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国、东周国秘史(三) 张远山 东周国于周显王二年(前367)开国,王都洛阳变成了东周国之封地。周显王已无寸地,此后寄居东周国四十七年,东周朝已经名存实亡。仅因七雄之任何一国,尚无能力统一天下,因此周天子仍然虚有“天下共主”之名,继续苟延残喘。 从周显王二年至四十八年(前367-前321),加上周慎靓王六年(前321-前315)和周赧王前七年(前314-前308,此后寄居西周国),最后三代周王寄居东周国六十年(前367-前308)。这一时期较为重要的二周史料,共计二十六条(15-40)。 15、《竹书纪年》(《史记·六国表集解》引): 周显王九年(前360),东周惠公薨,子杰立。[13] ——事在“周分为二”后七年,即周显王九年、西周惠公七年、东周惠公七年(前360)。 东周惠公姬根在位七年(前366-前360)而死。史阙其文,无事可叙。 太子姬杰继位,为东周国第二代君,即昭文君。在位长达五十二年(前359-前308),史料甚多。[14] 16、《战国策·东周策》十一: (东)周(昭)文君免工师藉,相吕仓。国人不说也,君有悯悯之心。 (或)谓周(昭)文君曰:“国必有诽誉,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盖之也。子罕释相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也?《春秋》记臣弑君者以百数,皆大臣见誉者也。故大臣得誉,非国家之美也。故众庶成强,增积成山。” 周君遂不免(工师藉)。 17、《战国策·东周策》十: (东)周相吕仓,见客于(东)周(昭文)君。 前相工师藉恐客之伤己也,因令人谓(东)周(昭文)君曰:“客者,辩士也,然而所以不可者,好毁人。” ——二策同时,事在周显王十年、西周惠公八年、东周昭文君元年(前359)。“周文君”即东周昭文君,刘向编于《东周策》不误;排序则误,第十一策应在前,第十策应在后。 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惯例,昭文君即位以后,罢免了父君所用前相工师藉,另聘吕仓为相。 根据第十一策,昭文君准备罢免工师藉,聘用享有美誉、颇有贤名的吕仓,国人不悦。昭文君对工师藉也有怜悯之心,于是或人进谏,以“《春秋》记臣弑君者以百数,皆大臣见誉者也。故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为由,认为“大臣得誉,非国家之美”,反对易相。末句“周君遂不免(工师藉)”不确,与第十策“前相工师藉”牴牾。 根据第十策,昭文君不听或人进谏,仍然罢免工师藉,聘相吕仓,吕仓于是举荐党羽。“前相工师藉”担心再被中伤而加罪,派人告诉昭文君,吕仓举荐之人“好毁人”(非毁工师藉)。昭文君也不听吕仓党羽非毁,没有加罪工师藉。 18、《史记·韩世家》: 韩昭侯(六)[十]年(前353),伐东周,取陵观﹑(邢)[廪]丘。(《史记·六国表》同。按:两处“六”均当作“十”。)[15] 19、《竹书纪年》(《水经注·伊水注》引): 梁(魏)惠王十七年(前353),东周与郑(韩)高都、利。(按:魏惠王迁都大梁、韩哀侯迁都新郑之后,魏、韩亦称梁、郑。) ——根据《竹书纪年》,事在魏惠王十七年、韩昭侯十年,即周显王十六年、西周惠公十四年、东周昭文君七年(前353)。 此年魏惠王首围赵都邯郸,赵成侯向楚、齐求救。楚宣王假救,齐威王真救。齐将田忌、孙膑大破魏军于桂陵,生擒魏将庞涓。 秦军趁机攻破魏国旧都安邑。这是商鞅变法(前359)以来,秦军首次伐魏、胜魏。 韩昭侯趁着五强混战,偷袭东周国,攻取了陵观、廪丘。昭文君又割让高都、利邑求和,韩军乃退。 20、《史记·赵世家》: 赵肃侯四年(前346),朝天子。 ——事在赵肃侯四年,即周显王二十三年、西周惠公二十一年、东周昭文君十四年(前346)。 赵成侯分周为二之后,其子赵肃侯鉴于赵、魏之盟破裂,赵都邯郸曾被魏惠王占领(魏在桂陵败于齐,次年归赵邯郸),于是今年朝觐已经寄居东周国二十二年(前367-前346)的周显王。目的并非尊王,而是借用周王招牌,遏制魏惠王称霸侵赵。 21、《战国策·齐策五》一: 魏(惠)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其强北拔邯郸(前353),西围定阳(前350),又从十二诸侯朝天子(前344),以西谋秦。 22、《战国策·秦策四》十: 魏(惠王首)伐邯郸(前353),因退为逢泽之遇,乘夏车,称夏王,朝天子,天下皆从(前344)。 23、《战国策·秦策五》一: 梁(惠)君伐楚胜齐,制赵、韩之兵,驱十二诸侯以朝天子于孟津(前344)。 ——事在魏惠王二十六年,即周显王二十五年、西周惠公二十三年、东周昭文君十六年(前344)。一策常常连言多年之事,旧多仅据策文首句、文中一事,轻率系年。盲人摸象,仅得一端,自命有据,必然多误。 赵肃侯为了遏制魏惠王称霸侵赵,前年朝觐周显王。魏惠王既想挫败赵谋,又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今年先与泗上十二诸侯在逢泽会盟,后率泗上十二诸侯在孟津朝觐周显王,声势盖过了赵肃侯。 24、《史记·秦本纪》: 秦孝公十九年(前343),天子致伯(霸)。二十年(前342),诸侯毕贺。秦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于泽,朝天子。(按:“于泽”旧讹为“逢泽”。) 25、《后汉书·西羌传》: 秦孝公立,威服戎羌,使太子驷率戎狄九十二国朝周显王。(按:“秦孝公立”意为“立”后,非谓立年。) ——事在秦孝公十九、二十年,即周显王二十六、二十七年,西周惠公二十四、二十五年,东周昭文君十七、十八年(前343-前342)。马非百《秦集史·国君纪年》,系秦太子驷朝周于秦孝公二十年;杨宽从之。 周显王鉴于齐威王叛周称王(前353)而不朝天子,魏惠王既朝天子又僭称“夏王”(前344),于是册封秦孝公为“伯”(霸)(前343),希望借助变法崛起的秦国,遏制中原诸侯对周室的威胁。 秦孝公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便名正言顺东进中原,于是次年(前342)派遣太子嬴泗率领戎狄九十二国朝觐周显王,感谢“天子致伯(霸)”,声势又盖过了魏惠王。 五年(前346-前342)之中,赵肃侯、魏惠王、秦孝公争相朝觐周显王,既无“尊王”之意,也无实际效用,仅是为了“政治正确”,不愿在舆论上落于下风。真正代周为王,仍须兵刃相见。所以这次“尊王”小高潮之后,再也无人朝觐周显王,转入明目张胆觊觎周鼎。 26、《战国策·东周策》一: 秦(惠君)兴师临(东)周而求九鼎,周君(周显王)患之。 颜率(谓周显王)曰:“大王勿忧,臣请东借救于齐。” 颜率至齐,谓齐(威)王曰:“夫秦之为无道也,欲兴兵临周而求九鼎。周之君(周显王)臣(昭文君)内自画计,与秦,不若归之大国。夫存危国,美名也;得九鼎,厚宝也。愿大王图之。” 齐王大悦,发师五万人,使陈臣思(田忌)将以救周,而秦兵罢。 齐将求九鼎,周君(周显王)又患之。 颜率(谓周显王)曰:“大王勿忧,臣请东解之。” 颜率至齐,谓齐王曰:“周赖大国之义,得君臣父子相保也,愿献九鼎。不识大国何途之从,而致之齐?” 齐王曰:“寡人将寄径于梁。” 颜率曰:“不可!夫梁之君臣欲得九鼎,谋之晖台之下,少海之上,其日久矣。鼎入梁,必不出。” 齐王曰:“寡人将寄径于楚。” 对曰:“不可!楚之君臣欲得九鼎,谋之于叶庭之中,其日久矣。若入楚,鼎必不出。” 王曰:“寡人终何途之从,而致之齐?” 颜率曰:“敝邑固窃为大王患之。夫鼎者,非效醯壶酱甀耳,可怀挟挈以至齐者;非效鸟集乌飞,兔兴马逝,漓然止于齐者。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今大王纵有其人,何途之从而出?臣窃为大王私忧之。” 齐王曰:“子之数来者,犹无与耳!” 颜率曰:“不敢欺大国,疾定所从出,敝邑迁鼎以待命。” 齐王乃止。 ——事在秦惠王二年、齐威王二十二年,即周显王三十三年、西周惠公三十一年、东周昭文君二十四年(前336)。旧多不考史实,不明系年,因而视为伪托。 此策最可注意者,就是颜率称“周君”为“大王”,因此“周君”非指昭文君,乃指周显王。可见周显王虽在天下毫无威信,但在其所寄居的东周国,仍被虚假尊奉。昭文君假装“奉王”(《史记》语,见上史料2),意在借用周王的“天下共主”虚名,当作东周国免于列强威胁的最佳挡箭牌。 然而现在形势突变,秦惠王八年前(前343)身为太子,曾奉秦孝公之命朝觐周显王,感谢“天子致伯(霸)”;如今继位仅仅两年,竟命秦军开赴东周国,强索东周朝之九鼎。 周显王早已沦为列强利用操纵、相互拑制的工具,无力拒绝秦惠王,只能借乱臣制乱臣,于是采纳颜率之策,以九鼎宁愿归齐、不愿归秦为饵,诱使齐威王出兵“勤王”。已经取代强魏而成中原霸主的强齐,吓退了变法未久、还不太强的秦军。然而颜率之策,实为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秦军虽被齐军逼退,齐军却要周显王兑现承诺。 周显王又采纳颜率之策,以运输不便,易被楚、魏中途拦截为借口,打算抵赖承诺。 策文末句“齐王乃止”,不合史实。六年前(前342)魏惠王再围邯郸,次年(前341)齐威王再救赵国,田忌、孙膑在马陵大败魏军,杀死魏将庞涓(桂陵被齐生擒后放归)、太子魏申。今年(前336)魏惠王被迫朝齐,不可能截留过魏往齐的周鼎。 史实乃是:为免齐军强索九鼎,周显王不敢食言,被迫往齐运出一鼎。运鼎之舟先过魏,后过宋,沉入流经宋国彭城的泗水。 《史记》三言周鼎运齐而沉入泗水,时间、地点都很明确。一为《封禅书》:“宋太丘社亡,周鼎(自周经魏过宋运齐)没于泗水彭城下(前336)。其后百一十五年(前221)而秦并天下。”二为《汉武帝本纪》:“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伏而不见。”三为《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秦始皇统一天下两年之后东巡,不忘一百十七年前之旧事,在彭城的泗水寻找周鼎无果。不能据此认为“周鼎沉泗”并非史实,只能认为已被民间盗宝者打捞盗卖。 刘向《战国策序》说:“秦抚天下十四岁(前220-前207),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故将秦窥周鼎列于《战国策》之首,以明编纂此书之宗旨:天下争夺九鼎,周王通过诈伪暂保九鼎,终因仁义不施而灭亡;暴秦未得九鼎,通过诈伪暂得天下,终因仁义不施而速亡。 27、《吕览·务大》: 杜赫以安天下,说(东)周昭文君。 昭文君谓杜赫曰:“愿学所以安(东)周(国)。” 杜赫对曰:“臣之所言者不可,则不能安(东)周(国)矣。臣之所言者可,则(东)周(国)自安矣。” ——事在周显王三十四年、西周惠公三十二年、东周昭文君二十五年(前335);秦、齐觊觎周鼎而“周不安”次年。 去年秦、齐觊觎周鼎,证明周显王的“天下共主”虚名,已经失去挡箭牌作用,昭文君深感“不安”。 东周国人杜赫,于是游说昭文君,以“安天下”谋求“(东)周(国)自安”。杜赫游说昭文君而非周显王,乃因昭文君尽管“奉王”甚谨,天下人均知周显王已无寸地,实为傀儡。 昭文君仅仅谋求“安周”,视野不如杜赫开阔,策略不如杜赫长远,于是罢免徒有贤名美誉的吕仓,另聘擅长“诈伪”谋略的杜赫为相,并且言听计从。 28、《战国策·东周策》二三: 杜赫欲重景翠于(东)周,谓(东)周(昭文)君曰:“君之国小,尽君之重宝珠玉以事诸侯,不可不察也。譬之如张罗者,张于无鸟之所,则终日无所得矣;张于多鸟之处,则又骇鸟矣;必张于有鸟无鸟之际,然后能多得鸟矣。今君将施于大人,大人轻君;施于小人,小人无可以求,又费财焉。君必施于今之穷士,不必且为大人者,故能得欲矣。” ——此事确年难定,今从顾观光,系于周显王三十六年;即西周惠公三十四年、东周昭文君二十七年、楚威王七年(前333),杜赫出仕东周后二年。 杜赫出仕东周,认为昭文君此前以“重宝珠玉以事诸侯”而求“安周”,如同“张罗于无鸟之所”,必将“终日无所得”,应该张罗于“有鸟无鸟之际,然后能多得鸟”。 由于楚国是天下霸主,强于中原霸主魏、齐,所以杜赫建议昭文君结楚以安周,礼遇不得楚威王重用的“今之穷士”景翠。楚威王死后,景翠果然得到楚怀王重用,报答了昭文君礼遇之恩(详下史料42),证明了杜赫的长远预见。 这是杜赫以“安天下”而求“周自安”的成功谋略之一。 29、《吕览·报更》: 张仪,魏氏余子也,将西游于秦,过东周。 客(杜赫)有语之于昭文君者,曰:“魏氏人张仪,材士也;将西游于秦,愿君之礼貌之也。” 昭文君见而谓之曰:“闻客之秦,寡人之国小,不足以留客;虽然,游岂必遇哉?客或不遇,请为寡人而一归也!国虽小,请与客共之。” 张仪还走,北面再拜。 张仪行,昭文君送而资之。 (张仪)至于秦,留有间,(秦)惠王说而相之。张仪所德于天下者,无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过万乘也,令秦惠王师之。 ——事在秦惠王八年,即周显王三十九年、西周惠公三十七年、东周昭文君三十年(前330);杜赫仕东周后五年。 魏人张仪(约前380-前310),口才无敌,名重天下,然而此前求仕魏、楚,无不失败。今年五十一岁,由魏入秦,途经东周国。昭文君听从杜赫,礼遇而资助之。 《吕览·报更》未言献策之“客”是何人,但是根据“杜赫重景翠于周”(《东周策》二三),可知杜赫又重张仪于周,因为二策命意相同:礼遇“今之穷士”景翠,意在将来交结强楚;礼遇“今之穷士”张仪,意在将来交结强秦。 张仪入秦后两年(前328),被秦惠王聘为秦相,也报答了昭文君礼遇之恩(详下),再次证明了杜赫的长远预见。《吕览·报更》说张仪让秦惠王拜昭文君为师,当属夸饰之言。然而张仪相秦十九年(前328-前310),秦惠王连伐魏、韩、赵、齐、楚列强,未曾一伐二周,更未再索九鼎,当属张仪对昭文君的涌泉相报。 这是杜赫以“安天下”而求“周自安”的成功谋略之二。 30、《战国策·东周策》十五: 右行[之]秦,谓大良造(张仪)曰:“欲决霸、王之名,不如备两周辩知之士。” (右行又之周,)谓(东)周(昭文)君曰:“君不如令辩知之士,为君(周显王)争于秦。” ——事在秦惠王十三年,即周显王四十四年、西周惠公四十二年、东周昭文君三十五年(前325);张仪入秦后五年,秦惠王称王年的年初。旧或误系于周赧王三十七、秦昭王二十九年(前278),又或误系于周赧王四十五年、秦昭王三十七年(前270),不合秦君早已称王,也不合秦相旧名“大良造”早已追随中原改称“相邦”(汉避刘邦讳改为“相国”),更不合策文内容。秦昭王十九年(前288)僭称“西帝”,已决“帝、王之名”,此后无须再决“霸、王之名”。 张仪入秦后二年(前328),被秦惠王任命为秦相“大良造”(商鞅相秦,即任此职)。秦惠王鉴于商鞅变法(前359)至今三十余年,秦已大强,而强齐、强魏、弱宋均已叛周称王,于是也准备叛周称王。 张仪相秦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秦惠王称王创造条件,同时避免先称王的列强征伐,因为先称王的列强常常不许别国称王。比如齐威王、魏惠王“徐州相王”(前334)次年(前333),楚威王即伐徐州。宋康王逞强称王(前328)当年,楚威王、齐威王立刻伐宋。 经过张仪三年筹备,秦惠王称王条件成熟,于是年初昭告天下,将于四月举行称王大典。 右行(晋国官名,后为姓氏,当为三晋人)闻讯入秦,告诫秦相张仪,秦君不可叛周称王,应该请教二周知礼之士,明白“霸”、“王”之异。亦即秦惠王不应忘记:十七年前(前342)身为太子之时,曾经朝觐周显王,感谢“天子致伯(霸)”。“霸主”的职责是像齐桓公那样“尊王”扶持周室,制止列强叛周称王,怎能由“霸”而“王”? 由于周显王寄居东周国已有四十三年,诸侯早已不再朝觐。因此右行仅凭“欲决霸、王之名”的周礼名分,不可能阻止秦君叛周称王。于是右行又离秦往周,劝说昭文君派遣知礼之士至秦,申明“霸”、“王”之异。昭文君只求“(东)周(国)自安”,愿意听从杜赫、巴结张仪而交接强秦,不可能听从右行、冒犯强秦而自取其祸。 张仪相秦第四年(前325)四月,秦惠王举行称王大典,魏惠王、韩宣王入秦观礼[16]。楚怀王、齐威王均未伐秦,秦惠王叛周称王成功。 31、《战国策·东周策》二二: 赵(武灵王)取(东)周之祭地,(东)周君患之,告于郑朝。 郑朝曰:“君勿患也,臣请以三十金复取之。” (东)周君予之。 郑朝献赵太卜,因告以祭地事。 及(赵武灵)王病,太卜谴之曰:“周之祭地祟。” 赵(武灵王)乃还之。 ——赵武灵王三年,即周显王四十六年、西周惠公四十四年、东周昭文君三十七年(前323),赵武灵王前往魏都大梁参加“五国相王”而称王;事在此后,确年难定。旧或误系于周显王二年(前367,赵成侯八年),此年西周威公死后二子争位,赵成侯、韩懿侯助其幼子开国,分周为二,并未攻取周地,赵成侯又未称王。又或误系于周赧王二十九年(前286,赵惠文王十三年),此年赵相李兑发动五国伐秦,无暇攻取周地,赵惠文王又还年幼。 赵武灵王叛周称王之后,攻取了周显王寄居的东周国之祭地。昭文君派遣郑朝贿赂赵国太卜三十金。赵国太卜受贿之后,趁着赵武灵王生病,谎称致病原因是东周国祭地之鬼魂作祟。赵武灵王于是归还东周国祭地。 东周国开国至今四十余年,昭文君之前仅有一君,因此“(东)周之祭地”,必为东周惠公姬根之墓地。 东周国原由赵、韩支持姬根与兄争位而开国,此后赵、韩全都不攻西周国,全都攻取东周国之地,足证赵、韩当年支持姬根争位,意在“分周为二”,剥夺周王之“天下共主”虚名,为叛周称王、代周为王扫清障碍。 所以周显王二年(前367)“周分为二”之后,战国诸侯纷纷叛周称王。周显王十六年(前353),齐威王在桂陵击败中原霸主魏国,率先叛周称王。周显王二十五年(前344),魏惠王掩耳盗铃,既朝觐周显王,又僭称夏王。周显王三十五年(前334),魏惠王与齐和解,正式叛周称王。周显王四十一年(前328),宋康王志在复兴殷商,也叛周称王。周显王四十四年(前325),秦惠王、韩宣王按捺不住,也叛周称王。周显王四十六年(前323),魏惠王采纳公孙衍之策,在魏都大梁举行“五国相王”,赵武灵王、燕易王、中山先王搭末班车,也叛周称王。至此“六国皆称王”[17],周王之外,另有春秋二旧王(楚、越),战国八新王(齐、魏、宋、秦、韩、赵、燕、中山),天下共计十一王。不过诸侯十王不称“天子”,仅有周王称“天子”。 附《战国策·韩策二》三(《西周策》十二之背景): 公仲为韩、魏易地;公叔争之而不听,且亡。 史惕谓公叔曰:“公亡,则易必可成矣。公无辞以后反,且示天下轻公,公不若顺之。夫韩地易于上,则害于赵;魏地易于下,则害于楚。公不如告楚、赵。楚、赵恶之。赵闻之,起兵临羊肠;楚闻之,发兵临方城;而易必败矣。” 32、《战国策·西周策》十二: 韩、魏易地,西周(惠公)弗利。 樊余(为西周)谓楚(怀)王曰:“周必亡矣!韩、魏之易地,韩得二县,魏亡二县。(魏)所以为之者,尽包二周,多于二县,九鼎存焉。且魏有南阳、郑地、三川而包二周,则楚方城之外危;韩兼两上党(韩、魏均有上党)以临赵,即赵羊肠以上危。故易成之日,楚、赵皆轻。” 楚王恐,因赵(武灵王)以止易也。 ——《韩策二》三、《西周策》十二,是前后相连的同年之事。今从顾观光,系于周显王四十七年,即西周惠公四十五年、东周昭文君三十八年(前322),此时公仲朋相韩。旧多误系二策于周显王十二年(前357),误前三十五年,其时韩相是连相韩懿侯、韩昭侯共计二十四年(前374-前351)的许异[18],并非公仲朋。[19] 公仲朋相韩两次,第一次任职十六年(前333-前317),其时魏虽小弱,魏惠王(前369-前320)尚有实力强迫韩国易地;第二次任职十一年(前313-前303),其时魏已大弱,魏襄王(前319-前296)已无实力强迫韩国易地。 魏惠王强迫韩相公仲朋易地,意在把二周从处于韩国境内,变成处于魏国境内,以便挟天子以令诸侯,夺取周鼎,代周为王。韩相公仲朋惧魏,准备屈服。韩臣公叔反对无效,先打算逃亡,后派史惕劝说楚怀王、赵武灵王向魏、韩施压(《韩策二》三)。与此同时,西周惠公也派樊余劝说楚怀王向魏、韩施压(《西周策》十二)。阻止了魏、韩易地,挫败了魏谋九鼎。 东周国开国至今四十四年,东周国已有十七条史料(16-32),西周国始有一条史料(32,西周惠公唯一史料),乃因周显王寄居的东周国是天下中枢,西周国则无足轻重。 33、《战国策·楚策三》七: 五国伐秦,魏(襄王)欲和,使惠施之楚。楚(怀王)将入之秦,而使行和。 杜赫谓(楚相)昭阳曰:“凡谓伐秦者,楚也。今(惠)施以魏来,而公入之秦,是明楚之伐(秦),而信魏之和(秦)也。公不如无听惠施,而阴使人以请听秦。” 昭子曰:“善。”因谓惠施曰:“凡谓攻秦者,魏也。今子从楚(入秦)为和,楚得其利(明楚之和秦),魏受其怨(信魏之伐秦)。子归,吾将使人因魏(入秦)而和。” 惠子反,魏(襄王)不说。 杜赫谓昭阳曰:“魏为子先战,折兵之半,谒病不听,请和不得,魏折而入齐、秦,子何以救之?东有越累,北无晋(魏),而交未定于齐、秦,是楚孤也。不如速和!” 昭子曰:“善。”因令人谒和于魏(楚使经魏入秦请和)。 ——事在秦惠王更元七年、楚怀王十一年、魏襄王元年、韩宣王十五年、赵武灵王八年、齐宣王二年、燕王哙三年,即周慎靓王三年、西周惠公四十九年、东周昭文君四十二年(前318);魏相公孙衍发动楚、魏、韩、赵、燕五国伐秦之年,伐秦失败稍后。 周显王于“六国皆称王”(前323)后二年,在位四十八年(前368-前321)而死,其子周慎靓王继位。 此后张仪以秦相兼任魏相四年(前321-前318),唆使魏惠王伐齐报仇(桂陵、马陵二仇),于第三年即魏惠王后元十六年(前319)发动秦、魏联合伐齐而大败。同年稍后,魏惠王、齐威王先后死去,魏襄王(翌年改元)、齐宣王(当年改元)先后继位。[20] 次年(前318)魏襄王罢免张仪,任命公孙衍为相。公孙衍立刻发动楚、魏、韩、赵、燕五国伐秦,结果先胜后败。这是中原诸侯首次合纵伐秦,担任纵长的是楚怀王,实际发动者则是魏相公孙衍,所以伐秦主力是魏军。魏军损失一半,急于与秦议和。 魏襄王派遣惠施使楚,要求楚怀王允许惠施代表纵长楚怀王入秦议和。楚怀王、楚相昭阳均已同意。 秦相张仪率领魏、秦联军伐齐而失败,又引来五国伐秦,秦惠王欲治其罪。东周昭文君凭借礼遇张仪,长期免于秦伐,因而不愿张仪失宠于秦,于是派遣杜赫使楚,劝说昭阳:楚国如果允许魏使惠施代表徒有纵长虚名的楚怀王入秦议和,就会为实际发动合纵伐秦的魏国背黑锅;应该撇清楚国之罪责,由魏国独尝伐秦失败之苦果。 昭阳听从杜赫,楚怀王听从昭阳,于是改变主意,不再委托惠施代表楚国入秦议和,改派楚使经魏入秦,代表魏襄王入秦议和。 杜赫以“安天下”而求“周自安”,除了谋划于东周境内,而且出击至东周境外,这是其中一次成功的外交游说。 张仪挫败五国伐秦,迫使魏国求和,重获秦惠王信任,复任秦相(前318);更加感激昭文君、杜赫,更加竭力阻止秦惠王伐周。 仕秦的客卿陈轸,原本寄望于张仪失宠于秦惠王,自己就能继任秦相,今见无望,次年(前317)转仕楚国,从此与秦、与张仪为敌。 周慎靓王在位六年(前321-前315),于公孙衍伐秦失败后三年(前315)死去。在位期间,二周史料仅此一条。《周本纪》未书慎靓王一事,仅言“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 其子周赧王继位之后,二周史料甚多。 34、《战国策·秦策四》六: 楚使者景翠在秦,从秦(昭)王与魏(襄)王遇于境,楚(怀)怒(景翠)。 秦令周最谓楚王曰:“魏请无与楚遇,而合于秦,是以翠与之遇也。敝邑之于与遇,善之,故齐不合也。” 楚王因不罪景翠,而德(西)周、秦。 35、《战国策·韩策一》二一: 韩公仲相,齐、楚之交善秦。秦、魏遇,且以善齐而绝齐乎楚。楚王使景翠之秦,翠与于秦、魏之遇。楚王怒景翠,恐齐以楚遇为有阴于秦、魏也,且罪景翠。 [周最]为(秦)谓楚王曰:“臣贺翠之与于遇也。秦、魏之遇也,将以合齐、秦,而绝齐于楚也。今翠与于遇,齐无以信魏之合己于秦而攻于楚也;齐又畏楚之有阴于秦、魏也,必重楚。故翠之与于遇,王之大资也。今翠不与于遇,魏之绝齐于楚明矣。齐信之,必轻王。故王不如无罪景翠,以示齐于有秦、魏;齐必重楚,而且疑秦、魏于齐。” 王曰:“诺。”因不罪(景翠)而益其列(升职,排位靠前)。[21] ——二策同时,为一事之异文。事在秦惠王更元十二年、楚怀王十六年、魏襄王六年、齐宣王七年,即周赧王二年、西周惠公五十四年、东周昭文君四十七年(前313);周显王死后八年,周慎靓王死后二年。根据《秦策四》六,《韩策一》二一“为谓楚王”前原有“周最”。刘向仅知周最后期敌秦,不知其早期亲秦,妄删《韩策一》二一之“周最”,却漏删《秦策四》六之“周最”。二条为周最的最早史料。 周最是影响最大的西周国人物,影响远远大于高祖西周桓公、曾祖西周威公、祖父西周惠公、其父西周武公。《战国策》涉及周最的史料,多达二十余条(不限于二周两卷),多于大部分战国策士;其他先秦古籍,也有不少周最史料。由于刘向仅知周最是“周之公子”(《史记》及其《集解》、《索隐》、《正义》皆然),不知其国别、出身,又误以为周王一直寄居东周国,遂将九条周最史料误编于《东周策》;不过刘向不敢自信,首鼠两端,于是又把五条周最史料编于《西周策》。后人受此误导,或是误信周最是东周国公子,或是不明其国别、出身,致使举足轻重的周最飘在云端,成了无足轻重的战国游士。 今年(前313)秦相张仪使楚,以秦国商於之地六百里相诱,劝说楚怀王与齐绝交。楚怀王轻信张仪,不听陈轸、屈原谏阻,命令景翠跟随张仪归秦交割(景翠已在楚威王死后,得到楚怀王重用)。景翠至秦,张仪诈伤,三月不上朝,拖延交割秦地。 策文所言,正是在此三月期间,秦惠王与魏襄王在秦、魏边境会见,楚使景翠随行。楚怀王不知秦地迟迟不能交割乃是张仪诈伤故意拖延,误以为景翠办事不力,又随秦会魏,疑其叛楚事秦,因而大怒景翠。 秦惠王听从张仪,遍伐列强,不伐二周。二周弱小,只能凭借“诈伪”谋略,艰难求存于列强之间。东周昭文君交结秦相张仪而免于秦伐,西周武公也不愿得罪遍伐列强的秦国,于是让庶子周最交结秦国。 此时周最为秦使楚,劝说楚怀王:“魏国以秦惠王不与楚国亲善(不割秦地六百里)为条件,才愿亲秦。景翠不愿如此,才要求参加秦、魏会见。敝国(西周国)希望秦、楚、魏、周互相亲善,不与齐国亲善。” 楚怀王听信周最,不再怀疑景翠,感激西周国、秦国;为了尽快得到秦地六百里,又派勇士至齐,辱骂齐宣王,楚、齐交恶。 张仪成功破坏了楚、齐之盟,于是假装伤愈,带领景翠上朝,假意劝说秦惠王割地六里给楚,否认原先承诺过割地六百里。 景翠返楚复命,楚怀王始知受骗(事详《楚世家》、《屈原列传》)。 36、《战国策·西周策》八: 楚(怀王)请道于二周之间,以临韩、魏。(东)周(昭文)君患之。 苏秦谓(东)周(昭文)君曰:“除道属之于河,韩、魏必恶之。齐、秦恐楚之取九鼎也,必救韩、魏而攻楚。楚不能守方城之外,安能道二周之间?若四国弗恶,君虽不欲与也,楚必将自取之矣。” 37、《战国策·东周策》八: 楚攻(韩国)雍氏,(东)周粻(借粮给)秦、韩。楚(怀)王怒(东)周,(东)周之君患之。 [苏秦]为(东)周谓楚王曰:“以王之强,而怒(东)周。(东)周恐,必以国合于所与粟之国,则是劲王之敌也。故王不如速解(东)周恐,彼前得罪,而后得解,必厚事王矣。” ——二策均言楚将景翠首围韩国雍氏。事在楚怀王十七年、韩宣王二十一年、秦惠王更元十三年,即周赧王三年、西周惠公五十五年、东周昭文君四十八年(前312);张仪欺楚之次年。二策首段为一事之异文,二策次段前后相连,均为苏秦的最早史料。《西周策》八“苏秦谓周君”,可证《东周策》八原文“为周谓楚王”前必有“苏秦”;刘向误信《史记》苏秦讹史而删,却漏删《西周策》八。旧多误信《史记》苏秦讹史,遂视《西周策》八为伪托。《西周策》八,应编入《东周策》八之前,因为周赧王、九鼎此时不在西周国,而在东周国,苏秦又是东周国人。 楚围雍氏,共计两次:一是楚怀王十七年、韩宣王二十一年、周赧王三年(前312),《秦本纪》秦惠王更元十三年“楚围雍氏”记之,《西周策》八、《东周策》八“楚攻雍氏”言之,《竹书纪年》亦曰:“楚景翠围雍氏。韩宣王卒(前312),秦助韩共败楚屈丐。”二是楚怀王二十九年、韩襄王十二年、周赧王十五年(前300),《韩世家》韩襄王十二年“楚围雍氏”记之,《西周策》四“雍氏之役”、《韩策二》一“楚围雍氏五月”言之(详下史料57、58)。《秦本纪》、《韩世家》各失记一次,《楚世家》失记两次。《周本纪》周赧王八年(前307)误记“楚围雍氏”(内容同于《西周策》四),《甘茂列传》误记秦昭王立年(前307)“楚怀王以兵围韩雍氏”。旧多各凭误据,各有误从。 去年(前313)秦相张仪欺骗楚怀王,今年(前312)楚怀王大怒伐秦,爆发了首次秦、楚大战。 楚怀王派出两路楚军:屈丐率领楚军主力伐秦之商於(去年张仪佯许之地),景翠率领楚军一支伐韩之雍氏(因为韩、秦此时连横结盟)。与此同时,赵军伐魏北疆,齐、宋联军伐魏煮枣(因为魏、秦此时连横结盟),越军则救魏。 秦惠王采纳张仪之策,派出三路秦军:张仪死党、魏人魏章率领秦军主力,在秦地迎击屈丐;甘茂率领秦西路军,伐楚地汉中;樗里疾率领秦东路军,先救韩地雍氏,后救魏地煮枣。 秦、楚首次争霸大战,最终扩大为秦、魏、韩、越、燕五国,与楚、赵、齐、宋四国之九国混战(详见拙著《庄子传》五十八章)。 二周均未卷入今年天下大战。东周昭文君交结张仪而亲秦,于是借粮给救韩之秦军,触怒了楚怀王,因而忧虑楚军一旦攻取雍氏,可能进入东周夺取九鼎。 苏秦(约前350-前284)此时约三十九岁,居于洛阳乡下,闻讯进城,游说昭文君,借其忧虑,而下说辞,乃谓“齐、秦恐楚之取九鼎”(实非今年天下大战之主因),预判秦军“必救韩、魏而攻楚,楚不能守方城之外”,所以无须忧虑楚军攻取雍氏并入周夺鼎。 昭文君仍然忧虑,于是派遣苏秦使楚求情。 苏秦一到楚国,预判已被证实:魏章所率秦军主力,大败攻至秦地丹阳的楚军主力,杀死屈丐。甘茂所率秦西路军,伐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樗里疾所率秦东路军,救韩雍氏,击败景翠(稍后又救魏煮枣,击败齐、宋)。 楚怀王无暇继续伐韩,遑论伐东周,而是怒于未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反失汉中之地六百里,又发倾国之兵亲征秦国,攻至紧邻秦都咸阳的蓝田而惨败。首次秦、楚大战,以楚国大败告终。秦国从此取代楚国,跃居天下最强。 此时苏秦尚未返回东周,仍在楚国,于是又拜见也向楚怀王预判伐秦必败的陈轸,引为同道,进献挫败张仪之策。陈轸不予理睬。[22] 38、《史记·苏秦列传》: 苏秦者,东周(国)洛阳人也。……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苏代)弟(苏厉)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 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于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 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求说周(显)[赧]王。 (显)[赧]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之,弗信。(按:文中二“显”,均当作“赧”。) ——事在周赧王四年、西周武公元年、东周昭文君四十九年(前311);秦、楚大战次年。《史记》苏秦讹史,误前苏秦之事三十年,因而误“赧”为“显”。其实苏秦在周显王、周慎靓王时尚未出道,周赧王初年才出道。 苏秦去年(前312)先游说东周昭文君而使楚,后游说楚国谋臣陈轸而失败,大困而归,回到洛阳乡下,遭到兄嫂、弟媳嘲笑,因为其兄苏代、其弟苏厉均已仕齐而得富贵(《史记》误以苏秦为长兄,苏代为二弟)。于是头悬梁,锥刺股,发愤读书一年,今年(前311)又从乡下进城,游说周赧王。 所谓周赧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之,弗信”,可能与苏秦的洛阳乡下口音有关。异地口音,难辨城乡;本地口音,易辨城乡。所以天下布衣常常游仕异邦,因为“外来和尚好念经”。 39、《战国策·东周策》五: 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东周患之。 苏子谓东周(昭文)君曰:“臣请使西周下水,可乎?” 乃往见西周之君(武公)曰:“君之谋过矣!今不下水,所以富东周也。今其民皆种麦,无他种矣。君若欲害之,不若一为下水,以病其所种。下水,东周必复种稻;种稻而复夺之。若是,则东周之民可令一仰西周,而受命于君矣。” 西周君曰:“善。”遂下水。 苏子亦得两国之金也。(按:东周三苏,仅苏秦世称“苏子”,苏代、苏厉则否。) ——事在周赧王四年、西周武公元年、东周昭文君四十九年(前311);紧接上文的同年之事。《周本纪》未言此事;刘向误将此策编于《东周策》三“东周与西周战”、《东周策》四“东周与西周争”之后。旧或误据《史记》苏秦讹史,而误视此策为伪托;又或误据《东周策》误序,而误系于周赧王八年(前307)。交战之后的龃龉不易调解,交战之前的龃龉容易调解,此时苏秦人微言轻,竟能调解成功,已证事在二周交战之前。况且此事之后,苏秦离周仕齐。 “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是史载首次二周龃龉。据此推定西周惠公死于去年(前312),在位五十五年(前366-前312)。其子西周武公去年继位服丧,今年(前311)即位除丧,始计元年。 二周分立以后,一直不睦。西周惠公可能先是顾念幼弟东周惠公是父君西周威公之爱子,尚存手足之情;后来侄子东周昭文君继位,又碍于周显王寄居东周国,所以一直没对东周国发难。均符合其谥号“惠”。 西周武公为太子之时,可能不满父君西周惠公对东周国忍让,因而即位以后,立刻挑衅堂弟昭文君,利用天下大旱,洛水流量变小,在上游截断洛水。后来又征伐东周,助韩、魏击秦(详下)。均符合其谥号“武”。 二周首次发生龃龉。东周国人苏秦闻讯进城,先游说周赧王而失败,再游说昭文君而为其出使西周国,小试牛刀,调解成功,兼得二周之金。但他胸怀大志,不愿求仕弱小而且内耗的二周,也不愿西行求仕暴秦,去年又已南行求仕强楚受挫,于是追随其兄苏代、其弟苏厉,东行往仕强齐。 张仪、苏秦相差三十岁,既非同辈,更非同师鬼谷子的师兄弟,但是均曾交接东周国昭文君。昭文君为求“安周”而遍礼天下游士,魏人张仪、楚人景翠年长而名重天下,又有杜赫力荐,因而礼遇较重,本国人苏秦年轻而声名未著,又无他人力荐,因而礼遇较轻。 40、《战国策·魏策四》二十: 周最善齐,翟强善楚。二子者,欲伤张仪于魏(襄王)。 张子闻之,因使其人为见者啬夫。 间见者,因无敢伤张子。 ——事在秦武王元年、魏襄王九年、楚怀王十九年、齐宣王十年,即周赧王五年、西周武公二年、东周昭文君五十年(前310);上文之次年,张仪罢免秦相归魏之后。旧多不明张仪、周最、翟强史事,或误视此策为伪托,或误系此策于张仪相魏惠王时。 前年(前312)秦、楚大战,去年(前311)秦惠王死(前337-前311在位),其子秦武王继位。今年(前310)年初秦武王即位,立刻罢免张仪,驱逐归魏。不久魏相田需死去,以前均曾相魏的魏人张仪、魏人公孙衍、齐人孟尝君,于是各自图谋复任魏相。 “周最善齐”敌秦(此前亲秦敌齐,乃是无奈之伪装,见上史料35),“翟强善楚”敌秦,都不希望亲秦而敌齐、楚的张仪复任魏相,二人都打算向魏襄王进言,中伤张仪。二人敌视张仪虽同,主张却异:周最希望魏襄王按照齐国意愿,让齐相孟尝君兼任魏相;翟强希望魏襄王按照楚国意愿,让太子魏政自任魏相。 张仪既是魏人,又曾相魏,在魏颇有党羽。得闻此讯,于是安插亲信担任见者啬夫,阻止了周最、翟强等敌秦者向魏襄王中伤自己。 齐宣王于是派遣苏代出使楚、魏。苏代先至楚,向楚相昭鱼探明楚国意愿;再使魏,说服魏襄王,让太子魏政自任魏相。[23] 张仪谋复魏相失败,今年(前310)五月死于魏国[24]。秦军长期不伐二周的历史,也就此告终。 本节所录周赧王从东周国迁至西周国之前的二周史料二十六条(15-40),涉及东周国(含周王)的多达二十一条,因为周王寄居的东周国是天下中枢;涉及西周国的仅有四条(32、34、35、40),兼及二周的仅有一条(39)。其中三条(26、32、36)涉及秦、齐、魏、楚等列强觊觎九鼎。而周赧王从寄居东周国变成寄居西周国,根源仍是九鼎。 [13]《六国表集解》引《竹书纪年》,原作:“东周惠公杰薨。”杨宽曰:“杰为昭文君名。疑当作‘东周惠公薨,子杰立’。”今从。 [14]《周本纪正义》“(东周惠公)子武公,为秦所灭”,年、国皆误。东周昭文君元年为周显王十年(前359),一百多年后秦庄襄王元年(前249)灭东周,是为年误。东周国无武公,西周国有武公,是为国误。 [15]《韩世家》韩昭侯元年误后四年,在位年数误少四年。详上[9]。 [16]《秦本纪》:“秦惠王十三年(前325)四月戊午,秦君为王,韩亦为王。”《韩世家索隐》引《竹书纪年》:“韩威侯八年(前325)五月,梁惠王会威侯于巫沙,十月郑宣王朝梁。”《秦本纪》“韩亦为王”为补注今年稍后之事,非同时称王。《竹书纪年》“韩威侯”、“郑宣王”为同一人,五月在巫沙称王,比秦称王晚一个月。 [17]《鲁世家》:“鲁景公二十九年卒(当作二十三年,前323),子叔立,是为平公。是时六国皆称王。”《鲁世家》少鲁恭公六年,多景公六年。 [18]《韩策三》六:“东孟之会,聂政、阳坚刺相兼君(前374)。许异蹴哀侯(当作懿侯)而殪之,立以为郑君。韩氏之众无不听令者,则许异为之先也。是故哀侯(当作懿侯)为君,而许异终身相焉。” [19]误者所据,乃是《水经·河水注》引《竹书纪年》:“梁惠王十三年(前357),郑(昭)厘侯使许息来致地:平丘、户牖、首垣诸邑。及郑驰地,我取枳道与郑鹿。”韩昭侯十二年(前351)申不害相韩之前,许异为相,故命同宗许息“致地”(献地,非易地)。 [20]旧多不明魏襄王翌年(前318)改元、齐宣王当年(前319)改元,误以为齐威王死于前一年(前320,误前一年),魏惠王死于后一年(前319,不误),因而难明史事因果。 [21]二策景翠之“翠”,旧皆讹为“鲤”。“景鲤”并非“景翠”(又作景缺、景快),有二证。其一,景翠为武将,景鲤为文臣。《楚世家》“楚王弗听(陈轸),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明言随张仪归秦取地者为将军。《魏世家》作“使人随张仪”,《屈原列传》作“使使如秦受地”,盖司马迁亦疑至秦取地者非景鲤而含糊之。其二,景翠仕于楚威王、楚怀王,死于楚怀王二十九年(前300),详下[35]。景鲤仕于楚怀王、楚顷襄王。 [22]《战国纵横家书》二二“苏秦谓陈轸章”:“齐、宋攻魏,楚围雍氏,秦败屈丐。苏秦谓陈轸曰……。”事在楚怀王十七年(前312)秦、楚大战下半年。 [23]《魏策二》十三:“田需死。(楚相)昭鱼谓(齐使)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薛公(孟尝君田文)、犀首(公孙衍)之有一人相魏者。’代曰:‘然则相者以谁,而君便之也?’昭鱼曰:‘吾欲太子之自相也。’代曰:‘请为君北见梁王,必相之矣。’昭鱼曰:‘奈何?’代曰:‘君其为梁王,代请说君。’昭鱼曰:‘奈何?’对曰:‘代也从楚来,昭鱼甚忧。代曰:“君何忧?”曰:“田需死,吾恐张仪、薛公、犀首有一人相魏者。”代曰:“勿忧也。梁王长主也,必不相张仪。张仪相魏,必右秦而左魏。薛公相魏,必右齐而左魏。犀首相魏,必右韩而左魏。梁王长主也,必不使相也。”王曰:“然则寡人孰相?”代曰:“莫如太子之自相。是三人皆以太子为非固相也,皆将务以其国事魏,而欲丞相之玺。以魏之强,而持三万乘之国辅之,魏必安矣。故曰:不如太子之自相也。”’遂北见梁王,以此语告之,太子果自相。” [24]《六国表》秦武王元年(前310):“张仪﹑魏章皆死于魏。”《韩世家索隐》、《张仪列传索隐》均引《竹书纪年》:“(张仪以)今王(魏襄王)九年(前310)五月卒。”《秦本纪》“秦武王二年(前309),张仪死于魏”,《魏世家》“魏襄王十年(前309),张仪死”,均误后一年。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