普通人的毛病在责人太严责己太宽。埋怨环境还由于缺乏自省自责的习惯。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当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每个人是他自己的造化,环境不足畏,犹如命运不足信。 意志薄弱经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宽自解的话,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诿到环境。明明是自己无能,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显本领;明明是自己甘心做坏人,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做好人。这其实是懦夫的心理,对于自己不肯负责任。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人的成就也就无甚价值。人之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他能够不安于污染的环境,拿力量来改变它,征服它。 有些人误解立志只是起念头。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成了大阔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所必有的方法和步骤,要不抱定循这方法步骤去达到目的之决心,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间有许多人不肯学乘除加减而想将来做算学的发明家,不学军事当兵打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东征西讨,不切实培养学问技术而想将来做革命家改造社会,都是犯这种狂妄的毛病。 我在很早的一片文章里提出我个人做人的信条,现在想起,觉得其中仍有可取之处,现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读者参考。我把我的信条叫做“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所谓真正立志,不仅要接受现在的事实,尤其要抓住现在的机会。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尽管在很远的将来,而那件事的发动必须就在目前一顷刻。想到应该做,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发下一个空头愿。发空头愿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人就会永远在幻想中过活,成就不了任何事业,听说抽鸦片烟的人想头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老是在幻想中过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颇类似烟鬼。 青年们常欢喜把社会一切毛病归咎于站在台上的人们,其实在台上的人们也还是受过同样的教育,经过同样的青年阶段,他们也曾同样地埋怨过前一辈子人。由此类推,到我们这一辈子青年们上台时,很可能地仍为下一辈子青年们不满。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变成屈服于事实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章宗祥领导过留日青年,打过媚敌辱国的蔡钧,而这位章宗祥后来做了外交部长,签订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汪精卫投过炸弹,坐过牢,做过几十年的革命工作,而这位汪精卫现在做了敌人的傀儡,汉奸的领袖。许多青年们虽然没有走到这个极端,但投身社会之后,投降于恶势力的实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很可伤心的现象。社会变来变去,而组成社会的人变相没有变质,社会就不会彻底地变好。 一转眼青年便变成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许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厄运。这厄运是一部悲惨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悬一个很高的理想,要改造社会;第二部是发见理想与事实的冲突,意志与社会恶势力相持不下;第三部便是理想消灭,意志向事实投降,没有改革社会,反被社会腐化。给它们一个简题,这是“追求”、“彷徨”和“堕落”。 世间事之难就难在人们不知道或是不能够转一个念头,或是转了念头而没有力量坚持到底。幸福的世界里决没有愚蠢者、怯懦者和懒惰者的地位。你要合理地生存,你就要有觉悟、有决心、有奋斗的精神和能力。 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喜欢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机械投降。 我曾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因循苟且,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之所以能有伟大成就,大半都靠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生活。但是他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栖栖遑遑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罢休。《论语》长沮桀溺章足以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得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力气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一个人在少年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现在青年人大半缺乏青年人所应有的朝气, 对一切缺乏真正的兴趣和浓厚的热情。他们的志向大半很小,在学校只求敷衍毕业,以后找一个比较优裕 的差缺,姑求饱暖舒适,就混过这一生。自然也偶尔遇着少数的例外,但少数例外优秀的青年军势孤力薄 ,不能造成一种风气。现时代的青年,就他所表现的精神而论,决不能担当起现时代的艰巨任务。这是有 心人不能不为之犹惧的。 在感觉压迫、寂寞和空 虚中,青年人始而彷徨,身临难关而找不着出路,踌躇不知所措;继而烦闷,仿佛以为家庭、社会、国家 、学校以至于造物主,都有意在和他们为难,不让他们有一件顺心事,于是对一切生厌恶,动辄忧郁、烦躁、苦闷;继而颓唐麻木,经不起一再挫折,逐渐失去辨别是非的敏感与向上的意志,随世俗苟且敷衍, 以“世故”为智慧,视腐浊为人情之常。彷徨犹可抉择正路,烦闷犹可力求正路,到了颓唐麻木,就势必 至于堕落,无可救药了。我不敢说现在多数青年都已到了颓唐麻木的阶段,但是我相信他们都在彷徨烦闷 ,如果不及早振作,离颓唐麻木也就不远了。 我特别提出这个问题来谈,用意是在解答目前一般人所最焦虑的一个问题:中国社会如何可以变好呢?多数青年着眼到社会的黑暗一方面,在这问题前面彷徨、苦闷,以至于绝望。在他们看,这社会积弊太深, 积重难返,对于每个人是一种推不翻的重压,纵然有少数人的努力也是独木难支大厦,这种心理是必须彻底消除的。我从前曾写过一段话,现在还觉得不错:“社会愈恶愈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 。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 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严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严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 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是非 好坏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世间事有因就必有果,种下善因,迟早必得善果。物理的力不灭,精神的力更不灭,它 能够由一人而感发十人百人以至无数人。所谓“风气”就是这样培养成的。 我近来读了两部基督教会史,心里颇多感触。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与早期神父,除着圣保罗以外,大半出身下层社会,没有什么学问。他们处境又非常困难,内受犹太同胞的倾轧,外受罗马政权的凌虐。然而在 三四百年间,他们的势力遍于全欧,五六百年间,他们的传教士远达于中国长安,使耶稣教成为世界文化中一个主要的因素,没有一个更好的实例可以使我们明白少数人的努力能造成弥漫一世的风气。可是我们也要记着早期基督教的神父的努力是如何坚苦卓绝!为着传布他们的信仰,他们赴汤蹈火,居隧道,饱猛 兽,前仆后起,以牺牲性命为光荣。无论我们是否相信基督教,他们的精神确可令人闻风兴起。我们不必需要宗教,但必须有宗教家布道的精神。十几个犹太平民居然调动了全世界,难道十几个有为有 守的中国人就不能把中国社会改善么?我们需要救世主,这救世主必定是少数人而不是全社会,而少数人却必有替人类担荷罪孽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决心。亚门! 五星推荐朱光潜《谈修养》。很有启发的一本书,很多对社会的反思,有点《沉默的大多数》的感觉,但着重于青年人心理问题探讨。从国家、社会、学校、个人等多个角度分析当代青年人的心理缺陷。不偏激,不掩盖。先提出问题:当代青年人都有哪些心理缺陷,语言很凝练,一针见血;再分析问题: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些心理问题?从多方面分析,没有完全推卸给社会环境,也没有完全推卸给个人;最后提出解决方案:要解决青年人这些心理问题,社会应该提供怎样的环境,青年人自己应该如何去做。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作品,但放在当今这个年代,依然有深刻效用。(@GayScript) 阅读原文:《我出书了,第一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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