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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时空:20世纪最卓越的两位心智大师的对话 克里希那穆提

 听雪泉书屋 2015-03-04
超越时空:20世纪最卓越的两位心智大师的对话
 
 
作者:大卫.博姆 克里希那穆提
出版社:中国长安出版
这本非凡的书籍收录了20世纪两位超级心智13次演讲对话——克里希那穆提是备受欧美知识界推崇的心灵导师,被萧伯纳和纪伯伦认为是菩萨般的人物,而量子物理学家大卫?博姆,与爱因斯坦一起共事多年,众多诺贝尔获奖者对其赞誉有加。
 

胡因梦
  大卫?博姆诞生在美国宾州的一个犹太家族。他的父亲拥有一间家俱行,余暇时也充当附近犹太教拉比(神职人员)的助手。博姆1939年从宾州大学毕业之后,便前往加州科技学院进修一年,随后又在物理学家奥本海默的指导下,转入理论物理学的研究,并且在柏克莱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
  除了深入于物理学研究之外,博姆当时也是一位信仰社会主义的大学生;他参与过被FBI冠上共产组织头衔的青年激进团体。从这些阅历我们可以看出博姆早期思想的前卫倾向。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曼哈顿计划策动了柏克莱大学投入物理方面的研究,而制造出世上第一颗原子弹。当时奥本海默曾要求博姆一同进行原子弹的研发工作,但博姆的政治背景遭到当局质疑而未通过安全检查。于是他决定留在柏克莱大学继续教物理,直到1943年完成博士论文时发生了一件令他啼笑皆非的事。这个事件令他间接地促成了1945年的广岛原子弹轰炸行动,因为他在质子与重氢子撞击上的计算方式,被证实有利于曼哈顿计划,但美国政府却将他的论文列为国家机密文件,甚至连博姆本人都无权拥有它。
  “二战”结束后,博姆变成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副教授,与爱因斯坦密切地合作进行研究。1949年5月麦卡锡主义当道,博姆被美国政府威胁,要他提供当年参与共产主义组织的其他成员名单,被他一口拒绝了。在种种因缘际会之下,博姆最后搬到英国伦敦,成为比尔贝克学院(Birkbeck College)的理论物理教授。
  1959年,博姆的妻子莎拉向他推荐了在英国图书馆里发现的一本书,作者就是克里希那穆提(J?Krishnamurti)。博姆察觉克氏的思想,或者说他在终极实相上的体悟,竟然和自己在量子物理上的发现完全吻合,于是和妻子共同去探访克氏,结果两人不但成为长达二十五年的知心朋友,而且也将彼此脑力激荡出来的智慧,结集成书籍、录音带和电子数据。这本《超越时空》(The Ending of Time),就是这两个超级心智交会出来的智慧结晶。
  有关克氏的生平简介,读者可以参阅内陆已出版的其他克氏著作。这位已澈见实相的悟道智者,仍然需要许多“当机说法”的朋友从旁协助。博姆可以说是克氏一生中最为旗鼓相当的 “当机者”。
  《超越时空》借由审慎仔细的逻辑推演,一歩歩地揭露了心理冲突的根由,以及转化的关键方法。并且深入地探索了突破自我中心活动的重要性,以及如何让四分五裂的思想及个人烦恼止息下来。
  此书译成中文在中国台湾出版,是近二十年前的事。如今转成简体字在大陆出版,又是一场启蒙运动的开端。短短的几年时间,已经可以在内陆机场的书店里看到克氏的译作,我感到十分欣慰。受克氏洞见影响的中国人越多,国家就越能避免走上西方人开辟出来的歧路,一条空洞而缺乏意义的物化途径。科技再进步,物质文明再发展,也不能承诺幸福和快乐;我们已经从博姆,这位科学界举足轻重的理论家的言谈中,领略了科技和唯物主义的瓶颈。 胡因梦
  《超越时空》是克里希那穆提与大卫?博姆的对谈录。两位都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超级心智。克氏的简介及精神内涵,读者可以从《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从已知中解脱》和《般若之旅》中略知一二。而大卫?博姆的背景资料,台湾的读者知道的可能更为有限,以下就是他的简介。要特别一提的是,简介中有一首博姆心爱的小诗,应该是他生命哲学的浓缩。我的译诗能力不够,只得向余光中先生求救,结果他在几天之内就寄来了回信,这首小诗才能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里要郑重感谢余先生的协助。
  大卫?博姆是奥本海默(J?Robert Oppenheimer)的弟子、爱因斯坦的同事,又是克里希那穆提的对谈伙伴。他不只是举足轻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20世纪主要的哲人。他的代表著作分别是:《量子力学》、《现代物理学的因果法则与或然率》、《相对论的特殊理论》、《秩序与创造力》、《整体性、暗含的秩序以及科学》。他的理论涵盖了科学、哲学、宗教、艺术以及语言学等各种领域。
  以下是著名科学家及“新时代”刊物对他的评语:
  诺贝尔奖得主贝尔(J.S.Bell)——“博姆在1950年发表的量子力学论文,曾经带给我很大的启示。”
  诺贝尔奖得主普里果金(IL YA Prigogine)——“科学界的人早已熟知大卫?博姆对于现代理论物理学的贡献。其实他在认识论上的深入研究更为独树一格。”
  “大泛杂志”(Omni Magazine)——“1950年博姆发表的量子力学著作,是大部分物理学家心目中的范本。很讽刺的是,博姆本人却从未真正接受过这个理论。他这份质疑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完全不同的观点,为实相的观察带来了崭新的视野。”
  “新时代月刊”(Aew Age Journal)——“博姆的关注焦点已经转向社会问题。他透过整体性的小组讨论,发展了一套革命性的解决社会冲突的方法,他称这种方法为对谈。”
  现代物理学的经典之作《物理之舞》(The Dancing Wu Li Master)——“当大部分的物理学家对博姆的理论仍然存疑时,我们的文化里却有数以千计的人立即接受了他。这些人因为要追寻实相的终极本质,已经开始脱离科学。如果博姆的物理学或类似的物理学未来会异军突起,成为物理学的主力,那么东西方的舞蹈将融合得十分协调。21世纪的物理学课程可能还包括静坐冥想。”
  从旁观者的口中我们已经对大卫?博姆有了一些认识。现在应该听听他自己的心声了:“我在小学四年级时,老师给了我一本有关天文学的书,书里谈的都是地球、太阳及各种星球的事。它使我觉得除了我居住的那个狭隘混乱的小镇之外,还有一个更超越的世界存在。这本书对我的影响非常之深,它促使我步上了科学研究的道路。书中的第一页就是法兰西斯?布尔迪荣的一首小诗:
  黑夜有一千只眼睛, The night has a thousand eyes,
  白昼啊只有一只; And the day but one;
  但亮丽世界的光辉 Yet the light of the bright world dies
  随日落而消逝。 With the dying sun.
  头脑有一千只眼睛,The mind has a thousand eyes,
  心灵啊只有一只; And the heart but one;
  但整个生命的光辉 Yet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随情尽而消逝。 When love is done.
  这首诗像是预警,提醒着我们不该再过度强调知识的重要,因为它可能只是微弱的星光而已。这个观点当时看起来有点扫兴,多年以后我才真正发现,无论我们在科学或其他领域里多么努力,如果不能建立生命之间更深刻的情谊,这些努力都将是白费。”
克①:我们该如何开始讨论?首先我想提出一个问题:人类是否已经误入了歧途?
  博姆:歧途?很显然是的,而且早就走错了。
  克:这也是我的感觉。但为什么会如此?以我看来,人类一直都想“变成”理想中的什么,因此才出了问题。
  博姆:很可能。有一回我读到一篇东西,非常令我震惊。文章上说,五六千年以前,当人类刚刚懂得掠夺和奴役其他生命的时候,就已经误入歧途了。从此以后人类生存的目的就变成了剥削和掠夺。
  克: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心理上的“变成”需求。
  博姆:人类在剥削和掠夺之下到底会“变成”什么?人类发明了许多技术和工具,本来应该用在建设性的方向,为什么会转而走上掠夺邻人的捷径。他们到底想“变成”什么?
  克:这一切的根由都来自于冲突。
  博姆:哪些冲突?如果我们设身处地为先民着想,你认为会是哪些冲突?
  克:冲突的根由是什么?不只是外在的,也包括人类内心的巨大冲突。
  博姆:冲突似乎是由相互矛盾的欲望引起的。
  克:不。所有的宗教信仰都鼓励人们“变成”什么,或“达成”什么,对不对?
  博姆:什么原因使他们产生了这种渴求?他们为何不满意自己的现状?你知道,人类如果不渴望“变成”什么,宗教就不会那么受欢迎了。
  克:是不是因为他们逃避自我、不能面对现实,才转而渴求更多的东西?
  博姆:你认为人们不能面对的是哪些现实?
  克:就是基督徒所谓的“原罪”。
  博姆:但是歧途是在更早以前就步上的。
  克:没错,是更早以前的事了。印度教徒早已相信轮回之说,然而这种信仰的起源又是什么?
  博姆:我们已经说过了,因为人类无法面对现实。不论现实是什么,他们总是幻想情况能变得更好。
  克:没错,他们总想“变得”更好。
  博姆:我们可以这么说,他们一旦有能力把东西制造得更好,就推而广之地要求自己:“我也需要变得更好。”
  克:对,在心理上要求自己变得更好。
  博姆:我们大家都必须变得更好。
  克:很正确。那么这一切的根由是什么?
  博姆:我认为思想很自然地总要投射出更高的目标。也就是说,思想的本质里就有这种成分。
  克:是不是由外在转变成了内在的渴求?
  博姆:如果外在的一切都能变得更好,我的内心为什么不能变得更好?
  克:这就是冲突的原因吗?
  博姆:有点接近了。
  克:逐渐接近了?时间?时间是不是因素之一?我们总是说:“我需要更多的知识来完成这个或那个。”同样的原则是不是也用在心理上了?时间是不是主因?
  博姆:我看不出时间本身就是唯一的因素。
  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变成”之中就暗示着时间的成分。
  博姆:没错,但是我看不出时间能造成什么问题。至少它在心外并没有造成什么困扰。
  克:它还是造成了某些困扰。不过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内心的时间感。
  博姆:我们必须先弄明白心理上的时间感为什么具有破坏性。
  克:因为我们总想“变成”什么。
  博姆:没错,但是大部分人都会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你必须解释清楚“变成”有什么不对。
  克:我一旦想变成什么,就会产生内心的冲突和永不休止的交战。
  博姆:好,让我们再深入一点:它为什么会造成内心永不休止的交战?我在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时,并没有引起内心的交战啊!
  克:外在还不成什么问题,相同的原则一用在内心,就会造成矛盾。
  博姆:矛盾何在?
  克:“本来的面目”和“应有的面目”之间就存在着矛盾。
  博姆:它为什么只会造成内在而非外在的矛盾?
  克:因为在内心里它会制造一个自我中心,不是吗?
  博姆:没错,但是我们能否找出它会制造自我中心的理由?时间也会在心外制造同样的问题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克: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博姆:如果我们的内心一产生时间感,就会强迫自己改头换面。
  克:正是如此。人的脑子是否已经习惯于冲突,因此一概拒绝接受其他方式的生活?
  博姆:人为什么要认定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克:冲突的起源到底是什么?
  博姆: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本来是一种面目,心里又想变成另外一种面目。当两种需求并存时,冲突就产生了,对不对?
  克: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要找出的是所有的不幸、困惑、冲突及挣扎的起源,所以在一开头就提出了人类是否误入歧途的问题。“我非我”是否就是问题的起源?
  博姆:我认为现在又更接近答案了。
  克:没错,就是它了。为什么人类会制造出一个“我”?只要有“我”,就一定产生冲突,只要有“我”和“你”,“我”比“你”更好……等等,问题就产生了。
  博姆:我想这是人类在远古以前就犯下的错误,我们一旦懂得分别外在的事物,就已经步入歧途了。其中并没有恶意,只是无知而已。
  克:的确如此。
  博姆:看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克:这是否就是所有冲突的起源?
  博姆:我不太能确定,你的感觉呢?
  克:我的观察告诉我,真正的起源是自我感,“我”。
  博姆:是的。
  克:假如没有自我感,什么问题都没了,冲突也没了,时间感也没了,也不会再有“变成”什么或“不变成”什么的问题了。
  博姆:但是我们很可能又会重蹈覆辙。
克:等一等,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巨大无边的能量被窄化于心智的范围内,由于脑子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能量,因此也缩小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博姆:我了解。
  克:于是脑子就逐渐缩成了“我”。
  博姆:我不太明白这点。我知道有这个现象,但是我不明白其中的步骤。你是说脑子确实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能量,还是,脑子决定自己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能量?
  克:脑子确实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能量。
  博姆:如果它真的无法承受,那么人类就没有出路了。
  克:等一等,让我们慢慢讨论。我想再深入一点来探讨。为什么脑子里的思想会创造出一个有自我感的“我”,为什么?
  博姆:我们需要一个能赖以运作的身份。
  克:是的,为了运作。
  博姆:为了得到归属感。
  克:就是这些外在的活动造成了“我”吗?我认同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职业,于是这些逐渐都变成了“我”。
  博姆:我认为你所说的“大能”也进入了自我的范围。
  克:没错,我们等一下会谈到的。
  博姆:你说得很对,自我感是逐渐强化的。但是只凭这一点,仍然无法说明它后来为何变得如此壮大。“自我”若想形成完全的主控者,必须成为“大能”的焦点,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它身上,才会造成这种情况。
  克:脑子是不是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能量?
  博姆:脑子似乎很想让这股能量循规蹈矩。
  克:能量不可能循规蹈矩。
  博姆:但是,脑子如果觉得自己可能失控,它就会努力使自己循规蹈炬。
  克:我的脑子、你的脑子、她的脑子、大家都有的这个脑子,并不是一个新产生的东西,它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博姆:你说的“老”是什么意思?
  克:我指的是它的进化程度。
  博姆:从动物开始的进化。我们可以说整个进化过程都包含在脑子里了。
  克:我对进化论存疑。当然,从牛车到喷射机的进化是可以理解的。
  博姆:在你质疑之前,我们应该先考虑一下人类在发展过程中留下的证据,这些你总不该质疑了吧?你能吗?
  克:不,当然不能。
  博姆:我的意思是,人类的肉体在某些方面确实是进化了。
  克:没错,肉体确实是进化了。
  博姆:脑子也变得更大、更复杂了。不过你可能会怀疑心智进化的价值。
  克:你知道,我其实是想革除心理上的时间感。你了解吗?
  博姆:是的,我了解。
  克:对我而言,它就是我们的敌人。它就是人类所有不幸的肇因?
  博姆:人类必须透过时间来作息,然而时间也因此被误用了。
  克:我了解。如果我要学一种语言,就必须花些时间来学。
  博姆:可是时间一误用到心理层面……
  克:心理层面,这就是我要讨论的。心理一产生时间感,我们就会希望自己“变得”更完美,进化得更好,更有爱心等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我明白你的意思。很显然的,如果我们把这种想法完全去除,人类的整个结构就会全盘瓦解。
  克:一点都不错。
  博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了?
  克:等一等,我想再深入探讨一下。我说的并不是个人的主观想法,对我而言,无论内在或外在的时间活动都不存在。换言之,心理上的“明天”是不存在的。
  博姆:你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
  克:没错,心理上的以及外在的时间感。如果心理上的时间感不存在,冲突就会消失,“我”和“你”之间的对立感也就不见了。不过人类在科技上确实是进化了。
  博姆:肉体的结构也进化了。
  克:然而在心理上,我们也外向化了。
  博姆:我们把生存的焦点都集中于外在了,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克:是的,我们把所有能力都向外发挥了,而且把外在的活动延伸到了内心。如果我们没有心理上的时间活动,不想变得更好或更完美,那么时间感就停止了。你知道,外在的活动就是内心的活动。
  博姆:没错,这些活动是永无止境的。
  克:如果这些活动真的停止了,又会怎么样?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人类除了外在的活动,根本还未接触过任何其他的活动。
  博姆:大致来说确实是如此。我们把大部分的能量都消耗到外在的活动了。
  克:心理的活动也外向化了。
  博姆:心理的活动就是外在活动的投射。
  克:我们以为那是内心的活动,其实根本是外在的活动,对不对?
  博姆:是的。
  克:如果这种活动停止了,它也必须停止了,那么我们的内心会不会产生真正的活动——超越时间的活动?
  博姆:你是说,有没有另外一种活动,一种与时间无关的活动?
  克:是的。
  博?:我们必须好好讨论一下。你能不能再深入一点?
  克:你知道,“活动”这两个字就意味着时间。
  博姆:它真正的意思是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不管怎样,它都代表着一种非静止的状态。然而超越时间的状态也不应该是静止的,因为静止的状态仍然在时间的范畴之内。
  克:举例来说,假设一个人的脑子经过几世纪的训练,一直都习惯于朝北走。突然有一天,它发现朝北走竟然意味着永无止境的冲突。一觉悟到这点,它立刻就转变了,脑子的本质就变了。
  博姆:我可以想象脑子一旦醒悟,就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活动。
  克:是的,它就转变了。
  博姆:“流动”这个字眼是否比“活动”要好一些?
  克:我一生都在朝北走,突然我不再朝北了。脑子从此既不朝北,也不朝东、朝西、或朝南。于是冲突就停止了,对不对?因为它已经不再朝任何一个特定的方向活动。
博姆:因此关键就在活动的方向。脑子的活动一固定在某个方向,冲突就势所难免了。外在的活动确实需要有特定的方向。
  克:当然需要,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博姆:脑子如果没有任何特定的方向,它又会如何呢?它会朝所有的方向活动吗?
  克:我不怎么想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能不能这么说,我们一旦达到那种状态,就接触到了所有能量的源头?
  博姆:没错,如果我们愿意向内心深入探究的话。
  克:这种状态中不再有任何外在或内在的活动。
  博姆:是的,我们可以不承认外在和内在的两种活动,所有的活动都似乎停止了。
  克:这样是否就能接触到所有能量的源头?
  博姆:可以这么说。
  克:能否允许我谈一点私人的感受?
  博姆:当然可以。
  克:首先让我们来谈一谈冥想。一切有意识的冥想,都不能算是冥想,对不对?
  博姆:你所谓的“有意识的冥想”是什么?
  克:刻意的、有为的冥想,其实只是冥想的前奏而已。有没有另外一种冥想,它不是前奏,也不是自我企图改变自己的某种手段?
  博姆:在我们往下讨论之前,我建议先把“冥想”的定义确定一下。它的意思是不是“观察自己正在观察的心”?
  克:不是的,我说的冥想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一切有意识的、企图达到某种状态的努力都停止了。
  博姆:一种寂然无为的状态。
  克:没错,这就是我要讨论的冥想。
  博姆:一种一无所求的状态。
  克:你知道,我的冥想不是普通所谓的冥想。我只要一醒来就在冥想。
  博姆:那是一种什么境界?
  克:我在印度时,有一天晚上从睡眠中醒来,看看表,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我不太愿意形容当时的状态,因为听起来有点离谱。当时我接触到了宇宙所有能量的源头,它对于我的脑子和身体都有不可思议的影响。我很抱歉谈起自己的私事。你知道,当时所有的分界都消失了,自我感和外在世界的对立感全都不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只剩下那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
  博姆:脑子和能量的源头接上了?
  克:是的,我讲了六十年的话,就是想看见别人也同样能达成这种状态,但“达成”这两个字不太恰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的问题和烦恼都解脱了,因为那是超越时间的纯粹大能。然而一个人要如何既不教导,也不刻意救度或推销,只是坦白地告诉大家“这个方式能引导你得到真正的平安与爱”?我很抱歉必须使用这些字眼。假设你已经达到了这状态,你的脑子已经和这股大能一起共振,那么你要如何才能帮助另外一个人?我是指真的帮助,而不是说说就算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我明白。
  克:“进化”暗示着时间,这么一来,我们的脑子就只能在时间范围内思考及生活了。现在要这样的脑子完全否定时间,真是一个不得了的工程,因为任何一个问题或烦恼一生起,就要立刻在当下解决。
  博姆:这样的情况是持续的,还是短暂的?
  克:很显然它必须是持续的,否则就毫无意义了。那不是偶发的,也不是间歇的情况。你要如何才能开启这一扇门,你要如何对一个人说:“你看,我们早就走错了方向,只有停止所有的思想活动,才能纠正这个错误?”
  博姆: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么做就能纠正错误?
  克:让我们再回到起初的论点。人类是不是在心理上(不是肉体上)早就误入了歧途?有没有办法完全倒转过来?或是停止活动?我们的脑子已经非常习惯于进化的理念,我们总是希望自己能获取更多,变得更有学问、更优秀等等。这样的脑子能否突然顿悟时间根本是个不存在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我明白。
  克:有一天我看了一个电视节目,里面讨论的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对我而言,“进化论”在心理层面是完全不属实的。
  博姆:但是他似乎已经证明所有的生物都会随着时间进化,你为何说它不属实? 
  克:当然,外在的进化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博姆:就某方面而言,“进化论”是属实的。然而就心智的层面而言,我不认为它是正确的。  克:当然是不正确的。
  博:但肉体的进化还是令脑容量增加了许多,否则我们今天也无法坐在这里讨论了。
  克:当然。
  博姆:我想你的意思是,心智并不是起源于脑子的,对不对?脑子也许只是心智的工具而已?
  克:而且心智也不是时间。
  博姆:心智并没有随着脑子一起进化。
  克:心智和时间无关,脑子却和时间有关,这是否就是冲突的起源?
  博姆:我们应该先弄清楚这样为什么会制造冲突。只说脑子与时间有关,有点语焉不详,我们应该说,它的发展方向里有时间的因素。
  克:是的,这才是我的意思。  博姆:然而又未必如此。  克:反正它是进化了。
  博姆:它进化了,因此它里面也有了时间的成分。
  克:它进化了,时间变成了它的一部分。
  博姆:时间变成了脑子结构的一部分。
  克:没错。
  博姆:然而,心智可以超越时间运作,脑子却没有这种能力。
  克:换句话说,上帝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只要脑子能安静,能超越时间,上帝就能在心中运作。
  博姆: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出来脑子的结构中具有时间的成分,因此它无法对我们的心智作出正确的反应。  克:脑子本身能否认清自己已经落入了时间的陷阱,只要它朝着特定的方向活动,冲突就永无止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是的。脑子能不能认清这一点?
  克:脑子有没有能力认清自己当下的活动,只要自己一落入时间的陷阱,冲突就永无止境?换句话说,脑子的结构里有没有一部分是超越时间的?  博姆:有没有一部分不在时间的陷阱中运作?  克:这么,问对不对?  博姆:我不知道。 克:换句话说,脑子并没有完全被时间局限,还有一部分是超越时间的。  博姆:说“一部分”并不正确,应该说脑子主要是控制在时间的手上,虽然如此,并不代表它没有能力转变。
  克:没错。被时间控制的脑子,能不能不向时间屈服?
  博姆:在不屈服的那一刹那,它就脱离了时间的控制。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旦加入时间的因素,脑子就被控制住了。在时间中运作的思想总是受制的,然而只要它的速度够快,就不会被控制。
  克:没错。脑子能不能领悟:只要自己受制于时间,冲突就永无止境?在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它能有所悟吗?当然不能。在强制和赏罚之下,它能有所悟吗?它不可能有所悟的,因为它不是想抗拒,就是想逃跑。
  什么因素才能使脑子认清自己的运作不正确?什么要素能使它顿悟自己的恶性重大?当然我们不能依赖迷幻药或意识转化剂。
  博姆:不能借助任何外在的东西。
  克:那么,什么东西才能使它领悟?
  博姆:你所谓的“领悟”是什么意思?
  克:脑子领悟到自己所走的老路,总是会带来永无止境的冲突。
  博姆:现在引发了一个问题:脑子其实一直都在抗拒这份领悟。
  克:当然,当然。因为几世纪以来,它早已习惯于那条老路了。那么你要如何才能让脑子认清这点?如果你能使它领悟,冲突就可以从此消失。
  你知道,人类尝试过苦行励志、禁食、守贫、守贞,过着纯洁无瑕、绝对正当的生活,离群索居、抛弃世俗的一切,他们几乎能努力的,全都努力了。然而没有任何途径真正达到了目的。
  博姆:你认为呢?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努力,都仍然局限在“变成”的范围之内?
  克:没错,不过他们始终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们必须把这一切全都放下。
  博姆:人类若想有进展,就必须先放下时间观念,他们不能总是期望未来,否定过去。
  克:一点都不错。
  博姆:也就是要放下所有的时间观念。
  克:时间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必须面对它,超越它。
  博姆:我们必须认清它不是单独存在的。你知道,我们一向认为时间是有别于我们而独立存在的。又因为我们总是在时间的范围内运作,因此要否定它似乎很荒谬。
  克:是的,一点也不错。所有企图达到永恒的人为方法,我们都得彻底放下。
  博姆:我们能武断地说一切的人为方法都不能使我们超越时间吗?
  克:绝对如此。
  博姆:因为每一种人为的方法都牵扯到时间。
  克:当然,这是非常明显的。
  博姆:我们一开始讨论,便设定了时间的结构。在我们讨论之前,已经预先假设了时间的概念。
  克:是的,确实如此。然而你如何才能使另外一个人明白真相?假设那个人早已深陷时间之中,他一定会抗拒你的说法,他一定认为别无出路,那么你要如何使他明白呢?
  博姆:只有那些已经深入于这个问题的人,才能听得懂你的话,路上刚刚结识的人绝不可能明白你在讲什么。
  克: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如果真相是无法透过文字说明的,一般人又该怎么办?你是否认为要解决内心的问题,必须在问题一生起就立刻加以解除,否则我们很可能误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假设我现在内心有烦恼,我的心能否立刻认清真相,当下就把烦恼解决,既不自欺,也毫无抗拒,只是勇敢地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博姆:要想解决心理上的问题,这大概是仅有的一条路了,否则我们很可能深陷烦恼的源头,而无法自拔。
  克:这是当然的。这种方式能不能超越时间?我是指心理上的时间感。
  博姆:可以的,如果我们能立刻把烦恼解决,也就是解除自我感,就可以超越时间。
  克:假设一个人很贪婪或善妒,如果他能立刻认清自己的贪婪和执着等等,是否就能找到超越时间的线索?
  博姆:是的,不能立刻加以认清,就必定扯进时间的因素。
  克:是的,一点都不错。
  博姆:超越时间必须在当下这一刻,对不对?
  克:当然。这点是否说明了人类犯下的错误?
  博姆:是的,一个人如果在心理上觉得自己已经失序,他立刻就会扯进时间的因素,期望自己将来能有所改善。如此一来,就制造了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克:认清这点之后,能不能为我们开启超越时间的那一扇门?换句话说,就心理层面而言,思想根本是没有地位的。
  博姆:你是说思想只是一种陷入时间的活动?
  克:你认不认为思想就是时间?因为思想总是奠基在经验、知识、记忆和反应之上,这一切都是时间。
  博姆:也许这么说比较妥当:据一般的了解,思想的活动是在时间范畴之内的。
  克:就我们目前的了解,思想是起因?时间感的。
  博姆:是的,大致来说,我赞同这个说法。
  克:一般而言,思想就是时间。
  博姆:它是奠基在时间概念之上的。
  克:对我而言,思想的本身就是时间。
  博姆:思想的本身也制造了时间感,对不对?
  克:这是否意味着:没有时间,就没有思想?
  博姆:也许就没有具有时间感的思想了。
  克:不,就没有思想了。我想慢慢讨论这一点。
  博姆:我们能不能这么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思想,都是被时间操纵的?
  克:没错。假设现在这些思想都已经停止了。
  博姆:也许另外还有一种思想是不受时间操纵的……我的意思是,你也曾经说过,我们仍然可以利用思想来做一些事。
  克:当然,就外在而言,思想还是有用的。
  博姆:我们必须十分谨慎,我们不能武断地说思想一定受到时间的操纵。
  克:如果我要从这里走回我的家,当然需要时间,但是我说的不是这种时间。
  博姆:那么我们就必须解释清楚,你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
  克:是的。你不认为知识就是时间吗?
  博姆:可以这么说。
  克:所有的知识都是时间。  博姆:是的,我们从过去累积的知识投射出一个未来,如此循环不已。 克:当然,知识一定有过去和未来。无论是科学、数学、或其他任何一种学识,都需要时间来学习。我读哲学,或读这个那个,所有的学识活动都牵扯到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博姆:我想我们主要是想说明人类已经误入歧途,我们深深陷在这种被时间操纵的知识里。知识已经从外在延伸到了心理的层面。 
  克:没错。因此人类全都活在时间里。
  博姆:人类之所以会活在时间里,因为他把知识变成了心智的本质。你是否想说明人心本来是没有知识的?  克:你在说“知识”的那—刻,已经暗示了时间的因素。我们刚才说的是时间感一旦停止,蕴含经验的知识就消失了。
  博姆:我们必须先认清“经验”二字的意义。
  克:经验一定和记忆有关。
  博姆:人们总是说:“我经历过一些事,我从经验里学到了很多。”  克:也就是说“变成”的过程。  博姆:让我们先把这点弄清楚。举例来说,人们在工作上的经验,往往会变成技术和理解力。
  克:当然,但是我们讨论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博姆:我们讨论的是:心智根本不需要累积经验、心理上的经验。
  克: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心理的经验都是局限在时间之内的。
  博姆:而且它们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不能说:“我在工作上的技巧纯熟了以后,我的心智也会跟着纯熟。”
  克:假设我已经认清知识就是时间,也认清时间只有在某一方面重要,在另一方面却毫无价值。这种认识并不自相矛盾,不是吗?
  博姆:我会这么说:时间的价值只限于某一层面,超越这一个层面,它就没有价值了。
  克:好。那么没有知识的心智和脑子又是怎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你是说没有心理上的知识?
  克:是的,我指的是心理的层面。
  博姆:心智被时间操纵的问题,远不及欠缺自知之明来得严重。
  克:没错。
  博姆:换句话说,脑子必须对自己有所认识,才能有条有理。
  克:脑子真的失序过吗?显然没有。
  博姆:真正面对过自己的人,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是失序的。
  克:当然。
  博姆:我想你的意思大概是:在心理上压抑自己是没有意义的。
  克:心理上的“我”就是“时间”。
  博姆:是的,一切的认知都是“我”,也都是“时间”。
  克:假设一个人的内心既没有时间感,也没有心理上的知识(也就是没有“我”),他又会如何呢?大部分的人很可能会说:“那太恐怖了。”
  博姆:是的,好像什么都没了。
  克:如果一个人真的达到了这种境界,又会如何?会不会因为什么都没了,所以就无所不有了。
  博姆:我同意。
  克:冥想也停止了,什么都没了。
  博姆:心中空无一物。
  克:是的,心中空无一物。
  博姆:心中有事就有局限,心中无事便能产生无限的力量。
  克:等一等,先生。假如心中真能空无一物,就能无所不有,也就是具有无限的能量了。
  博姆:没错,物质的基础即是能量。
  克:当然,一切都是能量。能量的源头又是什么?能量是否根本没有源头,只是一种存在?
  博姆:能量只是一种存在,能量即是“本来面目”,它不需要任何的源头。这是一种看法。
  克:如果心中能空无一物,就能无所不有,一切都只是能量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因为印度教也有同样的看法,他们认为“梵”(Brahman)就是万物的本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然而这种看法已经变成了抽象的概念和原则,因此又成了脑子的运作。事实上,宇宙本来就是空无一物的,因为如此,才能无所不有,一切全都是能量。然而创造力又是什么?
  博姆:应该不是时间吧?
  克:我很清楚我们说的不是时间,但是你知道,基督徒可能会说:“上帝就是能量,也是所有能量的来源。”
  博姆:基督徒还有一个观念,他们认为“神的源头”(Godhead)又是上帝的来源。
  克:除此之外,印度教徒、回教徒和犹太教徒,都有相同的看法。我们是不是准备和大部分的人持不同的看法?
  博姆:我们的看法似乎和他们很类似。
  克:但又不尽然,我们必须十分小心。
  博姆:在历史上,这类事一直有人在探讨。
  克:宇宙空无一物,一切都只是能量而已。这是什么意思?
  博姆:能量之中还有东西吗?
  克:可是“我”总是告诉自己:“我和它是完全不同的。”
  博姆:“我”把自己圈住,然后说:“我是不同的,我是永恒的。”
  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立为什么会产生?是不是因为“我”认同了外在的房子、汽车等等的东西,这份认同就转移到了内心?
  博姆:没错。还有一点,我们一旦在内心里对某样东西认同,便自然想保护它,于是就制造了与其他生命的分别和对立。
  克:这是一定的。
  博姆:“自我”当然是其中最宝贵的东西,我们必须倾全力护卫它。
  克:人只是一个有机体,它只是能量的一部分,除了护照上的那个名字之外,“我”根本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不存在,所以就无所不有了,因此一切都只是能量而已?
  博姆:没错,肉体并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
  克:不,只有肉体存在而已。
  博姆:你说过还有能量的存在。
  克:人这个有机体只是能量的一部分,并没有一个“我”的存在,只有外在的形体而已。
  博姆:只有处在能量中的外在形体而已。
  克:先生,你明白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吗?这是否就是最后的终点了?
  博姆:不,我不这样认为。
  克:数千年以来,人类不就是想达到这种“无我”境界吗?因为无我,因此就无所不有,拥有无限的能量了。
  博姆:这种境界不应该是终点,很可能又是另外一个开始。
  克:等一等,这就是我们讨论的重点。结束也就是开始,对不对?只要时间感完全终止,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那又是什么?如果“我”没有了,只剩下能量和躯体,时间感也结束了,这一切不是太没有价值了吗?
  博姆:是的,如果我们只停留在这个终点……
  克:就仅止于此了。
  博姆:你提出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以说把所有关于“空无”的困惑都扫除了。
  克:好,如果结束就是开始,那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开始”似乎又暗示了时间的成分?
  博姆:不一定。我们好像讨论过,可能还有一种超越时间的活动存在。
  克: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一点。
  博姆:然而这种状态很难言传。问题不在它是否静止,而是在这种状态中的活动,并没有时间的次序感。我想我们必须现在就把这一点说清楚。
  克:是的。就让我们把那个开端称之为没有时间感的“缘起”。
  博姆:因为开始与结束都没有特定的时间。事实上,任何时间都可以开始,也可以结束。
  克:没有时间感,然后又会发生什么?我不是指我自己,也不是指我的脑子。我们已经讨论过,一个人一旦超越时间感,就进入了“空无”的状态。经过漫长的讨论,我们也知道空无就是无所不有,一切都只是能量而已。我们的讨论到这里就可以告一段落,不过这并不是终点。
  博姆:不是的。
  克:不是终点又是什么?难道是创造吗?
  博姆:类似这样的状态。
  克:这种创造和写作、画画的创作是完全不同的。
  博姆:也许下一回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创造”的意义。
1980年4月1日于加州欧亥
 
 
克:我们昨天已经讨论过,心理上的时间感就是冲突的根由,时间就是人类的敌人。自从有人类以来,这个敌人就存在了。为什么人类从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既然已经走错了,还有可能转到另外一个正确的方向吗?我们昨天谈过,外在的活动就是内心活动的投射,内在即是外在。我们也问到:我们是否热切地关注人类转向的问题,要如何才能使他不受时间的局限,只保留生活上外在的知识就够了?宗教人士、政客和教育者全都失败了,他们从未关怀过这个问题。你赞成这样的看法吗?
  博姆:我想宗教人士也努力探讨过永恒的问题,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成功。
  克:这就是我想讨论的。对他们而言,宗教已经变成了一种概念、理想,一种原则和价值观,而不再是真相了。大部分的宗教人士都执着于某种信仰或教条,他们紧抓着耶稣或其他形象不放。
  博姆:没错。不过你如果考虑到所有的宗教,例如各种宗派的佛教,他们想说的和你现在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
  克: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但我真正想探讨的是:人类为什么从不面对自己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说“让我们停止内心的冲突”?相反的,我们却鼓励冲突,总以为只有如此才能使我们进步。
  博姆:冲突有时候确实可以激励我们,使我们有能力克服敌对的力量。
  克:先生,你我如果认清了真相,不是抽象地、而是确实深入地认清了真相,我们能不能立刻采取行动,在当下的这一刻就把烦恼解决、彻底废除心理上的时间感?昨天我们也谈到,当心中空无一物时,就能无所不有,也就是进入无限的能量了。当时间感彻底停止以后,是不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没有时间感的“缘起”存不存在?我们又如何才能弄清楚?沟通时必须靠语言文字,但语言文字并不是那个东西的本身。因此当时间感彻底停止以后,又是什么状态呢?我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不是……
  博姆:不是生活中的时间。
  克:时间感就是“我”或“自我感”。当这一切全都停止以后,重新开始的又是什么?我们姑且可以说:从时间的灰烬中又产生了新的东西?重新开始的又是什么东西?不对,我们不该用“开始”这两个字,因为它们暗示了时间感。
  博姆:就说有新的事情发生好了。
  克:发生了什么?
  博姆:我们昨天已经说过,那可能就是真正的创造,各种创造的可能。
  克:是的,创造。有新的东西创造出来吗?
  博姆:它已经不再是一种“变成”的过程。
  克:噢,当然不是的,那个过程已经停止了。“变成”是最糟的事,因为它就是时间感,也是所有冲突的根由。我们现在是要弄清楚当“自我”(也就是时间感)消失时,会发生什么事。佛陀称之为“涅槃”,印度教称之为“解脱”。我不知道基督徒是否称之为“天堂”……
  博姆: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者曾经达到过类似的境界……
  克:是的,类似的境界。但是据我了解,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者对于耶稣和教会的信仰是根深蒂固的,他们并没有超越这些。
  博姆:据我所知也似乎如此。
  克:我们刚才讨论的境界已经不再有这些执着,所有的“我”都消失了。如果一个人的心已经完全消除了所有的陈迹,又会如何呢?我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博姆:你是说这不是一个妥当的问题?
  克:我只是在问我自己而已。这个问题背后的心态,是不是还存有非常微细的期望,想证明自己已经达到那种空无的境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一个不妥当的问题。你赞不赞成?
  博姆:这个问题会使你想找到更有希望的结果。
  克:如果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想找到一个超越自我的东西,那么这份努力以及获得的境界,仍然局限在“我”的范围之内。因此我并没有这份期望,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期望和需求了。
  博姆:那么策动你探索的又是什么?
  克:我的探索只是为了停止冲突。
  博姆:那么我们就要十分小心了。我们可能会因此而制造想停止冲突的期望。
  克:不,不,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我已经把它断除了。我知道一旦用了“希望”这两个字,就会制造一种“未来”的感觉。
  博姆:没错,这也是一种欲望。
  克:于是又有了时间感。我的心必须把这一切都彻底搁置一旁。如果我的心仍然在追寻或摸索着某个不可解的东西,它就仍然卡在时间的范畴之内。
  博姆:是的,那仍然是一种欲望。
  克:欲望和非常微细的虚荣。
  博姆:为什么是虚荣?
  克:虚荣来自于“我达到了”的感觉。
  博姆:一种自欺。
  克:所有的自欺和幻相都会因此而出现。我是在一边探讨,一边清除路面。
  博姆:你似乎在清除所有微细的欲望。
  克:?在欲望的问题也解决了,剩下的便只有“心”了,对不对?
  博姆:是的,不过我们必须考虑一下自然界的本质,如果一切都是唯心所造,自然界也应该包括在内,但是它似乎是独立的。
  克:我们已经说过整个宇宙都是唯心所造。
  博姆:你是说连大自然也包括在内?
  克:是的,它也是心的一部分。
  博姆:宇宙心的一部分?
  克:没错。
  博姆:你不是指某个特定的心吧?
  克:我指的是“宇宙心”。
  博姆:我们必须把这点弄清楚,你说大自然也是唯心所造,它毕竟还是具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不是吗?
  克:这是显而易见的。
  博姆:但是你刚才的意思似乎是:大自然只是宇宙心的一个抽象的想法罢了。
  克:它确实是宇宙心的一部分。不过我现在想探讨的是完全空寂的心。一个人的心完全空了以后,就只剩下宇宙心了,对不对?
  博姆:没错,我们讨论过,一个人的欲望一旦完全断除……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如果所有的欲求都止息了,接下来的又是什么?还有下一步吗?我们昨天说过,下一步又是另一个开始,然而“开始”这两个字暗示了时间感,因此并不妥当。
  博姆:我们不该用“开始”这个字眼,应该说“终点”才对。
克: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博姆:接下来到底还有没有新的东西了?
  克:还有没有心智无法捕捉的东西了?
  博姆:哪一种心?是宇宙心,还是某个特定的心?
  克:那个特定的心已经停止活动了。
  博姆:你是说那个接下来的境界,连宇宙心都无法捕捉了?
  克:这就是我们要弄清楚的。
  博姆:你是说超越宇宙心之外,还有一个实相?
  克:我们是不是在玩剥洋葱的游戏?剥到最后除了眼泪之外,什么都没了?
  博姆:我不知道。
  克:因为我们先说有一个终点,然后又有一个宇宙心,超越它之外,还有没有更高的境界?
  博姆:你认为这更高的境界也是能量吗?一种超越宇宙心的能量?
  克:我认为是的,因为宇宙心也是它的一部分。
  博姆: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是说这能量是活的?
  克:是的,是的。
  博姆:也有智力吗?
  克:等一等。
  博姆:以某种角度来说,它是否也是一种心智?
  克:如果这能量也有智力,它为什么会允许人类误入歧途?
  博姆:我想这也许是思想不可避免的发展过程。思想的活动就是要不停地发展,包括误入歧途的自由。
  克:“抉择”是不是人类最初的自由?
  博姆:不,思想必须有犯错的能力。
  克:如果一切都是由那超越的智能所操纵,它为什么会允许这个错误发生?
  博姆:我们可以假设有一个“宇宙律法”的存在。
  克:是的,宇宙有它自己的秩序。
  博姆:没错,这架宇宙机器也有犯错的自由,这就是宇宙律法的原则之一。即使这架机器故障了,对于宇宙而言也并不算失序,它还是在宇宙秩序之内的。
  克:没错。失序也是宇宙秩序之一,只有人类才会担心这个问题。
  博姆:对于宇宙而言,无所谓失序不失序。
  克:只有在较低的层次,才有这种担忧。
  博姆:也就是在人类的层次,才有失序的问题。
  克:人类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失序了?
  博姆:因为他仍然无知,他还没有认清真相。
  克:他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却只能活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且还是失序的。这个巨大的宇宙智能还没有……
  博姆:是的,你可以说创造的可能性里面包括了失序。人类既然有创造的能力,也应该有犯错的能力。他不能像机器一样,永远万无一失。那个超越的智能不可能把他变成一台不会失序的机器。
  克:不,当然不会。那么在宇宙秩序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吗?一种智能?
  博姆:你是说宇宙心创造了井然有序的大自然,它一定具有更深的意义,而不只是一种机器化的运作?  克:这就是我们要弄清楚的。
  博姆:你似乎能觉察整体宇宙和人类,这份觉知是从哪里来的?
  克:让我们从新开始:自我感(也就是时间感)一旦完全止息,所有的期望也都消失之后,就进入了空无状态。空无就是全宇宙了。
  博姆:是的,也就是宇宙心,宇宙物质了。
  克:整个宇宙。  博姆:你是怎么知道的?
  克:噢!我就是这么知道的。简单地说:由时间、思想和教育造就的分别心已经完全止息了。因为不再有分别心,不同的境界就出现了。
  博姆:你是说分别心一停止,不同的境界就能被我们觉知?
  克:不是觉知,只是存在而已。
  博姆:我们要如何才能察觉它的存在?
  克:我不认为人们能察觉它。
  博姆:那又是什么东西让你说出了这些话?
  克:它只是宇宙的“本来面目”而已,不是我察觉它,或是它被我察觉。
  博姆:没错,它是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
  克:“本来的面目”。
  博姆:你似乎在暗示说话的就是这“本来的面目”。
  克:没错。我很高兴你替我说了出来,因为我自己不好启口。我们现在讨论到哪里了?
  博姆:我们讨论到宇宙是一种活生生的智能,而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
  克:只有在没有自我感时,才能说我们是它的一部分。
  博姆:也就是没有分别心的时候。
  克:我想再深入一点。超越这一切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
  博姆:你是说超越这智能之外?
  克:是的。我们已经探讨过,空无一物即是无所不有,也就是所有能量的总和。这种能量纯净无染,永远不会腐败,但是在它之外,还有没有东西存在?我们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博姆:我不知道。
  克:我觉得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探讨完全,还有更超越的东西存在。  博姆:这个超越的东西是不是万事万物的背景?你的意思好像是:万事万物都是从内心这个背景冒出来的?
  克:没错,确实还有更超越的东西,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地讨论。在这一点上绝不能过于浪漫、不能制造幻象、不能有欲求,甚至不能存心寻找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我们是不是在假设:一切事物都必须从“那个东西”产生?
  克:是的,一切都是从“那个东西”产生的,虽然听起来有点冒失。
  博姆:你显然已经跟那个东西合一了。你对它应该不只是惊鸿一瞥吧?
  克:噢,当然不是后者,那仍然是一种主客对立的状态。
  博姆:这类的事很容易令人困惑。
  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只要还有一丝一毫的欲求和念头,幻象就仍然存在。因为欲求和念头都是自我的产物,也就是时间感。欲求和时间感一旦彻底止息,就空无一物了,也就是无所不在宇宙的智能中了。我们的讨论可以在这里暂停……
  博姆:我们还有必要再讨论超越这智能以外的东西吗? 克:我认为有必要。  博姆:好。但是我们必须说明为什么有必要。
  克:为什么有必要?我们的心中是否有一个更大的东西在那里运作着?对这点必须十分谨慎,让我慢慢说明。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有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你应该明白“我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博姆:我明白。
  克:确实有一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我们该如何讨论才能清楚?你知道,只有空无之中才有“大能”,它们两者是并存的。
  博姆:你说纯净的“大能”就是空无。你是否在假设:超越这空无之外,还有一个空无的基础背景。
  克:是的。
  博姆:它是不是一种实体?它如果不是空无,又会是什么?
  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博姆:你刚才说它是超越空无之外的东西。空无和能量我们还能理解,超越这个以外的……  克:另一个东西。
  博姆:是的,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有别于空无。这么说有没有道理?
  克:它是实体吗?
  博姆:如果不是空无,就应该是实体。
  克:实体就是物质,对不对?
  博姆:不一定,也许它只有物质的特性而已。  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博姆:物质本来是一种能量,但形状上是实体。因为它抗拒改变,所以形状一直不变。 
  克:你说的那个超越空无的“实体”,是否也有这一层含义?
  博姆:我们只是在探索你想说明的那个东西罢了。你说它不是空无,也不是具有物质特性的实体,但又似乎具有某种实体的特性,因此我们或许可以用“实体”这两个字,然后再把它的意义延伸一下。
  克:我明白。我们可不可以改用“本质”这两个字?
  博姆:“本质”不一定具有空无的意思,能量也可能有空无的本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因此它应该是别的东西,但有实体的本质。这是我的看法,这是不是你想说的?  克:在空无以外的确还有东西,我们该如何着手讨论呢?
  博姆:首先,是什么导致你这么说的?
  克:很简单,因为它确实存在。这一路下来的讨论,还算蛮合乎逻辑的,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制造什么幻象。我们能不能保持同样的警戒,继续弄清楚那个超越空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能不能使它降落下来成为一个可以沟通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是的,我明白。我们现在就可以问一个问题:它为什么不降落下来?
  克:它为什么不降落下来?我们应该问人类为什么不能无我?
  博姆:这不是一个能够以偏概全的问题。
  克:人类必须无我,才能接触到它。
  博姆: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假设:自我就是那个实体形成的幻象。你觉不觉得自我从某方面而言也是实体。
  克:是的,自我也是实体。
  博姆:因此另外那个实体似乎……
  克:无法接触得到。
  博姆:如果自我就是那个实体形成的幻象,也许我们的心只想制造一个和那个实体相关的幻象。
  克:这个企图的本身就是幻相。你为什么要把心和那个实体扯上关系?
  博姆:一个人如果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那个实体,就不会再开放自己的心了。
  克:当然不会了。那个东西能够言传吗?这么说并不是在企图逃避什么。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把该谈的都谈了。
  博姆:我想只要我们的认知无误,等一下语言自己会沟通的。  克:没错,但是那个东西能够被觉知吗?能够拿出来沟通吗?它是不是……  博姆:你认为这个超越空无的东西是活的吗? 
  克:是的,噢!绝对是活的。  博姆:它是一种智能吗?  克:我不想用“智能”这个字眼。  博姆:这个字眼是不是太有限了?  克:活的、智能、爱、慈悲,这些名称都太有限了。我们的讨论已经差不多触及要点,等一下也许就会有适当的名称来形容它了。那个超越一切的东西可以理解吗?我们能接触它吗?我们的心能捕捉它吗?  博姆:你是说它无法被捕捉?  克:我不知道我们的心能不能捕捉它?
  博姆:或是领会它?  克:领会、了解、甚至看到它。你是一位科学家,你研究过原子之类的元素,你在做研究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有一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吗?
  博姆:你永远都觉得有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但是你仍然无法知道那是什么。这点已经很明显,我们能够知道的都是有限的。
  克:没错。
  博姆:而且永远有更超越的东西存在。
  克:那个东西如何才能和你沟通?以你的科学知识和脑力,要如何才能领会那个东西?
  博姆:你是说那个东西是无法领会的?
  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如何才能领会它?我没有说你不能领会它。你能领会它吗?
  博姆:你没有说清楚。你好像说过它是无法领会的……
  克:“无法领会”的意思是,你的心必须超越理论……。我是说你能否直接“进入”那种境界?“进入”也只是一种说辞而已。超越空无的到底是什么?是寂静吗?
  博姆:寂静和空无很类似。
  克:没错,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来。那是不是寂静?还是,寂静也是空无的一部分?
  博姆:是的,我认为是如此的。
  克:我也认为如此。如果不是寂静,我们能不能称之为“绝对境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博姆:我们可以考虑用“绝对境界”。“绝对境界”指的是一种完全独立的境界。
  克:没错。你愈来愈接近了。
  博姆:它是完全自发的、自动的一种境界。
  克:没错。你认不认为一切事物都有起因,难道它是没有任何肇因的?
  博姆: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概念,当初是亚里士多德发展出来的,他认为“绝对境界”的肇因就是它自己。
  克:没错。
博姆:“肇因就是它自己”和“它没有任何肇因”是同样的意思。
  克:你知道,你一说“亚里士多德”就已经不是那个东西了。我们该如何着手呢?空无即是能量,空无存在于寂静中,或是寂静存在于空无中,怎么讲都无所谓,对不对?也许它根本是无法言传的,可是又必须说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你是说“绝对境界”必须靠语言来说明,但我们又认为它是无法言传的,因为任何语言只要一说出来,就落入了“相对状态”。
  克: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博姆:就是因为有人用语言形容过这个“绝对境界”,因此造成了历史上的长期压迫与黑暗。
  克:那么就让它去吧。不论亚里士多德或佛陀说过些什么,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有好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样你的心就不会被别人的概念影响。这些全都是局限,我们必须超越这所有的局限。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博姆:我们应该再谈谈有关这个“绝对境界”的事。
  克:我现在要把“绝对”这两个字拿掉。
  博姆:无论你用的是什么字,它反正是超越空无与寂静的境界。  克:没错,那是一个更超越的境界。  博姆:即使是空无和寂静,都已经是浩瀚无边的能量了。
  克:是的,我知道。但还有更无限量的东西存在。空无、寂静、或无所不在的能量已经是无限量了,然而还有更“伟大”的东西存在。
  博姆:我在想,无论你怎么形容空无或其他境界,一定还有更超越的东西存在。
  克:你是一位科学家,为什么要接受我说的话,不要接受!请原谅我这么说。
  博姆:我接受是因为我们一路下来都非常谨慎,一步一步地检查得很清楚。
  克:我们一直都很合乎逻辑、很理智。
  博姆:而且可以看得出来是正确的。
  克:是的。因此我说还有超越空无和寂静的能量,你接受我的说法吗?你接受只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合乎逻辑。
  博姆:不论你怎么说,总是有一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空无、寂静和能量之外,应该还有一种境界。
  克:没有更超越的境界了!
  博姆:这个观点不够清楚。
  克:已经没有更超越的东西了!这点我很坚持。不是顽固,也不是武断,我觉得这个境界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开始就是结束,不是吗?
  博姆:这是从哪一方面来说的?你似乎把创生当成了终点?
  克:没错,可以这么说。
  博姆:万物产生的背景,也应该是它们消逝的地方。
  克:是的。万事万物存在的背景,空无……
  博姆:……能量……
  克:……能量、空无、寂静、“本来面目”,这些说法都正确,然而它并不是一个实存的背景。
  博姆:不,只是一种隐喻罢了。
  克:没有更超越的东西,也没有起因了,如果有起因就有背景。
  博姆:另外一种背景。
  克:没有了。这就是开始,也是结尾。
  博姆:现在愈来愈清楚了。
  克:这个观点你觉得有意义吗?
  博姆:有的,是有意义的。
  克:更进一步地来说,你认不认为一切其实是无始无终的?
  博姆:没错,万物来自于那个背景,也消逝在那个背景中,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克:是的,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句话里面有着极大的暗示,它是不是指一切事物的死亡?
  博姆:你说过空无就是一切事物的终点,怎么可能还有更超越的境界呢?空无就是终点了,对不对?
  克:没错。空无是不是死亡?一切唯心所造之物的死亡。空无已经不再是唯心所造了。
  博姆:它就是宇宙心了。  克:空无是宇宙心了。
  博姆:是的。
  克:只有在自我感完全寂灭之后,空无才能出现。
  博姆:是的。
  克:我不知道我表达清楚了没有?
  博姆:很清楚了。但是后来你又说,死亡之后还有下一步?
  克:噢!是的。
  博姆:因此我们的结论是:人心制造的自我感寂灭了以后,就是空无,也就是宇宙心了。你现在是否想说:接着宇宙心也寂灭了?
  克: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
  博姆:在那个背景中寂灭了。
  克:这句话有意义吗?
  博姆:可能有意义。
  克:请稍等一下,让我们再检查看看。我想它应该是有意义的,对不对?
  博姆:是的。如果有自我感的心和宇宙心全都寂灭了,一切就结束了?
  克:没错。有一位天文学家不是说过吗,宇宙万物终将灭绝或爆炸。
  博姆:当然你仍旧可以假设还有一个更超越的东西存在。
  克:没有了,就到此为止了。
  博姆:我想我们已经有眉目了。首先是自我感的寂灭,接着是空无,然后就是宇宙心。
  克:接着宇宙心也寂灭了。
  博姆?没入了那个背景之中,对不对?
  克:是的。
  博姆:因此我们可以说那个背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克:一点也不错。
  博姆:如果连宇宙都没了,就根本没有东西好表现了,因为宇宙就是一种表现。
  克:你知道,我只是想说明:万事万物都有生灭,除了“那个”之外。这么说有没有意义?
  博姆:万事万物都从其中诞生出来,也死于其中。
  克:因此它既无开始,也无结束。
  博姆:谈论宇宙的结束有什么意义?宇宙的结束又有什么意义?
  克: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每一件发生的事都要有意义?重要的是这件事跟人类有何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类正在度过一段很糟的时期,这件事和人类有什么关系?
博姆:人类也许觉得他必须要和那个最终的背景接上,否则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克:然而人类还没有办到,他还没有和这个背景接上。他正在残害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和那个背景相左。
  博姆:因此人生才失去了意义。
  克: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可能会说:好!你说的一切听起来都很吸引人,但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个东西或者你能帮我去除障碍、让我不再和老婆吵架吗?
  博姆:我想回头再重新检查一下。我们开始探讨的是人类的痛苦,人类从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于是不可避免地……
  克:但是人类同时也希望有人能帮他们走上正路。因此我们才建议他们要面对自己的“本来面目”,不要想“变成”什么。
  博姆:是的。还有什么问题?
  克:他们不肯好好地听。
  博姆:那么,那位已经觉醒的人就应该把障碍找出来。
  克:你应该很清楚障碍是什么。
  博姆:是什么?
  克:“自我”。
  博姆:没错,但是我指的是更深的东西。
  克:你的思想和执着,这一切都是障碍。如果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放下,你就不可能和那个东西产生任何关系。然而人类并不想把这一切都放下。
  博姆:是的,我了解。他要的只是自己设想出来的东西。
  克:他要的只是舒适而没有烦恼的生活,可是连这点他都办不到。
  博姆:他必须把一切都放下才行。 
  克:普通人也必须和那个背景接上,否则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博姆: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没有这层关系……
  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博姆:然后人类就开始“发明”各种意义。
  克:当然。
  博姆:即使最古老的宗教都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上帝就是基石,因此要追寻上帝。”
  克:噢!不,我们说的不是上帝。
  博姆:那个背景不是上帝,但是意思很接近。“上帝”也许是过于人格化的一种说法。
  克:没错,上帝似乎能带给他们希望和信心,使人生好过一点。
  博姆: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们要如何对一个普通人说明这一切?
  克:你是一位科学家,你已经有足够的慧根来听我解说这一切,而且我们还是朋友。然而其他的科学家又有谁愿意听呢?我觉得如果有人愿意研究的话,我们将会有一个比较上轨道的世界。
  博姆:然后我们又会如何?
  克:好好地活着。
  博姆:我的意思是,我们曾经探讨过创造力的问题。
  克:是的。如果你们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冲突,自我感也放下了,另外一样东西就会开始运作。
  博姆:把这一点说清楚是很重要的,因为基督教的完美概念似乎相当乏味,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
  克:我们要再找个时间好好讨论一下,这一点也必须让它上轨道。
  博姆:要讨论它似乎不太可能。
  克:我们已经讨论得很深入了。
1980年4月2日于加州欧亥
克:我们今天该谈些什么?
  博姆:我读过一篇报道,有一位物理学家曾说过:我们对这个宇宙了解得愈多,就愈发现它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这点使我联想到,科学也许就是企图把物质世界变成我们唯一存在的基础,只有物质上有意义,其他方面……
  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没错。
  博姆:我们今天应该讨论上次谈到的那个背景,一切生命的基础。它和物质宇宙有何不同?
  克:让我们先把问题弄清楚。
  博姆:不只是物理学家,就连遗传学家、生物学家都企图把一切事物缩小到人类行为的范畴——包括原子、基因、DNA等等。他们愈是深入研究,愈是发现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没有原因的,它们只是存在和运作着。我们可以透过科学来了解物质层面的事物,除此之外就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了。
  克:我了解。
  博姆:也许前人曾经深入过这个问题,因为过去的人比较具有宗教情怀,他们觉得我们存在的那个背景一定是超越物质的,可以称之为上帝或其他任何称谓,因此他们的人生比较具有深刻的意义。后来这种情怀就逐渐消减了。现代化的生活最大的困难之一,就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克:那些宗教人士是否“发明”了存在的意义?
  博姆:他们很可能是这样的。因为感觉人生没有意义,才发明了一个超凡的、永恒的东西。
  克:一个超越时间、无法言传的东西。
  博姆:一个绝对的、独立的东西。
  克:因为看到人生的无意义,因此饱学之士就大声疾呼:“我们必须赋予它一些意义。”
  博姆:我认为这件事在更早以前就发生了。早在科学产生以前,人们就透过宗教的形式发展了这种观念。等到科学出现了,才开始否定宗教。
  克:没错,我了解你的意思。
  博姆:人们从此不再相信宗教所鼓吹的意义。也许他们从来也没有深信不移过。
  克:那么,我们要如何才能发现人生到底有没有更超越的意义?人类已经尝试过各种努力,包括冥想、苦行、离群索居、出家当和尚等等,然而他们很可能完全是自欺。
  博姆:没错,这也就是科学家为什么会否定它的原因,因为宗教人士所说的故事已经不再合理了。
  克:十分正确。那么,我们要如何才能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超越物质的东西存在?我们又该如何着手?
  博姆:我们已经讨论过那个超越物质、超越空无的背景。
  克:如果我认为那个背景也是个幻相呢?
  博姆:首先我们应该澄清一点:如果这个背景和人类漠不相干,那么它就和科学家研究的物质基础一样了。
  克:没错。我们的问题是什么?
  博姆:那个背景是否和人类漠不相干?你知道,宇宙看起来似乎和人类是漠不相干的,它制造像地震、海啸之类的天灾,它一点都不关心人类的死活。
  克:我了解你的意思。
  博姆:我们真的可以说它根本不管人类的死活。
  克:没错,我知道。
  博姆:但是人类显然认为上帝是不同的,他是关心人类的。这也许只是他们发明的一种想法而已。不管怎样,他们对此是深信不移的。就是因为他们深信不移,所以……
  克:才产生了无穷的力量。
  博姆:重点是:那个背景到底和人类有没有关系?
  克:如何才能弄清楚那个背景和人类之间的关系?
  博姆:这就是问题所在。人类对那个背景而言,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那个背景对人类又有什么意义?我可否再加进一个观点?我有一位朋友对于中东的神秘主义很熟悉,他告诉我说,那一带的人深信这个背景是有意义的,不但如此,人类的所作所为也都有其终极意义。
  克:没错,没错。让我们先假设它是有意义的,那么要如何才能厘清它呢?就像我们上一次所说的,如果那个背景确实存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它和人类有什么关系?如果它真的存在,如何才能和它接上?如果它不存在,那么人生就真的是毫无意义了。你死了,我死了,大家都死了,一切到此为止,什么快乐不快乐,美德不美德,一切都不重要了。因此你要如何才能证明它存在?包括科学上的解说以及感觉在内,还有和它之间的那种无言的交流。
  博姆:你所谓的科学,指的是不是理智?
  克:是的,我指的是理智或逻辑的解说。
  博姆:因此,那个背景是我们可以接触到的。
  克:不是接触,比这个更好,它是可以感觉到的。人人都办得到。
  博姆:没错,它是属于大家的。
  克:它不只是某个人的主张而已,它是可以实证的。但你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只说说就算了。要想感觉它,必须有下面几个条件:你的心必须彻底空寂,你的自我感必须完全去除。你愿意把自我连根拔除吗?
  博姆:我想人们一方面愿意这么做,一方面却力不从心。
  克:等一等。我们重新再来一遍。
  博姆:我们必须认清……
  克:这件事和意志力、欲望及努力都无关。
  博姆:是的,但是你一说“愿意”两个字,就包含了“意志力”的成分。
  克: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通过那扇门。我们愿不愿意通过那扇特殊的门,去看看那个背景到底存不存在?你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愿意。这份“愿意”和意志力并没有关系。我们只需要弄清楚自我的本质是什么,深入去探索它的所有特质,不要执着,不要恐惧,也不需要信仰什么,只要理智地观察就好。如果人类之中有十个人能接上那个背景,科学家就会接受它的存在。可惜我们却找不出这十个人来。
  博姆:我知道了,你是说我们必须使这件事变成众人之事。
  克:没错。
  博姆:这样它才能变成一个事实。
  克:变成事实人们才会接受,否则只是一种幻想或信仰罢了。
  博姆:一个被达成的事实。
  克:然而,谁又会去做这件事呢?科学家认为这件事纯属虚构,宗教人士则认为这件事不是幻想,那个背景确实存在,如果你能办到某些事,就能和它接上。
  博姆:是的,但是我认为你说的话一开始就很难被人接受。
  克:没错,因为他连听的兴趣都没有。
  博姆:而且他成长的背景完全和你所说的相左。一个人的背景往往决定了他的接受能力。举例来说,你要人们放弃时间观念,这一点他们就办不到了。
克:这一点确实很困难。
  博姆:但是却很重要。
  克:等一等。我可能不会从时间开始说明,我会从小学生的程度着手。
  博姆:你总归要涉及比较难懂的部分。
  克:没错,但是我会告诉他该先做些什么。
  博姆:你说该先做些什么呢?
  克:不要有任何信仰。
  博姆:一个人也许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信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仰些什么。
  克:不,不要有任何控制。你只需要观察自己到底有些什么信仰,如何执着于这些信仰,信仰如何给你一份安全感等等。而且要认清信仰只是一种幻觉,是不实在的。
  博姆:你知道,就这点而言,连科学家本身都无法确定,因为他们都相信这个物质宇宙实存的。
  克:你不需要“相信”太阳会升起或落下,因为这是一个事实。
  博姆:没错,但科学家还是深信不移。你知道,对于这一点,长久以来大家一直争论不休。有些事我们根本无法证明它的存在,但是我们仍深信不移。科学家确实有他们的信仰,某个人相信这种理论,另一个人则相信完全不同的理论。
  克:不,我是没有理论的。我会从小学生的程度开始说明:“不要接受任何理论或结论,不要抓着成见不放。”
  博姆:也许我们最好先说明:“不要执着于任何理论”,因为你如果说自己没有任何理论,马上就会有人质疑。
  克:我没有任何理论,我为什么要有理论?
  发问者:如果我是一位科学家,我也会说我没有任何理论。难道我研究观察的宇宙也只是理论而已吗?我会称之为“事实”。
  克:因此我们必须讨论一下什么是事实,对不对?事实应该就是实际上正在发生的事,你们赞不赞成?
  博姆:没错。
  克:其他科学家会不会同意这个看法?
  博姆:我想科学家们会说: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必须透过理论才能了解。你知道,科学上认为你并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除非有理论和仪器的辅助。
  克:等一等,等一等。现在发生的事必须分为内在和外在。
  博姆:让我们慢慢讨论。首先,外在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们仍然需要理论和仪器……
  克:不需要。
  博姆:……去了解外在发生的事。
  克:外在正在发生的事是什么?
  博姆:没有理论你就无法弄清楚。
  克:外在的世界正充满着冲突,这就是事实,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理论就能看清楚了。
  博姆:我不是在讨论这个。我说的是物质的事实,你知道,这才是科学家关心的问题。没有一个特定的理论,他就无法建立任何事实,因为事实是根据理论设立的。
  克:是的,这点我了解。这也许是个事实,你们也许在这点上有理论的基础。
  博姆:是的。例如引力和原子,这些东西都要靠理论才能建立正确的事实。
  克:正确的事实。所以你们总是以理论作为开端。
  博姆:混合了事实与理论,永远都是如此。
  克:好,事实与理论的混合。
  博姆: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讨论的领域里没有这两种东西的存在……
  克:是的。换句话说,在心理上,我对自己的状况和对这个宇宙,都是没有理论的。我为什么要有理论?因为只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都在受苦、都不幸、都充满着冲突与困惑。这就是事实,我不需要理论就看得很清楚了。
  博姆:你必须慢一点下结论。假如你想把科学家也包括进来的话,就必须有科学根据。
  克:我会慢慢讨论的。
  博姆:这样才不会把科学家漏掉了!
  克:是的。把我漏掉好了!
  博姆:科学家可能会说,心理学就是研究内心的科学。像弗洛伊德、荣格及其他人,都有自己的理论。我们必须说明为什么这些理论没有意义。
  克:因为理论会阻碍我们观察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博姆:没错,但是理论似乎真的能帮助我们观察外在发生的事。内在与外在为什么会有差别?
  克:差别?很简单,你很快就会发现的。
  博姆:让我们把它说清楚。如果你想把科学家也包括进来,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克:我会回答的,问题是什么?
  博姆:为什么设定外在物质事实必须有理论?在心理上,理论却变成了一种障碍?
  克:好,让我们先弄清楚什么是“理论”。
  博姆:“理论”的意思就是去看、去观察,一种洞悉力。
  克:观察?没错,一种看的方式。
  博姆:理论能帮助你观察外在的事物。
  克:理论就是一种观察。
  博姆:它是一种观察的方式。
  克:你能不能观察心理上正在发生的事?
  博姆:观察外在事物只能进行到某种程度,然后我们的观察就固定了。
  克:也就是说,观察者开始和被观察的事物分化?
  博姆:不只是分化了,他们的关系也被固定了。这种情况会多少持续一段时间。
  克: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吗?
  博姆:要想研究物质现象,固定一段时间似乎是必要的。因为物质的变化没那么快,而且只能隔离到某种程度,固定一段时间就可以比较持续地进行观察。
  克:是的。
  博姆:这样便成了我们所谓的“理论”。
  克:就像你说的,理论意味着一种观察的方式。
  博姆:“理论”在希腊文里与“剧场”是同一个字。
  克:没错,“剧场”也意味着观看。现在我们该从何处开始?你所谓的“一种观察的方式”是什么?是普通人的观察方式,家庭主妇或丈夫的观点吗?
  博姆:同样的问题在科学发展上也出现过。我们开始研究是从常识着眼的,那只是一种普通的观察方式。后来科学家才发现这种方式不妥。
  克:因此他们就改变了。
  博姆:他们放弃了旧有方式之中的某些部分。
克:这就是我要讨论的。普通的观察方式往往充满着偏见。
  博姆:是的,它通常很武断,而且必须依赖一个人的成长背景。
  克:没错。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去除偏见、不依赖自己的背景呢?我认为可以办得到。
  博姆:心理学上的理论能不能帮我们去除偏见?问题就在于,这些理论本身也可能是偏见。
  克:就是我的意思。理论也会变成偏见。
  博姆:理论会变成偏见,是因为我们还没发现任何可以作为依据的东西。
  克:最常见的现象就是人类都在受苦,对不对?这也是一种观察物质现象的方式,不是吗?
  博姆:是的。不过我不知道科学家会不会接受这个观点。
  克:好。那么“冲突”算不算最常见的现象?
  博姆:他们也有质疑。
  克:那么执着、享乐、恐惧算不算呢?
  博姆:我想还是有些人会反对的,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们应该更积极一点。
  克:更积极的现象有哪些?
  博姆:很简单,举例来说,人们可能会认为理性才是人类的通性。
  克:不,不,不。我绝不接受这个观点。如果人类真的有理性,就不会互相残杀了。
  博姆:我们必须把这一点说清楚。过去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人曾经说过:理性是人类的通性,而你的观点却是:人类并不理智。
  克:不,他们一点都不理智。
  博姆:你认为这是事实吗?
  克:是的。
  发问者:我想一般的科学家可能会说: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努力地争取快乐。
  克:这就是他们的共通之处吗?不,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我不认为他们都努力争取快乐。
  发问者:人类的差异性太大了。
  克:我赞成。
  发问者:我的意思是,这个说法才是公认的事实。
  克: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和别人是完全不同的。
  发问者:是的,而且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争取快乐。
  克:他们都在寻找某种满足。你们赞不赞成这个说法?
  博姆:这也是一种通性。我主张理性是人类的通性,因为科学就是奠基在人类的理性之上的。
  克:但是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个体性。
  博姆:如果你说的这句话完全属实,科学就不可能存在了。
  克:没错。
  发问者:为什么?
  博姆:因为大家就不会对真相有兴趣了。人们必须认为认清真相比个人的满足更重要,科学才可能有新的发现。你的理论错了,你就得认错,即使很令自己失望,也得接受这个事实。
  克:我不是在寻求理论上的满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科学家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都是理智的。
  博姆:至少在从事科学研究时是如此。不过他们也许会承认自己私底下就不是如此了。
  克:他们在面对物质现象时是理智的。
  博姆:至少他们在努力,某种程度上也办到了。
  克:但是在人际关系上面,他们却丧失了理智。
   博姆:没错,他们无法永远保持理智。
  克:所以不理智就是人类的通性。
  博姆:是的。但这一点我们必须再说明一下,人类的理智是有限的,只能维持在某种范围之内,因此概括而言,人类仍然是缺乏理智的。
  克:没错,这是事实。
  博姆:这是事实没错,但是我们不能说这不会改变。
  克:不,这是事实。
  博姆:它曾经是事实,现在也是事实。
  克:没错。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一直都缺乏理智,我的人生充满着矛盾等等。然而我能否转化这种情况吗?
  博姆:让我们试着从科学的角度来研究看看。首先,为什么每个人都缺乏理智?
  克:因为我们的教育、宗教信仰以及所有的训练,都给了我们局限。
  博姆:这个答案不能帮助我们什么,因为它引发了更多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受到局限等等?
  克:我们可以全都研究看看。
  博姆:我的意思是,循着这条线路无法找到什么答案。
  克:我们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局限?
  博姆:我们上一次讨论过,人类可能一误入歧途,就开始受到各种局限了。
  克:人类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局限,也许是因为寻求安全感而造成的。人们为自己,为自己的家庭,或是为自己的族人寻求安全与保障,因而造成了和其他生命的对立。
  博姆:我们现在又必须提出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会以错误的方式寻求安全感。你知道,如果人类真的具有理智的话,应该早就认清这份需求是没有意义的。
  克:没错,但是你要如何才能使我明白呢?
  博姆:你是说以科学的方式来说明吗?
  克:我主张思想一旦变成最重要的东西,人类就误入歧途了。
  博姆:它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重要?
  克:让我们一起来研究看看?人类为什么会把思想变成了唯一的运作工具?
  博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思想真的这么有用,它为什么还会制造如此多的问题?
  克:这两个问题都不难。就是因为思想变得过于重要,人类才误入了歧途。
  博姆:你知道,我认为思想已经变成和真相等同的东西了。人们起初利用思想去描述真相,久而久之就成了知识。然后知识逐渐使人们的思想概略化、僵化,于是就看不到真相了。思想因此而变成最重要的东西。
  克:你是不是想问:人类为什么会把思想变得如此重要?
  博姆:我认为他们是不经意地陷入这种状况的。
  克:为什么?
  博姆:因为他们没有看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你知道,他们起初并没有看出任何危机。
  发问者:刚才你还说过,人类的通性就是理性……
  克:那是科学家的主张。
  发问者:如果你能为某人指出真相……
  克:假设我没有理性,你要如何为我指出真相。
  发问者:要看到真相并不需要任何解说,只要观察就够了?
克:不够,人类还是没有理性,他们照样口里高喊着和平,实际上却互相残杀。博姆博士已经为我们指出,科学家虽然认为人类的通性是理性,可是他们在私下的生活里还是欠缺理智。现在我们提出的问题是:请用科学的方式为我们说明人类为什么没有理性。换句话说,请为全人类说明他们为什么会陷入不理智的状况,又为什么会接受这种状况。我们可以说这是因为习惯、传统,或是宗教使然。
  发问者:你认不认为思想一旦变成最重要的东西,人类就失去了理性?
  克:一点都不错。我们已经有答案了。
  博姆:但是我们如何陷入这种情况的?
  克:很简单,因为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东西。
  博姆:唯一知道的东西为什么会变成最重要的东西?
  克:因为思想制造了各式各样的意象,这些意象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那些未知的事物。
  博姆:但是你知道,如果理智真的发挥了作用,他就不会下这种结论了。把自己唯一知道的东西变成最重要,就是欠缺理性的态度。
  克:因此,人类是不理智的。
  博姆:他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
  克:错误的造成是因为他执着于已知的,而抗拒未知的,你赞不赞成?
  博姆:这是事实,但是原因说得不够清楚。
  克:因为已知的事物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博姆:我的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有足够的理智看清这一切?
  克:因为他丧失了理性。
  博姆:我们好像在绕圈子!
  克:我不认为如此。
  博姆:你提出的每一个理由,都只是在强调人类没有理性。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人类基本上是没有理性的,因为我们把思想看得太重要了。
  发问者:但是在这之前,思想已经建立了自我的存在感?
  克:啊!这是稍后才发生的事。让我们一步一步地研究。
  发问者:对于“自我”而言,思想当然就是唯一存在的东西了。
  克:科学家接不接受这个说法?
  博姆:科学家觉得他们是在研究物质真正的本质,他们也想了解宇宙之道,这些都是独立于思想之外的。他们或许只是在自欺,但是他们相信自己是在寻找一些客观的事实,否则就没有研究的意义了。
  克:他们是否想透过对于物质的研究,去发现那个不可思议的背景?
  博姆:就是这个目的。
  克:等一等,你确定吗?
  博姆:一点都不错,就是这个目的。
  克:然而宗教人士却认为,过于理智是无法见到实相的。他们不肯接受自己的理性,且指责矛盾是不理智的态度。人类要想有所领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渐进的路,另一条就是立刻顿悟,顿悟自己根本是不理智的。
  博姆:但是有一个困难,即使你承认自己是不理智的,你仍然会却步,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改善。
  克:没错。只要我肯完全承认自己是不理智的,就已经开始有理性了。
  博姆:你必须再说清楚一点。你可以说人类一直误以为自己是理智的。
  克:我不接受这种说法。
  博姆: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人类的错觉,就可能认为人类将会有理性。
  克:不,我也不接受这个说法。“事实”就是,人类根本是不理智的,要想接上那个背景,我们必须过着完全理智的生活,如此而已。思想创造了“我与众生分开”的无理概念,因此,我这个没有理性的人,能不能找出自己丧失理性的原因,然后把它连根拔起?如果我做不到这点,我就无法接触那个代表极致理性的背景。一位研究物质现象的科学家,真的能承认那个背景的存在吗?
  博姆:他只能假设它是存在的。
  克:它确实是存在的。现在“某甲”站出来说它是存在的,于是你这位科学家就说:“拿出证据来!”接着“某甲”就回答说:“你们这些聚在一起从事研究工作的科学家,虽然在研究的领域里是理智的,然而在私下的生活里却丧失了理智。你们必须从生活做起,要毫不费力,没有任何欲求,也没有信仰或意志力,才能和那个背景接上。”(译注:书中的某甲指的都是克氏本人。)
  博姆:换句话说,即使在科学的领域里也需要彻底保持理智,否则就无法贯彻到底。
  克:科学家只能多少保持一些理智罢了。
  博姆:是的,只能多少保持一些,因为科学家对自己的理论也会产生执着,因而造成了彼此之间的嫉妒。
  克:没错,他们还是被无理性征服了。
  博姆:因此我们必须找出无理性的根由到底是什么。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
  博姆:不过你必须证明我们确实可以找得出来。
  克:噢!当然,我现在就要证明给你看。首先,我们必须认清自己是不理智的,我们必须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毫无理性。
  博姆:“毫无”这两个字一定会惹来一些麻烦?如果你真的毫无理性,那么连开口说话的能力都不会有。
  克:没关系,惹麻烦是我的事。我认为人类就是毫无理性的,因此首先我们要察觉这点,观察自己的无理。我们一旦认为自己还有一部分是理智的,就会企图抹去那些不理智的部分……
  博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认为要想了解你说的话,首先必须具备足够的理智才行。
  克:当然。
  博姆:基本上我承认人类是被自己无理性的那一面所控制的,不过我们仍然有足够的理智来讨论问题。
  克:我对这点质疑。
  博姆:否则我们连开口说话的能力都不会有了。
  克:你听我说,我们会开始讨论这些问题,是因为我们愿意聆听彼此的意见,我们愿意把自己的结论先搁置一边。
  博姆:这只是理智的一部分。
  克:但是大部分的人连听一听都不愿意。因为我们认真,我们真的想知道那个背景到底存不存在,因此我们才有了聆听彼此意见的理智。
  博姆:所以聆听就是理智的必要条件。
  克:当然。我们在这一点上的意见相同吗?
  博姆:是的。
  克:科学家希望透过对于物质的研究,来接触那个不可思议的背景。我们却说:“先让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变得有理性。”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愿意聆听别人的话语。聆听本身就是理智的开始。有些人连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而我们这些愿意听一听的人,能不能开始理智起来?这么说不是非常合乎逻辑吗?我们能不能从这点开始讨论?
  人类为什么会使自己变得不理智?我们这些有能力变得理智的人,让我们共同来找出人类不理智的原因。人类生活里的通性是什么?很显然,思想是人类都有的能力。
博姆:是的,没错。当然有些人也许会认为“情感”才是人类的通性。
  克:也许有人会认为情感也是思想的一部分。
  博姆:但是大部分人并不了解这点。
  克:我们马上就要说明了。如果没有思想在背后撑腰,你能认得出自己正处于什么情感吗?
  博姆:这句话很难让大部分的人了解。
  克:也许有些人无法认清这点,但是我希望那些比较开放的人能看清楚,因为开放的人容易有理智,也比较愿意听别人的见解。他们会承认思想就是人类的通性。
  博姆:接着我们必须探讨思想到底是什么?
  克:很简单,思想就是不理智的肇因。
  博姆:没错,但是思想到底是什么?你怎么知道自己正在思想?“思想”又是什么意思?
  克:思想就是记忆的活动,也是脑子里贮存的经验和知识。
  博姆:理智之中必定包括理性思考,难道理性思考也只是记忆而已吗?
  克:等一等,让我们小心地探讨。如果我们能彻底理智,就能产生洞悉力。透过洞悉力产生的思想,才是真正合乎理智的。
  博姆:这种思想就不再是记忆了吗?
  克:不,不对。
  博姆:既然是透过洞悉力产生的思想……
  克:不,洞悉力利用思想作为方便的沟通工具。
  博姆:这种思想应该不只是记忆了。
  克:等一等。
  博姆:一般人的思想就像自动化的机器一样地运作——因此是不理智的。
  克:十分正确。
  博姆:不过洞悉力还是需要运用思想作为沟通的工具。
  克:这种思想就不再是记忆了。
  博姆:它就不再奠基于记忆之上。
  克:没错。
  博姆:它可以利用记忆,但是已经不再以记忆作为基础。
  克:然后呢?思想永远是有限的、分裂的、不完整的,因此永远也无法产生理智……
  博姆:如果没有洞悉力,就可能如此。
  克:那么,我们要如何才能产生完全理智的洞悉力呢?
  博姆:应该称为理性的觉知。
  克:好,理性的觉知。
  博姆:然后思想又变成了理性觉知的工具。
  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要如何才能拥有这份洞悉力?在每个当下都能洞悉一切的能力?这份洞悉力之中没有时间、没有记忆、没有肇因、也没有赏罚,只要我一开口说:我有洞悉力,就已经错了。那么毫无理性的心要如何才能变得有理性、有洞悉力?如果你的心能从时间感之中解脱,你就能拥有这份洞悉力。
  博姆:没错,让我们慢慢讨论。你知道,如果我们回到科学、甚至普通常识的观点,时间都是一切科学研究工作的基础。连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产下子嗣之后,也还是把他们都吞了回去。就像我们所说的那个背景一样,万物生于其中,也灭于其中。因此,人类在很久以前,就误把时间当作一切事物的基础了。
  克:没错。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居然声称时间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基础。
  博姆:是的,直到目前为止,包括科学家在内的所有人,都把时间当成了一切事物的基础。
  克:这就是重点了。
  博姆:你却说时间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基础。一定有人会认为你在胡说,他们很快就会把你的话否定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保持开放的态度,继续讨论下去。不过,你如果坚持时间绝非那个背景,我们倒真的不知该置身何处了。
  克:我知道。我会探讨的。
  发问者:思想的活动是否就是时间的活动?
  克:思想就是时间。
  博姆:让我们慢一点讨论,因为还有另一种时间,生活上的时间。
  克:当然。
  博姆:你知道,思考需要时间,久而久之,人们就投射出一种想象的时间……
  克:也就是“未来”。
  博姆:“未来”和“过去”。
  克:没错。
  博姆:这种想象的时间其实就是思考的活动。
  克:这是事实。
  博姆:思考确实需要时间,此外我们在想象“过去”和“未来”时,也在经验时间的感觉。
  克:这也是事实。
  博姆:因此时间绝不是那个背景,它甚至不是实存的。
  克:这点我们会慢慢查明。
  博姆:然而我们却认为时间就是那个背景。因为我们都活在时间里,没有时间,就没有了“自我”。
  克:没错。
  博姆:“我”必须存在于时间之中。
  克:当然,当然。
  博姆:“我”必须永远存在,或者“变成”更理想的我。
  克:“存在”和“变成”都在时间的范围之内,但是,透过时间进化的心智能否……
  发问者:你所谓的“心智”是什么?
  克:脑子、感官、感觉,这一切都是心智。
  博姆:你指的是个人的心智吗?
  克:当然是的。我指的是透过时间进化的心智。
  博姆:即使是它的独特性,也得依赖时间来决定。
  克:是的。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这样的心智能不能摆脱时间感,能不能拥有完全理智的洞悉力,并且能善用思想作为沟通的工具,而不再以记忆作为基础?
  博姆:是的。
克:我们要如何才能摆脱时间感?我很清楚我需要时间来学习语文、技艺等等,因此我指的不是这种时间,而是心理上的时间感。
  博姆:包括自我“存在”与“变成”的感觉。
  克:当然,“存在”就是“变成”。我们都是先有存在感,然后又想变成更理想的形象。
  博姆:变得更好、更快乐。
  克:是的,我们总想变得“更”怎么样。这样的脑子有能力弄清楚那个背景是否存在吗?我们的脑子能够脱离时间而运作吗?换句话说,时间能够停止吗?你接不接受这样的说法?
  博姆:我接受,但是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第一个问题应该是:我们的脑子能不能不受思想的控制?
  克:也就是不受时间感的控制。
  博姆:然后你又说,思想能够停止吗?……
  克:不对,思想就是时间,应该是时间能够停止吗?
  博姆:也就是心理上的时间感能否停止?
  克:没错,这才是我的意思。
  博姆:你是说我们仍然可以保留理性思考。
  克:当然可以,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博姆: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意识经验中的思想。
  发问者:也就是“存在”与“变成”的感觉。
  克:还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就是过去累积的知识。
  博姆:你是说连记忆里的经验都要摆脱?
  克:是的,过去经验中的伤痛、执着等,全都要摆脱。它们有可能断除吗?当然有可能,这才是重点。只要我们能觉察到伤痛,反观自己心理的伤害是如何形成的,这份觉知的本身,就能停止伤痛,也就能停止时间感,因为我们不再把伤痛拖延到未来。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假设某人在童年时内心曾经受到伤害,现在他透过聆听和讨论终于明白,伤害其实来自于时间的拖延。此外,要想和那个背景接上,也必须停止时间感。因此他问自己:我的创伤能不能在当下就治愈?
  博姆:我想还是需要一些步骤的。你说他发现伤害来自于时间感,但是在真正面对伤痛的那一刻,受伤的感觉其实是独立存在的。
  克:我知道,我们可以深入加以探讨。
  博姆:它是独立存在的问题。
  克:换言之,我已经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假相,因此是那个假相受到了伤害,而不是我。
  博姆:思想制造了一个假相。
  克:在“变成”的心理过程中,我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假相。
  博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克:思想透过经验、教育和各种局限制造了这个假相,使我和这个假相产生了分化。虽然我无理性地分化了自我与这个假相,这个假相其实就是“我”。一旦领悟到这点,我就能变得理智一些。
  博姆:这么说还是不够清楚,假设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我一定感觉受伤的就是“我”。
  克:那个假相就是“我”。
  博姆:受到伤害的人本来就觉得“我”受了伤啊!
  克:没错,但是你一想要转变这个事实,你就和真正的自己产生了分裂。
  博姆:这才是重点。一开始的感觉是“我”受了伤,第二个感觉是我必须和那个受伤的假相隔绝,以便改善目前的状况……
  克:于是就丧失了理智。
  博姆:因为这种感觉是不正确的。
  克:没错。
  博姆:这种想改善的感觉就把时间扯了进来,因为我以为这个问题需要时间才能解决。
  克:很正确。因此只要认清这点,就能变得理智,而且能立刻采取行动,采取在当下这一刻就把问题解决的行动。
  博姆:让我们再深入一点。起先是一种受伤的感觉产生了,一种受伤的假相,这时我并没有把这个假相和“我”分开,我是认同它的。
  克:“我”就是那个假相。
  博姆:然后我就开始和那个假相分裂,我认为“我”可以做些事来改善目前的状况。
  克:是的,你认为自己可以扭转这个状况。
  博姆:但是需要一些时间。
  克: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时间。
  博姆:我的意思是,我误以为改变这个状况需要时间。如果我不这么想,伤痛就不会存在了。
  克:一点也不错。
  博姆:但是在亲身经历的过程里,这份认识并不明显。
  克:让我们慢慢地探讨。首先,我受伤了,这是一个事实。接着我把自己和这个感觉分开,然后告诉自己要采取一些行动。
  博姆:这个要采取行动的“我”和那个受伤的假相是分开的。
  克:当然。
  博姆:他一直在考量该怎么办。
  克:“我”之所以会和假相分开,是因为我想“变成”什么。
  博姆:它投射出一个不同的景象。
  克:我受伤了,于是这个一向习惯于“变成”什么的“我”就告诉自己:我必须控制这个不利的状况,我必须把这份伤痛连根拔起,我必须采取行动,我必须报复。因此这种分离的感觉就是时间。
  博姆:现在比较清楚了。还有一点不够明朗化,你说自我和受伤的假相没有分别,然而大部分的人都会产生分化,并且投射一个未来的远景。
  克:我的理智告诉我,它们其实是没有分别的。
  博姆:但是我们总妄想有分别,因此才拖延了受伤的感觉。
  克:没错。
  发问者:我一察觉自己受到伤害,分裂就产生了,不是吗?
  克:我受伤了,于是我说:我要打你,因为你伤害了我。或者我说:我必须把这份感觉压下去。也许我因此而产生了恐惧等等。
  发问者:分裂的感觉应该在受伤的那一刻就产生了?
  克:是的,这也是丧失理智的那一刻。
  发问者:这一刻已经丧失理智了吗?
  克:没错,你刚才不是说过:我一察觉自己受到伤害,分裂就产生了。
  博姆:我觉得在这之前会先产生一种震惊感,或是一种痛苦的感觉。你认同了这份感觉,于是就把它诠释成“我受伤了”,接着立刻就产生想要采取行动的分别心。
  克:如果我根本没有受伤的感觉,我就不会有分别心。反之,如果我有了被伤害的感觉,只要我执着于这种感觉,想采取行动改善现状,我就失去了理智。
博姆:如果你不执着于这种感觉,你对自己说:我不再想“变成”什么。情况又会如何?
  克:啊!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表示我已经停止思索,不再透过时间去观察。
  博姆:于是就不再是一种理论了。
  克:没错。
  博姆:因为时间感就是一种有目的的理论。
  克:没错。时间感是人类的通性,而我们正在说明时间不过是一种幻觉。
  博姆:你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
  克:当然,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博姆: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投射心理上的时间感,伤痛立刻就可以解决?
  克:是的,它就立刻止息了,因为你已经不再想“变成”什么。
  博姆:只要你想“变成”什么,你就依然故我。
  克:没错,你仍然是老样子,也许问题稍微减轻了一点。
  博姆:这也就是我们拼命想改变的原因。
  克:我们现在讨论的就是洞悉力。洞悉力之中没有时间感,它不是时间的产物,因为时间之中只有陈旧的记忆罢了。洞悉力之中也没有意念的活动,因为意念全是一些记忆、经验、知识之类的时间活动。这里所谓的“时间”,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因此从时间感之中解放出来的洞悉力是没有意念活动的。
  博姆:我们曾经说过可以保留一些理性思考。
  克:等一等,这一点我不太确定,让我们慢慢讨论。洞悉力也许可以利用思想来说明自己的见地,不过它主要还是一种行动。以前的行动是奠基在思想上的,现在有了洞悉力,思想就不再重要,而只剩下了行动。你已经不再需要思想,因为洞悉力就是理智,行动也是理智。只有奠基在思想上的行动才会丧失理智。因此洞悉力是不需要运用思想的。
  博姆:这点我们必须弄清楚,因为在某些领域里,我们还是需要运用思想。举例来说,你在解释事情时,还是需要运用思想来说明一切。
  克:然而那并不是洞悉力。
  博姆:即使在解说时也还是需要洞悉力。
  克:一部分的洞悉力而已。科学家、画家、建筑师、医生和艺术家等,都只有一部分的洞悉力。我们这里所说的是追寻那些不可思议背景的人,他们才有可能变成真正有理性的人。这种洞悉力是没有时间感的,因此也没有思想的活动,这种洞悉力就是行动,理智的行动。请原谅我,我不是在说自己,我说的是全人类。那个男孩在1929年解散“世界明星社”时,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念头,但是他有洞悉力,于是他决定解散那个组织,从此和它一刀两断。做这个决定,并不需要考量。(译注:请参考《克里希那穆提》)
  博姆:但是你在决定何时解散以及如何解散时,应该还是思考过的。
  克:那些思考只是为了方便,为了与人沟通才运用的。
  博姆:你还是需要思考啊!
  克:决定立刻就成了行动。
  博姆:我指的不是那个决定。最初的行动并不需要经过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才需要。
  克:那不算什么,就像把椅垫从这里移到那里一样。
  博姆:是的,我了解。你的意思是,最初的行动并不需要经过思考。
  克:这就是我主要的意思。
  博姆:是否就像渗透过……
  克:就像海浪一样。
  发问者:所有的思想不是都经过同样的转化过程吗?
  克:当然是的。因为洞悉力之中没有时间感,所以脑子本身就会产生突变。
  博姆:好,我们能不能谈谈这一点。
  克:假设我产生了嫉妒之情,我能不能透过洞悉力一目了然嫉妒的来龙去脉,立刻就把嫉妒止息?把嫉妒之中包含的羡慕、贪婪等等成分全都止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缺乏理智的人可能会一步一步地去除嫉妒,去除执着、愤怒、恐惧、哀伤等等,他们总是陷在永无止境的“变成”过程里,不是吗?然而洞悉力就不同了,它是完全理智的,因此能将烦恼立刻连根拔起。
  博姆:没错。
  克:这是真的吗?这样的人就能“永远”不再嫉妒吗?
  博姆:我们必须讨论一下,我不明白你如何能保证这一点。
  克:是的,我能保证他永远不再嫉妒!
  博姆:如果你的话可以让那些有能力听懂的人……
  克:换句话说,要想接触那个背景,第一件事就是要静下来聆听。
  博姆:你知道,科学家并不能永远客观地聆听。即使爱因斯坦和波耳,都只能在某种程度上聆听彼此的见解。每一位科学家都有自己的执着。
  克:因此他们就丧失了原有的理性。
1980年4月8日于加州欧亥 克:我想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才能使人类从根本上产生质变?人类已经历劫无数,遭受过诸多的不幸、争战与痛苦,偶尔昙花一现的温情与欢乐,也无法带给他什么改变。到底什么才能使他放弃旧有的模式,完全转向呢?我想这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问题,只要你关心人类,你就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博姆:除非我们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否则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
  克:问题本身有没有一点意义?
  博姆:这个问题好像在间接地询问人类驻足不前的原因……
  克:没错。
  博姆:如果我们能找出人类驻足不前的原因……
  克:原因是不是起于人类的自大?表面上他在改变,有时也显得柔顺,事实上他的自我中心从来没有变过。未来的几天我们也许不会讨论这个主题,不过我认为可以从它开始谈起。
  博姆:你知道使人类驻足不前的原因吗?什么才能使他彻底改变?
  克:我想我大概知道。
  博姆:原因是什么?
  克:我们是否可以从外在环境的局限开始讨论,从外在的活动讨论到内心的活动,试着去发现外在就是内在的投射,最后再超越它们来看清全貌?你觉得如何?
  博姆:你所谓的“外在”是什么?你是不是指社会的局限?
  克:社会的局限、宗教的局限、教育的局限、贫穷、富裕、气候、食物,这些全都是外在的限制,它们多多少少都会造成人类心理上的束缚。
  博姆:一个人的想法确实会被他的各种关系影响,但是这还不足以说明他的局限为何变得如此僵硬,如此一成不变。
  克: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博姆:如果只是外在有局限,问题还比较容易解决。
  克:人类已经尝试过各种外在的改革。
  博姆:没错,共产主义者就深信,只要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就能产生新的人类,然而半个新人类也没产生。我想人类内心有个根深蒂固的东西,它一直不想有任何改变。
  克:那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又能把我们导向何处?
  博姆:我们必须把它揭发出来,否则哪儿也去不成。
  克: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值得讨论吗?它和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有关吗?我们是不是应该选择另一个相关的题目来讨论?
  博姆:我们已经讨论过如何把时间感终止,如何把“变成”的心病去除。我们也讨论过如何透过彻底的理性观察,来接触那个不可思议的背景。然而我们的心智还是缺乏理性。
  克:没错,人类基本上是不理智的。
  博姆:这也许就是一种障碍。如果我们能完全保持理智,也许就会认为接上那个背景是必要的。这么说对不对?
  克:没错。上一次我们已经讨论过时间的终止。科学家透过对于物质现象的研究,企图超越时间的局限,宗教人士也身体力行想要时间。我们曾经深入探讨过,也认为人类应该可以办得到,只要他愿意聆听,愿意透过洞悉力来终止心理上的时间感。洞悉力是超越记忆、时间、经验及知识的。艺术家、科学家、音乐家全都只有一部分的洞悉力,因此他们都还在时间的局限之中。
  人类只要能“无我”,就有可能拥有完整的洞悉力,因为“我”就是时间。
  我们还讨论到人类真有可能“无我”吗?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很少有人愿意聆听这类的事,因为“无我”太令人惊恐了。接着就产生一个疑惑:“无我”之后剩下的是什么?只有空无了吗?大部分人对空无都没什么兴趣,然而一个人如果能不带任何诚见地研究这个问题,他就会发现空无之中还是有东西的。
  博姆:还有一个背景。
  克:那个无始无终的背景。然而第一步就是聆听。作为一个人,我愿不愿意彻底放弃自我中心的活动?什么才能使我脱离这些具有破坏性的活动?如果他的脱离之中还有赏罚的动机,他就仍然局限在思想的范围里,到底什么才能使人类彻底放下?
  你知道,人类在这方面已经竭尽所能,他们断食苦行,他们放弃自己,去认同一个更伟大的东西。所有的宗教人士都尝试过这些方法,但是“我”仍然健在。
  博姆:是的,这些举动其实都没有多大意义,然而人们并没有察觉这点,他们似乎存心抗拒这项事实。
  克:人们并不想从冲突中解脱。
  博姆:冲突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们并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克:人们没有认清这一点。
  博姆:也许心智存心不想认清这一点。
  克:没错。
  博姆:人们不自觉地在逃避,比如印度人时常说:我要到喜马拉雅山隐居。
  克:其实仍然没有希望。你的意思是,长久处于冲突之中的心智,已经不想有所改变。
  博姆:心智为什么会放弃努力?为什么不想认清冲突是毫无意义的事?
  克:因为哲学家和所谓的宗教人士都强调奋斗、控制和努力的重要。这是否就是人类不愿意改变的原因之一?
  博姆:可能是的。他们希望透过奋斗来达到某种结果。他们并不希望放下什么,他们只希望透过奋斗来改善旧有的状况。
  克:人类已经存在两百万年了,他到底达成了什么目的?除了更多的战争和破坏之外,他什么也没达到。
  博姆:我想说的是,人类似乎并不想认清真相,他只想透过奋斗来改善现状。
  克:我不能确定是否有人已经指出了这一点,世界上的知识分子似乎都强调奋斗的重要。
  博姆:他们之中确实有些人认为如此。
  克:大部分人都认为如此。
  博姆:比如马克思。
  克:甚至布洛诺夫斯基(译注:英国籍的科学家,1945年被英国任命为赴日的科学代表,负责报告和分析对广岛及长崎的轰炸),他们都强调人类需要更多的奋斗和知识。这些知识分子对我们的心智是否造成了过大的影响?
  博姆:我想即使没有知识分子的鼓吹,人类还是照样强调奋斗的重要。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然而理由何在?
  博姆:最初可能起因于和大自然的抗争,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克:于是和大自然的抗争就转向别处了?
  博姆:没错,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你知道,原始人和大自然奋斗时,必须克服自己的弱点,必须变得非常勇敢,否则就无法战胜困难。
克:是的。因此我们的心智就在这样的模式下被局限住了?
  博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它还是无法说明人类为什么如此一成不变。
  克:因为我们已经积习难改。
  博姆:人类为何如此不想改变呢?
  克:如果你能为他们指出错误,让他们认清自己的无理和所有的因果关系,甚至能举出实例及资料,他们又为什么要抗拒呢?
  博姆:这也就是我说过的,如果人们有足够的理智,就有能力放下这些习性,问题在于他们并没有充分觉察自己的思考模式。他们只能觉察到某种程度而已。
  克:什么才能使他们充分觉察?
  博姆:这就是我们必须弄清楚的。局限可能来自于习惯,也可能是过去的结论全都同时在运作,而并不自知。有太多的理由把人类局限在这个模式里,你也许能说服他,使他相信这个模式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他生活里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事是陷在模式中的。
  克:没错,然后呢?
  博姆:我认为,每个人必须非常渴望打破这个模式才行。
  克:什么才能引起他的高度兴趣呢?你知道,过去甚至有人愿意把天堂送给他,只要他能打破这个模式。许多宗教都做过这种十分孩子气的事。
  博姆:奖赏也是模式之一。如果没有巨大的奖赏,人类通常还是会故步自封的。
  克:更大的灾难也能造成一些改变。
  博姆:这就是人类的思考模式,他们已经习惯于利诱。如果大家突然都能共同创造更和谐的世界,人们才愿意放弃自我,否则人们还是宁愿保持原状。
  克:保持已知的状况。
  博姆:我拥有的虽然不多,但还是保住它们比较好。
  克:没错。你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这么做,我才愿意跟进?
  博姆:这是一般人的思考模式。一旦有许多人为了某种紧急的状况而合作,就会有人跟进了。
  克:于是他们就组织了公社。但是这些也全都失败了。
  博姆:因为过了一阵子,新鲜感消失了,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模式。
  克:原来的模式。因此我们必须查明,什么才能打破这个模式?
  发问者:这个问题似乎又和我们讨论过的“时间”有关?
  克:我对时间的问题一无所知,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理论。真正的情况是,我深深陷在一种模式里无法自拔。心理分析专家曾经努力过,宗教人士也努力过,每个人都想让人类变得理智一些,然而他们都失败了。
  发问者:因为他们没有认清,越想打破这个模式,这个模式就越坚固。
  克:这个说法也只是一种理论罢了。
  发问者:但是你可以把这点解释给他们听。
  克:你当然可以解释,我们曾经说过,合乎理性的解说不下一打,我们最终还是恢复原状。
  发问者:因为你并没有完全领悟,所以你才会恢复原状。
  克:当你说这句话时,“你”已经完全领悟了吗?你和我为什么不说:“我大事已成!”你也许能给我上千种的解说,但是我仍然要问你:“你的大事已成了吗?”
  发问者:我连这个问题都还听不懂呢!
  克:我不是在问你个人的问题,你刚才是在为全人类提出不能打破模式的解说。
  发问者:不,我给你的不只是解说而已。
  克:那你要给我什么?
  发问者:如果我观察到某种真相,那么我的描述就不只是一种解说了。
  克:没错,但是我真的能清晰地观察吗?
  发问者:这确实是个问题。
  克:因此你应该帮我认清事实。
  发问者:要想认清什么,必须先有兴趣才行。
  克:请不要用“必须”两个字。刚才博姆博士已经指出,当某个像战争一样的巨大灾难爆发时,我就会愿意放弃自我,或是愿意授权给某个将军及政客。只有在灾难中我才愿意忘掉自己,但是灾难一解除,我又故态复萌了。这种事时常都在发生。因此我问自己,我要如何才能打破这个模式?
  发问者: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看到错误?
  克:请指给我看。
  发问者:我办不到,因为我还没有看到。
  克:那么我该怎么办?你已经告诉我几千次这个模式有多丑、多具有破坏性,但我总是故态复萌。请帮助我,告诉我该如何才能打破这个模式。你明白我的问题吗?
  发问者:这么说你是有兴趣了?
  克:是的,到底什么使我感兴趣?痛苦?
  发问者:痛苦有时会激发我们的兴趣,但是它一会儿就消失了。
  克:那么什么才能使我保持醒觉、热情和机警,使我有能力打破这个模式?
  发问者:你的问题中提到行动、突破和放下,这些是否都是一种观察的能力?
  克:是的。请你告诉我、帮助我如何观察,因为我心里还在抗拒你。我内心根深蒂固的模式正在拖累着我,我需要证明,我需要被说服。
  发问者:我们必须重新再问?次,为什么我需要证明?为什么我需要被说服?
  克:因为有人告诉我,旧有的模式是愚蠢的、不合乎理性的。他还为我指出了所有的因果关系,可是我仍旧无法放下。
  博姆:你可以说这就是“我”的本质,我必须满足自己的需求,不管这份需求有多么不合乎理性。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
  博姆:首先我必须先满足自己的需求,然后我才能试着变得理智一点。
  克:我们的需求有哪些?
  博姆:有些是真实的需求,有些只是幻觉。
  克:没错。那些幻觉的需求往往动摇了其他的需求。
  博姆:你知道,我也许必须深信自己是善良的、正当的,而且能永远存在。
  克:请帮助我打破这种思维模式。
  博姆:我必须先认清这是一种幻觉。你知道,如果它显得过于真实,我就没办法了。你必须为我指出另外还有一种境界存在,否则我无法认清现状中的问题。
  克:没错。但是我现在并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即使天堂是完美的,可是我并不在那种境界里,请帮助我达到那种境界。
  博姆:不,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克:我知道你的意思。
  发问者:人们是否能认清想上天堂、想解脱也是一种幻觉?
克:这种需求也是奠基在“变成”和“更多”之上的。
  发问者:这也是一种幻觉。
  克:不,这只是你的说辞罢了。
  博姆:你还没有证明给我看。
  克:这只是你的一个理论,你必须证明给我看。
  发问者:我们真的愿意探索这个问题吗?
  克:只有在一种条件下我们才愿意探索,那就是最终我们必须得到一点什么,这便是人类心智的运作模式。我必须得到一些东西,才愿意攀登最高的山峰。
  发问者:人心能认清自己的问题吗?
  克:可以,但是它还是不愿意放下。
  发问者:如果它能认清……
  克:你一直不停地在绕圈子!
  博姆:它只能抽象地认识问题。
  克:没错。为什么我只能抽象地看问题?
  博姆:因为比较容易。
  克:不要又绕回原处了。为什么我的心总喜欢把每件事抽象化?
  博姆:在某种程度上,心智的运作就是把外在的事物抽象化,接着我们又把它延伸到了内在。
  克:我们还有没有遗漏什么?请允许我指明,我们目前仍然陷在旧有的思考模式中。
  博姆:问题的本身就包含了这个模式,不是吗?
  克:是的,研究这个模式也是一项传统。
  博姆:我的意思是,在设计这些问题时,模式已经延续了下来。
  克:没错,所以我们能不能脱离这个模式,从不同的方向来看问题?人类能不能告诉自己:我们已经竭尽所能,马克思、佛陀,每个人都指出过一些方向。已经经过了一百万年,我们仍然陷在这个模式里,我们仍然强调要产生兴趣、要聆听、要这样、要那样等等。
  博姆:这些都仍然在时间的范畴之内。
  克:没错。如果我把这一切都放下,“真的”放下,又会如何?我决定从此不再接受任何抽象的说教或曲解,我要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来看存在的问题:我为什么永远活在自我中心的状况里?我是一个对生命非常认真的人,我已经听了五十年有关这一类的说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等等。我能不能告诉自己:我要把这一切全都放下。换句话说,我要完全独立自主。这么做能造成什么进展吗?
  博姆:可能会的。
  克:我想这么做确实会有进展的。
  博姆:你似乎在说:把人类所有的知识全都放下。
  克:这就是我的意思。
  博姆:很显然这些知识已经发展过度了。
  克:对!把所有的知识、经验、说教、肇因全都放下。
  发问者:虽然如此,我们的心还是老样子。
  克:啊,一旦放下这一切,我的心就大不相同了。
  发问者:“心”难道不也是一个圈套吗?
  克:但是我已经把它放下了。
  发问者:“心”怎么能放下呢?
  克:噢!当然可以。
  发问者:我是说它是一个有机体。
  克:等一等。我的有机体是被知识和经验铸造的。我愈是成长、愈是进化,我累积的知识就愈多。我在知识的路上已经走了几千年了,于是我现在告诉自己,也许我应该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来看问题,我应该把所有累积的知识都放下。
  博姆:你指的是心理上的知识。
  克:当然。
  博姆:那个背景和知识是无关的。
  克:没错。
  博姆:退而求其次,知识才变得重要了。
  克:一点也不错。
  发问者:我还有一个问题。心智在一开始进化时就已经是现在的状态了,对不对?
  博姆:我认为它自从有了思想的结构之后才变得盲目的。
  克:十分正确。
  博姆:起先是对外在的事物产生了知识,后来又延伸到了内心,它并不知道自己会陷入知识的窠臼。
  发问者:如果心智重新开始起步,它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
  克:不,当然不会。
  发问者:除非它已经确知。
  克:不,我并不想确知什么,你又在绕圈子了。我并不想确知什么,请允许我再深入一点来探讨。
  博姆:我们必须先把这一点澄清,因为你曾经说过学习如何观察自己是很重要的事。
  克:当然。
  博姆:但现在你的说法又不一样了。你应该说明为什么会不一样,你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过去的概念?
  克:如果我不放弃,就还是在累积记忆。
  博姆:但是就某个阶段而言,学习观察自心确实是很重要的事。
  克:不要再回头,我现在才正开始呢!我已经活了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了,我听遍了印度的上师、基督教和回教的解说,也聆听过弗洛伊德、马克思的话。
  博姆:我认为我们应该再斟酌一下。我们已经同意这些都是负面的东西,但它们是否也帮助我们观察和认识了自己?
  克:没错,然而最后我发现,这也许是一条错误的路。
  博姆:是的,探索了一段时间,我们最后发现这是一条错误的路。
  克:没错。
  博姆:也许那一段的探索是必要的。
  克:也许是不必要的。
  博姆:因为我们给了它太多局限。
  克:当然。因此我现在才说要放下这一切,因为那条路不能使我有任何进展,不能使我从自我中心的活动之中解脱。
  博姆:只说要放下这一切还不够,因为你永远可以希望或假设这一切有一天会生成。但事实上你已经知道,它们不会产生什么效果的。
  克:它们不会有真正的效果,我很确定这一点。
博姆:说它们不曾生效还不够,它们其实是“不会”生成的。
  克:因为这些方法都是奠基在时间和知识之上,换句话说,都只是一些想法罢了。你赞不赞成?
  博姆:无论我们如何发展,这些方法全都是奠基在知识和思想之上的,连各种修持法门的惯性模式,也都是思想的延伸。
  克: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切都放下,不再漫不经心,也不再产生对于未来的兴趣,而是彻底认清这一切都只是换汤不换药的方法罢了。我已经朝北走了数千年,现在我决定要向东走,换言之,我的心智状态必须有所改变了。
  博姆:现在“我”的结构已经消失了吗?
  克:很显然已经消失了。
  博姆:不需要再透过洞悉力来观察了吗?
  克:我暂时不想讨论洞悉力的问题。
  博姆:但是能考虑这么做就是一种洞悉力。
  克:我暂时不想讨论这个字眼。
  博姆:你说这所有的方法都不可能生效,这就是一种洞悉力。
  克:对我而言,这些都不能生效。如果真的要讨论的话,我们又得回头探索如何才能产生洞悉力的问题。
  博姆:如何产生洞悉力并不是重点,所以我们将它搁置一边不谈,只说我们已经洞悉这一点就够了。
  克:因为已经洞悉一切,所以才会说“放下这一切”。
  发问者:放下这一切的模式。
  克:不,从此把各种经验、知识和模式中的“变成”心理完全止息。
  发问者:领悟之后的思考方式是否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显然我们还是需要思考的。
  克:我不能确定。
  发问者:也许不称之为“思考”,而是别的名称。
  克:啊!我绝不会给它另外一个名称的。我已经快一百岁了,我看到每个人都在为别人指点迷津,教别人如何止息这份自我感,但每个人的方法都是以思想、时间和知识作为基础。于是我不得不说:很抱歉,这些方法我都知道,也都用过了。我认清它们是无效的,所以就把它们放下了。如此一来,我心智的模式便彻底被打破了,我不再朝北走,而只好转向了东方。
  现在,假设博姆博士已经洞见一切,也打破了自己的模式,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帮助另外一个人达到同样的状况。不要只说:“你必须有兴趣”、“你必须好好聆听”,然后就退缩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要如何才能使另外一个人不再重蹈覆辙,使他的血液、脑子和每个细胞里都充满着这种洞悉力?你该怎么办?如果你拥有了洞悉力,就拥有了热情,这是一种小聪明,你不可能只是舒服地坐视一切,因为它会促使你不停地动,不停地给,就像汹涌的河水淹没了堤岸一般。
  假设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有足够的理解力和经验,我博览群书籍,尝试过各种自救的办法。现在我遇到一个充满着洞悉力的人,于是我告诉自己:为何不听一听他想说些什么?
  发问者:我认为我们都在认真聆听。
  克:真的吗?
  发问者:是的,我认为如此。
  克:让我们慢慢讨论。我们真的毫无抗拒,也毫不质疑地在聆听吗?我们几乎东、西、南、北的方向全都走遍了,现在某甲突然出现,他告诉我们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彻底地聆听。
  发问者:即使我们心裏有抗拒,我们可能也认不出来。
  克:不要又绕回“你为何抗拒”这个论点。在谈话中我会指出你的抗拒在哪里。你总是在绕圈子。
  发问者:克里希那吉,你不是从一开头就说要超越思想、理性思考和聆听吗?
  克:没错,但这只是一理念罢了,你真的做得到吗?某甲告诉你说:“喂!把它吃下去。”你做得到吗?
  发问者:如果我能看清楚它,就能把它吃下去。
  克:噢!你绝对能看清楚它的。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不要再回到旧有的模式了。现在你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要如何才能看清楚它?你只要看就对了!某甲拒绝再回到旧有的模式。
  发问者:拒绝回到“说教”的模式?
  克:知识、说教之类的东西。他说:赶快越过这个问题,不要再开倒车了。
  发问者:克里希那吉,不少人也提出过同样的建议,他们也告诉大家要观察,把念头放下,如果一个人真的能洞见一切,就能见到真理。传道者都是这么说的,你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克:不,我不是一个传道者,我早已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了。我已经远离教会、上帝、耶稣、佛陀、克里希那、马克思、恩格斯、所有的心理分析家和婆罗门学者。你知道,你还没有做到这点,你只说:“啊!我没办法做得到,除非你能保证超越这一切之后,还有一样更伟大的东西存在。”而某甲的回答是:“对不起,你得自己去发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没错,我们已经同意该把所有的知识抛诸脑后。不过知识时常是以最微细的形式出现的,我们可能会观察不?。
  克:没错。就是因为洞悉到这点,所以才要把知识放下。然而另外那个人还在知识的急流中逆水行舟,于是已经上岸的某甲就说了:“渡河不需舟,把舟放下你就上岸了。”谁能听信那条小舟就是多此一举的说教。某甲的要求有没有可能办到?
  博姆:如果那个人不能立刻跳过河面,他就无法上岸。
  克:一点也不错。所以某甲的要求是不可能办到的。他坚定不移、岿然不动,我要不就避开他绕道而行,要不就得从他身上踏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日日夜夜都耸立在我的面前,我无法与他抗争,因为什么支柱也没有。
  如果我遇到这样一个坚定不移、岿然不动、而又绝对正确的东西,我会怎么样?也许问题就出在我们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东西,我们即使已经登上了喜马拉雅山,埃弗勒斯峰仍然遥遥在望。如果遇到这样一个东西,我们可能会有几种反应,一是不知所措,二是掉头就走,三是必须弄明白它是怎回事,四是盲目崇拜。这所有的反应都会使我们回到旧有的模式,因此都得弃之一旁。某甲既然是岿然不动的,我们和他接触就应该受到熏染。它不是神秘学或玄学,它只是非常单纯的一个东西(译注:此处指的就是“禅”)。
  发问者:先生,它的作用就像磁铁,并不会造成什么突破。
  克:因为你还未放下旧有的模式,这不是某甲的错。
  发问者:我没有说这是他的错。
  克:但是你的话中已经有了这份暗示,因此你又恢复原状,又产生了依赖。
  发问者:现在我该怎么办?
  克:你如果遇到某甲会怎么样?
  发问者:你说过的,努力去弄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
  克:啊!现在你又迷失了,你又回到旧有的模式了。你可以看到、感觉到,你也知道自己又故态复萌了。
  博姆:换句话说,某甲认为必须完全放弃旧有的模式,因为它绝对无法生成。
  克:可以这么说。
  博姆:因此,他是岿然不动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克:没错,我是动的,某甲完全是不动的。
  博姆:你的意思是,在某甲的背后有什么,可以使某甲不动,你不想说点什么?
  克:你的心一向都在动来动去,现在突然遇到一个完全不动的东西,一定会有一种震动感。因为他完全不动,因此你很快会发现自己的动荡不安,于是你就变得较为机敏,能够立刻跳脱解说或理解的窠臼,直接感受到“那个东西”。再则因为你聆听过各种解说,而且已经明白解说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你对解说就变得敏感起来,甚至可以说“过敏”了。
  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一种危机存在,因为有人说过,亲近这样一位愿意给予的上师,你只需要沉默不语,就能接收他的能量。这也是一种幻觉。
  博姆:一旦认清所有的知识和时间感都不能改善人性,自然会止念,于是就变得比较敏锐了,对不对?
  克:没错,心智就能变得敏锐。
  博姆:过去的所有意念活动,其实是一种障碍。
  克:是的,知识只能使我们的心迟钝。
  博姆:它使我们的心做了许多不必要的活动。
  发问者:所有的知识都如此吗?
  博姆:不,有些知识也许不会使心智迟钝,然而先决条件是我们不能累积知识。
  克:没错,你记不记得我们讨论过,那个背景和知识是毫不相干的。
  博姆:因为它创造的东西就是空性。
  克:一点也不错。
  博姆:把知识完全放下并不能立刻接触到那个背景。
  克:没错。现在假设我听了录音带、也看过书,我从其中得知了一切,于是我说:“我懂了,我必须得到那个东西。”
  博姆:这其中有个问题,这类事很难在书本里说清楚,因为文字毕竟缺少变化。
  克:但这是最通行的方式。
  博姆:我想说的是,知识永远无法解决心理问题,不管任何形式的知识,都只会使问题更加严重。
  克:你们知道目前社会的趋势是什么吗?一个人如果有了烦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心理医生,任何问题都要依赖别人才能解决。我的四周充满着各种帮我解决问题的组织,于是我就变得愈来愈无能了。这就是目前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
1980年4月10日于加州欧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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