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喜欢的电影片段其实是相当常见的。在众多以科学家为主要角色的电影和电视中,我相信你也一定有见过这种片段,甚至被逗笑过几次。我说的片段大概是这样的:
比如:“想要通过那种大小的虫洞我们需要改装翘曲推进器。”,或者是“恐怖分子用一种无法破解的512-bit密码把钚(放射性元素,可用于核武器)的位置加密了”或者甚至是“因为你穿越到了过去,所以你创造出了一个你根本没有出生的平行世界”……他所解释的科学概念,既可以说得通,但刚解释的时候又显得很难懂。 在我们的科学家说完之后,镜头转向第二个角色,这个角色是科学家先生的“普通人”伙伴。他就是个普通人张三[1],在剧情中充当观众的代表,也是观众们在剧中最有代入感的角色。对于科学家先生的科技用语,张三会面露疑问,然后说:
你完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在大银幕上,电视上和小说里,你都见过这样的片段。我觉得这种片段实在是逼格太高了。它们实质想上告诉观众们,其实,我们这些制片人也不知道那位大学霸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而且我们并不在乎,也不需要观众们去理解它们。
我想说的是这样的片段虽然常常出现,但是写出这样一个异常聪明的角色却非常困难。这些片段中总有一种让角色看起来蠢蠢的倾向,而非直接地展现他们天才的智慧。只因为要做到后者,实在是难得可怕。
如何做到即使自己并非天才,也能通过对白向观众传递天才的思考呢? 如何既照顾到观众,又足够尊重笔下的天才那突破天际的智商呢?
《福尔摩斯迷》 四年前,我出版了一本关于柯南·道尔的小说,叫做《福尔摩斯迷》(The Sherlockian)。正是这篇文章使《模仿游戏》的制片人放心让我着手写图灵的故事(这是我渴望创作的,也是一个很好的买点)。但我又突然觉得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艾伦·图灵并非完全相似——两人有着不同的性格,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不尽相同——但尽管如此,柯南·道尔仍是福尔摩斯的智慧的最好的传递者。所以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当第一篇福尔摩斯的故事出版之后,迎来的突如其来的高人气震惊了柯南·道尔。他的那些更“严肃”的小说却被忽视了,因为大众需要更多被他认为是廉价的、讨巧的推理故事。大众吵着要看那样的故事,柯南·道尔又怎么会拒绝那些滚滚而来的钞票呢?他继续乱写,大众也继续买账,这自始至终都让他目瞪口呆。福尔摩斯的人气大大盖过了他自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柯南·道尔”而是“福尔摩斯”。柯南·道尔的母亲有一次写信问他能否签名赠书给她的一个朋友。他回复说自己很乐意。他的妈妈高兴坏了,又问儿子介不介意签名时署名“夏洛克·福尔摩斯”。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更欣赏福尔摩斯。
这更是放大了柯南·道尔对盲目追求这些故事的乡巴佬读者们的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些小把戏吗?福尔摩斯不是真的天才,他是虚构的!
故事以华生和福尔摩斯一起坐下吃早餐为开头。华生好奇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我在想你的这些推理把戏是多么的肤浅,”华生说,“以及大众仍继续对此保持兴趣是多么绝妙的一件事情。” 福尔摩斯对华生的评价表示赞同。“你的方法,”华生说,“实在是很容易被掌握。”
华生上钩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福尔摩斯,并作出了一系列福尔摩斯式的推理,得出了一番对福尔摩斯近况的推测。他推测出福尔摩斯起床时心事重重;最近的案子不是很顺利;以及他最近开始投资金融市场了。他从福尔摩斯没有修理的胡子、一封早餐桌上的信件和早晨的报纸上分别得出了这些结果。这是一个完美的福尔摩斯式片段:华生发现了一些读者们通常会遗漏的小细节,然后从这些不相关的信息碎片中得出一番精彩的推理。 然而,在这个故事中,有一个转折:他的推论中,没有一个是正确的。所以,为了让华生和读者都蒙羞,福尔摩斯向华生解释他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是可以包含不同意义的。福尔摩斯没有刮胡子不代表他心事重重,只是丢了刮胡刀而已。其他几个也一样。同样的一系列普通的细节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得出无数种推理。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这个故事的要点,我认为,在于这是完全随机的。柯南·道尔可是说是在为福尔摩斯设下一个局。站在福尔摩斯的角度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作出无数类似的推理,并且都有同等机会是正确的。柯南·道尔需要做的只是在虚构的世界中,以上帝的视角,将福尔摩斯带到正确的入口。 我们在柯南·道尔的自嘲中学到了什么呢?我们又该怎样运用呢?我觉得这个教训非常直白了:提供观众所有的信息,不隐瞒一丝一毫。 柯南·道尔的伟大发现告诉我们智慧与线索的积累无关,而与线索的含义有关。福尔摩斯掌握的工具与线索和读者所掌握的所差无几,只是他在看公开的线索时,发现了读者所发现不了的东西。玩德州扑克的人也许能发现其中的相似点(我本人也是个大玩家)。扑克中的一个把戏在某种意义上是你不在玩对手的牌,而是在玩两人共有的牌。真正的对决不在于对手知道你没有什么牌,或者是你知道对手没有什么牌,而是在两人都知道的牌中,你能得到更高的分数。 柯南·道尔并没有用那套“说人话”的模式来描写天才。他的天才片段不会让你觉得“只有疯了的书呆子才会那么想!”而是让读者觉得:“天哪,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这是让我觉得写艾伦·图灵非常值得的因素之一:尝试在大银幕上表现他的智慧是一个民主的举动。我们展现他那独一无二的思想,是为了让观众融入,而非拒之门外。要传递天才的思想,靠的是智慧的分享,而非智慧的储藏。在这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这个智慧的事业中的一员。 像很多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也以一个有趣的循环结束。 我的第一本书写的是天才小说家阿瑟·柯南·道尔。然后我编剧的电影讲的是天才数学家艾伦·图灵。在编剧的同时我从柯南·道尔的天才中得到了启发。之后,经过了5年里好莱坞的各种迂回曲折(也许以后会有一两篇关于此的文章),我们终于成功制作了自己的图灵电影。而那位勇敢地大踏步于银幕上,生动热烈地演绎图灵这一生的演员?就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了,我们的“卷福”。
有一天我们在拍摄一个相当高科技的场景,包括一些关于恩尼格码密码机的内容和几句数学的对白。开机前,卷福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他觉得我有一个地方搞错了。我当然很尴尬,然后问他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讲了一大段科技术语,关于恩尼格码密码机以及它的转子是如何连接的。
有18或19个0的天文数字应该运用到对白中吗? 我的乘法公式有错误吗? 我们交流了几句,两人的脑海中都努力地做着运算。最终,当他作出解释的时候——最后被证明是正确的——我不得不让他停下来一会儿,留时间让我跟上思路。我脱口而出: “等等,本,说人话。”
[3] 《形态发生的化学基础》(The Chemical Basis of Morphogen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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