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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望的废墟上书写故乡

 真友书屋 2015-01-29

 

叙述故乡的人们大多数是寓居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广州等,甚至连二线城市,我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们发言者清楚的面目,和享有话语权支撑的那种自信。


在绝望的废墟上书写故乡
by 项静


故乡、乡村和乡愁,在我们随口说出的意义上,有时候是同一个意思,差不多是可以冠上“普世性”前缀的抒情词了。在英语中它是nostalgia,我们翻译成怀乡病,怀旧,主要也是意指一种情绪。

这个词语只要从唇齿间滑落,它已经不是一个声音,而是风尘仆仆,片甲生辉,脉脉含情。譬如哒哒的马蹄声,乡愁是一枚邮票,譬如青石板街,古镇寻梦、重返故里这些文学形象。

城市也有自己的乡愁,它是一条街道,一条颜色未变的河水,是生养之地,是大自鸣钟的声音,是鸽哨的盘旋。沉浸乡愁的人们,环球同此凉热,即使根本没有离开过出生之地,也会怀着人类永恒的乡愁。

故乡从来也不是古典时代单纯的乡愁,不是此生何役役年年客他乡的羁旅之思,在我们的时代它好像是一个大蒸笼,几乎看不到烟雾缭绕之内,到底是什么在被蒸煮。

每年年关在数亿的人口流动中,我们又要被这个话题重新耕耘一遍,真可以用“故乡虐我千万遍,我待故乡如初恋”这句话,来总结我们对这个话题的缠绕式热爱。

女神柴静《山西山西》一文,居然在朋友圈里惹了众怒,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平稳熟练的思路,把故乡这个复杂多义而厚重的话题清浅化了,即使跟父母吵架闹翻不回家,也可以从政治、经济、文化、心理上找出一堆既可以形而上,又可以文艺范、公知化的表述方式,抛弃故乡当然也可以,但把故乡奇观化就是避难就易。

故乡不是随便抛弃,说不想回去就可以简单了事,自我清高和傲娇的。只要它没有被夷成平地整齐划一为干净现代化的都市副本,或者如我们政治前景规划的那种山清水秀,只要它们依然存在并且脏乱差,并且不以我们的向好意志和幻想为转移,那它就是当代中国的存在方式。


作为一个寓居都市的人,你来去自由,可以轻易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沉默的大多数可能要子子孙孙无穷尽地居住于此,这种文字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傲娇是什么。

但是,我关心的是我们谈论故乡的方式,到底有没有进步?虽然进步是一个惹人厌的字眼。作为最具有生产力的文学词汇之一,除了情怀党和表态党,我们应该如何从文字上回到故乡,而故乡到底是什么?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

叙述故乡的人们大多数是寓居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广州等,甚至连二线城市,我们几乎都看不到他们发言者清楚的面目,和享有话语权支撑的那种自信。也可能任何一个省会城市都跟自己周遭和属内的县城、乡村共享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而不是如大都市那样成为当代中国的“异类”和飞地。

现在的共识和调子就是“回不去的故乡”,其中夹杂着诗意王国的成分,保留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证据,虽然多少年前雷蒙·威廉斯已经在声讨此调了,但它是人们情感中最小公倍数的部分,还是要尊重它的重复和轮回。同时还有对急遽现代化的牺牲者的怜悯,对制定政策者的不满,对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无奈。

故乡的发现常常是相对于都市而存在的,只有大城市寓居客才能体会到城市制造许多幻觉,作家绿妖在《沉默也会唱歌》里写道:


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之炼丹炉销骨毁形,你摧毁之前封闭孤寂少年,而融入更庞大幻觉之中;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轮廓;烈火烹油中来,冰雪浇头里去。


写出《梁庄在中国》的大学教授梁鸿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

都市以它的光怪陆离和远离乡土而给人幻觉、虚构和做梦的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在享受劳动的终端产品,对所有的生产过程失去知觉,这是空虚感产生的一条路径。

去年路过安徽滁州,环滁皆山也,跟我北方的故乡相差甚远,蜿蜒的公路一直朝前延伸,四周是葱郁的原野,桔子树冒犯地伸到路边来,枝枝蔓蔓的杂花、葡萄藤在原野里触目可见,丘陵上散落着三两个带着草帽忙碌的农民,路边上随时都能看到白色的垃圾袋、有的还被风挂在树梢上迎风鼓荡,压扁的方便面盒子,红色的火腿肠皮躺在路边的泥地上,被下雨时溅起的泥压住翻不得身。

前方呼啸的推土机一次又一次地撞击高垭,看样子是要铲平这一段重新拓宽道路,阔边的叶子一层白灰,看起来就是个灰头土脸的人迈不开腿。好像这就应该是故乡的样子,灰扑扑又葱翠鲜艳。离开这里不远处,一个白色的木头板制作的指示牌随意地摆在路边,漆成白底,红色的字体非常潦草而任性——“河南泵油”,一下子就想起梁鸿在《梁庄在中国》写过的这个群体。

这是文学作品带给人的一种勾连性记忆,也是文字与现实的一次相遇。不远处隐约能看到带着油污的简陋的小房子,里面可能挤着一家人以及沾亲带故的一个家族。《出梁庄记》里说,全国校油泵的百分之八十的都是河南穰县的,而穰县又有百分之八十是她的老家吴镇和邻近两个乡的。他们多是经验者,在老乡、亲戚那里当学徒,学习半年一年,就自己另外寻个地方,买台机器,生意就开张了。

校油泵多在公路旁边,或矿区周边,大车集中来往的地方,他们都住在满是油污味道、简陋的修理店,虽然有着“暴利”的嫌疑,但他们也在为自己的生计寻找合理性:吃苦受累,喝风吃灰,在土窝子里打转,加点价也正常。


如果说他们加价蒙人或者质疑他们的暴利操守,他们自己都会反问高价校服、茅台酒不也加价蒙人吗,但人家怎么就心安理得?提到这个群体是因为,在光鲜亮丽的城市,我们不会发现这个群体,就像也越来越看不到城市里的工厂一样,它们成为必须或被迁出或消失的“污染源”,它们以工厂博物馆或创意园的形式,成为中国近代化的某种缩影。

具备生产功能的工厂也被以“土地换资金”的方式实现了郊区化,工人以及填充这个位置的农民工在都市景观中基本是不被看见的,工人们的历史甚至他们现在的生活都将变得价值虚无化。正是梁鸿等人书写的努力,才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中国,或者说是被看不见的手将要抹掉的一个世界。

在寄居之地回到故乡的途中,在远离大都市的每一条铁路、高速沿线、每一条乡村公路上,都有这个国家最普通平凡真实的生活,这种生活无关外来者的态度、情怀,兀自存在。那种具有明显倾向性的话语,仿佛不如此激烈就不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良知式的激愤话语可能会损害对故乡的认识,每个人都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美国作家何伟《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里面写到过他在中国乡村穿梭和生活的经历。他提到一个乡村生活的细节,农民把柏油马路作为晾晒场和分拣场,在他的世界中这样做既违反交通安全法又违反食品卫生法。


不过在中国没人去计较这个问题,一开始对于从食物上开车碾压过去让他颇为难,他急刹车摇下车窗问看谷物的农民,能否碾压过去,农民急不可耐地大声喊,开,开,开!第二天,何伟就不再问他们;第三天,他看见一堆马路上的谷物就加速疾驶,直接碾压过去,谷物在他车轮底下噼啪作响。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人们拿着耙子扫帚,冲上公路,“那就是我在秋收季节做出的贡献——开着车子忙脱粒”。

这可能就是好的文学,即使我们能体会到其中不同人类思想的差异,内心的波动,但文字没有任何侵犯和围观的感觉,它让文字所表现的世界自己说话。

现在年轻人其实对“乡村”是不感兴趣的,在职场精英的勾心斗角中,人们需要霸道总裁爱上我,在灰扑扑的庸常之辈中,每个人都需要幻觉和那种一起做梦的迷阵。


而所谓的故乡和乡愁,大概除了“田园”这个角度,我们已经不会再发现他还有别的吸引力,它不能提供可以看得见的未来和理想,至少你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交付给它的冷清与衰落。

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忍受文艺界给出《乡村爱情》、《老农民》、《马向阳下乡记》等,这里有随便给出的几张脸谱,有自欺欺人、生拉硬扯的光明。文学需要给出超越电视剧的脸谱化、政治正确和资深情怀党们的东西。在这个地方我无比信赖诚恳的非虚构写作,杜拉斯在《写作》中说:“既然我们已迷失,再没有什么可写,可失去,于是我们写作。”

关于故乡的书写方式,应该也是这样,在废墟之上,在绝望之地开始你的书写,这里是起点而不是终点。



(原标题:《故乡:谈论当代中国的一种方式》)


作者:项静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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