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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二十二)——省中医院的名医们|黄煌教授医话

 学中医书馆 2015-02-22
   南京中医学院出大门左拐步行10分钟,便是江苏省中医院,也是学院的附属医院。医院最早的门诊楼是座八字形的3层老楼,灰白色的墙壁,两扇大门是铁的,正对在汉中路与莫愁路口的东北交叉口,紧靠南京繁华的商业区新街口。80年代后期,国家给了一笔钱,据说两千多万,就拆除了老楼,竖起了18层的新大楼,大门改在汉中路上,朝北开了。医院占地不大,院里没有绿地,但大门口的道路旁是密密匝匝的法国梧桐树,犹如绿色的隧道,盛夏走在路上,给人无比的荫凉。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工作以后,每周在省中医院上一两次普通内科门诊,直到2003年因故撤出。

        江苏省中医院始建于1954年,第一任院长是经方家叶橘泉先生。他曾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也就是今天的院士。他还是一位药物学家,曾任南京药学院的副院长。文革后期,我家有本《食物中药与便方》的小册子,就是叶橘泉先生在五七干校边劳动边思考的作品。那个时候,新书奇缺,这本专讲食疗的生活类小册子一出版,自然洛阳纸贵,人们竞相阅读。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记住了先生的大名。到南京以后,我才知道先生还是一位被人遗忘的经方临床家。他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极力推崇经方,强调古方今用,同时,将日本汉方的许多思想和研究方法引入中国。他撰写了《现代实用中药》、《近世内科中医处方集》、《近世妇科中医处方集》、《古方临床运用》等具有新意的经方专著,其学术思想与日本汉方家大塚敬节、矢数道明先生等十分相似。但令人惋惜的是,在50年代以后,先生关于改进中医的学术主张一直没被中医界重视,先生推广经方、普及经方的声音也沉寂了。直到80年代末期,我偶然在一家境外中医刊物上才看到一篇先生关于方证相应的文章。先生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书法遒劲有力,文章思路清晰,是中医界一位难得的高人!只是我没有当面聆听过先生教诲,成为终身遗憾!

          副院长马泽人先生来自江阴。他是孟河名医马培之的后人,擅长内科杂病的调治。传说当年江苏省省长陈光失眠,请他开方,方中竟有虎睛一对!为此,文革中被批斗致死,死后葬身之地也被平为水田。

          副院长邹云翔先生,无锡名医。抗战期间,曾在重庆为中共高级干部治愈肾病,解放后在北京高层中很有名声。他的方,药物虽多,但法度清晰。他以治疗肾病名世。其治疗肾病的思路,承袭其祖师孟河名家费伯雄治疗虚劳病的风格,温文尔雅,不求急功,但求缓效。读研究生时,我没有能听到先生的授课,但心向往之。听同窗熊宁宁说:那年他将我们研究生毕业论文集给导师过目时,先生竟然细细阅读了我的论文——《孟河医派的形成与发展》。这件事让我感动至今。

          内科主任张泽生先生,是丹阳名医贺季衡先生的弟子,而季衡先生又是孟河名医马培之的高足。张泽生先生的医名很大,尤以善治温热时病和疑难杂症著称,后医院分科,遂以消化系统疾病为专科。从医案看,先生用药切实有根,临床思路灵活多变,功底很深。他有弟子张继泽、单兆伟、邵荣世等人,也均是当今名医了。我只见过先生一面,那是在1981年,我为收集孟河医学的资料去拜访他。那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微微发胖,因年事已高,话语已经不多。先生有不少好方。《名老中医医话》记载张老的一首头痛验方:用川草乌各6克(病重者生用,轻者用制品),白芷18克,僵蚕18克,生甘草9克,研细末,分6包,每日1包,饭后清茶调服。张老曾治此类头痛10余人,诸药未效,投予上方l~2剂即愈。我听南京中医药大学许济群先生说过,张老治疗咳喘,也常用麻黄煮豆腐或蒸梨,方小,但效果很灵。

        外科主任是许履和先生,当年随江阴朱少鸿先生学过内科。因是家乡前辈,我曾拜访过先生。他修长清癯,善谈。他喜欢收集单方验方。他和我谈过用牵牛子治疗肠梗阻的方子,是用黑白牵牛子炒黄研粉,用开水调服,可得畅利。此经验得之于一位木匠师傅。许履和先生喜欢收集医史文物。他曾经让我看他收藏的朱少鸿先生的方签:毛笔写就,飘逸的行楷,有脉案,有方药,经过精心装裱,是不可多得的医史文物。先生外科极佳,不仅擅长外治,更擅长内治,有其弟子徐福松主任整理的《许履和外科医案》为证。当今如此纯正的中医外科医生,不多啊!

        儿科主任是江育仁先生,上海儿科大家徐小圃的弟子。先生个子中等,微胖,说一口浓浓的常熟方言。他治疗儿科病经验丰富。治重症肺炎,既用麻黄、杏仁、厚朴等宣肺化痰,又擅用人参、附子、桂枝等回阳固脱;治小儿腹泻、消化不良、厌食,擅用苍术、山楂、炮姜运脾消积;治疗小儿癫痫,擅用全蝎、蜈蚣、龙胆草、胆星、天竺黄定风化痰等。先生的奇方异法也很多。曾治疗一神经母细胞瘤的婴儿,已经肝脏转移,他用穿山甲片、丹参、郁金,等量为末,服用一年多,竟然痊愈。又治疗一孩子的神经症,久治不愈,先生有意大动干戈,组织会诊,让患儿确信诊断,并给服葡萄糖粉胶囊,果然一药而愈。江育人先生还善于参政议政。他在任江苏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和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期间,为江苏中医工作多处奔走呼吁,在全省影响极大。先生晚年虽然身患绝症,但意志坚强,登黄山,练书法。他是一位可敬的中医老人。

        省中医院还有很多从各地选拔来的名医高手,如针灸科主任邱茂良,是针灸学家承淡安的高足;呼吸科曹鸣高先生,是清末御医曹沧州的后裔;还有如眼科童保麟、耳鼻喉科干祖望等先生,都是医院的开国元勋。50年代末,又有一大批年轻的中医进入医院,如周仲瑛、徐景藩、夏桂成、汪履秋、李石青、张继泽、刘再朋、朱秉宜、诸方受、盛灿若、施震、吴旭、严明、邹燕勤等,他们后来均成为国内省内著名的中医。

        夏桂成先生来自我的家乡。他早年曾师从夏奕钧先生,后外出读书,毕业后进入省中医院从事妇科临床。桂成先生人很精神,眼光炯炯,话音家乡味很浓,音声高亢。他亲切地叫我“wangwang”,苏南人“黄”“王”的发音是不分的。先生非常聪明。70年代末期,先生就利用女性基础体温的各种类型来指导遣方用药,80年代以后,先生又结合易学中的太极、八卦、子午流注等形成了“生殖、生理中的圆运动生物钟节律”及“3、5、7奇数律的推导法”,形成了具有特色的调理月经周期法,治疗不孕症很有效果,人称“送子观音”。每次门诊,门庭若市,一号难求。桂成先生很重情,每次遇到我,都要询问夏奕钧先生的身体状况。有次,我告诉他夏奕钧先生已经痴呆的消息以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许久没有说话。据说,他不久就去江阴看老人家了。桂成先生很钟爱临床,多年来从未脱离诊室,他也一直关照我别放弃临床,他说中医必须要看病。桂成先生是江阴人的骄傲,是我的榜样!

        汪履秋先生高度近视,带一副黑框眼睛,厚厚的镜片里有一双智慧的眼睛。他极力主张中医要熟读《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温热经纬》等书;他在查房时常常大段背诵经典条文,学生们对此都十分敬畏。汪老擅长治疗内科各种疑难大症,特别是发热性疾病、风湿性疾病、糖尿病等。1995年,我受江苏省中医药管理局委托开展名中医学术经验调查,汪老亲笔填写问卷,介绍了自己的加减痛风方、二地降糖饮等五首经验方。汪老擅用麻黄、桂枝、乌头、黄连等,药虽峻烈,但用心却极细。他说曾治疗一例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因剧痛而用乌头,因药房粗心未能先煎,服后不久患者血压下降、心跳加快,瞳孔散大,后抢救及时,终于转危为安,有意思的是,患者的剧痛也就此告止。他告诫学生用乌头要先煎,并要配合甘草以减毒增效。汪老还特别推崇其家乡兴化的清代名医赵海仙,对其《医学指归》和《寿石轩医案》颇有研究。汪老的医学源于仲景,而取法后世各家,理法兼备,细腻而不浮华,功力极深,是不可多得的真中医!

        徐景藩先生个头不高,慈眉善目。他是吴江盛泽人,说一口有普通话味的苏州方言。我读研究生时曾听过先生的课。他讲《金匮要略》中的半夏麻黄丸可治疗心动过缓,我的印象很深。因为那经典方证仅仅是短短的“心下悸”三个字,没有他点拨,还真摸不着北。后来,我又将此经验介绍给日本的中田敬吾先生。去年在东京见面,他又谈到此方,说对心动过缓确实有效。徐老出生中医世家,先在家乡学医,解放后去北京医学院学习西医,是少有的中医学西医的高级人才。徐老为人很低调,勤勤恳恳当医生。文革中,人家激情满怀去造反,他就坚守急诊室。夜深了,他在煤炉上面熬锅米粥,既能当夜宵,也当急救药。有些低血糖病人来,先生就喂几口热粥,病人立醒;风寒吐泻病人来,递上小碗糜粥,既能暖身更暖人心。事情虽小,从此可见徐老的为人与医德。徐老获得过许多殊荣,如全国白求恩奖章、全国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特别是去年被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卫生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评为首届“国医大师”,但徐老依然是那个和蔼的老中医。徐老对后学十分提携,遇到我经常是鼓励我。他表扬过我的书法,称赞过我的文章;他特别称赞《张仲景50味药证》,说研究得深,是真学问。徐老的褒奖,是我奋斗的动力。我从心里感激这位中医老人。

          对周仲瑛先生的敬仰,早在我当中医学徒时就开始了。那时,他关于酸甘化阴法的一篇论文,发表在《江苏医药》上,中医味特别浓郁,能开人思路,我细细读了好几遍。后来,我研究生论文答辩时,先生是答辩委员会委员,记得他问的问题是如何看待温热病中的截断治疗?那时,周仲瑛先生是省中医院的副院长,不久,先生调任南京中医学院院长。先生是我们的学术领袖。他坚持中医特色,强调临床,强调学习经典,强调在继承中发扬,为我们学校的发展付出了极大的辛劳。那时,先生是《南京中医学院学报》编委会主任,我是编辑室主任,我常向他汇报工作,也有幸经常聆听他的教诲。先生非常关心学报的质量,经常过问来稿情况。先生也是我国中医界的一员骁将。70年代末,江苏的流行性出血热十分猖獗,死亡率居高不下,省政府指示中医介入。先生临危受命,率领科研小组下疫区,根据经方桃核承气汤以及后世验方清瘟败毒饮等研制了数种中药制剂,很快解决了急性肾功能衰竭期、休克期等难题,病死率仅是1.11%,远远低于其他疗法,大长我中医志气。80年代,先生力主中医急症学,在全国率先组建了中医急难症研究室,创建了中医内科急症学科。没有临床的功力,谁敢碰急症这个硬骨头?横刀立马,唯我周老院长!90年代,有位学生患肺脓疡高热昏迷多日,周仲瑛先生用中药将那位同学救了过来,此事在校园引起轰动,在大学生中反应十分强烈。7年前,“非典”肆虐,周仲瑛先生又指导其在广州的弟子,用中医参与治疗,取得明显效果。周仲瑛先生在中医处在颓势的历史时期,可谓是竭尽全力!这次他被授予“国医大师”称号,当之无愧。

         江苏省中医院,是我心中的神殿。让我对这个医院心生敬仰的,不是那金灿灿的门牌,也不是不断竖起的参天大楼,而是那里有一批热爱中医中药事业,医德高尚,身怀临床绝技的名中医们!他们是这个医院的主人,他们是这个医院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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