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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县西岩“神智体”诗碑誌识

 陆安桥1871 2015-01-29
万县是长江上游的著名城市,位于历来所说的“峡江”范围内,却又还未入瞿塘,处在忠县以东,云阳以西,向称川东门户,今划归重庆直辖市。
 

万县有西山,宋黄庭坚《万邑西山题记碑》盛赞它的林泉之胜。西山又名西岩,相传唐李白读书于此,故又称太白岩。实际上后一名称更为通行,在万县,无人不知太白岩,太白岩上名胜古迹甚多,碑刻壁联也颇不少。其中有一处明嘉靖年间无名氏的“神智体”诗碑,当地人叫做“诗谜碑”。所谓“神智体”诗,就是“以意写图,令人自悟”,相传出于宋代。万县西岩的这块诗碑,上有八个字:“竹岩亭开夜事有来”。这八个字的字形较古怪,有的写得小,有的写得长,有横着写的,也有偏着写的,更有缺少笔划的。今据《太白岩诗联文集》中的仿笔,移录如下(见图)。

 
 
须要说明的是,经我目验,原碑上的“竹”字写得很小,《文集》的仿笔中此字较原碑似过大。此外,原碑上的“夜”字较仿笔中的字体似乎更显瘦长。
 
《太白岩诗联文集》系万县市李白研究会和太白公园管理处所编,属“万县市太白岩系列丛书之三”。一九九七年九月,曹道衡先生和我到万县时,承丁耀廷、王茂乾两位先生惠赠。据该书注文,这一“诗谜碑”的谜底是:
 
小竹横岩栽,空亭门半开。

夜长无一事,偏有一人来。

 
该书又有一条注文云:“谜底系《市志资料》编者据陈一屏回忆猜释。”
 
这一猜释当有根据。“竹”字写得很小,谓之“小竹”;“岩”字横着写,谓之“横岩”。这二个字构成诗的第一句,叫做“小竹横岩栽”。
 
第三个是“亭”字,却缺了两划,显出空隙,所以谓之“空亭”;第四个字是繁体字“開”字的半边,也即“開”字缺了一半,故谓之“门半开”。这又构成诗的第二句:“空亭门半开”。
 
第五个“夜”字写来形长,故谓之“夜”长;第六个“事”字却缺了一划,也就是缺了一个“一”字。构成第三句:“夜长无一事”。
 
第七个“有”字偏着写,叫做“偏有”;第八个是今属繁体的“來”字,但缺了两笔,即缺了个“人”字,故构成“偏有一人来”句。
 
但上述猜释似可商榷。首先,这诗应是一首近体诗,即五言绝句。而首句“小竹横岩栽”却出现了拗处,“横岩栽”是三个平声字,导致前人所说的“三平调”。唐人近体中虽有这种写法,但中唐以后逐渐少见,宋元以来,“三平调”已成诗家之忌。王力教授《汉语诗律学》中认为五言近体诗句的末三字不能作“平平平”,诗家应极力避免。
 
其次,末句“一人来”,紧接上句“无一事”,两个“一”字似嫌过近重复。而且“来”字缺“人”,是为佚去,所以道衡先生认为“偏有一人来”应作“偏有佚人来”,佚失了“人”字的“来”字,叫做“佚人来”,且“佚人”又是一个现成名词,即隐士。
 
再次,第二句中“空亭”似应作“亭空”较好,这里虽不涉平仄格律问题,因为它们都是平声字,且格律要求也需用平声字,但因是“亭”字中有缺笔,有空隙,顺着说“亭空”或比倒着说“空亭”更加顺当。
 
复次,从陈一屏先生的回忆,可知这首“神智体”诗的猜释,是用直观而不用引申的方法。如果连类训义乃或引申深文地作猜释,就会出现更多种答案。比如“小竹”可释为“细竹”,细者,小也。“细民”即“小民”,“细子”即“小子”,皆属此例。“横”可训为“断”或“绝”,有时与“倒”字也能相通。“横岩”就可改作“断岩”或“倒岩”。那末,首句就可猜释成“细竹倒岩栽”,与“小竹横岩栽”相较,既合平仄规则,也不犯“三平调”了。猜谜常有引申方法,如果对这首“神智体”诗也作引申猜释,异说当更多。即以那个写得偏斜的“有”字来说,未必即是猜释为“偏有”。“偏”可训为“半”,“偏有”即“半有”,而“有”字分上半和下半,它的下半是个“月”字(“有”字部首归月部),那末,此句就可作“月下佚人来” 了。
 
按照上述,似乎也可成为这样一首诗:
 
细竹倒岩栽,亭空门半开。

夜长无一事,月下佚人来。

 
但我并不认为这样的猜释即属“准确”的“自悟”,因为连类引申太多。我相信陈一屏先生的回忆是有根据的,也就是应当直观地按照字面作猜释,只是陈先生或稍有误记,古诗中的“佚”和“一”同属质韵,且都是入声字,所以把“佚人”误记为“一人”。至于首句出现“三平调”,当也属误记。浅见以为从字面看,那个“栽”字不是从直观猜出,可能是依韵而生。首句本可不押韵,即可作“仄仄平平仄”的格式,如作这种格式,也可设想有不同猜答,比如“小竹横岩秀”或“小竹横岩翠”,似均可通。但这类设想都有与字面结合不紧之弊,也就是说,“秀”或“翠”还属想像所得,于字面中找不到直观依据。从字面看,如果猜作“小竹横岩瘦”倒有点儿着落,“瘦”呼应“小”,而且 “瘦竹”之说,古诗中也常见。但鄙意以为如作“小竹横岩上”,可能最切合字面直观,因为那个写得很小的“竹”字正处在横写的“岩”字上面。
 
至于“门半开”,也是紧扣字面的,因为碑上的那个繁体“開”字的半边,起着双关的作用,既是“開”字的一半,也含有繁体“門”字的一半在内。
 
总之,鄙意猜释这个“诗谜碑”,应扣紧字面,直观作解,不宜连类引申,那么,参照陈一屏先生的回忆,揭开“谜底”,成为如下诗文:
 
小竹横岩上,亭空门半开。

夜长无一事,偏有佚人来。

 
上文说到,万县西岩那块“诗谜碑”,正式的名称应叫“神智体”诗。“体”指诗体,据说创自苏轼,宋桑世昌《回文类聚》有记载:宋神宗熙宁年间,辽使入宋,自夸能诗,并“以诗诘轼”。苏轼说:“赋诗亦易事也,观诗难事耳。”于是写了一首“神智体”诗,“辽使观之,惶惑莫知所云,自是不复言诗。”今《辞源》、《辞海》都有“神智体”条,都介绍了世传苏轼之作。图如下:

 

 

 
苏轼的这首“神智体”题名《晚眺》,共十二个字:亭景画老拖筇首云暮江蘸峰。写法不一,或长或短,或横或侧,还有反写、倒写,也有缺笔。每三个字构成一个七言句,十二字构成一首七言绝句,诗文是:“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缘何那十二个字能构成这首七绝?《辞源》中介绍得颇详尽,可参看,此处不再转引。只是诗中“短景”当释为晚景,而不应释为“冬景”。 “老大”则指诗中的主体人物——一位老者。
 
苏轼是否创造了“神智体”,或也不必深究细考,谓之“世传”即可。或谓这“神智体”是一种近乎文字游戏的诗体。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但无须因“游戏”而骂倒。以意作图,按图自悟的“神智体”,既能启人“神智”,自可成为一格。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有着这古老奇妙的方块字,还有那盛传流行的近体诗艺(绝句和律诗),这“神智体”就是在这种条件下产生的。再说,诗和画这两门艺术也正是在北宋前期更密切的结合起来的,两宋时以唐诗诗意绘图的故事也不少,而且宋代文艺样式众多,还流行“商谜”,这“神智体”始于宋代,也就不属偶然。

 

              (原刊于《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年第2期。原题《万县太白岩上的“神智体”诗碑》

 

 

增文添记

 

诗画艺术的结合在北宋前期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文学史家和艺术史家共有的看法。钱钟书《宋诗选注》的文同简评中说:

 

文同是位大画家,他在诗里描摹天然风景,常跟绘画联结起来,为中国的写景文学添了一种手法。泛泛的说风景像图画,例、如:“峰次青松,岩悬赭石,于中历落有翠柏生焉,丹青绮分,望若图绣矣”,这是很早就有的。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例如:“律以皴法,类黄鹤山樵”,或者“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宫僧寮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似宋人赵千里的一幅‘瑶池图’”,这可以说从文同正式起头。例如他的《晚雪湖上寄景孺》:“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瞑禽图’”;《长举》:“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长举驿楼》:“君如要识营邱画,请看东头第五重”。在他以前,像韩的《山驿》:“叠石小松张水部,暗山寒雨李将军”,还有林逋的《乘公桥作》:“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不过偶然一见;在他以后,这就成为中国写景诗文里的惯技,西洋要到十八世纪才有类似的例子。文同的这种手法,跟当时画家向杜甫、王维等人的诗句里去找绘画题材和布局的试探,都表示诗和画这两门艺术在北宋前期更密切的结合起来了。

 
这里钱钟书先生说了诗人向画作靠拢和画家向诗作靠拢两种现象。他还说,后一种画家向前人诗句找绘画题材的现象实际上在晚唐时期就已出现,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就有画家段宝善把郑谷、李益的诗意“图写之”的记载。
 
这种“图写”诗意现象到了北宋末年徽宗时期,已发展成“下题取士”的程式,画院考试,要以诗句为题,据邓椿《画继》记载,某次画院考试,以“乱山藏古寺”为题(今按:“乱山”疑是“深山”的误记),考中第一名的人“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馀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按“鸱吻”是屋脊之饰,此处当指屋脊。《画继》中还有记载说:“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今按:意谓第一名以下),多(画)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今按:指考中第一名者)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
 
这类故事当不仅见于《画继》,传说颇多,也有异同。我幼时听长者讲“智力测验”型故事,也有考画师传说,其中有以韦应物诗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出题,重在“无人”,而不是“止无行人”,所以必须画鸟禽在渡头飞落,且要登船,以示“无人”,因禽鸟怕人。我幼时听闻的这类说道中还有以“踏花归去马蹄香”出题的,说是重在一个“香”字,考中魁名的人的画面上有几只蜜蜂在马蹄周围飞舞,以示“香”意。诗人写“马蹄香”,原是虚拟,今人也可用艺术通感来解读,实在的视觉需要用虚拟的嗅觉来补充。可那位画蜜蜂飞绕马蹄的画师却化虚为实,不能算作高明,乃至是弄巧成拙。
 
启功先生对《画继》中记载的这类故事是不以为然的,他在《谈诗书画的关系》一文中说:“如此等等的故事,如果不是记录者想像捏造的,那只可以说这些画是画谜,谜底是诗”。
 
从启功先生的“画谜”说,联想到“以意写图,令人自悟”的“神智体”,也就可以说它是观图识诗的“诗谜”。看来,诗和画这两门艺术的结合可以产生不同方面和不同层次的艺术文化现象。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又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中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苏轼强调的“天工与清新”与上述种种故事所传达的艺术见解显然有高低之分,深浅之别,但后者也自有意义在,不宜以“文字之戏”或“图画之谜”而全盘否定,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迪智有益且也有趣的“诗画配”现象。
 
即以万县西岩上的那块“神智体”诗碑来说,它被置放在山林胜处,构成一景,自有其风光特色。如今旅游者在游览胜迹风光之际,抬头看着那八个奇怪的字,耳边听着导游人员作“破译”,确也可以增添一番游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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