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莫言:我的饺子唱着歌来了

 sanmin 2015-01-19
                 文  孙文鹰

    莫言这个鼻子眼里的故事,像一本新版的《一千零一夜》。可是说他有故事吧,又透着假,他又特别不会假,整个儿一个五岁小儿。写人的文章最不好写,好写鬼,好写虎,就是不好写骨——人。说他好,别人喘,说他不好,他自己喘——气的。但是我得莫言这样一名话垫底,他说你写我的时候就权当我是个妖怪。
    三岁看老,既然四十五岁了还是儿童,那么再活四十年,基本也还是个儿童,加上个老字而已。后退四十年呢?那更是儿童了。那时的莫言最像莫言,穿着开裆裤子,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一个粘黄鼻子拖到嘴上,每隔半分钟就吸溜一次,吸不动了就抡起袖子一扫光。说到他为什么能五岁入学启蒙,莫言说那时候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上学容易,谁愿意去学校,小破门天天开着,一分钱不用交,白上。莫言说着说着就很伤感了,因为现在的寒门子弟上学不容易,他说替那些徘徊在校门外的孩子想想,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痛苦,不是一代人的痛苦,是整个人类的痛苦?痛苦着这些痛苦,新世纪不请自至。记者提醒莫言说几句高瞻远瞩的新词,莫言说他没有新词,就一句老话:叫孩子上学。
    莫言小时候非常愿意上学,虽然老师们看见他的模样就闭眼睛,但是这丝毫不能损伤他上学读书的积极性。他们那个班上有几十个学生,小的如他这样,大的都生了小胡子。他入学第一天就创了臭的纪录:屙了一裤裆屎。开学第一天,校长讲话,他站第一排,校长正兴兴头头的讲着,他突然哭着嚎着往外冲,一边跑还一边叫:我屙到裤子里啦。这样的学生你替他想想吧,学校里有个风吹草动就拿他是问,有一次他当着一个同学的面说老师像奴隶主,同学把他告了,学校差点把他送了公安局里去。
    这样一说,你也别觉得莫言小时候有多么邪乎,不是,他就是愿意做点真的说点真的,再加上馋点懒点而已。
    他们家那时候还没分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老老少少一大窝子人。每到吃饭莫言就惹饥荒,大人都吃糠,奶奶把两页地瓜干分给莫言一页,婶家一姐姐一页,这姐姐比莫言大四个月,吃的心眼子比莫言的少,奶奶一分地瓜干,莫言就瞪红了两只小豆眼,把姐姐的抢过去,跟自已的横比竖比,觉得自己的那页小,把大的攥紧了,小的扔给姐姐,又一想,也许原来的那块更大,再抢着换回来,一抢二换,姐姐哭了,婶婶恼了,夹枪夹棒的说闲话,奶奶偏向婶婶,也帮腔。莫言的娘恨急了就戳莫言的秃脑壳,恨不得戳瘪了说:你馋也馋煞了。有什么办法?莫言记吃不记打,下一顿看见那两页地瓜干,小眼又红了。
    说到这个堂姐,就不能不提到莫言照相的事,他二十岁之前的光辉模样能够留传至今还多亏他这个堂姐。有一年他们那个小学校里来个照相的,四毛钱照一张。这个堂姐拿着四毛线,打扮光光鲜鲜的来了,大家都自动闪开一条路像士兵给元帅闪开的那样。照相师傅蒙着块黑布鼓捣一阵子,伸出头来,说好了好了要照了。不知谁在莫言后边推了一把,吸溜着鼻子、斜溜着肩的莫言就站到了姐姐边上。照相师傅说你捣什么乱,出去出去,边上围观起哄说他们是一家的,照相师傅问姐姐是不是,姐姐点点头。日后成了大作家的莫言要不是这个点头,那么童年是怎样一个境况就只能听他说,空口无凭。有了这张照片,那就是直接证据。谁要是不信莫言童年里的那些事,你就看看这张照片。上穿破棉袄,下穿破单裤,一顶拾的破帽子,胸前是堆积了一个冬天的鼻涕,锃明瓦亮的。都说莫言挺丑,说的也是现在的吃着香喝着辣的莫言,你要是看看他小时候,你就会怀疑,人丑还能丑到这个步数?莫言有自知之明,有个编辑要发表这张照片,莫言说别污染环境了。
    莫言的娘是个小脚女人,加上生了莫言这样一个丑儿子,总觉得比别人矮半截。整天埋身在灶上,忙十几口人的饭食,熏得黑眉乌眼,汗一把泪一把。刚生完孩子,半夜三更下暴雨,就得下炕往场院里跑,动作稍慢一点,还要受到呵斥。
    六0年饿殍遍野,莫言多亏有个在供销社做事的小叔,从供销社弄回来一麻袋豆饼。这麻袋豆饼藏到哪儿,莫言就翻到哪儿,很长一段时间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一宿跑好几趟厕所,偷豆饼吃。他不但想吃,还想喝,他爹有半瓶待客的高密的老白干藏在后窗上,他掇来木凳子,一次喝一小口,再弄点凉水对进去。这酒越喝越像水,有客人来了,莫言吓得像只老鼠,恨不得立马刨个洞进去。结果来的这个客人没酒量,闻着点辣味就认为是好酒,他爹可能尝出来也可能没尝出来,总之,没反应。莫言欢得蹦高,心想俺爹这么好胡弄。
    晚上他母亲在炕上黑灯瞎火戳点他:你偷喝你爹的酒,你当我不知道?像火功一样刚旺相起来的贼胆,被母亲的一碗水给浇死了。但是灰里还有火星星,只要这日子一天不能饱肚子,这火星就一天不会死。为吃,莫言敢抛头颅洒热血——差一点被打死,如果那一次把他打死了,虽然文坛上要受点损失,但是他本人可以脱离苦海,可以免去后来的那些为吃遭受的屈辱。他没死,一个《透明的红萝卜》就留下了。
    那年他十二岁,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拉风箱,中午,莫言溜到附近的萝卜地里拔了个红萝卜,正坐在那儿狼吞虎咽,一个贫农过来把他逮住,揍了一顿,并把莫言的一双鞋剥下来,送到工地交给了头。领导就叫他向毛主席请罪,工地上二百多人黑鸦鸦站成一片,领导把毛主席像高高举起来,十二岁的孩子跪下,哭道: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
    回家以后,莫言的哥把他扔到院子里,打得他趴下起来,起来趴下。他哥跟母亲说:砸死他算了,留着他也是个祸害,本来我今年有希望去当兵,这下全完了。他母亲颤着一对小脚走过来,她从来没有打过这个小儿子,可是她愤怒地对着莫言的耳根子狠狠的抽了一掌,那是戴着铁顶针的手。他爹更狠,把绳子浸了盐水往绝路上抽他。那情景真是一刮一掌血,一鞭一着痕。最后是莫言的爷爷走来,爷爷说:不就是一个鸟操的萝卜嘛,值当的这样往死里打。
    现在莫言说起童年,总是不愿意把错误都归罪于那个反常的年月,而是想多从自身上寻找原因,是不是我太恶?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偷过生产队的牛粪,二斤牛粪在当时可以卖到一分钱,人粪也是这个价,牛粪人粪我都偷。有一次我母亲走亲戚去了,我哥把我姐的衣服都撕烂了,因为他们同时发现了我母亲留给我父亲的一块玉米饼子。莫言听后直叹息,说:环境真能使人残酷啊。
    他第一次吃水利工地的黑馒头,半斤一个,他吃了四个。二十岁当上兵,吃精细的小馒头,一气吃了八个,肚子还有一半空着。新兵蛋子,不能原形毕露,要是放开肚子吃,吃到十位数估计问题不大。猪八戒能吃,吃成个净坛使者。莫言能吃,吃成个大作家。
    把莫言跟八戒扯到一块,谁也不会高兴,就莫言能高兴。他这个人的肚子不但能装饭,什么都能装。小时候都装过煤块子,现在装个咸言淡语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的确,这是莫言最大的好处——恁说什么俺都好好听着。说他臭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臭,说他香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香,知道自己吃几碗饭。
    为这样一个大饭肚的丑儿,做娘的揪了一辈子心,直到临终还愧疚:要是打小能给他做几顿饱饭吃,要是……好了,母亲走了,妻子来了。莫言要出去吃席了,临出门,妻子说:拐,留着点肚子,回来吃饺子。
    拐,是个什么东西?你千万别认为是乖乖的同义词,那可错大了。拐,就是山东高密人眼里姓管的,莫言不是姓管嘛,他妻子这是直呼其姓。莫言说高密腔像高密人一样,艮,小葛不叫小割,非叫小嘎,小管不叫小官,叫小拐。就是这个意思,言的妻子是个庄户媳妇,厚道本分,莫言是个大兵的时候,她叫他拐,莫言成了大作家了,她还叫他拐。她也不觉得她是大作家的老婆就非得换个样。大作家有什么了不得,还不是顿顿回来吃她包的饺子。
    莫言的妻子在莫言还被人叫着“拐”的时候,就与他订婚了。好家伙,弹指三十年了。他们的女儿也早在十八年前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在莫言的心目中,母亲是第一位的,母亲在,母亲第一。1995年莫言的母亲去逝,这年冬天莫言把妻子和孩子从老家接出来,接到北京的小西天。小西天有一个两居室,不宽妥,但是庄户人住,挺好了。妻子来到北京,话也不会说,接到老乡的电话就等于回了一趟高密,兴奋好几天。虽然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关在鸡笼里,但是她是个以夫为天的妻子,丈夫孩子热炕头,知足了。
    因为写作我很早就认识了莫言,他在高密的家我去过两次,那时他们的女儿笑笑有三四岁,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女孩,我往外走,娘俩个送,如果莫言这时候在家,他们家的狗就不叫,如果莫言不在,那只狗就狂吠不停,它如果会说话,它一定在说:天这么晚了,别送了别送了。现在看莫言写的那篇对狗的怀念文章,才知道那只狗对莫言妻子的好,像人对人似的。莫言远在北京的日子里就是它给予这娘俩保护。白天黑夜竖着耳朵,就怕人进来,来个人,不把人咬出去誓不闭嘴。一身豪气,一蹦三尺高,忘了脖子上拴着铁链,发疯似的冲向前去,在半空中被铁链子顿得连翻几个跟头跌下来,爬起来继续前冲,屡跌屡起,直到来人进了屋子,它一看无能为力了,便吭吭地咳嗽,吐白沫子。山东高密县委宣传部有个小伙子来送稿,它能挣断链子把人家一气咬到墙上去。
    莫言时间长了不回来,这狗就做不识状,有一次趁莫言不备,狗挣开铁链子偷袭男主人。偷袭成功了,把男主人的左右腿各咬一口,又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在主人的肚子上咬了三大口,口口到肉。妻子下班回来,狗撒着欢接她,一再用前脚拍自己的脸,它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我打他了我打他了。妻子看了看莫言的伤处,叹了口气说狗啊狗,然后转身就去把单位上的打狗队找来。打狗队带着麻袋,擒着绳子,狗不干,疯了一般地对着两个刽子手,妻子过去跟它说:谁叫你眼瞎,咬主人的?狗一声不吱了,叫女主人套上麻袋。莫言的女儿笑笑躲在屋里捂着脸哭,莫言想想这狗曾经为这个家为这娘俩风里雨里,忠贞无二这多年,不忍,跟妻子说:留着它吧,原谅它这次的糊涂。妻子想了想,坚定地说:不要了。这个妻子把后边的话咽下去了,她完整的心理活动是:狗咬谁都行,就是不能咬笑笑他爹。那只狗走到门口,双膝跪下。也不行。
    有什么办法?狗没有了,莫言也回北京去了。有一次我在高密大集上见到莫言的妻子,她本来骑着车子,一下子急煞车,下来跟我走着说话,她看上去很高兴,说莫言要回高密,哪儿也不去了。她骑着车子远去以后,我心里升起一点淡淡的忧伤。我小时候经常听我娘说这样的话:女人这一辈子,哪怕跟个要饭的赶马车的,只要有口热饭同吃,有口热水同喝,就是巴望着了。我母亲没有文化,但是她的情感独白是有文化的无文化的女人都想要的——同甘共苦。这次在集市上跟莫言妻子分手不久,他们一家就团聚了。莫言没有回高密,妻女在身边,哪儿都是家。
    虽然故乡和亲人曾经留给他过多的伤害,但莫言爱他们。他深情地怀念他出生时的那把“血土”,是他父亲到大街上扫来的、被千人万人踩过的、混杂着牛羊粪便和野草种子的接他出生的浮土。他想起他两三岁的时候掉在大粪圈里,哥哥扛着他去河里洗。想起村子绕村而过的河流,发大水的时候坐在炕头上看到的高过屋脊的白浪,还有那脚踩脚辗的青蛙,蚂蚱。他说故乡始终是他创作的主题,一个忧伤而甜蜜的情结,一个命定的归宿,一个渴望中的或是现实中的老窝。
    他们现在住在北京的平安里,莫言的老家是高密大栏乡的平安村,平安村,平安里,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混为是同一个地方。而且平安里的莫言跟平安村的莫言一不小心也容易混为是同一个人。能吃,丑,长不大。妻子来了,这些特征更明显了。因为妻子一日三餐喂他饺子,而妻子的一口纯正的高密话也使莫言夜夜在老家——梦中回去。这一次采访他,他又说到他的梦,老是在高密第五棉花加工厂里,他妻子说他做梦老说睡话,有时候还能跟他对两句。他妻子把他们的家当作平安村的一隅,阳台上晒着咸菜干,豆腐干,这干那干,铺着四十多年前他娘常用的那种用高梁穗子杆编的“盖垫”,这是我们老家最便宜的灶具,需经勤快妻子的手年年更新,因为新“盖垫”用来摆放新年饺子,是他们那儿旧历新年最美的主题,也是最美的景观,这道景观过去曾经像彩虹一样在逢年过节的锅台上划过,在莫言心上划过。2001年的新春就要来了,问莫言过年吃什么?莫言欢天喜地说:当然是饺子了。
    他那个神情使我想起童话《小红帽》里大灰狼的那句经典词:我的午餐唱着歌来了。莫言看见端上桌的饺子,喜欢说的口头词是:我的饺子唱着歌来了。莫言说,把这句话作为我给大家的新春祝福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