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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隐身的世界

 真友书屋 2015-01-19

1917年2月号的《新青年》上刊登了时任杂志主编陈独秀的文章《文学革命论》。在这篇宣言式的文字中,刚刚就任北大文科学长的他如此写道:


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陈独秀要声援的“吾友”者,是在上一期杂志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的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与《文学革命论》这两篇文章,后来被看作是新文学运动的先声。这场运动催生了现代的、浪漫的一代作家,同时还让一代人慢慢接受了用白话文写作。陈独秀文中“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和“山林文学”这三大目标,起码在语文的意义上,确实是被成功推倒了。


在被陈独秀确立为革命目标的三大传统里,“山林文学”能与“贵族文学”和“古典文学”并列,颇堪玩味。在后文中,陈独秀系统的批评了贵族文学和古典文学,不过对于山林文学,只是草草写下了“深晦艰涩,自以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也”的判断。这就让人更加怀疑:一些离群索居的隐逸之士,创作了一些自娱自乐的东西,何以能像把持了政治权力的贵族所创作的文学,和维护传统文化里审美标准的古典文学一样,被列为是革命对象之一?革命为什么一定要推倒山林,制造一个无处隐身的新世界呢?要回答这些问题,必先追溯传统文化中“隐”这一文化支流的历史发展。


山林文学大多为隐士所做,主题大都是描写隐逸这一人生状态,但是具体方式在历史上经过了几次重要的流变。伯夷、叔齐首阳山采薇,临死而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可以被看作是山林文学的起源阶段;隋唐一季,随着佛教在中土的传播,“山居秋暝”的意境开始与世俗的隐逸图像交织;同时,“孤舟”、“独钓”这样的高远悲凉的意象开始“笔补造化天无功”,想象力使隐逸进入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北宋林和靖“梅妻鹤子”,山林文学的对象由自然的山川转向了被赋予了意义的梅花、仙鹤和古树。在这个转化中,“隐”被抽象了,但是同时又更无处不在了。如果说唐诗中的“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还只是停留在对于仕官与否的选择,对于自身的前途的诉求的话,对于宋代的士人而言,“隐”,则是在朝市里,在庭院中,就可以触摸到的。


开始于唐,成熟于宋代的这一转向值得任何探究“隐逸”的评论家注意:走向荒野、走向山林的自我放逐行为不独为传统中国的士人所有 – 西方也有很长的自我流放的传统,到了现代,流行文化更加倍鼓吹自我放逐这一行为,“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过将放逐、出走和梅花、古树、还有“人不见”(the absence of human)的意象联系起来,则似乎为传统的中华文化所独有。这和带有强烈宗教意味的西方的自我放逐,和现代通过反叛获得解放的出走行为,有很大的区别。


那么,梅花、古树、松针这些意象和山林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何以能被放在一起,用来代表“隐逸”这一传统呢?最明显的答案是,他们都代表了一种孤独的个人体验:孤身前往山中,在冰冷的江面上钓鱼,还有在冬天独自盛开的梅花,人或是花,通过与环境的不同和对抗,表达出某种顽强的生命意志。其次,虽然孤独,但其实隐所带来的生命体验,是需要被一个群体分享,所互相认同的。无论是描写自身还是古人的隐逸,作者都希望从中寻找到别人的共鸣和认同。梅花,古树等形象,逐渐成为了隐士这个群体认同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走入山林这个行为本身,倒逐渐被淡化了。


《世说新语》里写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故事,可以当作上面论说的一个有趣的注脚: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此事也许从未发生,但是故事传达出的那种文人志趣,却是十分真切的。由咏叹《招隐诗》而起的“兴”,显然不仅仅是对于一位具体的朋友的思念,而是一种更抽象的体验,是一种知音同好之间的认同感。因此,乘船夜行,虽然没有见到朋友,也可以“兴尽而返”。


这个故事还无意中触及了中国传统审美中的另一个侧面:主体的隐没。这篇短短的故事并没有直接交代王徽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费笔墨去总结和议论,表达写故事人的立场,而是交给读者去领会。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联名句中,描述对象“梅花”本身在诗句里就是隐没的。从这个意义上看,据称是南唐江为所写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虽然没有直接写梅花,但是提到了和梅花近似的竹子和桂花,这里也就有了一个引(allusion)和缺(absence)的差别在,因此也就没有林逋的诗句影响大。“缺”这一点在明亡之后的一批遗民画家的画作中体现的很明显,在弘仁和龚贤的作品中,你能看到拴着的马,船,渔网、耕犁这些农具,还有已经开垦好的田地,但是却看不见和这些相关的人。对于这些画家而言,人的缺席,不仅仅是一种审美趣味的表达,更是一种象征:他们认同的最重要主体明朝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汉人的满族主导的政权。在他们眼中,“山林”不再是风景优美的名山大川,而是只有魂魄游荡的,平静的旷野和荒原。






在谈论各个朝代的“山林文学”时,我们无法简单的用萌生、发展、成熟和衰落这样的阶段来概括、描述它。一方面,儒家经典和史记中的最初的隐士形象被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和诠释;陶渊明的诗被反复推崇,到宋代到达极致,他的肖像也被一再想象、重构。另一个方面,如果我们读读二十四史里的《隐逸传》,会发现“隐士”这个团队在各个时代都大的惊人,这里面不仅仅有我们可以想见的如陶渊明、孙登、林逋这些隐士,还有医生、相士、僧人、道士、旅行家、茶艺鉴赏家,甚至还有不“仕”的宦官。上文谈的唐宋间“山林”的抽象化,只是一种转向(transformation), 谈不上是发展或是进化;同时,那种认为政治黑暗的时代隐士就多,山林文学就发达,政治昌明的时代隐士就少,山林文学就衰弱的说法,也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山林文学”是一种不断被孕育的传统,它有重复、因循和继承的一面,也不乏自身的不断创造。


明末的山林文学可资为上面判断的一个例证。相比前朝,明一季的政治虽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革和突破,但是其文化却异常丰富、社会风气也极为活泼。对于晚明的文化,史景迁曾有如下一段精彩的描述:


这是一个宗教和哲学上所谓折中主义(eclecticism)的年代,所以我们看到佛教改革派别及慈善事业大为兴盛,女性受教育者日众,同时一方面深究个人主义为何,却也在扩大检验道德行为的基础;大胆创新的山水画,最知名的戏曲,最有影响力的章回小说,细腻非凡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理论,以及植物、医药、语言事典的编纂……


然而,一切的繁荣,却随着满清入主中原而集体覆亡了。这真是一个富有悲剧意义的时期,在大顺朝的起义军进入北京的时候,崇祯皇帝自缢身亡,对于大多数文人而言,这是亡父之悲;满清接着占领了北京,并逐一击破了所有的反对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大量前朝的“遗民”,在那些无望的反抗之后,他们一定都有“天下之大,竟足无立锥之地”的悲哀。许多“遗民”选择成为“逸民”,他们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散文、画和历史作品,寄托他们对于失掉的那个世界的情感与思考。需要指出的是,逸民中的许多人对于明朝政治也充满不满,也是当时的隐逸之士。因此,从对于政治来看,他们在清代的“隐逸”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延续。不过,从文化上来看,朝代更替造成了巨大的断层,昨日的世界注定是回不去了,只有山林尚是栖身之地。


晚明清初的山林文学对于传统的因袭,首先体现在对于古代大师的总结、师法和推崇上。王夫之做《船山遗书》,是当时一个个人对于中华文化正统(orthodoxy)最为全面的一次重审和评介。董其昌在明亡后创作了一系列的仿古作品,通过对王维、王蒙、黄公望这些他认定的正统大师的创作性的临摹,希望稳定传统文人画的地位,重树儒家“清真雅正”的审美趣味。张岱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光里,还在为一部叫做《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的书搜集资料。在这本书里,他要搜集历朝历代“立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世者”的图像,并对他们的身平加以评点。晚明清初的山林文学创作者的这些努力,并非是要复辟已经覆亡的明王朝,而是希望稳住作为中国传统社会基石的儒家道德理想,在这一点上,他们和之前的隐士们是高度一致的。


其次,明清交替时山林文学的内容沿袭了之前“隐逸”的许多主题。明末另一位大画家陈洪绶作《归去来兮图卷》,用十一个场景,对于陶渊明的身平和诗境做了系统的诠释 – 他所依赖的文字资料,除了陶渊明的诗外,很可能是南朝萧统的《陶渊明传》。陈洪绶的好朋友张岱做过文章,赞扬了《桃花源记》中勾勒的世界。方以智的诗词和画中,常出现的主题是梅花、松、寒寺,这也是南宋“永嘉四灵”反复吟咏过的题目,其代表和指征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在相同的题材上,晚明的隐士却多有创造。师古如董其昌者,也不在技法和内容上完全效仿古代的大师,而是在比较的基础上有所选择和综合。陈洪绶在使用古人的题材时加入了自身对于现实的戏谑姿态,在一幅被命名为《史实人物图考》的画中,陈洪绶却把自己画成陶渊明,而且是一副头插菊花,伶仃大醉,手扶侍妾的样子,完全脱离了陶诗的意境和旨趣。如高居翰所言,陈洪绶这么做,是“搓揉了对夙昔典型的崇敬与对现世的嘲讽于一炉。”


晚明隐士对于传统山林文学的批判式的、创造性的继承,张岱可能是最好的例子之一。虽然张岱对于桃花源中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多有赞赏,可是张岱自己的乌托邦却不是陶渊明的乌托邦。对于张岱来说,理想的隐逸之所是“琅嬛福地”。这脱胎于一个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在元代小说《琅嬛记》有描述:有书生迷途后得遇隐士,和对方吹嘘自己近二十年来的书籍无一不晓,无一不读;隐士不言,将书生引入一石洞,内有天下各国和历代的著作;在洞的最后有一扇沉重的石门,上书“琅嬛福地”四个篆字,进入之后,发现所藏之书”皆秦汉以前及海外诸国事,多所未闻”。书生大喜,准备回程备足口粮,再来读书,不过一出洞口,石门便砰然阖上,回头再找入口,“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



“琅嬛福地”这一想象,相比于桃花源,似乎更加准确的代表了晚明及之后山林文学的理想。对于大多数选择隐的明清文人而言,归隐不是要走入山林,但而是在胸中建设一个私人的空间,当然,这个空间也是为志趣相投的人营造的;另外,隐士随时就可以走出这个私人空间,回到公共政治生活里去。与近世以来线性的、进化式的历史观不同,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常常强调轮回、生生不息、乱世只不过是下一个盛世的开端。选择归隐,因此就只是暂时、过渡的:乱世终将会结束,盛世很快会降临。隐士对于回归世俗的渴望从来也不会因为山川的自然之美而削弱。退回书屋和山林不是为了个人的解脱,而是为“自任以天下之重”做准备。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士人从未完成对于世俗的超脱。



陈独秀所倡导的文学革命毕竟是成功了,山林文学只剩下那些只言片语的瞬间了,归隐也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活在一个没有隐士,也无处隐居的国度里。


当然,我们丧失的不仅仅是一个能够隐身庇护之所,不仅仅是一个派系的文学创作。山林文学本来应该是“质存形失”的传统中华文化的精神之一,如牟复礼所言,中华文明是“一种精神上的过去,而永不凋朽的是人们在大的背景下所感受到的每一个瞬间。”山林文学提供了许多这样的瞬间,在如此拥挤和扁平的世界中,“叶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是应当和我们一直相伴的。


今天,“中华文化精神”听上去就像是大的不得了的、和我们相距甚远的词汇,在生活中,则像是一个供人买单的噱头。那是因为这个精神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这个精神的核心部分,就是那个由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和山林文学组成的有机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无法被抽离一个部分来加以改良的。断绝了其中一脉,其他气脉也必然受到影响。我们从古代的诗、词、戏曲、小说和笔记里,也许总能捕捉到传统的只言片语,但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是博物馆里的历史,只能拿来陈列,观者是无法从中获得真正的历史感的。


在陈独秀反对山林文学的时候,它并非是“迂晦的、艰涩的”,而是一种十分普遍的,于“群”大有裨益的审美趣味;在它被推倒之后,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未必建立了起来,山林文学却真的变得迂晦和艰涩了。陈独秀一代的革命家们拥抱了现代性的许多所谓“进步”的成份,但是却拒绝接纳“现代人”的荒谬,孤独和绝望。这是近世中国工具式的接受现代性的恶果之一——仅看到功能上的好处,不去理解其发生的历史背景和特殊环境。正是在逃避现代性的荒谬之中,个体才体会到公共空间的可贵;正是在思考现代性的荒谬中,个体才获得了精神解放;清醒意识到现代性的两面,才能防止现代之恶的孳生和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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