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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遊記選》(2007編)

 南靖草堂 2015-03-09

希臘遊記選

奧林匹克記⊙橫光利一

希臘喜劇⊙張娟芬2000.11.29

希臘悲劇⊙陳文玲2000.12.01

想念希臘的石頭⊙韓秀2001.05.11

米克諾斯我的夏天陳明聖2001.10.05

疊景現詩魂:希臘悲劇《戴神的女信徒》⊙胡耀恆2001.10.06

空中之城◎馬繼康2002.10.24

揚帆,往綺色佳◎陳少聰2004.08.23

飛行,或者不飛行 希臘繼續很希臘!王鶴2004.08.29

克里特島與山中的小咖啡店◎丘彥明2005.01.27

愛情海的夏日情◎卓立2006.09.15

龐珮莎嬸嬸的處女榨◎米千因(20070331)  

 

 

 

 

 

 

 

 

 

 

 

 

 

 

 

 

 

 

 

 

 

奧林匹克記

橫光利一

奧林匹克開幕式

   八月一日

    自前日起連連陰天。從溫特?登林蔭大道至賽場的街道上,突擊隊的褐色隊列突然止住了前往的群眾,靠近會場的地方,換上了更為精銳的黑色近衛軍,筆直的道路上空,Zeppelin飛船悠然、平穩地飛行著。仰望天空,恰似置身海底。

   下一屆奧林匹克輪到日本,這是不久前定下來的事,街上的旗幟中,可以看到日之九旗幟急劇增多。這是上天給日本文化垂下的一根繩子。飛船的巨大身軀再次出現在大型運動場上空。靜靜橫臥在橢圓形會場上空的船姿之美,仿佛窮盡了機械文明精粹之能事。和平的號角從塔上吹響,應和著號角,奏樂開始,歡呼聲高揚而起,希特勒自正面入口處入場,納粹的舉手禮斜向一邊,像一支穗梢整齊的長矛。

    肅然莊嚴的場內,恰值開幕的鐘聲由輕及重漸漸敲響。隨鐘聲響起,全場肅靜,一隊希臘選手由旗手開道,步伐整齊地走來。接著,按羅馬字母的順序,五十個國家的團隊陸續入場。每出現一個新的團隊,來自各國的全場觀眾便掀起一陣掌聲的浪潮。我覺得,此際我得親眼目睹到了一種歐洲的態度,那便是,民族相異的全體觀眾,一方面為共同的興奮所裹挾,一方面又依照各自不同的愛好而歡呼鼓掌。

    行進到希特勒正前方的各國選手,必須行本國禮,但能討人歡心的,則是那些行德國式宣誓舉手禮的。仰視著正前方入場的團隊里,有英國和日本。對這兩支隊伍,觀眾都沉默著不鼓掌。服裝和色彩上顯得明快的國家,會因此而贏得掌聲。奧地利與美國,毋寧說是因政治性背景,歡呼聲蓋過了全場。而只有一名旗手組成的哥斯達黎加,其寂寞的孤影,激起了一股格外盛情的歡呼熱潮。法蘭西則在德意志的環視之中,寂靜地、沉默地通過,就在一般觀眾覺得理所當然的一剎那間,他們卻在來到希特勒跟前時,突如其來地行了個德意志式的宣誓禮,在這微妙的逆轉中,觀眾爆發出響徹云霄的歡呼,久久不能平息,以致接續在后面的英國,只得在觀眾給予法蘭西的歡呼聲中行進。入場中的瑞士旗手將旗幟高高拋起再接住,口中發出怪聲,向觀眾打著招呼,鬧不清到底是什么禮儀,看上去就像一種雜耍,莊嚴的會場由此埋下坍塌了一角的危機。

    中華民國是帶著涼帽入場的,漂亮整齊的脫帽動作,讓人感受到了一種民國的優雅。日本選手的后半截顯得步伐凌亂,他們是踩著不該踩踏的草坪進場的,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日本主辦奧林匹克給選手帶來的興奮,遂不免為之捏一把汗。緊隨其后的意大利,那堂堂正正的行列,獲得了如潮一般的掌聲。德意志最后出場,是所有參賽國中步伐最整齊的,而白色服裝那種明快色彩,看上去使得場內的張顯得越發緊張,就像是上緊了的發條。

    繼組委會主席萊瓦特致辭后,希特勒宣布開幕的話音一落,立刻鳴響了禮炮,數千羽鴿子騰空而起,划著圓弧,在場內飛翔,每當禮炮隆隆響起,它們便旋轉著,越飛越高,朝天空飛散而去。此際,一名選手手持來自希臘奧林匹亞的竹刀狀松明聖火,飛跑而來,在鐵制巨大火盆上點燃了一片火焰。就在觀眾莊嚴注視著火焰熊熊燃起的當兒,靜靜地,緩緩地,合唱隊高聲唱起了理查?斯特勞斯為奧林匹克所寫的歌曲,各民族間的和平之戰由此揭開了戰幕。

八月三日

    昨天(二日)和今天(三日)天公不作美,出門時觀天,日頭像要掉下來似的,心想,今天日本要全功盡棄了。日本人好比植物,碰上一塊云也會覺得皮膚起皺。柏林賽場呈圓錐形,圓錐的底部和邊緣,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在這見不著天空的平面上,平時的訓練便都不管用了。對日本人說來,破不了自己的記錄和輸去比賽的最大原因,便是賽場上整天陰沉沉的,只能抬頭看見一絲狹窄的天空之故。像賽出了較好成績的村社、山本,她們出場時恰好太陽破云而出,賽場內洒下了少見的陽光。寄希望于超水平發揮,便非得仰仗這種自然之力不可。山本的投槍,就差了那么一點點,臨到她出場,別的項目中的八百米賽跑突然掌聲四起,接著投第二杆時,跳高那邊又鼓起掌來,這一來當然就沒戲了。敗下陣來,手里抱著盛衣服的包袱,無精打采退場的身姿,就像是讓夫家休了妻后、回到娘家去的倒霉主婦。村社與芬蘭隊的一萬米長跑是今天的壓軸戲,三十一名選手中,從第一圈到第十二圈,村社一直一馬當先,等到跑完第十三圈稍稍被拉后,心想這一下不行了,結果跑第十六圈時,她將一名芬蘭選手甩到了後頭,跑后面兩圈時,芬蘭三名選手爭拔頭籌,村社跑在第四,接著村社又跑到最前頭,以為局勢就這么持續下去了,可接下來便不行了。這樣的時日,肉體只是當做了一樣物品,強大的肉體幾乎完成了所有的比賽項目。迫在眉睫觀看一個民族肉體上的極限,其壯觀的程度,你在陰霾的奧林匹克之外,是絕對看不到的。在這日本成敗之日,我仿佛身一個大實驗室,不時地手持望遠鏡,就像手持顯微鏡,觀察著人的筋肉,并以此為樂。

八月五日

    四日,五日,一批日本選手出盡了風頭。直到昨天,觀眾還在覺得奧運會是黑人和德國人獨霸的舞台。待德國沉寂,日本抬頭,各國的聲援便悉數擁向了日本。尤其是前天的村社和昨天的西田、大江,不時博得滿場掌聲。跳高決賽時,日頭已經西沉,觀眾俯視腳下燈火通亮的賽場,一個勁地呼喊著西田和大江的名字,只要她倆的身姿躍起,便會變得鴉雀無聲,愈到后來愈是如此,只剩下向各國發送新聞的打字聲和在半空中迸濺著的奧林匹亞火焰聲。目睹此番情景,我一個勁地期望,輪到奧林匹克在日本舉辦的那一天,觀眾的態度也都能表現出如此出色的公正和光明。

從巴黎歸來

    離開法國前,我跟中島健藏要了本他譯的《拉謬》,想在那邊定定心心對照法文本讀一讀,雖然只拿了這一本,結果還是一字未讀,帶回了日本。現在讀來,書中一開始所記述的從巴黎到諾曼底的取道,和我去盧昂所走的是同一條路。

    書中,司湯達把主張修風景得處處籌划周到的巴黎人毫不留情奚落了一通,即便不把這種奚落看做是來自格勒諾布爾人的觀點,它也有著攻擊得在理的價值。

    不過,像這種「攻擊得在理的價值」,還不是我們這些外來者所能考慮的問題。巴黎自然是適合于所有外來者攻擊的目標,但不管你是誰,怎么個攻擊,就像踢球,踢來踢去,「我心我自知」,結果,默默踢回的仍是巴黎。

    世界上,一個有才能的人物,攻城略池之后,暗自返回自己的故鄉,形象會整個兒一變。一個自矜美貌離家出走的女子,會因為領悟到美貌不足恃而重返故里。與之相似,男女雙方彼此相惡的結果,卻締結了一場相愛,這恐怕是最新潮的現代戀愛方式了。對這種男女相愛方式,到底什么樣的批判才有效呢?戲劇比人生高尚得多,這話一點不假。

    法國總理萊恩?布洛姆年青時寫過《司湯達論》和小說,他那個時代所寫的記事,已由巴黎索瓦爾書店出版。在日本,通常人的觀點是,小說是傻瓜寫的東西。但在法國,唯有做寫小說的傻瓜,才是有助于生活的。像法國這樣,用文學來指導生活,并且常常靠文學來滋潤生活的,我還不曾見到過第二個。正因為如此,紀德曾有言,偉大的東西總是世俗化了的。但任何人都會有碰壁的時候,遇到這種時候,許多人便會重新返回自己,返回到年青時代。

    六七十歲起開始學習語言,平等地尊重十六七歲的少年,獨立獨行,不在乎年齡,這種法國人的人生態度,我以為,它的根基便在于常常努力從自己的年齡里去發現青春。我在巴黎逗留時覺得最羨慕的一件事,便是法國老人的瀟洒和豪爽。是徹底的個人主義致使一個男子變得如此的嗎?我常常關注和觀察著老人。我深知,那種老人就該像個老人那樣活著的日本涵養,那種讓人生過得安逸的涵養,是接受不了法國老人的生活態度的。我也很想在腦子里勾畫出一個十六歲少年的模樣,重新學習和校正自己的人生。意識到朝氣十足而不是學得老成持重,才是現代修養中最重要的,這想法大概也是受惠于法國。這談不上什么青年論。什么是成熟呢?誰也說不上來。

    我曾以「失望的巴黎」為題,給《文藝春秋》寫過一篇通訊。那篇文章在巴黎的日本人中引起了異議,并讓身在日本的朋友十分擔懮。其實題目不是我加的。我之于巴黎,與其說是失望,毋寧說更多是得益。聽說,不久前,在柏林的日本人在文章中寫到了柏林飯菜難以下咽的煩惱,從而招致了國內許多人投書,受到很厲害的責難,諸如“你懂柏林飯菜的味道嗎”,等等。在國內那些曾出過國的人里邊,現在有不少人是以守望聖地的心態,將異鄉他國當做自己心中的故鄉在過著日子的。

    袒護巴黎的,和袒護柏林的,以及袒護倫敦的,他們之間的熱心爭執,是國外一道常見的風景。正宗白鳥[]去莫斯科時,帶路的是個日本人,見白鳥一路上見到什么就罵什么,便規勸說,既然如此不稱心,何不趕緊離開莫斯科呢?這位做向導的,雖不是特別偏愛莫斯科的人,可在那兒住久了,自然而然就對那塊土地產生出了眷戀之感,這大概是誰都難免的吧。西條八十和藤原義江在國外相遇時,不約而同地講起,“看來看去,還是日本最好,真想早點回去”,以致使人感到,這些對異國心儀已久的人,莫非也和我輩彼此彼此難分伯仲。在國外度過了十數個年頭的人則對我們這些初出茅廬者講,西方人要是不去日本留一次學的話,那就蠢了。光看他們的表情,是弄不清年青還是年長的,年齡這東西,是以所出生的國家為根基而成長起來的,我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年青時出國和年老時去海外,他們得力于祖國的情況是大不相同的。偏激點說,年青者甚至比年老者在對待祖國的態度上更容易變得老氣橫秋些。我們這些人應該還稱得上年青,可一來到國外,便會意識到自己已疏遠了青年,什么都覺得無聊,不感興趣。

    漫無目的來到海外,想看的東西看過之后,又無用武之地,剩下來的便唯有無聊而已。清早醒來,天天苦于吃不准今天該上哪兒,女主人白天會做些什么樣的飯菜出來。這里邊讓我最感困惑的是:建築物太高,擋住了天空;使人心靈感到壓抑的石牆,無論走到哪兒都沒個盡頭。比起山野間荒涼的風景來,這種挺拔的石牆的蕭條相貌,更容易使人滋生出鬼言之心。比起凝視對方的纖細愛情來,還是一不做二不休、甘作甘為更容易贏得對方的心。

    為惡是行動,為善也是行動,如果說這是石牆之中的一種心理習性,那么日本式的低徊觀望,則是草木風月之中的一種心理心勝。所謂東亞趣味,在我看來,便是指你最終無法從東亞人中脫身離去。近來蔑視東亞趣味的思潮有愈演愈烈的跡象,但我覺得,促成東西方匯同的這一理想,千萬別搞得像電化合物那么廉價才好。

    你對柏林、巴黎沒什么好感,你把這些寫出來,便會遭到來自方方面面的攻擊,這種麻煩,我以為在俄羅斯會格外厲害。在巴黎的日本人里邊,對巴黎衛護得最盡心盡力的是伴野商店老板,此人因此榮膺了法國政府頒發的最高榮譽勛章。然而,由于回東京時在電台里不經意觸及到了法國人不善不美的地方,于是,返回巴黎后受到了傳訊,被嚴厲叱責后,聽說法蘭西最高勛章也被收了回去。實事求是地和盤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僅說自己國家,就是說別的國家,現在也已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德川時代那種封建時代才會有的擔懮,正在朝做夢也意想不到的地方延展開來,就連一時間以自由主義已臻全盛而夸耀于世的歐洲,似乎也難以幸免。這類使人發出深深感慨的事情,比比皆是。

    我在柏林時,有這麼一種恐怖,即使你是外國人,也會因為談論政治而被捉去殺頭,所以老覺得有人在警覺著你,而到了莫斯科,就連拍照也遭到了禁止,讓人深感行動的不自由。與人相見時,判定此人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這種觀點濃重地彌漫在整個世界。人類不可能自由地觀察世界,這一想法如今已成為一種世界性共識。西班牙戰亂,正是這一觀念的爭斗所致,這是當今無人不知的事實。并且,又出現了可以在某種意義上將游客當做間諜的事,以致所有的人都和這種謬誤的封建思想脫不了干系了。沉沒一次就趕緊攥住一根新的繩頭,對置身于這一處境的現代人說來,那種袖手旁觀、安度時光的日,無異于痴人說夢。

    去那里看看便會明白,日本仍容忍、保存著這樣一種自然的態度。《蒼術之歌》中唱到的那種奮不顧身擊殺對手、與之同歸于盡的離奇的武術場,就像丹波山深處的修行場一樣,還繼續存活著。在那兒,承著光亮,分不清到底是野蠻人還是文明人,正盤腿而坐,不知在朝誰大模大樣嘿嘿發笑。

   越過烏拉爾,進入西伯利亞,一見到綿延數千里的原野,這之前經歷過的歐洲知性文化,便簡直如同一座浪漫、虛幻之城。然而,這種辜負了人類努力結果的觀點卻依然糾纏著我們。

    歐洲文筆之士的相互爭斗,往往網開一面,避開對方最致命處,而日本的文筆之士卻是,要么不動手,動手就非得致對方于死地不可。以不攻擊人的致命處為懷,這一寬厚風習通常與我們并不疏遠,但揪住人家小命不放的現象,如今卻是無處不在。《蒼術之歌》里繁盛著的,正是那種祈求福德圓滿的吉兆。

 

奧林匹克記

   七月二十四日

   芥川氏忌日那天,乘飛機起程,在對巴黎的依戀之間,越過科隆,波茨坦湖水很快出現在眼皮底下,有著赭黑色尖塔的堅固龐大的柏林出現了。萬人空巷,與冷落的夏日巴黎相反,柏林正舉行著慶典。在枝葉低垂的菩提樹叢間,筆直伸展平整如批的道路,紅葵花爭艷斗麗的窗戶和窗戶,隨風飄搖的一排排X旗,就像昔日戰國時代的風景:一群武士正從什么地方攻殺而來。人們都像在作著某種戰爭的准備。菩提樹下的街道上,外國人隨處走動,宛若國際都市。柏林市民在這歡快的等待中,因謙遜而顯得彬彬有禮,因整潔而顯得親切。參觀雨后周日的奧林匹克村。此地遠離城區,德貝利茲仿佛多摩墓地,被一片紅松林圍著。走進后門,一座名叫安特衛普的房屋上豎著日本旗。常在照片上露面的吉岡,正坐在長椅上,面對太陽,眺望著初秋般的流云。房屋里沒人,顯得幽閉。走廊上只有鉛球在滾轉。白樺林里是美國選手的宿舍。四周景色很像輕井澤。白樺樹梢翻轉的樹葉在日光中閃爍耀眼。一片晴朗的草坪土丘上,盤曲著細細的小道。梅特卡夫獨自一人,身穿麻紡西服,昂首挺胸走下坡來。一旁的池塘里漂浮著天鵝。搖曳在微風中的淺紅色花叢,青翠欲滴的綠野,樹林中自由走動著的鶴。腳步所到之處,迫在眉睫的大賽之日,猶如遙遠的往日,顯得十分閑適。視界開闊,空氣清澄,從人跡稀疏樹林間望去,隱約可見的屋舍紅瓦,讓人當成了和平樂園。賽場設在郊外距柏林一里路的地方。灰白色方圓狀的底部,環圍綠色草坪的紅瓦色橢圓,儼然一口汲干了水的池塘。草坪上,列文肖塔爾手持藍旗,做著活動的準備。在工事的噪聲中,孫、南兩位飛跑著。若與希臘奧林匹亞運來的鐵火盆的三只腳比試一下,要高出我一尺多,其壯嚴的氣勢千年之後依然保存著。

 

 

 

希臘喜劇

張娟芬

    我帶著一個我不想要的答案出門旅行,希望找到繼續問問題的力氣回家。

    之一

    我們坐纜車上山頂吃晚餐,等著俯瞰雅典的夜景。這是一個八點了還不天黑的地方,黃昏很長,長到我們頻頻看錶,因為太陽緩步下山,風可是愈來愈涼了。

    我看著悠緩的希臘夕陽,想起自己家陽台上的夏日黃昏,覺得十分幸福。旅行的美景竟然令我想起居家的情韻,表示旅行不是逃竄。

    希臘的天空並不特別藍。雅典想必亦是個糟糕的城市,房屋無邊無際的排列著,不過多半是樸素的樓房,沒有炫耀性的摩天樓,也許希臘人還是願意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留給諸神。這是個可愛的信念。

    等待夜晚時,我們有「阿呆與阿瓜」式的對話:

    她:「都這麼晚才天黑,是因為緯度的關係喔。」

    我:「是嗎?這裡又不是赤道。」

    她:「不一定要在赤道才會白天很長啊。」

    我沉思一秒鐘。「這裡有比較北邊嗎?」

    她:「有吧,不然白天怎麼這麼長?」

    我又沉思一秒鐘。「歐洲下面是什麼?」

    她:「非洲。」

    我:「嗯。」我覺得有理,然後又發現了破綻:「可是這裡離北歐還很遠啊。」

    她:「可是歐洲很小啊。」

    然後兩人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愚笨,狂笑了起來。

    之二

    我在沛立莎,雖則我並不知道為何。我們坐船來聖托里尼,下船後要找旅館,就找來了這一處幽靜的鄉野,綿長的海灘立著茅草頂的陽傘,深藍的海水使人忘憂。世間純粹之事總使我喜悅。

    歇腳於白牆藍窗的民宿,希臘人不做床架,卻用水泥砌出一方平台,放上床墊,就是床。夜風呼嘯,這個小地方開闊僻靜,應該適宜觀星。但是閉上的眼睛是看不見星星的,而我早已睜不開。

    之三

    來費拉,好可愛的小城,一看就愛了。整個城市都在斷崖上,居高臨下的俯視整片海洋,那樣飽滿的藍。費拉小城比雅典更樸素,臨海的全是粉白小方格似的建築,多半是餐廳或旅館。自然的坡度使得每一家都有海景,每一家都融為費拉美景的一部分。街路狹小,令人想起九份。但費拉從容大氣。店家都派專人在門口設法與遊客搭訕,買賣不成仁義在,本地人很自然的與遊客平起平坐。

    但這是一個落差很大的城市,舊港在懸崖底下,城市卻在崖頂,兩百公尺的落差,由纜車與毛驢來彌補。我們選擇坐纜車下去,騎驢上來。

    走在街上遇見驢,覺得驢好大。眼神很憨。我在心裡默想:我只要一匹小毛驢就好了。結果牠好大,可能是懷孕的母驢,我的腳搆不到蹬,只好死夾著牠。驢屁股顛啊顛的走在之字形的驢路上,我想,老天爺可能是會錯了意,把牠肚裡那匹小毛驢給了我呢。到了上頭,眾人下驢,前面那人下驢時,不偏不倚踢了我的驢一腳。我還在驢上哪!但驢脾氣好,一聲也不吭的讓人家摸摸臉,就接受了對方的道歉。

    我們下了驢,發現大鈔找不開,只好一個去換錢,一個留下來當人質。那就是我。趕驢的老頭靠著牆坐了,招呼我,我也去坐了。跟他聊天想問點驢事,但是他好像沒聽懂我的問話。然後走過來另一個趕驢的老頭。驢們也靠著牆站,我身旁已沒有足夠的空位讓新來的老頭坐,除非他肯讓驢尾巴掃到他臉上。我起身請他坐,老頭看見我的手勢,說:"No No No!"啪的一鞭打在驢屁股上,驢往前走兩步,就大家都可以坐了。

     之四

    我們住在便宜的民宿,主人長得像是卜派老了以後。從沛立莎坐巴士過來,一下車,卜派老頭就來搭訕。他笑吟吟的要我們跟他走,我們很聽話的拖拉著行李跟著去;住下來以後才開始高興,因為好便宜,又是個鬧中取靜的好位置。我們付了第一晚的房錢。

    第二天卜派老頭沒出現,但倒了走廊上的垃圾。第三天他還是沒出現,我們開始憂慮,因為我們打算明天離開。卜派老頭只抄了我們的英文名字,連我們的護照都沒要。我們只好去巴士站找老頭。遠遠看見一個稍有年紀的男人戴著帽子,我們就交頭接耳:「那是不是我們的老頭?」後來回房休息,聽見樓下有疑似倒垃圾的聲音,趕緊跳起來,一舉成擒!

    但這其實是希臘悲劇,因為找到了他,就得付錢。

    離去時還是坐巴士,卜派老頭還是在巴士站,向我們揮手道別。全世界的歐吉桑都是一樣的,卜派老頭卻使我感到悵惘。我很可能永遠不會再來。而我即使再來,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我因此明白,「永遠」這個字眼後面,一定要接否定句才為真。

    之五

    這是一個需要大量喝水與大量尿尿的國度,所以每天早上起來都尿得千軍萬馬,氣勢磅礡。這是一個人人都要抽菸的國度,每家小店都瀰漫著強烈的菸味,那不是一兩支菸所能達成的任務,主人的菸灰缸裡鐵定是滿的。不過這也是個女人不刮腋毛的城市,光是這點我就覺得挺不錯。

    看見月亮的唯一機會是白天。十點半了還是不肯落下,半透明,令我疑心它也許不會落下,而是在原地愈來愈透明、愈來愈透明,直到融入晴空中。

     希臘的海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藍,相較之下,天空就很世俗了。一片雲也無,天空有些無精打采,淺淺的藍著,虛晃一招似的。我很高興台北的天空並不怎麼希臘,我喜歡大塊大塊的雲隨侍在側。

    入夜以後便大大不同。希臘的夜空深邃,繁星卻閃亮。我們在海灘長椅上躺著,略一定神,就可以看見比原先多一倍的星星,彷彿每顆星星身後都躲著一顆更害羞的星星,只有穩定善意的目光可以解除它們的防備。寧靜的夜裡,海潮的湧動十分規律,一遍一遍的淘洗著沙粒、沖刷著海岸。聽覺重複而安詳,視線卻彷彿可以一直望進宇宙的深處。靈魂失重的漂浮著,我想到李叔同的偈:「歌舞剎時齊放手,一支禪杖一袈裟。」

    之六

    抵達伊拉克里翁的時候已是晚上十一點。我們住進一家C級旅館,電梯僅容三人,沒有客房服務。那浴室,任誰進去了都會非常秀氣的以指尖取物,最高境界是「纖介不取」,能不碰就不碰。夜裡出了旅館,往有燈光處走,想去覓食,結果是幾家色情俱樂部,門口站著油頭保鏢,其他的油頭騎著阿飛機車前來,然後就跨在車上,等豔麗的女子前來搭訕講價。吃的倒沒有。可是反正我們累了,隨便吃點乾糧,回到旅館什麼也不管的,還是睡了一個好覺。

    隔天睜眼,外頭已是陽光燦爛,房間的陽台上可遠眺蔚藍海面,正對著的人家則在陽台上晾了剛洗的床單,一滴一滴滴著水,旁邊蜷著一隻貓。如此便知這城市早晨醒來,又變了一個好人。

    之七

    逛菜市場,賣肉的攤子上掛著一隻小動物,完整的,小頭、小身體、四隻腳。以為是狗。雖然比狗還小一點,但我想也許剝了皮以後瘦了一圈,就是那樣了吧。後來細看,有短尾巴、長耳朵,後腳健壯而長,前腳卻短——兔子!

    闖進一家美容院剪頭髮,狀似台灣的家庭美容院,牆上掛著美髮師十幾年前在法國學美髮的畢業證書。她是個中年女子,把菸擱在菸灰缸裡,剪一會兒就靠近桌邊抽口菸。客人都是熟客。

    我的朋友翻出髮型雜誌裡最短的一款照片給她看,她眉頭也不皺一下就點頭。她手起刀落,非常俐落的剪下一圈,我在一旁暗暗歡喜。因為我們早就受夠了台灣的美容院,美髮師愛惜女人的頭髮如同貞操似的,一開口要他們剪短,他們就會露出恐懼的神情,我得好聲好氣的安慰他。這裡是希臘,真不錯。

    美髮師刷刷刷修得更短。我想可以了,卻見她大刀闊斧又剪了一圈,終於停手。嘩,遇見膽識過人的美髮師,感覺真過癮。

    不跟團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碰觸到異國生活裡非常家居的一面。我坐在美容院裡「陪剪」,窗外清風徐來,忽然覺得這樣很有趣,換一個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場景,進行一個熟悉的活動,然後頂著一個非常陌生的頭回家。

    之八

    克里特島上有克諾索斯皇宮,皇宮裡有牛頭人身怪。從前在女性主義理論裡念過「牛頭人身怪」,那位學者叫做桃樂斯?丁乃斯坦(Dorothy Dinnerstein)。她認為把照養小孩的責任完全放到女人的身上,會對整體的性別文化有非常惡質的影響。男的就像牛頭人身怪那樣貪噬權力;女的則像美人魚,是來自神祕海域的誘惑者。丁乃斯坦認為這樣的兩性文化,在心理上有種不健康的互相依賴,所以她用牛頭人身怪與美人魚這兩種半人半獸的怪物,來比喻這種非人狀態。

    丁乃斯坦是心理學家。她的論證是,嬰兒期的經驗影響一個人至鉅,而父親缺席的結果,是母親成為孩子最愛與最恨的對象——母親提供一切,但是她畢竟不可能分毫不差的滿足那還不懂得表達的嬰兒。男性因此植入對女人又愛又恨的情結,日後仍然時時恐懼落入女人的控制,因此產生強烈的心理需要,「先下手為強」的壓制女性。

    這是一九七七年的理論,我在一九八九年把它當理論讀,二000年遊希臘,意外的想起它來,發現它早已變成善於譬喻的小說。

    另外一則巧遇是在旅遊資料上看到莎芙(Sappho)的大名。莎芙與蘇格拉底、柏拉圖約當同一時代,是優秀的女詩人,時至今日已成為西方世界裡最富盛名的女同性戀。英文的「女同性戀」(lesbian)這個字,就源自希臘的一個小島"Lesbos",那是當年莎芙帶領一群年輕女子終日吟遊的地方。不過旅遊資料要介紹的不是Lesbos,而是靠近愛奧尼亞海邊的另外一個小島,叫做Lefkada,離希臘本土很近,兩地有海底隧道相通。小島的最南角叫做Lefkata,那白色的懸崖又稱「莎芙的跳躍」(Sappho's Leap),相傳她是在這裡殉情的。

    此行我航過的都屬愛琴海域,深藍的海水與潔白的碎浪,曾經令我釋懷的微笑。愛奧尼亞海是否藍得特別憂鬱?我想像莎芙縱身躍下的弧線,連接著蒼白之崖與鬱藍之海。

    我沒去那兩個與莎芙有關的小島。情關難過,各人自己過。我也沒去克諾索斯皇宮,因為我與朋友在路邊盯著風景明信片看,出現如下的對話:「妳覺得怎麼樣,要去嗎?」「那裡看起來……好熱喔。」我就說:「喔,知道了。」

    之九

    溫度不客氣的節節上升。某一天坐計程車,司機用簡單的英語說:"Hot! Africa!"我們會心大笑。

    終於吃膩了黃瓜番茄沙拉,忍不住吃了一頓中國菜,菜單寫得極其複雜,其實端上來便知是醬油炒麵和醬油牛肉。回程過境新加坡機場,忙不迭的吃了一碗湯麵,睡不著,躺在機場的豪華皮椅上,看見日出。

    之十

    希臘的太陽一個個紅光滿面的沉入海底,餘暉還可以溫存好久。集滿十個太陽,我就該回家了。騎過驢,走過薩馬利亞峽谷,航過愛琴海,在希臘進入旅遊旺季之前,我黑心的扔下一些牽掛與煩憂,一走了之。【2000.11.29聯合副刊】

 

 

希臘悲劇

陳文玲

    根據多方考證的結果,真正的希臘悲劇,是從上了飛機才想起沒帶泳衣而揭開序幕的。

    之一:拎著濕麵糊去歐洲

    一個人旅行不一定寂寞,但是當兩個人結伴旅行,另外那個人因為疲累而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我反而特別覺得寂寞。

    事情是這樣的,因為神經質的緣故,我的朋友總是在艱苦行程的前一晚失眠。第二天起床,看見她頂著兩個黑眼圈,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今天的某個時刻,她一定會變成一團濕麵糊,扛也扛不動,拎也拎不走。

    變成濕麵糊有幾個必然的徵兆:首先,她對我的笑話逐漸失去了反應,只能勉強地乾笑,或者象徵性地從喉嚨裡發出「嗯…嗯…喔…喔…」幾個應付的聲音。其次,她的眼睛越睜越不起勁,然後漸漸地謎成一條細細的線。我想這時她眼中的世界,一定就像兒童身得壯廣告裡面那個打瞌睡的主觀畫面那樣逐漸轉暗、終至全黑。接著,她會像被催眠了一樣,筆直地朝路邊任何一個可以坐下或躺下的角落走去,然後就一動也不動了。這種時候,我只有自歎倒楣,坐在她旁邊守著行李,直到她恢復意識,大聲地恭喜她(其實是恭喜我自己)"Welcome back!"

    走完十八公里大峽谷的那個下午,她在回程的遊覽車上睡得東倒西歪,因為山路顛簸到令我擔心她會折斷頭骨,每回急轉彎她的頭向我倒來時我就回頂過去,頂了幾次,不但叫不醒她,反而把自己撞得眼冒金星。

    十四年前,和一個不熟的朋友從德州開了三天的車到加州。路上她反覆地說著乏善可陳的羅曼史,一點也不肯讓我的腦袋和耳朵喘口氣,回想起來,還真希望那個她也能變成一團濕麵糊。

   之二 旅行使朋友變得有意義

     一離開台北,那些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平時不打電話、也不見面、頂多傳傳網路笑話的朋友的模樣突然變得鮮明了起來。

    我們在飛機上就開始整理起送禮的名單。這份名單擬定的標準有二:一是「重要性」(啊!一定要讓那個棄我而去的傢伙知道我現在正過著雲遊四海的日子),一是「顯著性」(對了,出門前賀小花替我墊了一筆快遞費,可得買個禮物謝謝她),經過一番寬鬆的審核與過濾,送禮名單於焉出土,朋友們在心目中的位置也就這麼確立了下來。

    下一步,就是要為每個朋友選一份恰如其份的禮物。首先不能太重(再好的交情,也不值得扛一路),其次不能太貴(出來自助旅行,不該太過浪費,尤其買的不是給自己的東西)。在土產店瀏覽陶瓶、起士、肥皂和皮件的時候,我們不停地在心裡翻出朋友的名字,有點像小時候喜歡玩的「連連看」,也有點像某種宣示效忠的友愛儀式。一度有些倦意,想說乾脆順任自己的喜好,給每個人買一副色情撲克牌算了。不過,總還是針對朋友的個性,挑選了不同的小禮物。買東西的時刻,彷彿是過去這一年我最想念和自以為最瞭解朋友的時刻。

    不過,對朋友的掛念會隨著禮物買到手、丟進行李箱的某個角落而暫時告一段落。至於回到台北以後會不會打電話、約見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實不相瞞,此時此刻,我的房間裡就堆著好多從前旅行買給朋友卻始終沒有送出去的禮物呢。

    之三 分手未遂 浪費了許多眼淚

    一大把年紀,實在沒有必要在長途旅行之前搞亂心緒,不過,命運反正喜歡找我這種遊手好閒的人麻煩,就在出門前一晚,硬生生地撞上一個感情的關卡。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什麼選擇,只有在旅途中提撥一點時間感傷。

    第二天上飛機,分手的痛還很清楚,我在雲端裡回想半日以前地表發生的事情,利用每個轉身低頭的機會偷偷掉眼淚,怕給同行的朋友看見。不過,最「三顆饅頭」(sentimental)的一段旅程,要算是在愛琴海上頂著烈日和涼風航行的那九個小時。從雅典到聖多里尼,海洋和島嶼變成放大失戀心情的最佳背景。不過,因為旅途太長而故事太短,我只好把兩個人相識以來的細節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雖然說好要分手,一路上還是看著手錶偷偷計算著時差;瞥見路邊的電話亭,也有下手買張國際電話卡的衝動。我勸服自己,那個人的生活裡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然後我安慰自己,把打電話的預算換成烤大蝦吃到肚子裡,就像《純情青春夢》尾巴那句經典:「卡實在」。

    回來以後,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回想起旅途中為了這件事情白白花費的功夫,還真的有點想繼續哭。幸好及時想起戀愛學的至理名言:「誰哭誰輸」,也就止淚了。

    之四 誤信旅行書 參加兩個戰鬥營

    第一個戰鬥營從聖多里尼的新港搭船出發,下馬威就是浪費兩個小時徒步挑戰烈日高溫下無人煙、無遮蔽的黑色火山島。小船接著把我們載去一個小小的海底溫泉,同船的遊客一個個脫光衣服跳進海裡,我們兩隻旱鴨子卻只能縮在甲板的角落裡大量補充礦泉水和防曬油。折騰了大半天,船在伊亞城正下方兩百公尺的港口靠岸,若非可以騎驢「上」城,我大概會放棄繼續活下去的念頭。因為不耐累、不耐曬,到了伊亞,我們徹底喪失了對藝術家小村落和愛琴海夕陽的好胃口。那天是星期四,對我來說,卻是如假包換的星期「日」(SUNday)。

    第二個戰鬥營從克里特島西岸的哈尼亞出發,這次的任務是對準風沙、頂著日頭、使用不聽使喚的雙腿,在壯觀的薩瑪利亞峽谷裡健行十八公里。隔天起床,我們兩個走路變得極為彆扭,特別是下樓梯的時候,不但要用分解動作進行,還會不斷發出野豬中箭的哀嚎聲。我們決定休兵一天逛逛街,走在路上,我突然領悟這個城市只有兩種人:一種去過峽谷,一種還沒。那些和我一樣用曖昧的聲音和肢體語言在城市裡緩緩移動的,絕對不是來本城度蜜月的觀光客。

    之五 上床後嚴禁吵架

    我和我的朋友加在一起約莫有七十歲,出門旅行的時候卻還是打扮成可愛女學生狀,所以每到一處、剛下公車,就被當地人拖進乾淨明亮便宜又可愛的民宿裡,連去正式旅館吹吹冷氣、問一下價錢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民宿最大的問題就是——吵。住在費拉的最後一夜,隔壁搬進來四個說英文的男生,隔著一道薄薄的牆壁,我發現提姆有個逼婚的女友,史提夫對於性高潮有心理障礙,湯瑪斯非常渴望自己有異性緣……唉,我一點也不介意這些陌生人對我交心,但是珍貴的美容覺漸行漸遠卻讓我無比憂慮,所以當威廉建議大夥兒洗好澡後一起去酒吧作樂時,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那年夏天在羅馬,我們住在熱騰騰的旅館裡,好不容易捱到深夜涼一點,正想闔上眼好好睡個覺,卻聽見某個喝醉酒的男生回房間跟女朋友大聲吵架。叫罵聲從天井傳上來,讓我忍不住也開罵:"Shut                   up.It's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他回嘴:"Fuck, you shut up."然後我說:"No, fuck you, you shut up."結果男女一起回嘴:"No no no,                   bitch, you shut up."最後男的激動地問我住在哪一間,要上來找我打架,我呢,則因為太生氣而忘了怎麼用英文報房號。後來我的朋友用國語叫我閉嘴,才結束了這場風波。隔天起床,想想搞不好是同團一起來玩的美國學生,覺得有點糗,不過大家都沒說破。

    希臘時間凌晨四點,隔壁男子乒乒乓乓地進門。隔了十五年,我的脾氣好許多,只敲了敲牆壁,說:"Could you lower your voice, please"就起床披衣到街上去走走。沒看見星星,卻看見三五成群從酒吧裡走出來的觀光客。我也想混在人群裡,佯裝成深夜尋歡買醉一族,但是穿著和神情都不搭。原來這個城市的性格是分裂的,遊客也是。【89.11.30聯合副刊】

之六 龍蝦一定記得我

    我愛吃。這次去希臘兩個星期,飯錢在各項大條支出中排名第一。

    初抵哈尼亞,民宿主人殷勤地推薦一家海邊餐館,說海鮮既便宜又新鮮,是當地人最喜歡的去處之一。雖然天色大亮,但是被他說得心動,就拖著朋友去海邊覓食。到了餐廳,發現還要等兩個小時才供餐,我們只花了五分鐘召開會議,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吃到這一頓,於是在海邊來來回回地散步,每走五步,就看一次手錶。

    捱到七點,鼓起勇氣做了第一桌客人。打開菜單,一眼就看見那個從來就令我意亂情迷的英文單字:lobster。侍者有禮貌地領著我去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個大托盤,掀開白色毛巾,裡面躺著幾隻活蹦亂跳的大龍蝦,我選了一隻看起來眉清目秀、知書達禮的龍蝦,侍者拿去秤了一下,先煮後烤,配上米飯、檸檬和一杯沁涼的啤酒,就這樣,我們吃掉一隻等同於一夜民宿價格的大龍蝦。吃完,還得意洋洋地給朋友寫了一張明信片報喜訊。

    第二天,我們有默契地又走進同一家餐廳。這次掀開白毛巾,只剩下一隻龍蝦,個頭大得不得了。我不敢直視牠的眼睛,直接跟侍者比了一個OK的手勢,侍者拿去秤了一下,先煮後烤,配上蔬菜、檸檬和兩瓶冰凍的可口可樂,就這樣,我們吃掉一隻等同於兩夜民宿價格的大龍蝦。飯後,餐廳老闆送我們兩份傳統甜點和Ouzo烈酒,朋友突然對我說:「妳有沒有想過,妳是龍蝦最後看見的人?」

    有部日本片叫做《下一站天堂》,說人死後會到一個像是車站的地方,在這裡,我們將回顧一生,然後在自己選擇的最難忘的時刻裡永遠地消失。我想,搞不好我和龍蝦會選擇同一個剎那,只不過一個覺得幸福,一個充滿怨怒。

    好吧,既然決定開葷,就該負責到底。不公平的是,我的朋友也吃了龍蝦,但是龍蝦卻只記得我。

    之七 幸福到了極致就敲鐘

    忘記是從哪部電影裡看來的,帥哥看著酷妹的眼睛說:「妳問我什麼是幸福?我告訴妳,當妳遇見真正的幸福時,妳會聽見鐘聲響起。」

    我們在哈尼亞舊城區閒逛,看見一個異常美麗的"room for rent"招牌,進去參觀,就被大片木頭地板、三面落地陽台和質感極佳的家具迷住了,問問價錢,只要新台幣九百元一夜。負責接待的漂亮女生說:「雖然在市中心,但是並不吵,」然後她對我們眨眨眼,「就是有時候鐘聲叮叮咚咚的。」

    第二天,我們從海邊的民宿搬進這間坐落在教堂廣場旁邊的studio。一點半,傳來一小聲鐘響,二點整,傳來兩小聲鐘響。我們如釋重負,安心地睡午覺,接著出門逛大街,回到房間,四點五十九分,我洗了把臉,窗外傳來五小聲鐘響,和和氣氣的。當夜,我們驚喜地發現教堂的鐘樓從子夜開始就安靜了下來,真是一個體恤觀光客的好國度啊。

    然後,我在睡夢中聽見巨大而複雜的敲鐘聲,反反覆覆地敲了四個回合,每個回合約莫三分鐘。花鐘敲完,我拿開蒙住耳朵的枕頭,正要繼續往下睡,竟然聽見教士們開口齊唱,歌聲雄渾嘹亮,和Enigma合唱團的錄音一模一樣。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是在恍惚的旅人耳中,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啊…啊…,旅行的人快起床,啊…啊…,住在教堂邊就遭殃,(高八度)啊…啊…,我們早起同歌唱,(降八度)啊…啊…不要不要再賴床。」奮力睜開眼睛看看錶,希臘時間清晨七點十五分。

    那一刻,我幸福到了極致,不是因為鐘聲,而是因為我想起我來自一個可以晏起的島嶼。【200.12.01聯合副刊】

 

 

想念希臘的石頭

   韓秀

    安捷拉是環境藝術家,在她的故鄉慕尼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遊學英倫和美國。我和她相識於雅典,我們的另一半在使館內救國救民,我和她在雅典古遺蹟看日出和日落,說不完的文學與藝術。

    他們在去年年底回到華盛頓,三個月而已,安捷拉竟又要返回歐洲了,雖然只有短短三、四週,她的先生卻已是愁上加愁,不知如何應對,也許安捷拉在美國「水土不服」?

    安捷拉在電話中只是說:「約你出來聊聊,無它,想念希臘的石頭而已。」我馬上了解,她只是又一次陷入書寫的困境,並非完全與美國格格不入。

    母語是巴伐利亞方言,入學才使用標準德語,中學時代學了七年拉丁文,大學時代粗通英文、法文和義大利文。研究所時代用英文和義大利文交作業。但是,「當內心激動,要用詩句表述感受的時候,跳出來的句子全部是德文。」安捷拉不只一次向我描述她的「困境」。

    我們在「綠泉」植物園見面,那裡有一座十八世紀營造的磚屋,現在是一個美麗的展覽場地。安捷拉在美東的第一次展覽就是在此地舉行的。現代藝術以實物示人的時候,沒有語言障礙,當時的展覽吸引了大批觀眾,風評很不錯。直到今天,「綠泉」的工作人員談起當年的盛況,仍然興奮不已。但是,那是一個只重公眾教育沒有經濟收益的展覽,和出書之類的活動相比較,投資有限,「損失」也不大,對藝術家和承辦機構而言,尚「負擔得起」。

    現代藝術的重要支柱是理論,藝術家必須著書立說來支持自己的作品,理念與精神是現代藝術的靈魂,將靈魂示人除了語言的準確——準確表達藝術家的意念——之外尚需金錢。出版社深知此類書籍沒有市場,只能接受作者「自費出版」這樣一種合作關係。枯燥而難懂的理論加上並非討喜的插圖,無人問津幾乎是常態,庫房堆積,長期滯銷的諸般開銷多半也都會由藝術家一肩擔起。

    安捷拉的痛苦與此相關,並沒有到此為止。手中這本書已是四易其稿,除了電腦製造障礙之外,英文不能最貼切地表達其心意是主要原因。

    為什麼不用德文寫?安捷拉回說,以德文出版,作者必須付出的費用更為昂貴,市場更加狹小。沒有市場意味著這一本書受盡屈辱,下一本書更難擺脫胎死腹中的命運。總之是路越走越窄,前景更是一片黑暗,她的丈夫,一位學者型的公務員,無論是英文或德文都無法準確掌握她心中的點滴,欣賞和表達是兩件事,他幫不上忙。

    「我寫了改,改了寫,只是因為英文版我勉強負擔得起。」安捷拉痛苦萬分直白她的煎熬。

     「但是,首先要完成它。回到慕尼黑,也許可以幫助你作出決定,用德語書寫。有的時候,我們必須把市場、投資之類的事情先放一放,而把心裡湧動的意念精準地留下來。我們都想念希臘的石頭,它們一言不發,但它們和藝術家心意相通,它們懂得一切,記得一切。它們是現代文明的母語。回歸母語也許正是它們的提示。」我對安捷拉也對自己說。【2001.05.11聯合副刊】

 

 

《繞著地球玩》米克諾斯我的夏天

若你對希臘的印象,是停留在蔚藍天空和白色小屋的明信片風景上,那麼來到米克諾斯,是絕對不會失望的。

    【陳明聖】

    如果把希臘的愛琴海眾島嶼想像成美女,辦個選美比賽,我想,所有的觀光客和旅遊雜誌叢書編輯,應該都會毫無異議的把票投給聖托里尼(Santorini)吧!

   不過,漂亮的美女比較適合觀賞用,若真要問我心目中的理想伴侶典型,我想,我會把票投給米克諾斯(Mykonos),那裏才是適合長住度假的地方。

    乾淨小鎮 街道一塵不染

     雖然村上春樹在「遠方的鼓聲」裏說,夏天的米克諾斯,觀光味濃、人太多、飯店客滿、物價高、居民不親切、晚上舞廳太吵睡不著,但就我而言,比起聖托里尼,米克諾斯真是好太多了。

    這裏的熱鬧是某種形式、拉長的嘉年華會,聖托里尼那樣的壅塞,我幾乎只想用「暴動」來形容。

    相較於其他小島,米克諾斯是個多風的地方,它那招牌地標──坐落在城旁的五座風車,應該可以證明這一點。

    試試看,站在港口邊十分鐘,不戴帽子的話,是一定會頭痛的,但好處是,涼爽多了,尤其如果你是剛離開雅典那個無風的現代都市,那麼真會愛死這個風神持續眷顧的可愛小島。

    米克諾斯目前是全愛琴海島嶼中,物價最高的地方(聖托里尼名列第二,但已相當接近)。站在鎮上任何一條街上放眼望去,都是來自世界各種品牌,窗明几淨的名店,而笙歌達旦的酒吧則鎖在白天緊閉的門窗後。

    有些人對米克諾斯的商業氣息感到相當不以為然,但反過來想,因為消費文化的注重,這裏的居民極端重視環境整潔,每天早上九點之後,街道上幾乎已被整理得一塵不染了。

    你要是能起個大早,一定能看到巷弄裏穿梭忙碌,橘色背心的清潔員推著三輪垃圾車的畫面;再仔細瞧瞧,幾個角落裏,竟有身著藍色圍裙的人,趴在地上刷著白漆呢!

    原來幾條主要商店街的地面和牆壁,幾乎是一兩天刷一次;街道地面更是每周日引海水來清洗。所以如果你對希臘的印象,是停留在蔚藍天空和白色小屋的明信片風景上,那麼來到米克諾斯,是絕對不會失望的。

    純白魅力 在此表露無遺

    米克諾斯的街道,長得不是太有秩序,不花個兩三天,對於沒有方向感的人來說,就算拿著地圖,也很難從鎮上的旅店順利走到港口的。總是在一個轉彎後,看到熟悉的街景,想著之前有看過,這樣走沒錯,然後繞了兩個轉角後,又回到原處。

    我在挫折了一整天之後,才好不容易在第二天的下午,稍微摸清了一些些脈絡。那時候,心滿意足的回到旅館,睡了一個午覺,打算傍晚到風車旁看夕陽。愛琴海小島上的炎熱下午,是鮮少有人在街上活動的。只是,沒想到一覺醒來,怎麼走也無法到達風車的地方。

    白天原來安靜的巷弄,全部搖身變成狂歡街道,霓虹閃爍,人影迷離,我是完全無法再分辨出白天的路標了,結果,背著沉重相機的我,從黃昏迷路到了天黑,坐困在白色的街道裏,連跟太陽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狼狽的回到了旅店。

    以觀光客的角度來說,聖托里尼的確是個怎麼看都美麗的地方,尤其是島上的伊亞(Oia),因為聚集了一些藝術家,自由布置的結果,使得它的街道景觀,多了不少白色以外的色彩。但說到耐看,我認為,米克諾斯應該是首選,它白得固執、有個性,白得有層次,且隨著陽光角度的不同,更是白得變化多端。白色的魅力,在此表露無遺。

    裸體海灘 無緣大飽眼福

    身為男人,總是會對所謂的「裸體海灘」有些遐想。選了個陽光超強的下午,懷著忐忑的心情,搭上了鎮外巴士站的老舊公車,前往天堂海灘。

    出了鎮上,才發現除了米克諾斯城,這個島上其他部分的土地是極其貧瘠的,也難怪希臘如此推展旅遊事業。

    灘上,男女歡樂戲水,沙灘排球拍擊的聲音到處都是,風帆、快艇,徜徉在深藍的海平面上……

    但想像中的天體營畫面並沒有出現,據說,那些愛好裸曬的人們都轉移到「超級天堂海灘」去了,那裡不是巴士可以到達的地方。

    熱鬧的夏天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每當有人問起希臘何處值得去,我總是推薦他們米克諾斯。我想,秋天的米克諾斯應該更具魅力才是。你要不要也去感受看看呢?【2001.10.05聯合報 繽紛

 

 

 

 

疊景現詩魂:希臘悲劇《戴神的女信徒》

胡耀恆

    前面講到兩個層次:一、從宗教的角度看,彭修斯罪有應得;二、從他是國王的角度看,他情有可原。現在理出的第三個層次是:從人民的角度看,他的言行缺乏理智,不夠智慧,他可說死有餘辜。然而,本劇的變化非常奇妙:就在戴神獲得全勝的同時,祂顯得冷酷與殘忍,而彭修斯和他的家族獲得了我們的悲憫與同情。

    這個轉捩點從信使的報告開始。全段長達一百一十行,在戲劇史上非常有名。其中有如下一段,開頭的「她」指的是彭修斯的母親:

     她用雙臂抓住他的左手,

     她的一隻腳抵在那可憐人的肋骨上,

     她扯脫了他的肩膀,不是靠她的力量,

     是神在她手上,特別賜予了的輕易。

     伊娜正在破壞他的另一邊,撕裂

     他的皮肉;還有歐脫娜伊等全部信徒

     都攻擊他。然後大家同時喊叫:他的是

     持續哀號,直到嚥氣;女人們的則是

     勝利的歡呼。有一個拿著一條手臂,

     另一個拿著一隻腳,上面仍然穿著

     靴子。他的肋骨幾被利爪挖空,

    女人們個個血手淋淋,把他的肉

   當成球丟來丟去。彭修斯的殘軀

   被四處撒散,有的在峻崖之下,

   有的在深林的枝葉之間,找尋不易。

   在這樣殘忍的屠殺過程中,戴神始終「帶著笑臉」。像所有的劇中人物一樣,祂一直都戴著面具,祂的面具是年輕的笑臉。在以前的情況下,這表情可以說透露著自信,但在這裡卻十足證明祂缺乏人道,令人反感。祂曾經說過祂的雙重性:「最為恐怖,但是對人類也最為慈祥。」在這裡,我們看到祂的恐怖。當歌隊看到殺死親子的母親亞格伊時,她們一再稱呼她為可憐的女人;當她們看到老人卡德穆斯時,她們對他說:「你的命運令我憐憫。」戴神完全兩樣,祂展現的是典型的「神的震怒」(Nemesis)。

    不僅如此,隨後祂宣佈要將卡德穆斯和他的妻子變形為蛇,飽受艱難困苦。這位老人開始央求:

    卡:戴歐尼色斯,我們懇求您!我們對不起您。

    戴:你們了解我們太遲了。你們早先就應該知道的。

    卡:我們現在知道了,但您對付我們非常過分。

    戴:不錯,因為我,一位神,受到了你們的侮辱。

    卡:神不應該像凡人一樣憤怒。

    戴:我父宙斯早就允許這些事情。

    在這裡,我們聽到希臘悲劇的主調。生命是這樣複雜,人們難免犯錯,從錯誤中人學習到了解、經驗、甚至智慧,但往往為時已晚。而且,受害的不僅是當事人本人,同時也殃及無辜。牽涉其中的人痛苦悲哀,旁觀的人也可能一掬同情之淚,但青山永在、夕陽長紅、天地無情,因為「宙斯早就允許這些事情」。

    戴神的殘忍與冷漠,引起了亞格伊徹底的改變。以前,她以皇太后之尊,擔任新教的祭司,率先到山上參加儀典,又在瘋狂中帶頭攻擊親子。現在她清醒了,悲痛之餘,她不願再看到教徒聚會的山崗,也不願讓教徒奉獻的長春杖喚起往事,她說道:「那些,讓別的信徒去關心吧!」她的覺悟,徵兆著戴神後來的演變,在公元前五三四年,雅典以尊敬戴神的名義,首創了悲劇節,讓祂成為藝術之神。

    隨著彭修斯家族的消失,它所代表的觀念、制度與生活方式也受到致命的打擊,但取得全面勝利的不是戴神,而是反對君權的芸芸眾生。他們主張以人性為本,在道德上主要依靠個人的自制與自律;在信仰上,個人有選擇的自由;在生活方式上,更毋需君主越俎代庖。這一切,都預示著世界未來發展的方向。

    本劇寫作時,雅典從獨裁轉型到民主大約已有半個世紀,一個複雜而多元的社會已經形成,而且還在不停蛻變之中。我們也正處於一個轉型的時代,也許能從劇中獲得一些替代性的經驗,藉以減少一些衝突,增加一分容忍與智慧。  2001/10/06 聯合副刊】

 

 

旅行明信片

空中之城

◎文/馬繼康 

    位於希臘中部的梅提歐拉(Meteora),其字意為「漂浮空中之城」。親眼見到時,穩重的褐色岩柱頂端,果真置放著一座修道院,全盛時期更有廿四座之多。這是遺世獨居修道者修心與冥想的理想之地,不僅讓人有著空中樓閣的錯覺,也彷彿真是懸浮於人間與天堂之間。

    東西方宗教的形式不同,但在選擇建立廟堂之地的標準卻是相差不多。佛、道教的古寺名剎,也往往坐落在驚險絕窮之處。一來地勢易守不易攻,可免於政治力量迫害,遠離兵戎之災;再來離群索居,較能摒除外在花花世界的誘惑,達成自我要求的修行境界,也更容易接近上帝或神明的意旨。

    只是,人們早已在物質豐裕的現實社會中變得慾望叢生,想要過如此簡樸單調的生活,自是苦不堪言。遊客來到這裡,除了發自心底讚歎眼前美景外,也只能心領神會了。【人間2002.10.24

 

 

揚帆,往綺色佳

◎陳少聰  (20040823)

    大英雄的家鄉

    綺色佳(Ithaca)在哪裡?它是希臘半島西岸愛奧尼亞海上一個狹窄陡斜的小島,僅有九十六平方公里,夾在半島和凱法羅尼亞(Cephalonia)島之間。島上土地荒蕪、景觀曠涼,生不出穀糧,也種不成橄欖樹;麥子和油都得去外地買。除了嶙峋的岩石及山坡上一群群山羊,碧青的天空和湛藍的海水之外,其他便乏善可陳了。島上住民倒是出了名的熱情,多的是老人家,年輕人都出海謀生去了。

    微不足道的小島,卻偏偏鼎鼎大名。「綺色佳」聽來就清新悅耳,好像有種動人的韻味,叫人莫名神往。

    這莫名的神往不是沒有歷史淵源,幾千年來一直隱身在西方人的集體潛意識裡。綺色佳是古希臘大英雄奧迪修斯(Odysseus)的家鄉,他是荷馬史詩《奧迪賽》的主角。

    古希臘盲眼詩人荷馬留下兩部史詩,在希臘文明史先是當作半神話半歷史來讀。自從考古學家證實確有木馬屠城的特洛伊戰役,荷馬史詩轉而被奉為歷史來看待。

    前一部史詩《伊利亞德》講述木馬屠城的故事,據史家推算,發生在西元前十三世紀。當時希臘聯軍遠征小亞細亞的特洛伊城,十年時間攻不下來。直到奧迪修斯獻計,送木馬誆稱言和,特洛伊人中計開門迎敵,遭到屠城。拐誘海倫的特洛伊王子巴利滅門,特洛伊男人全被殺光,金銀財寶一掠而空,婦女和孩童遭擄走,做了奴隸。這就是古代人的戰爭,血腥恐怖,殘酷至極。寫《西洋文明史》的威爾.杜蘭感嘆:「戰爭醜惡;《伊利亞德》史詩卻美麗輝煌。」

    特洛伊戰役後,勝利者的命運到底如何?班師回程中發生了什麼事?海倫的下場眾說紛紜,有人說她變成神仙了;荷馬卻說,她回丈夫身邊去了。因為她太美,無人抵擋得了,丈夫本來誓言要殺她,終於還是原諒了她,她也從此乖乖做斯巴達的皇后去了。不可一世的聯軍統帥阿喀曼儂,甫回到邁錫尼自家宮殿,便被皇后及其情夫殺死在浴池裡。其餘各城邦的將領,不是遇上劫匪,就是觸礁沉船,多半死於非命(看來,荷馬內心畢竟是同情特洛伊人的)。

    奧迪修斯的歸程

    第二部史詩《奧迪賽》描述奧迪修斯返回老家綺色佳沿路的奇遇。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雄,原為綺色佳城邦的君王,足智多謀,機警狡猾聞名,特洛伊戰役又出盡鋒頭。想像榮歸之後,必然享盡富貴榮華。事實不然。造化弄人,奧迪修斯從愛琴海揚帆回愛奧尼亞海老家這段路,以里程計並不遠,他卻耗費整整十年,才回抵家門。一路上顛沛流離、艱苦滄桑,自然是一言難道盡。

    奧迪修斯旅路上的遭逢,光怪陸離,有的浪漫旖旎,有的驚險曲折。其間穿綴不少神祇的荒唐逸事,魔幻詭譎,足可媲美《西遊記》和《魔戒》三部曲。古典學者認為前一部史詩較多歷史依據;《奧迪賽》神話與小說的成分居多,卻更形有趣浪漫。

    《奧迪賽》共有三萬多行,分二十四章,單看故事梗概就精采萬狀:

    雅典娜女神來到綺色佳,聽說奧迪修斯家人面臨危機:島上許多貴族王孫向皇后潘妮洛珮求婚,想藉此取得皇位。他們成天賴在宮裡,白吃白喝,調戲宮女。

    奧的兒子想趕走他們,反遭嘲笑。他離家出海尋找父親。皇后用計拖延敷衍求婚者,佯稱等她織完手中的網子再論婚嫁。每晚她把白天織的部分拆掉,第二天重頭來過。兒子四處尋找父親,到斯巴達遇見海倫夫婦,他們卻無可奉告。

    故事說到這裡,奧迪修斯登場。

    他的船觸了礁,在歐幾吉亞島上困了八年,做了島主嘉莉普娑女皇的愛情俘虜。長久以來,他思念故鄉家人,變得憔悴憂愁。一雙眼睛絕望地眺望大海。最後,嘉莉普娑終於接受雅典娜和宙斯勸告,把奧迪修斯放了。

    一番折騰,奧來到叫菲亞西亞的神祕島嶼。島上的公主納西卡愛上他要下嫁,他婉拒了。

    漂流.冒險.奇遇

    他講給國王Alcinous聽從特洛伊回來一路上漂流的冒險事蹟(以下幾章都是奧迪修斯的敘述):

    他告訴國王,船隊離開特洛伊,首先抵達一個奇異的安樂鄉。那裡住著吃落拓棗的土著。他的夥伴吃了甜如蜜的落拓棗,變得安逸忘憂,什麼也不想做,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他不得不趕快帶他們逃走。隨後航行到獨眼巨人賽克羅普士(Cyclopes)的島上。兇煞巨人吞噬了他的幾個同伴。他用酒灌醉巨人,把巨人唯一的眼睛灼瞎,他們才得脫身。

    一夥人繼續漂流到拉斯查岡(Laestrygonians)之地,又碰上食人肉的怪物。奧迪修斯乘的是唯一一艘脫險的船。漂流到艾尼亞島,島上的女妖賽絲用魔法把他的同伴變成一隻隻豬。奧迪修斯起初想殺掉賽絲,後來改變主意,接受了她的求愛。同伴恢復人形之後,他們在島上待了一年才離開。

    再次揚帆,來到長年幽暗之地,原來是冥府入口。奧迪修斯得以與死去的阿喀曼儂以及阿奇力斯等英雄的陰魂對話。

    航過唱歌的女妖賽倫的海灣,賽倫誘人的歌聲美得可以令聽者失魂落魄,奧迪修斯只好用蠟封住眾人的耳朵,勉強度過這一關。到Scylla時他的船沉了,他是唯一的倖存者。此後八年他成了嘉莉普娑女皇的愛情俘虜。奧迪修斯的自述到此為止。

    Alcinous國王聽了大受感動,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派遣手下划船送他回綺色佳。蒙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知道這個神祕國度的所在。

    雅典娜女神將奧迪修斯和他的兒子分別帶到他們老僕人的茅屋裡。父子相認,相擁號咷大哭一場。

    奧假扮乞丐回到綺色佳宮內,目睹貪婪的求婚者在他家裡的狂態。奧迪修斯惱怒非常,卻不動聲色(他是何等人物!)。

    求婚者發現了潘妮洛珮拆網的巧計,逼她速將網子織完。潘要眾人比武,有誰拉動奧迪修斯留下的大弓,射中大斧上的洞孔,她就下嫁。當然沒人辦得到。最後扮成乞丐的奧迪修斯挺身一試,輕而易舉拉開大弓,箭矢從十二個交疊一起的斧孔中嗖地一聲穿過去。

    奧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他和兒子及老僕連手,把這批食客殺得精光。潘妮洛珮居然認不出丈夫來,不敢相信眼前邋遢粗獷的中年漢子會是她記憶中英姿勃勃的郎君。

    奧迪修斯面對為父叔們(求婚者)尋仇的後輩,輕易把他們都擺平了。此後他便安心致力重整家園。

    盡情搜購.恣意擁有

    荷馬的史詩,從古希臘、文藝復興,一直到現代對西方文學藝術傳統發揮關鍵性影響,成為後世創作者取之不竭的靈感源泉。二十世紀希臘文學巨擘卡山札基向《奧迪賽》致敬,寫了長詩《奧迪賽:現代續篇》,比原著長三倍。愛爾蘭大師喬伊斯也曾以奧迪修斯為題,寫下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即拉丁文奧迪修斯)。他用意識流技法捕捉主角一天裡的生活細節,尤其是隱微流動的記憶與游思。喬伊斯向我們證明:一個人一天的生命,也可能化身一部史詩。仔細思量,任何一個人的一生(即使再渺小),又何嘗不是一部《奧迪賽》呢?

    偶然讀到一首特別的現代詩〈綺色佳〉。讀後「驚艷」,姑且試譯前二段:

    當你揚帆往綺色佳,不妨

    祈望你的航程既久且長,

    充滿奇遇,充滿知識。

    別懼怕拉斯查岡食人怪獸,

    別怕獨眼巨人賽克羅普士,

    也不必害怕好發怒的海神波賽頓。

    只要心神崇敬,用

    虔誠的情感浸潤胸臆,

    食人魔、獨眼怪或

    兇暴的海神,都不會惹你,

    除非你蓄意誘他們入侵你的心魂,

    除非你過分高估了他們。

    祈盼你的旅程既久且長吧。

    一次次享受夏日清晨駛進

    美麗港灣時心頭升起的驚喜。

    你將停泊在腓尼基市場,

    尋獲無盡珍貴物品:

    珍珠和珊瑚;琥珀和黑檀,以及

    醉人的香粉香料。

    你可以盡情搜購,恣意擁有。

    你還可以走訪埃及各城鎮,

    求教一個個智慧的聖人長者。

    別忘了,你的內心一定要牢記綺色佳。

    揚帆往綺色佳是你命中注定之行。

    但是千萬別匆匆趕赴,

    這首文字乾澀用語隱晦的詩,初讀覺得玄虛詭祕,且帶一絲說教意味。但是以後每次再讀,都會覺出新寓意,令人低回,如同嚼橄欖般,有甘醇的餘味。

    十行詩,心靈漂流過汪洋

    這首詩出自希臘詩人康斯坦丁.卡伐菲(Constantine Cavafy)之手。他是二十世紀初人,與荷馬的時代遙遙相隔兩千八百年。他生長於埃及的亞歷山大城,所受的教育及文化洗禮十分多元,包括希臘、埃及、阿拉伯,還有英國多種文化的背景。

    詩裡綺色佳不僅是奧迪修斯的家鄉,也同時象徵人生終極追求。誰的心裡沒有一個憧憬嚮往的綺色佳呢?只是,每個人往往要花一生的歲月尋找,往往得付出一輩子當代價。到頭來有一天,或許終於來到這夢寐的港口,會不會發現綺色佳沒什麼了不起,只是荒蕪曠涼的孤島?我們會不會失望?但是,卡伐菲卻很篤定:

    綺色佳給你的,是這趟豐美的航程……

    如今再也沒有其他可以給你。

    過程本身即是生命的目的。我們各自心中的「綺色佳」不過是追尋的原動力與指標罷了。卡伐菲的詩,揭示了世人早已明白的道理,卻說得更動人更深邃,折射出異彩。

    卡伐菲詩作不多,四十一歲才出第一本詩集,僅選了十四首詩。六年後新版又加了七首。這讓我想起里爾克,他在《馬爾泰手記》有一句話,深深感動了我:

    我們當懂得等候,懂得花一生的時間採擷靈性;然後,也許到晚年,我們可以寫出十行有價值的詩。

    卡伐菲必然花了一生的時光,尋找他的綺色佳。像奧迪修斯一般,也曾任心靈漂流過無數海洋。他將路上採掇的奇珍花色,凝塑成一枚稜光閃爍的水晶。

    (陳少聰,美國愛荷華大學文學碩士、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碩士,曾從事心理輔導工作。著有《愛琴海迷航》等書。)【2004.08.23中時人間】

 

 

飛行,或者不飛行 希臘繼續很希臘!

文/王鶴  (20040829)

    等了108年,今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終於回家了;然而今天過後,雅典奧運即將成為希臘的「新遺跡」。

    在選手們凱旋歸去、觀光客收拾行囊之際,一位以雅典娜女神為師的東方女子,邀請我們隨著她的鏡頭,細細閱讀獎牌和神話所遺漏的角落……

    飛行的力量

    這不是古代的傳說,一定要告訴你,神話留給希臘飛行的力量。

    但是現在的雅典人不會飛,希臘人也不會飛,曾經有希臘人這麼說自己的國家,「在希臘沒有人喜歡工作,包括希臘的總統在內」,那時的希臘人與神話同住,與飛行一同享受永遠的藍色愛琴海。

    聽說從2001年希臘併入歐元市場之後,雅典人無奈的放棄了飛行。雅典人這樣說著希臘幣與歐元,「二○○一年之後,我們的收入變成歐元,薪水變少,所有民生用品變貴了,所以我們必須很辛苦很辛苦的的工作」,彷彿希臘幣是一條水路,歐元成了一條旱路,水路被蒸發之後,每個人肩上的重量沉了下來,為了減重他們選擇拆下可以飛行的翅膀。

    當人不再飛行,落入凡間勤奮工作開始,人性裡的貪婪自私慢慢飛了出來。在雅典如果搭計程車很少人不會被敲竹槓的,如果你碰到守法的司機他是要照跳錶收費和執行共乘制的。奧運開幕前的兩個星期,我拿著雅典地圖告訴雅典計程車司機我的目的地,40度高溫的燄陽下,司機誠懇好心的告訴我「沒問題、沒問題」,後來他竟然開到莫名其妙的傳統魚肉生鮮市場,在他確定他已經收到錢了,把歐元往口袋一放,立刻把我趕下車去。

    另一次的計程車經驗,則是司機看準我晚上上山拍夜景,沒有計程車會停在山上,所以僅僅5分鐘的車程,加上留在山上等待30分鐘,然後送我回10分鐘車程可以到的旅館,叫價48歐元將近台幣2000元,在雅典招手搭計程車是一種苦澀的經驗。

    也許是我對著雅典仍是琴深繾綣未了、對著希臘神話仍是濃濃痴心不肯移去,我告訴自己下一次一定只坐快速便利標示清楚的地下捷運。

    2004年的雅典像一個貪婪雲集,慾望飽和的神話聖地,所以神話收回他們飛行的力量,據記載,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是「飛天的後人」,我一程一程的轉機來此,就是找尋飛行的力量,因為我是正港「飛天的後人」。來到雅典,只要站上菲羅帕波斯上(Filopopos Hill)和利卡維斯特山Licabettus Hill,當你面對衛城(Acropolis) 時,張開雙手抓滿空氣,鼓動雙臂,最有派頭的飛行已經帶你穿梭整個雅典腹地,留在原地貼地吹風的旅人,只是替身罷了。

    消失的神話

    一次又一次來到希臘,其實只是為了尋找神話。

    八月初從雅典回到台北,八月十四日我和四十億人口一起觀看奧運開幕,當我看到眾神一個接著一個的登場,我還真的以為神話真的又回來了。第一次閱讀希臘神話是十四歲那年,眾神行走、繁華輝煌,各樣的喜怒哀懼,幻化無常,只是匆匆翻閱,竟成了一生的夢境蘊藏。

    希臘是個怎樣的國家呢?希臘人怎麼可以整日與神殿共看星辰落日?等到自己真的來到宙斯神殿,真的爬上大理石碎片散落四處狩獵女神阿爾特米斯神殿,才願意相信希臘神話只在旅人的口袋裡行走,只在導遊的口中流傳。

    走在老街Plaka看到精采的赤繪式陶瓶畫時,我問店員「這瓶畫上的故事是在說什麼呢?」店員語言反應的回答是「希臘神話」;他的肢體反應的回答是「你到底要不要買?」當我在日本旅行的時候,看到「萬馬奔騰、鼓聲如雷」的八屏大和屏風畫時,店家會這樣告訴我「這是幕府將軍某某人在近畿的戰爭,幕府將軍把戰爭的場面留在屏風上,是讓武士家族的後代子孫都能從小耳濡目染迎戰與聖戰的光華。所以會做成這麼大的八屏屏風,將軍要展現這個戰役的壯闊與雄偉……」。

    眼前的赤繪式瓶畫應該就是描繪人緣不太好的酒神戴奧尼賽把酒四處塗抹,使得花草樹木沾滿了濃郁的酒味,讓眾神聞得醉醺醺飄飄然,而做出一些灰頭土臉的事。這一回灰頭土臉的人,不是眾神而是我。

    「這裡不販賣神話、只販賣紀念品」青春會轉老,神話也會變淡,如果旅人以為來到希臘,就是重回神話現場,當心了,我們都只是在神話遺跡前站一站,對大部分的希臘人來說「這些神殿不過是還有觀光價值的廢墟,如此而已。」希臘神話可以記憶和可以遺忘的,在希臘人身上已經不太容易找尋了。看著電視裏奧運復活的眾神,一陣鼻酸眼熱兩眼直直對視著電視上從天而降和從水面浮出的眾神,仿佛聽見有神跟我說,「消.失.的.神.話.始.終.活.著」。

    走在屋頂上的高跟鞋

    愛琴海滔滔的浪花,蘊釀出一個又一個人稱「把藍色都用盡了」的小島,穿越愛琴海要坐船去經歷,才有味道。信不信行船走一趟愛琴海,說出來的話都會變成藍色的。

    Mykonos島讓觀光客投下最多的目光,除了巨型風車和男同性戀之外,就是每天搖搖擺擺搖進海灘和在disco pub轉進轉出不停打轉的三寸細跟高跟鞋。這些三寸細跟高跟鞋的女主人,個個身材亮眼穿著火辣。

    Mykonos海島四周高低起伏,不到2公尺寬的巷道上上下下擠在熱鬧的街店中,彎彎曲曲的一路向前。一進入石磚巷立刻領受年輕三寸細跟高跟鞋的女主人肉體的魅力,特別是搭配惹火比基尼泳衣來展現,她們不肯讓年輕的肉體一寸一寸的老去,所以搶在歲月之先,把石磚巷道當成她們年輕的伸展台,一遍又一遍的來回展示,千遍也不厭倦。這真是一種神奇,對於充滿層次的梯階路,要我穿上那樣的鞋子走路,除非有魔法不然肯定是走不遠的,更別說穿著它來一段婆娑起舞了。我相信很多年輕男孩不遠千里來此,都是這些三寸高跟鞋女神的朝拜者,而且這個朝拜儀式越夜越盛大。

    到了深夜,這些高跟鞋女神個個成了我住處屋頂的交響樂,因為愛琴海島上的屋舍,多是依山而建,而且是屋連屋的不對稱建築,簡單的說若往高處沿石梯路往上,突然石梯消失了,為求方便就只好從別人家的屋頂走過,在愛琴海的島上,人人都可以飛簷走壁,而且不會被取締。

    每一雙夜歸的屋頂上的高跟鞋聲,歪歪斜斜的嘻笑,從遠處陣陣飄近,性與愛歡愉解放之後的滿足,像不定時的衛兵交接在夜風中揚起。歲月縱使可以倒流千年,也無法收集這樣一波又一波澎湃胸洶湧的青春剎那,光滑細緻的肌膚、彈性肉慾的身體、以及稚嫩自信的紅顏。

    風車下的同志戀人

    所有旅遊書對愛琴海上的小島下筆著墨,顏色都是千篇一律的撒藍,獨對Mykonos卻有另一個基調「男同性戀的天堂」。在Mykonos不經意遇上一個四下無人的巨大風車,拿起相機滿心喜悅的覺得「真好,沒有觀光客的干擾」,用相機的觀景窗以不同的角度,慢慢讓自己跟著風車四面八方的打轉,就在頗為滿意這個段落的拍攝,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們站在我的身後央請我幫「他們」拍合照。

    為他們拍下第一張合照的時候,覺得他們太緊張了,身體的構圖與線條是緊縮與僵硬的,也許他們知道同性戀琴在東方是個禁忌,因此面對我時有這種反應,是本能吧?我跟他們說,「請坐下來,讓身體放鬆,身體放鬆就會舒服,照片才會拍出被記住的回憶。」這一張快門按下的是一張「深戀的琴人」,我問他們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喜歡風車,「他們」不約而同點頭,然後說「我們剛剛等妳拍完風車等了一段時間,我們就覺得妳跟我們一樣都是喜歡風車的。」我說「可是在Mykonos的風車都不會轉動,可惜了。」他們說「這些風車以前用來磨麥的時候,是會轉動的。」他們問我「妳為什麼喜歡風車」,我說「風車如果可以找來風,就可以飛了」他們喜歡風車的原因是「自由」。

    愛琴海藍色漏斗為我篩節出來最特別的滋味……關於他們,汪洋裏弱水三千如果真是只能取一瓢飲,「他們」是彼此最好的選擇,沒有多餘的調味料。

    深淺不一的種族歧視

    不曾去過希臘的人也許會認為希臘是一個歌頌神話、迷戀藍色、裝滿自由與寬容的國度,事實上在生活的某個部份裏,這個民族擺著一個令人不太舒服的種族歧視。

    希臘的計程車司機告訴我,觀光是希臘很重要的收入,真是令人不能理解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在雅典和愛琴海的飯店和餐廳,都或多或少受到種族歧視。在雅典唯一一家的麥當勞,清潔廁所的女侍者對我視若無睹的,強行碰觸我的身體繼續執行她的清潔工作,還好聽希臘人說他們非常不喜歡美國fast food的餐飲文化強調slow food,麥當勞在希臘少得可憐,不然真是覺得強調服務親切的麥當勞,就要在神話古國被拆了金字招牌。

    Mykonos我所住的旅店的游泳池畔,穿著性感惹火的女調酒服務生為我們端來兩杯飲料時,用著黑社會收欠款的語氣和表琴跟我要飲料錢5歐元,後來當我發現我點的冰咖啡太甜的時候,幾度招手沒人理會,決定自己把冰咖啡端到吧台去處理,那位大姐正跟一位穿著泳褲的男客人打情罵俏,看到我端著咖啡走來,立刻收起她維那斯般的笑容,用重力加速度處理好我的冰咖啡,然後往吧台上重重一擺。

    主跑土、希、埃的領隊友人跟我說,在希臘本來就有種族歧視,他們看到西歐法國德國英國人,因為國力不如人自然態度上就會矮人一截,碰到我們東方人,他們的姿態當然是趾高氣揚,不是因為妳是個子小的東方人,就連我這個180的身高,常常帶團進飯店餐廳,還是會受到種族歧視,這麼多年來種族歧視一直都有的。

    現在我大概可以說清楚遇見種族歧視是怎麼一回事了,當你笑臉盈盈拿著地圖去問路,他大手一指也不管你懂了沒,人就調頭就走;當你買東西他的聲音像跟你吵架;當你看不懂菜單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時候,他會先去處理別人讓你癡癡的等,當你在愛琴海的郵輪上排隊排第一個等待買一杯咖啡,後來者會用人高馬大把你圍住,就當沒看到你在排隊……。

    旅行到這裏,如果因為了解只要在陽光下就是會有深淺不一的種族歧視,反而讓自己更寬容的對待,就當是小時候玩過五關,打這一關旁邊借過,過去了雲淡風輕再也不要放進行囊裏去。

    共乘人生;微笑的厚度

    希臘計程車採共乘制,在雅典搭計乘車大部份是和雅典人共乘,下車時會主動開口跟對方說再會的是我們這些外國人。到了愛琴海共乘的朋友,多數是來自不同國家的觀光客。

    SantoriniFira和一對老夫妻共乘計程車往以夕陽著名的Oia小鎮。老爺爺主動開口問我打從哪裡來,當我告訴他我從台灣來的時候,老爺爺立刻說「好地方、好地方」我問老爺爺打從哪裡來?老爺爺說「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阿根廷……我想妳大改概沒聽說過吧。」我開始覺得剛剛老爺爺對我的國家的稱讚是一種國際禮儀,也許他從來也沒有聽過台灣。我告訴老爺爺,「我當然聽過阿根廷,一個很特別的國家。」老爺爺很認真的看著我,又問了一次「妳真的聽過阿根廷。」我當場在狹小的計程車裏面唱了起來「Don,t cry for meArgentina」,老爺爺和老奶奶也跟著唱了起來,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遇見阿根廷人。

    阿根廷爺爺奶奶在Oia前面的一個小鎮Finikia就下車了,我很訝異千山萬水趕來,竟然不是要去Oia。我告訴六十五歲的阿根廷爺爺Oia有多美,我去過Oia兩次這次是第三次,每一次Oia的美麗都會讓我無法忘懷,就三分鐘的車程Oia就在那裡了。老爺爺聽了便說,「我也聽很多人說Oia的美麗,但是她的腳不太能走,山路對她來說太辛苦了。」

    多少年輕愛侶飆著摩托車上Oia,或是租個拉風的跑車駛向Oia,花前月下、燭光浪漫,在夕陽落進大海的剎那間相擁相吻,天真的以為彼此擁有了彼此的永恆,但是也許若干年後,他們會是再無關係的兩個陌生人。而這位年邁慈祥的爺爺為他所愛的人做的事--不是拚了命找尋浪漫來見證愛情,而是愛人去不了的地方,我就陪她在前一站下車,沒有勉強、沒有遺憾、沒有獨行。

    我喜歡計程車共乘,沒有這一段二十分鐘的共乘,我一直以為的浪漫是愛琴海式的,我一直找尋的幸福是希臘式的,我一直拿著日記本把藍色的人生字字句句,整整齊齊的放進格子裏,以為微笑可以隨著頁數的厚度而增加。而這對阿根廷爺爺奶奶讓我看見「見到你,我就放下心了」那種心安的幸福,是我第一次在愛琴海沒有藍色啦啦隊幫襯下,安安穩穩的駛進藍色碼頭。

    擁有各種藍的方法

    在雅典買紀念品可以交代的選擇,是海綿、橄欖油、肥皂、縮小版的眾神,如果是今年那當然是以2004雅典奧運為主題的人氣商品。在愛琴海買紀念品,尤其是在Santorini,買紀念品也是整套旅遊行為的一部份。

    一個每次到Fira我就要去朝聖的地方MATI gallery,一個正方型的白色房子,裏面的牆壁上用銅片或綠色透明玻璃做成各種樣式的魚,有一群黑銅做成的魚直接插立在牆上,約略30隻的黑魚群炯炯有神向前方逼視,彷彿我是擋路的水草,正準備穿過我游向滄海。每次站在這裡,就覺得自己是站在海洋深處,四周的白牆就是白色的大海,如果我的文字無法帶你去穿透,我把魚屋的網站寫下來:www.matiartgallery.gr。魚屋是我給它起的名字,常常會留字條給同行的友人,「我去魚屋看魚了」,我不往藍色的愛琴海裏去看魚,卻往白房子裏去看牆上不會動的銅魚。聽說魚屋的作品都是一個50歲的賽浦路斯人Yorgos Kypris所設計的,他從小就喜歡觀察魚,所以魚是他人生最大的創作。

    我要這樣的魚畫,我想擁有這樣的魚。愛琴海裏的魚,喜歡就把它放進肚子裏去「你儂我儂,一起調和」,可是魚屋裏的魚是天地間滿身學問的魚,是哲學的魚、是藝術的魚,這一次我要在愛琴海把這天下第一魚給帶回家去,那種擁有的念頭一部份是衝著海洋的,另一部份則是為了在台北為我守候家園的丈夫所興上來的念頭,丈夫喜歡在玻璃缸裏養魚,常常覺得魚缸的魚很像自己的丈夫,無法在大海中展現自飛。

    擁有,生命的圓滿不就這個動詞的表現嗎?後來,不能擁有了一定是出了某些心碎的干擾。我不能擁有魚畫是因為價格的因素,我不能擁有整個愛琴海是因為心情的因素,海的寧靜、海的浪漫、海的嫵媚、海的適然,讓我把擁有海和擁有魚都留在一個藍色的地圖上。

    再一次離開希臘,感念深深不禁想起第一次在雅典考古學博物館遇見雅典娜,我對她說:「一直想親口當面告訴妳,終於我可以說了,我借用了妳的名字好久好久了」雅典娜女神笑著回答我,「為什麼不借用我的智慧呢?名字我只有一個,而智慧我用不完呢?」【中時浮世2004.08.29

 

 

克里特島與山中的小咖啡店

丘彥明  (20050127)

    每次喝咖啡時,我總不由自己憶起,那地中海島嶼山中,那不知名的男人和他的咖啡杯。一個只有三十七人的散落小村,遊人也很稀少。這小店主人真靠賣咖啡度日?或者,他是位寄隱山林的美學家?眾神之王宙斯誕生的希臘之島──克里特島,世世代代延綿不息的神話,應該就是這樣承傳下來的吧!

    白色的飛雅特敞篷跑車在希臘克里特島上輕快的奔馳。效駕駛著租來的汽車,帶領我漫無目標的在島上閒遊,有時深入山中,有時沿海而行,任著車速揚起的風流,恣意的吹盪起髮絲。不論海濱、不論山間、不論村道或是高速公路,空氣中飄游著的盡是檸檬花與橘子花混合的香味,一會兒濃、一會兒淡;我刻意要從其中辨別出一貫熟悉的汽油味道,終究沒能成功。

     克里特島度假兩星期,除了幾件輕便的衣服,行李裡裝了一大盒「多米諾」(Domino──骨牌。

    吃的

    住在半山上一幢度假公寓裡,我們每天無所事事的在游泳池戲水,坐在涼篷裡眺望山腳下蔚藍的海、白色的沙灘,喝著主人殷勤相贈的私釀酒,偶爾攀登周邊的山峰尋找礦石,也常利用租房的空曠客廳搭骨牌玩,竟招來一大幫小孩蹲在門口圍觀;另外,當然就是開著租來的跑車在島上四處遊逛欣賞風景,尋找地方風味的餐廳大快朵頤。十足小資產階級頹廢情調,身心果真特別鬆弛愉悅。

    島上餐廳多做海鮮,或燒或烤美味極了。不像世界其他地方的餐廳,大廚多是男士擔綱,克里特島的餐廳大廚可是一個個親切的大娘,各有一手獨家手藝,料理完後走出廚房,鬢髮整齊、臉盤光潔,沿一張餐桌邊悠閒自在的坐下,與人聊天、或靜靜看海,像是鄰居大嬸似的親和賢淑。

    這裡的烤蝦味道最為甜美,我們每日必定點上一大碟,剝出鮮嫩的蝦肉淋上一大匙橄欖油,食後還要舔淨沾在十指上的調料,方才心滿意足。茄泥肉末烤盤、木頭上燒炙的烤魚、特製的濃稠優酪乳調拌蜂蜜,也讓我們食不厭倦。

    看的

    一日,效與我駕駛著騷包的敞篷車,在山路中亂鑽,既開心又神氣。狹道兩旁:時或繁花如雪的果園、時或綠葉蒼蒼的橄欖樹園。偶遇早熟的橘子,貌不引人卻汁美味甜,連吃幾公斤直至肚圓仍不甘休,再買幾公斤提走,後來確實不曾再嘗過這般新鮮甜蜜的橘子。有時穿過幽靜的小村,總是窗明几淨,手工刺繡的窗簾桌布精細雅致,點綴著數盆嬌艷的花草;有時遇到羊群與放羊的牧人擋路,便停下車來,等待羊們慢慢悠悠的踱將過去,牠們不急,我們也不趕路。放眼無不山谷鬱鬱、溪澗潺潺、野花繁樹,美不勝收。

    行行復行行,也不知經了多少村,過了多少店?車子越往山頂深處盤旋,越是房屋稀疏、人跡罕見,遂有些荒涼之意。一次大幅度的急轉彎之後,一個小小的木製「咖啡」標牌,冒冒然迎面而來,十分突兀的映入眼簾。我們的心被它猛然撞擊了一下,直覺反應一踩剎車,把車往山路邊一讓停了下來。

    沿著細窄的山道邊,幾階石梯,通往一間窗框、木門髹了天藍色油漆的白色屋子。屋前廊上門囗兩旁,各擺了一張小小的鑄鐵圓桌、兩把有靠背的鑄鐵椅子,桌椅明顯已見鏽斑,線條仍然優美。

    效與我挑揀了其中一張桌子,拉開椅子坐下,環顧周邊養植的花草,眺望前方的山坡樹影,悠哉了一陣卻不見人前來招呼。

    喝的

    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木門,只見屋子陳設簡陋,卻收拾得一塵不染;一位中年男人坐在櫃台前走了神,魂魄飄盪在遙遠的世界裡回不過來,清瘦的臉看起來有些模模糊糊。

    兩客咖啡端上桌後,店主又悄聲隱遁屋內。低頭,濃醇的咖啡香味隨著裊裊煙氣撲鼻而來,效與我捧起盛著咖啡的瓷杯、瓷盤,驚訝的發現它們質地精細,描繪的半抽象圖案,色彩線條搭配得加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我倆細細把玩愛不釋手,話題就繞著兩只咖啡杯轉,咖啡的品味早擱一旁去了。

    山野僻地怎麼會有這般典雅超俗的咖啡杯?不由得偏過頭去,想再仔細瞧瞧那店主。半掩的門裡,幽暗的櫃台一角,男人的身軀端坐,兩眼發直,明顯靈魂再度出竅,飛越千山萬水不知那兒去了。

    「難得見到這麼精巧別致的咖啡杯,不知老闆肯不肯相讓?」咖啡杯竟讓我萌生起了收藏的心思,這是不曾有的事呢。

    「問問看囉!」效也贊成。

    踱進屋內說是付咖啡錢,其實另有盤算。

    我一手遞出紙鈔,一邊由衷贊美:「你的咖啡杯真美!」

    尾聲

    男人猛地被拉回現實,略帶茫然的臉一下子散發出璀璨的光彩來。他眼睛含著溫柔的笑意解釋,咖啡杯是一位著名的希臘設計師所設計,總共只做了五十只。很遺憾,設計師已去世了。他流利的英語,低沉富韻律節奏的音調,聽入耳裡彷彿朗誦詩似的迷人。

    望著男人敘說咖啡杯的神情,宛如描述著最深愛的女人,充滿無盡的纏綿眷戀。

    我終究沒提買咖啡杯的想法,倒是再三道謝,感激他拿出那麼名貴的咖啡杯讓我們享用一杯香醇的咖啡。

    克里特島度假已是四年前的往事了。但是,每次喝咖啡時,我總不由自己憶起,那地中海島嶼山中,那不知名的男人和他的咖啡杯。

    一個只有三十七人的散落小村,遊人也很稀少。這小店主人真靠賣咖啡度日?或者,他是位寄隱山林的美學家?

    眾神之王宙斯誕生的希臘之島──克里特島,世世代代延綿不息的神話,應該就是這樣承傳下來的吧!【人間副刊2005.01.27

愛情海的夏日情

蒙奇的船暢遊蔚藍水域。
卓立/攝影

卓立/文

愛情海(按:即愛琴海)介於希臘與土耳其之間,是這兩個表親之邦共享而相爭的藍色泉源。這一帶的夏日約有六個月之久,熱而不悶,感覺很舒服;冬天氣溫也有攝氏十幾度,幾乎無所謂的酷寒。蔚藍海水之沿岸大多是背山面海的景觀,土耳其人和土地親,與大海也熟。據說,我們歇腳的度假旅館的老闆和他隔壁旅館的老闆是表兄弟,他們的外祖父按照當地人的傳統,把山上可種植會出產果實的山地分給兒子們,而把靠海的不會長什麼好東西的岸邊分給女兒們。很明顯的,這是重男輕女的傳統作法。誰知道,半個世紀不到,風水輪流轉了,現在是海邊沙地變成寸土寸金,興建旅館、餐廳和迪斯可舞廳,安置度假用的設備,人潮擁擠,當然經濟效益絕非山地農產或牧產可比的。不論如何,山上的農牧產品仍舊供應此地居民的日常基本需要。

愛情海上接瑪爾馬哈海,此海的北上方就是穿越伊斯坦堡──昔稱君士坦丁堡──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每日航過這海峽的大小船隻是數不清的,它是亞歐橫向與縱向之間的交通要道。愛情海的下方就是地中海,顧名思義,這地中海位於亞歐非三大洲之間,形成悠閒浪漫的地中海情調。海水流動不息,要在水上畫分國界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忘記國中高中時學過的世界地理,根據此地的朋友說,愛情海上的島嶼大致上屬於希臘,而大陸沿岸則是土耳其的領土,當然,位於眾島嶼西方的希臘半島是希臘的國土。

想要盡興享受愛情海夏日風情,最佳方式是乘船出遊。那些擁有私人遊艇的土耳其人,假日時光幾乎都在遠離岸邊的海上度過的。自己沒有船的人,可以租帶有導航者的遊艇,導航者負責駕駛,也提供飲料和食物,顧客什麼都不需要操心,只要在海天之間盡情享受蔚藍海水的淘洗,去除塵囂煩擾。我們有幸與從伊斯坦堡來此地度假的土耳其人一起開航至微波蕩漾的藍色水床上度了兩日的逍遙時光。海之深藍和天之淡藍之間,有的時候只有一線之隔,有的時候鑲入青藍色的山丘。那天不動,那水永遠波動著,那山隨著船的搖擺而或左或右或上或下。久久凝視,我好像明白一件事:按理說,深藍比淺藍給人的感覺較沉重,然而,此時此地,不停波動的海藍,反射著片片晶亮陽光,看起來比那似乎靜止的天藍還輕盈、敏捷,它時刻變化,給人層出不窮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歡愉。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任何東西,不論它多沉重,只要不停地運動著,它給人的印象就會變得生機盎然,甚至輕盈。

在大海中飄蕩的船上閑情適意地閱讀舞鶴寫的反文明的、關於台灣原住民的小說,可說是一種挺新鮮而且具有激發性的閱讀方式。因為船上的人絕不可能固定在一個位置上,他的立足點永遠在移動,不論他是否願意,他的視野總是在變。波濤推動著船,船隨後將乘客載往某個標的。人的思緒和回憶也會隨著外在一切的運動,奇妙地湧現於心,好似萬物之運轉會彼此呼應,那風那水那船,無一不引起人內在應和。環視現況,回顧歷史,盲點可能乍然瞥見。有時是個體的盲點,有時是群體的。又,在這種動盪不止的情況裡,已經遺忘的東西最容易襲人:以為永遠埋葬的過去,隨時都可能復活,以原貌或者易裝過了的面容,重新叩問你的意識,再次挑動你的心弦與思路。暫時把理性思考丟在一旁吧,憑感覺享受此刻美好歡愉的「同舟共濟」時光。

海上航行,同舟人能相處愉快的話,確實是一種福氣,而且是必備的出航福氣。曾經聽一位喜歡玩遊艇的堂弟說,他出航時很迷信,絕對不可以聽見有人講「兔子」這個詞,否則他航行時會出事的。我不是水手,也不諳航事,但是尊重他這個有點神祕的奇特的迷信。如果說我也有航行迷信的話,那麼,絕對要和處得來的人一起出航。就拿此次遊愛情海的例子來說,我們的土耳其朋友──蒙奇及其妻子貝兒津──邀我們共遊蔚藍水域,他們的大兒子傑恩和他的幾個好友們也被邀請一起出航。這群年紀跨越三代人的夥伴,用土語、英語和法語溝通,然而語言其實不再那麼重要了,因為人在汪洋與穹蒼之間變得幼稚了,個人與大自然的互動,人與人的互動,似乎變得直接單純多了。不容否認的一件事,蒙奇和貝兒津兩人細微體貼的事前準備,還有他們從容不迫的作風,使此行順利並且充滿歡樂。這已成為今年的愛情海夏日情最美好的回憶。 2006-09-15/聯合報/E7/聯合副刊】

 

 

生鮮地球村

        龐珮莎嬸嬸的處女榨

米千因(20070331)     

    每年一到橄欖的收成季節,龐珮莎嬸嬸的那一大家子便由四面八方回來相聚,吃喝談笑,兼打橄欖製油……

    Psira是愛琴海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島嶼,面積不過一點四平方公里,可是你若懂得文化的珍貴,便不敢小看這個小島,她可是克里特(Crete)島的文化縮影,除了集米諾安文化(西元前兩千七百年到一千五百年的克里特島文化期)精華於一身之外,其出土文物之豐美,拿來與克里特本土相比也不惶多讓﹔可惜,近幾世紀雖無人禍,卻也躲不過天災的摧殘,地震把她震成廢墟,隨後又被爆發的火山岩漿掩埋,再也不適合人居了,小島居民紛紛遷移,如今僅剩考古隊駐紮其上。

    龐珮莎嬸嬸原來是Psira島人,早年曾移居位於克里特島西北海岸的Mochlos,以種植橄欖為生,這是她的老本行﹔與海神普塞東爭權的智慧之神雅典納既以橄欖勝出,橄欖成為克里特島民的神賜是命中註定,以橄欖為生豈容輕易脫逃?只好一代傳一代地做下去。因此,每年一到橄欖的收成季節,龐珮莎嬸嬸的那一大家子便由四面八方回來相聚,吃喝談笑兼打橄欖製油。

    大清早,男男女女吃過早餐,相偕盤到山上的橄欖樹林下,男人合力撐開大張的膠布圍在樹下,再與女人擎著竿子朝樹枝打,林中瞬間急風驟雨,橄欖紛紛落入膠布上,打完一棵便收攏膠布,將橄欖倒到簍筐裡,叫一旁待命的騾子馱下山去,如此分工合作,周而復始,直到橄欖樹上的果實全都落了地。這工作通常得持續好幾天,這期間,每到用餐時間一到就會有一頓龐珮莎嬸嬸特調的豐盛餐點可享用。

    她慷慨地將橄欖油倒入大陶鍋,好把野兔煎得金黃焦香

    今天,龐珮莎嬸嬸準備料理三天前大兒子在坡地放倒的兩隻野兔子,她特別用了新鮮的香草與蔬菜(獵回的野味通常要於簷下懸掛數日,待肉質軟化後才烹煮,否則如嚼老母雞)。

    杏仁與蒜頭一起煸香,百里香、紫蘇、迷迭香剁碎,一大碗的橄欖搥成泥,洋蔥、蕃茄、芹菜頭切成丁,灶膛裡烤焦刮去皮的青、黃、紅椒切條。待一切就緒,她慷慨爽氣地將橄欖油倒入熱得冒煙的大陶鍋,好把大卸八塊的野兔煎得金黃焦香,再倒入香料、蔬菜、杏仁、蒜頭,掩以葡萄酒,開大火燒掉酒精後,轉小火蓋上蓋子慢慢煨,湯汁將收盡之際,連鍋端起放入草編保溫套裡,孫女們也正好把灶膛裡鏟出來的麵包切好,涼卻的杏仁餅也已納到甕中擺著,三人才拍拍身上的麵粉菜屑,對鏡整裝,然後提起籃子一塊往山上去。

    龐珮莎嬸嬸一到橄欖園,便往最旁的橄欖樹站定,擱下籃子圈手就喊:「來吃中飯囉!」

    山坡上即刻有人回答:「馬上就來!」蹦一聲,只見一大群人朝坡下奔來。大夥以草地為席,圍坐成圈,一手一叉往陶鍋挑肉吃,沒兩下鍋子就見了底,肉汁菜屑一絲不剩,都被麵包沾光光了,勞而後食,這頓飯哪能不吃得香噴噴!而那口祖傳陶鍋幽然溫潤與陽光爭輝。

    龐珮莎嬸嬸免不了要趁機談天講古,一邊給大夥人倒咖啡配杏仁餅乾,如此吃吃喝喝,說笑鬥嘴也耗去了兩個多小時,大夥這才起身回去打橄欖,龐珮莎嬸嬸則回家烤蛋糕,好讓打完橄欖返家的人於晚餐前先來頓甜點,否則接下來哪有力量榨橄欖。

    隔日天矇矇亮,大兒子牽著騾子到了榨房,為牠套上軛,讓牠推磨,大夥人則將一簍簍的橄欖往石磨裡倒,磨出的橄欖泥如火山岩漿脈脈湧入尺多寬的濾槽,管槽的人便一層網一層泥地堆,疊了十來層了,便推到一旁給管榨的家人。管榨的人接手鬆下頭頂的鐵餅往槽裡放,逐步絞緊鍊條,鐵餅承受了壓力,便開始榨出油來。

    海神帶鹹味的泉水,

    輸給了雅典納腴潤的橄欖油

    橄欖油起初混沌,漸漸清沉如玉,且陣陣馨香,濾後裝瓶,便是所謂處女榨橄欖油--Huile d'olive vierge extraOlio Extra Vergine di OlivaVirgin Olive Oil……無論管她叫甚麼,在在是西方文明之原初。

    曾經在一家酒窖點了一份家常麵包沾橄欖油,那油淡薄翠綠,沾麵包吃竟嚼出一股帶著澀味的青芭樂香,欲罷不能又點了一份,卻完全猜測不出散發芭樂香的橄欖油從何而來。

    開口問了,酒窖主人笑而不答,益發引人一探究竟。而這個答案在我去了地中海,直接從農夫的榨房買了一瓶橄欖油之後,終於揭曉。

    打下的橄欖要在三天內篩選好、榨好、濾好、裝瓶,其間所接觸的空氣要越少越好,以保存處女榨獨具特性的氣味與營養。噴藥、化肥養的橄欖自是沾邊的資格都沒有。

    當宙斯欲將克里特島賜予雅典納時,海神普塞東卻認為島嶼也該是他的屬轄才是,因而與雅典納進行一場神賜比賽,結果海神帶鹹味的泉水輸給雅典納腴潤的橄欖油,從此,克里特島人於雅典納的守護下,以橄欖安身立命,歷數千年而不變,處女榨依舊是處女榨,一如雅典納之誓守處子之身。【浮世副刊2007.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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