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读了两本长寿学者的回忆录,感受最深的是学者的长寿问题。钱穆生于1895年,卒于1990年,享年96岁;季羡林生于1911年,今年也96岁了,身体康健,自言准备活150岁。我过去总是想,知识分子们皆劳心之人,尤其是在当今时代,过于激烈的社会竞争和精神压力,使知识分子的身心背负了巨大的负累,他们身心俱疲,困顿不堪,健康问题日益成为困扰这个群体的严重的社会现象,知识分子群体处于亚健康状态,因而常听说有些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现在读了这两位高寿学者的人生经历和他们对于养生的经验,使我对知识分子的寿命问题有了一点新的认识:学者应该,也可以长寿。
其实如何获得长生,其方法是因人而异的,钱穆与季羡林的养生之道就有很大的不同。
钱穆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在治学上他有“为往圣继绝学”之志,在长寿问题上他也是先立下高远之志,然后身体力行。钱穆的祖父中年多病,37岁即谢世;其父身体羸弱,三赴乡试,皆病倒科场,终年仅41岁;其长兄积年劳顿,病亡时也是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寿”,在钱穆的心中投下阴影。他本人早先也体弱多病,“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故读书时关注“年寿”之事。他读陆游晚年诗作,深羡放翁长寿;读《钱大昕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极差,后来转健,高寿而治学有成;后读一个日本人的小书,谈到年寿问题,因而感悟:“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念不高寿,乃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于是他立志“努力讲究日常卫生”、“于日常生活上求规律化,如静坐。如郊野散步等”。他强化了生存意识,立志挣脱命运的“劫数”。他20余岁时迷恋静坐健身,还一度仿效伍廷芳倡行的冷水浴,虽寒冬不辍,而最经常的运动方式是郊游和爬山。由于胃疾,他饮食清淡节制,使得同有此病的陈寅恪引其为同道。
季羡林则不同,他的长寿之道我想应是顺其自然。老先生说:“健康长寿没有秘诀,我也不追求什么秘诀。”“我有一个三不主义,这就是,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季老先生说的不锻炼大概不是真的不锻炼,而是不刻意地锻炼,为锻炼而锻炼。他的习惯是养养猫,散散步。而不挑食,什么都吃,本身就是全面的营养。季老先生之所以长寿最重要的还在不嘀咕。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追名逐利的人在心中常琢磨,患得患失,忙着算计,斤斤计较,拈轻避重,其心其身常常处在紧张的状态,就是再有什么健身计划恐怕也难奏效。人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也是难免的,畏惧死亡的人常疑心,有点头疼脑热就精神紧张,查来查去,看见报上有什么健康理论就照单全收,听说有什么灵丹妙药就搜来服用,过度介怀,事事当心反而有损健康。季老不嘀咕,是用豁达的态度对人对事对生活,看上去缺乏思虑,其实是大智大仁。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当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凡事顺其自然,在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与其强求健康,刻意锻炼,不如做个愚人,平平淡淡地生活,保持心平气和、心情开朗,自然就能长寿。
孔子有言:“智者乐,仁者寿”。钱穆和季羡林之所以高寿,关键在于他们的平和心态。中国古代无论儒家或道家,讲养生、讲人生修养,都有两个关键点:一是虚静,二是养气。这是中国传统养生文化的精髓。钱穆说“人生最大学问在求能虚此心,心虚始能静。”虚静即是摒绝一切外来因素对生命活动的干扰,求得身心的解脱,顺乎自然,以求维护健康,延年益寿。老子主张清静虚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通过柔弱无为、虚静自守来排斥干扰,以达到返朴归真的目的。但虚静先要无欲、无己,一般人能做到吗?谁能对世间的功名利禄莫然视之而不萦怀?静观人生,品淡五味,需要的是一个大境界。我明白了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的意思了,冯友兰将人生分为四种不同的境界,天地境界超乎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之上,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和高峰体验。在这里,人的精神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天人合一,神游物外,在自由王国中自在逍遥。登临人生高峰,则可以俯瞰众生,看透人间万象,知悉天地万物,明乎生命意义,并进而参透生死,“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境界的人便有了更广大的胸怀与更高尚的气节,真正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其实生死的问题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所以冯友兰说天地境界又可以叫做哲学境界,因为只有通过哲学,获得对宇宙的某些了解,才能达到天地境界。如何达到这个境界,这就需要养气。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而刚,塞于天地之间!”如何养气?按照韩愈和苏辙的说法,一要读圣人先哲之书,二要游江山胜景,三要交天下豪杰之士。
好了,说多了,而且越说越玄乎了。我的意思是说,长寿需要的是有一定的人生修养,是需要一定的人生历练的。道家讲返朴归真,关键在一个“返”和一个“归”字,在经历了潜心的人生历练后,再“回首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仁者高寿,德者延年。钱穆、季羡林这些硕学鸿儒之所以能享高寿,是因为他们的人生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这当然来自于他们的学识,来自于他们对于人生的思考和体悟。知识和智慧是最好的滋补良药。我曾见过一个老学者,七八十岁的高龄,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与他握手,感到他的手温软绵柔,问他长寿的秘诀,他说他吃中国传统文化这个补品,使他青春永驻。所以,知识和智慧的陶养,以及长此不懈的思考,可以让学者经常保持心灵的平和和愉悦,良好的心理状态又可以保持机体的免疫能力。这才是学者高寿的真正秘密所在!
写了这篇随记之后,我在网上查到几个长寿学者关于养生的个人经验,我把他们生年及寿延注上,也帖在这里:
梁漱溟(1893年—1988年,享年95岁):“性贵淡,气贵和,惟淡惟和,及得其养,无物不长。”“活到老,学到老,思考到老。”“少食多动。”
冯友兰(1895年—1990年,享年95岁):“存,吾顺事;殁,吾宁也。”“不……着……急。”“长寿的重要在于能多明白道理,尤其是哲学道理。”“天地境界。”
金岳霖(1895年—1984年,享年90岁):“没心没肺,能吃能睡。”“悠闲飘逸,平安长寿。”“逻辑用脑。”
钱穆(1895年—1990年,享年96岁):“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余因此悟及人生最大学问在求能虚此心,心虚始能静。”“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实为生平一大乐事。”
赵朴初(1907年—2000年,享年93岁):“无我利他,度生无倦。”“素食养生、延年益寿。”“每晨起床前摩腹二百次左右,消化系统良好。”
张岱年(1909年—2004年,享年95岁):“对于养生之说并不留心,生活方面主要是顺其自然。”“勤洗澡是长寿秘诀。”“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德者延年。”
启功(1912年—2005年,享年93岁):“我最反对温习烦恼,自讨不痛快干什么!”“动物比人可爱。寿从笔中来,这也是真理。”“不欺世、不唬人、不信邪。”
蔡尚思(1905年—,今年102岁):“文人学者也很需要锻炼健身,以便延长其学术生命。”“年龄有老学无老,思想不休死后休。”“他还自己创造了一套自称为“蔡氏”的简易健身运动法。”
张中行(1909年—2006年,享年97岁):“人要心静、少贪、顺生。”“补品以前用过花粉,但不适应,现在则每天七八粒鲟鱼子,每天早上吸一会儿氧气。”
季羡林(1911年—,今年96岁):“我有一个三不主义,这就是,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脑勤我认为尤其重要。”“智者乐,仁者寿。”
还有一篇关于诺贝尔奖金获得者长寿原因的报道:
社会地位对人类寿命影响有多大?人们也许可以从举世闻名的诺贝尔奖得主身上寻找答案。英国学者1月16日公布的研究结果显示,诺贝尔奖得主不但普遍长寿,而且平均寿命比仅获提名的科学家长约2年。
英国学者选择的524名研究对象中,有135人获奖,389人获得提名。研究结果显示,这524名科学家平均寿命超过76岁,而诺贝尔奖得主平均寿命高达77.2岁。另一项统计显示,1901年至1939年的诺贝尔奖得主中,有70多人活到80岁以上;1940年以后的诺贝尔奖得主中也不乏长寿者,有33人活到80岁以上。
诺贝尔奖得主之所以长寿,与其说是由于极高的社会地位,不如说是功成名就、获得社会认可带来的身心巨大愉悦。医学界早已发现,事业成功的快乐和潜心事业的良好心理状态,以及由此引起的机体适应能力的提高,是人类健康长寿的重要因素之一。社会地位并非长寿的唯一因素,亲情、友情、良好教育都很重要。
此外,许多诺贝尔奖得主都保持着健康、规律的生活习惯,他们注重日常体育锻炼。以1998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路易斯·伊格纳罗为例,虽然他已年近七旬,但每天仍坚持锻炼2小时。他常说:“真正的身体健康掌握在自己手中,来自于健康的饮食和不懈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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