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诗文刍议（七）

第三部分：三教九流多不肖——讽喻篇（1）
    按：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金瓶梅》究竟是大彻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将僧尼之不肖处，一一写出。此方是真正菩萨，真正彻悟。”
    “月娘好佛，内便隐三个姑子，许多隐谋诡计，教唆他烧夜香，吃药安胎，无所不为。”
    “《金瓶梅》内却有两个真人，一尊活佛，然而总不能救一个妖僧之流毒。妖僧为谁？施春药者也。”
    “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金瓶梅》中涉及的三教九流人物，上至公侯宰相、神仙高僧，下至三姑六婆、五行八作，有名有姓的不在少数，但能够称为“好人”的却没有几个。也许正因为如此，作者落在他（她）们身上的笔墨，更显得辛辣无比、鲜活动人。其中有些文字，其精彩程度恐怕是其他古代小说难以看到的，不由人拍案叫绝。
    这类诗文里面诗词较少，而赋体、散句、小曲或打油诗较多，这显然与这些人物的身份有关。
第二回：勾情    说技
赋体：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着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摆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寞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叫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是王婆出场时的形像，活脱脱一个巫婆模样。张竹坡在本回的总批中说：“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虔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妇亦不得，故妙。”
    本段文字引自《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略有改动。这段文字结构严谨工整，而用词却鲜活诙谐，实为不可多得的妙文。
    文中“陆贾”、“隋何”均为西汉时刘邦的得力大臣，极有口才与机变，陆贾出使各国，隋何劝降英布，都是有功之人；“封涉”是唐朝孝廉，英俊正直，以不近女色闻名；“麻姑”据传是东汉人，后成为道教女仙，“麻姑献寿”就是指她。
    不可否认，《金瓶梅》的作者除引用了《水浒传》这段赋体文字外，接下来的几回还大量引用了《水浒传》中的有关文字与情节，包括西门庆与王婆怎样继续扯淡、调笑，怎样定“挨光”之计，怎样诱奸潘金莲，武大怎样捉奸，三人怎样谋害武大郎等，两者几无区别。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引用的文字渐渐减少，自己的文字渐渐增多，一步步体现出《金瓶梅》自己的本色来了，其衔接处却不知不觉。足见作者虽然引用了大量《水浒传》的文字，但其文学功力却并不会比《水浒传》的作者有丝毫逊色。  
第四回：幽欢    义愤
词《无牌》：
    这瓢是瓢，身子儿大口儿小，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几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貧乐道。专一乘东风，水上飘。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坊里传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赤道黒洞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次日，又到王婆家，送上十两银子。王婆以借瓢为由，前来武大家唆使潘金莲与西门庆再次幽会。而作者也以这瓢为由，插入这一小词，应该是作者自制。实际上此词可能是小曲之类的形式，文字也很精彩。
    词中“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以重德著称，一生师从孔子，即使最落难时也毫无二心。
第七回：说媒    气骂
诗（七言古诗）：
    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能把鳏男配，舌剑惯调烈女心。
    利市花红头上戴，喜筵餠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这是本回的回首诗，作者用这样白话式的回首诗，全书并不多见。
    西门庆娶孟玉楼是薛嫂儿做的媒，薛嫂告诉西门庆，孟氏夫家做主的是杨姑娘，“‘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
    媒婆这个角色《金瓶梅》里有不少，而薛嫂儿是其中最厉害的，她的一张嘴，恐怕与王婆不相上下，后文还有她的超常发挥。上面这首诗，可说是对她的绝佳写照。
第八回：占卦    烧灵
赋体：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阇梨，武大郎几念成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磬槌敲破老僧头。万个金刚降不住，从前苦行一时休。
    得知武松将要回来的消息，潘金莲、西门庆、王婆三人慌了手脚，决定赶紧将武大灵烧了。这天请了报恩寺的僧人做佛事，作者写道：“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接着作者插入这段文字。
    此段文字引自《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杨雄醉骂潘巧云”，作者为书中情节需要作了适当修改。文中“班首”指领头的僧人；“维摩”即维摩诘（ji）、原指佛教居士；“行者”原指行佛道的人；“头陀”原指行乞僧人；“阇（she）梨”原意是高僧。在这里，这些不同称谓实际上没有区别，都泛指众僧人。
诗（七绝）：
    淫妇烧灵志不平，阇梨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也惨魂。
    那些做佛事的僧人到午斋时往寺中歇晌回来，听到西门庆与潘金莲在隔壁欢会的声音，“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笑成一块。”随后，作者用此诗结束本回。
    此诗应为作者自制，诗的后两句是对这些无良僧人无情的鞭挞与讽刺，也说明作者对这些所谓“佛事”根本不屑一顾。
第十一回：激打    梳笼
曲《无牌》：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绵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金瓶梅》一书描写的娼妓众多，虽然读者有时候会对她们的不幸深表同情，但对其中有一部分不仅自甘堕落、而且工于心计的人，肯定又愤怒又鄙视，而李桂姐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
    西门庆在花家认识了李桂姐，“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作者随后插入此曲，写尽勾栏行状，无奈中透着无赖，无赖下不忘调侃，这与李桂姐的行径倒十分相配。
    有考证说此曲引自明朝嘉靖年间的《雍熙乐府》卷十八《水仙子·嘲子弟》，作者稍有修改。
第十二回：私仆    魇胜
赋体：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蔽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放出。这个撑两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似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急忙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著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翻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馐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臓庙。
    这段赋体，描写的是西门庆那些“兄弟们”的“吃相”，作者这段文字俏皮、辛辣，把这些“兄弟们”刻画得体无完肤，使他们的贪婪与狼狈暴露无遗。文中“蚋（rui）”与蝗不同，是一种水生小昆虫，吸血为生；“啖（dan）”与吃意思相同。
    在这段文字之前，作者还有一段话也十分精彩。这天众人在一起说笑时，因桂姐指他们吃白食，“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只鸡，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在“但见”两字后，插入了上面一段文字。
诗（打油诗）：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桂姐胁迫西门庆剪下潘金莲一缕头发，潘金莲怎肯罢休？恰好刘婆子来看她，说起她老公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椿本事：第一善阴阳算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椿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潘金莲听了喜出望外。“次日，那贼瞎就来了。”
    此诗应为作者自制，位于回末，在诗前作者还写道：“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什么事不干出来？”
第十五回：赏灯    帮闲
曲《朝天子》：
    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虚头大，一些儿不巧又腾挪，遶院里都踅过。席面上帮闲，把牙儿闲磕。攘一回才散伙，转钱又不多。歪厮缠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
又：
    在家中也闲，到处刮涎，生理全不干，气毬儿不离在身边，每日街头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从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饱餐。转不得大钱，他老婆常被人包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