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天,在老戲友的呼聲中,原開封市二夾弦劇團的老藝人田愛雲自籌資金,重新組建了開封市二夾弦劇團。如今,由於資金問題,這個被稱為『天下第一團』的劇團,就棲身在這個荒草包圍的危樓裡。 『看看常香玉,一輩子不生氣』。『卸了牲口賣了套,也要看狗妞(陳素真)的《三上轎》』。『扒了房子賣了磚,也要看趙義庭的《南陽關》』。『看了蕭素卿,騎上車子不用蹬;看了蕭素卿,不穿棉襖能過冬;蕭素卿一走,村裡死了108口;死了先別埋,蕭素卿還來』。 這是幾十年前流傳在河南一些地方的順口溜,不乏娛樂精神,也讓人看到,當時大眾對戲曲明星追捧的狂熱,並不遜於現在各種各樣的『粉絲』。 在那個年代,傳統戲曲是中國最普遍的『流行音樂』、最具影響的大眾娛樂方式。很多地方『城鎮有戲館,寺廟有戲樓,村村有戲臺』,老百姓『寧賣二畝地,也要鬧臺戲』。10多年前,甚至20多年前,戲曲還在帶給人們無盡的快樂。在田間地頭,面對著曠野,戲迷們不定啥時候就會放開喉嚨大聲吼:『西門外放罷了催陣炮,伍雲召我上了馬鞍橋……』剎那間,滌蕩胸懷,忘乎一切。 變化似乎發生於彈指一揮間。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們日漸富足,娛樂日益多元化,人們的生活質量大為提高。但當人們從電視、電腦屏幕前,從聖誕節、情人節、NBA、世界杯、KTV的喧鬧中驀然回首,卻發現傳統戲曲已在悄無聲息中走入淒涼的困境。有數字表明,中國戲曲的360多個劇種裡,有一多半已經消亡或正在消亡,其餘的也斂盡了曾經的光芒,在黯淡中尋找自己的生路。 就河南省的情況而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調查顯示,全省還有26個劇種活躍在舞臺上;但2004年的調查卻表明,能夠演出的劇種只剩下13個。而這13個劇種,有些只剩下一個劇團,戲劇界自嘲地稱之為『天下第一團』,因為天下根本沒第二個。而羅戲、羊羔戲、卷戲、花鼓戲等劇種幾乎沒有演出活動,也沒有人學,只有少數風燭殘年的老藝人還能演唱。 傳統戲曲經歷的,不是家道中落的辛酸,而是繁華落盡的蒼涼。 歷史的發展難以逆轉,但傳統難道注定要成為『走向世界』的祭禮與犧牲?答案是否定的。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正如世界需要生物多樣性一樣,我們也需要文化多樣性。中國文化正處於重新建設、自主創新的關口,與其他文化的交流、對話和融合,是中國文化選擇和創新的必然需求,但從傳統中汲取營養,尋找根脈,則同樣必不可少。沒有任何文化可以不接受遺產而能發榮滋長的。 眾多的地方劇種,實際上就是中國的鄉村音樂,它們各具特色,保存了豐富多彩的原生態藝術和區域本土文化,是不可再生的音樂文化活化石,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近千年的戲曲史上,無數藝人的纔華、情感和辛勤,化為絢麗多姿、璀璨奪目的劇種和唱段,這些文化遺產怎麼可能與中國文化發展走向毫無關系? 近年來,挽救稀有劇種的呼聲漸高,但這些劇種大多早已潰不成軍,失去演出市場,演員老齡化,枯木發新枝談何容易? 開封,戲曲史專家眼中的中國傳統戲曲『搖籃』、『中華戲曲之都』,長期是中原戲曲文化中心。能到開封演出、在那裡站穩腳跟,曾是一個劇種或演員成功的標志。但就在這個戲曲文化土壤如此深厚的城市,一個拯救瀕危劇種的民間行動卻歷盡艱辛,充滿悲壯和無奈的色彩。在中國戲曲的興起之地,二夾弦所經歷的一切,更讓人對傳統的喪失感到懮慮。 老戲友激活二夾弦 2000年10月的一天,開封市二夾弦劇團的老藝人聚集在大金臺酒店,他們心情都非常好,臉上洋溢著舒心的笑容。劇團已經解散16年了,居然還有老戲友牽掛著他們,專程到開封請他們吃飯。這讓大家仿佛回到了早已逝去的青春歲月,回到了留下無數美好記憶的舞臺生涯。 這位老戲友叫張國傑,是鄭州一知名企業家。張國傑喜歡二夾弦,是從1957年夏天開始的,當時上初中的他放假在家,趕會看戲成了他最大的愛好。一次聽說古滎起會,請來了開封地區二夾弦劇團,他爬山坡、翻寨牆,走了五六裡路趕了過去。戲臺前早已人山人海,10多歲的張國傑就擠在人堆裡看了起來。 『好聽,真好聽!』時隔近50年,張國傑接受采訪時仍為之沈醉:『以前沒聽過二夾弦,只覺得旋律很美。民間小戲,家長裡短的,很有意思。』 二夾弦在古滎演了三天,張國傑看了三天,每天戲散場了還不想離去,跟一幫孩子一起擠到後臺,看完演員卸裝纔回家。幾天的時間,讓張國傑深深地喜歡上了二夾弦,也記下了田愛雲等演員的名字。 後來,張國傑參了軍。1964年,部隊放映電影《李雙雙》,他在銀幕上看到了自己喜愛的二夾弦:電影有個情節,農村演大戲,出現在舞臺上的是田愛雲等人的《貨郎翻箱》,並且電影那個著名的插曲《小小扁擔三尺三》也是二夾弦曲調。張國傑感到特別親切,覺得電影選這個戲效果特別好,朴實優美的二夾弦與河南的鄉村生活配合得天衣無縫,襯托出濃郁的生活氣息,也勾起了他濃濃的鄉情。此後,每當回家探親,他都要想方設法買二夾弦的磁帶聽。 時光荏苒。1990年,已經是鄭州市燃料公司總經理的張國傑再次聽到二夾弦時,卻引發了無限的傷感。那次他去山西大同出差,路上司機突然放起了戲曲磁帶,『二夾弦!』張國傑頓時來了興致,他找出磁帶盒觀看,卻發現了幾行讓他傷感的文字:開封市二夾弦劇團1984年撤銷了,老藝人們幾番爭取恢復,卻毫無音訊。大家心情很沈重,自費到鄭州錄制了這盤帶子,算是與舞臺、與這個劇種告別,也算是給曾經喜歡過二夾弦的戲友做個交代。 看著磁帶盒上田愛雲等熟悉的名字,張國傑心裡不由得發緊發酸,很想為這個曾給人帶來美好記憶的劇種做些什麼。但不久,他被調往北京任職,近10年後,纔退休回到鄭州。 回鄭州後,張國傑偶然遇到一位開封戲劇圈內的朋友,問起二夾弦,朋友說那個劇團解散了,不過人還在,演員有的擺攤有的開出租。 於是張國傑想法聯系上了著名演員田愛雲,『老田你去找找吧,看能找到多少人,大家聚聚』。 幾天後,張國傑帶了20多份禮品趕到開封,與那些當年讓他歡喜讓他懮的演員相聚了。 席間,張國傑舉杯祝酒:『二夾弦老百姓喜歡,我們努力,不要讓這個劇種在我們這一代手中滅絕了。今天咱們點把火,一定要挽救這個劇種!』 在多年經營企業的張國傑看來,要讓二夾弦在今天活好,必須搞股份制,他提出自己拿些錢,老藝人們各自拿點錢,把這個劇團恢復了。 說到恢復劇團,老藝人都很高興,但他們多年來沒有穩定的收入,經濟上都比較困難,這個事情就擱置起來了。但恢復劇團的火種卻真的在此時點燃。 一年後,田愛雲應邀走進《梨園春》,多年不見的二夾弦重出江湖,讓現場觀眾很興奮。臺下坐的評委,都是田愛雲的老熟人,她演出完,一片掌聲中,老朋友們都為二夾弦惋惜,認為應該恢復劇團。 田愛雲再次被感動了,戲友們對二夾弦都這樣關心,自己幾乎一生與二夾弦血肉相連,難道不該為這個劇種做些什麼?難道就看著這個劇種徹底消失? 有人建議,能不能為二夾弦培養一批學生。田愛雲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老藝人組織起來,橕不了幾年,要想長久,必須從培養學生著手。 田愛雲一生要強,一旦有了想法,就會埋頭苦乾。2002年春天,她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辦戲校招學生。這年她已61歲,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兒孫繞膝、安享天倫的年紀,她卻開始了一個富有開創性的工作。當時她沒想那麼多,只想培養出學生後交給國家,自己的任務就完成了。但她做夢也沒想到,為了這個事情,她後來不得不賣掉自己家的兩套住房,可以說是傾家蕩產,最近甚至不得不用退休金抵押借錢,維持劇團生計 賣了房子橕不住『班子』 。 伴隨著纏綿的四弦樂聲,一個清揚優美的女聲驟然響起。那聲音如從雲端飄來,一入耳際,讓我恍若置身於空曠而清幽的水面。愣了一下神,我纔確認那聲音是18歲的張艷麗唱出來的,她距離我不過數米。我很意外也很吃驚:原來二夾弦這麼好聽! 後來我對朋友說起當時的感覺,結果慘遭調侃:『連你都說好聽,那准好聽!你連豫劇、曲劇都分不清楚,一下子就覺得好聽,那是真好聽。』的確,我不是戲迷,對傳統戲曲一向沒興趣,但今年9月底在開封市二夾弦劇團排練廳,卻使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傳統戲曲之美。 說是排練廳,其實是一座危樓上的三間普通房屋。這個劇團位於開封市魏都路盡頭的土路上,是黃委會勘探隊一處廢棄的院落,院子裡荒草包圍著一座紅磚三層小樓,二夾弦劇團就租用了二層和三層的一半,劇團宿捨、排練都在這裡,賣掉住房的田愛雲一家,也住在這兒。 『沒辦法。這裡便宜,我們沒別的選擇。』在排練廳門口,田愛雲這樣告訴記者:『你看見屋頂沒?這樓每間房子都貫穿幾根鋼筋,從兩端箍著防止出危險。由於房子小,高度不夠,排練武戲我都一再提醒,別讓棍棒碰著屋頂弄傷人。』 排練仍在繼續。在疾風驟雨般的板鼓聲中,20多個十七八歲的小演員魚貫而入,踏著節奏跑圓場,亮相,氣韻連貫,姿態優美。他們沒穿戲裝、沒戴花翎,臉上稚氣未脫,但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看著演員們年輕的面孔和充滿活力的表演,你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瀕危劇種。事實上,這些演員年紀雖小,基本功卻已經不錯。在河南首屆民間傳統優秀戲曲匯演中,他們就一舉獲得了5個表演金獎,兩個表演銀獎。今年5月中旬,應中國音樂學院之邀,小演員們赴北京進行了為期3天的展演和錄音、錄像,這個被稱為『來自河南的草根劇團』贏得了高度的評價。 如今的瀕危劇種最大的問題就是演員老化,後繼無人。 開封二夾弦卻培養起一批年輕人,成為『天下第一團』——全國唯一的陣容整齊的二夾弦劇團。許多戲劇界人士認為,這實在是奇跡。 但奇跡的創造過程卻隱含著諸多不為人知的艱辛。2002年春,田愛雲帶著借來的5000元錢到豫北、豫東這些二夾弦的『老根據地』招收學員。從來沒有劇團經營經驗的她,很快知道『水很深』。在電視上打了招生廣告,幾千元錢像打水漂一樣就沒了。田愛雲開始睡不著覺,想了幾天,她與大女兒商量讓其賣房子。房子在一樓,帶院子,賣了5萬元,拿出兩萬元辦戲校,剩餘的3萬元買了套舊房。 正是戲劇衰落的年代,這種民間性質的戲校招生非常艱難,到2002年6月開學,只有16個學生報到,後來通過親戚幫忙,好不容易纔物色到40來名學員。 辦戲校的日子很艱辛,但也很充實。無論冬夏,田愛雲都是四點多起床,帶著孩子們練功、喊嗓,晚上則要等孩子們都睡了她再睡。初來時,孩子們沒有任何基礎,她和請來的老師一句句教,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練。但沒想到的是,2005年6月孩子們畢業開始實習時,更大的困難降臨了。 畢業前,有學生的學費橕著,戲校基本上可以收支平衡。但實習期間不再交學費了,這麼多人吃飯就成了大問題,另外孩子們業務上還很稚嫩,要繼續聘請導演和老演員帶著排練,這錢從哪裡來?如果沒錢,好不容易拉起的班子,就可能散了攤,那樣的話自己多年的努力白費不說,又怎麼向辛苦學戲的孩子們交代?田愛雲有了被逼到懸崖邊上的感覺。 這時,她想到了自己的住房。60多平方米的房子位置很不錯,又帶個小院,種植著她喜愛的花草,是她與老伴、兒子、兒媳的『窩』。但顧不了那麼多了,征得老伴的同意,田愛雲不顧兒子、兒媳的反對,咬牙賣掉了房子,領著一家人與劇團住在了一起。 那時正是炎炎夏日,是演出的淡季,全團幾十號人沒有收入,坐吃山空,賣房得來的7萬多元錢很快花光了。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的旺季,田愛雲帶著劇團在豫北、豫東等地農村巡回演出,這個『娃娃班』憑借所受到的嚴格訓練,很快贏得了觀眾的認可。 一年過去了,田愛雲卻遇到了新的難題:不少優秀學生紛紛離去。她只好到學生的家鄉去,一個一個說服他們回來。前文提到的張艷麗就是被田愛雲找回來的,但還是有一些優秀學生沒能找回來,他們有的在深圳端盤子、有的在東莞等地當工人。其實張艷麗的父母最終也沒同意她回來,是她自己借了路費跑回來的。 『現在我最怕的就是學生走。』田愛雲無奈地說,『兩個「小生」,一個「花臉」,兩個「四弦」走得最可惜,培養了四年,多不容易啊!』 這些學生拿著學費,把四年的青春年華給了二夾弦,如今他們和他們的父母為什麼選擇了離開?我追問田愛雲,卻問出了老人更多的辛酸和無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