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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世碩儒戴震》舒大剛編(1997)

 南靖草堂 2015-03-10

叔世碩儒戴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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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震是清代中葉最具個性的儒學大師,他在學術上、思想上的卓越建樹,對他生活的時代以及後世都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如梁啟超說:“苟無戴震,則清學能否卓然自樹立,蓋未可知也。”[]胡適也認為,“戴震的哲學,從歷史上看來,可說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戴震在批判宋明理學的基礎上,主張治學須“志存聞道”、“求之《六經》”,回歸儒學原旨,重建儒家「人學」,在中國儒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上篇:幾番科場坎坷 一代朴學大師

戴震,字東原,安徽休寧隆阜(今屯溪市)人。生於清雍正元年,卒於乾隆四十二年。休甯這個地方向來人文薈萃,商賈雲集。戴震的祖上沒有什麼顯赫的人物,父親是一個商人,走南闖北,很見過一些世面。

文獻記載戴震大器晚成,10歲時才開始說話。為他作《年譜》的戴門弟子段玉裁解釋說“蓋聰明蘊蓄者深矣。”就在這一年,他去拜師讀書,無非是《四書》、《五經》之類。他的記憶力非常出眾,能達到“過目成誦”的境界,每天能記誦數千言甚至更多些。[]這表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戴震自幼養成了獨立思考、盤根問底的學習方法。當時學子都要讀《四書》、《五經》。《大學》是《四書》之一,宋代理學家極力表彰,朱熹並作《大學章句》,將《大學》一篇分為經、傳兩個部分,並移易舊文。從首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至“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朱注雲:“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如左。”對於朱烹區分經傳,雖然有人提出過懷疑,但五百多年來,程朱理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佔據了統治地位,人們也就相信了朱熹的說法。可是戴震是不相信的。有一天塾師講授《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戴震問:“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 塾師回答說:“此朱文公所說。”又問:“朱文公何時人?”回答說:“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時人?”“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幾何時矣?”“幾二千年矣。”“然則朱文公何以知然?”塾師無法解答,只得誇戴震說“此非常兒也。”

的確,戴震小小年紀就敢於懷疑,不盲從,表現出與眾不同的一面,這對他後來宣導樸學、批判權威產生過很大的影響。

戴震讀書,有一種“每一字必求其義”的習慣。塾師授課,講以下引文凡見於《年譜》者不再注出處,凡見《戴震集》者僅注篇名。解前人的傳注訓詁,戴震往往不明其義。他不喜歡人云亦云,何況前人傳注中往往謬誤百出。因此,他要探本溯源,花了三年功夫窮究近代字書及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把握了其中的精髓。在此基礎上,他“又取《爾雅》、《方言》及漢儒傳、注、箋之存於今者參伍考究,一字之義,必本六書,貫群經以為定詁,由是盡通。”這樣,為以後學術、思想更上一層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先通訓詁”成為戴震及其後學的一個很重要的治學方法。

《十三經注疏》卷帙浩繁,達數百萬言。可17歲的戴震已能“全舉其辭”。他後來對段玉裁說:“余於疏不能盡記,經注則無不能倍(背)誦也。”又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辭也,所以成辭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辭,由辭以通其道,乃可得之。”他曾在給段玉裁的一封信中說:“僕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謂非求之《六經》、孔、孟不得,非從事於字義、制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宋儒譏訓詁之學,輕語言文字,是猶渡江河而棄舟揖,欲登高而無階梯也。為之三十餘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在他看來,宋儒重義理而輕文字、音韻、訓詁,專尚空虛無用之學,是沒有在基本功上用力。他對為學先後的看法、對宋儒的批評雖然定型於晚年,但在17歲左右的讀書實踐中就已經萌芽了。

這以後,戴震隨父親在江西、福建、南京等地經商,廣泛接觸到社會生活。同時,他的經學也日有進步。20歲那年,回到故鄉,此時他已經是一位飽讀詩書的青年學者了。戴家小少爺的名字慢慢地被當地的一些名流所知。同邑的程詢很喜歡這位還有些稚氣的年青人。他說:“載道器也。吾見人多矣,如子者,巍科碩輔,誠不足言。”他看出這位博學的後生有著過人的才華,擢高第、取顯宦,如探囊中之物。但戴震的前程果真能夠順利嗎?

離休寧不遠的婺源縣有一位老先生姓江名永字慎修,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治經數十年,精通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以及步算、鐘律、聲韻、地名沿革,“博綜淹貫,巋然大師”,戴震久聞其大名,就拜在他的門下,“取平時所學就正焉”。當時歙縣大商人汪梧鳳建不速園,廣置圖書,招攬學者,戴震與同縣人鄭牧、歙縣人汪肇龍、方矩、程瑤田、金榜等人與江永皆“誦讀講貫其中” []

在這以後,戴震學術大進,尤其是在籌算、名物、訓詁等方面的研究上,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22歲時,寫成《籌算》(後更名為《策算》)一卷;23歲撰成《六書論》三卷;24歲撰成《考工記圖注》;25歲時寫成《轉語》20章;到27歲左右,撰成《爾雅文字考》十卷。作為一位青年學者,已在學術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學日進而遇日益窮”,戴震的經濟狀況日益惡化。29歲時、他被補為休甯縣學生。

乾隆十七年(1752年),戴震30歲,進入而立之年。這一年,休寧發生大旱,斗米千錢”,戴震家中乏食,於是與面鋪相約,“日取面為饗餐,閉戶成《屈原賦注》”。當時戴震在學術界雖小有名氣,但畢竟還算年輕。因此他又作《屈武音義》,假名汪梧鳳。另有《勾股割圜記》”一書,利用西洋演算法進行注解,假名吳思孝。這兩個人都有一定的影響。

一場家族財產糾紛迫使戴震入京避禍。乾隆二十年,戴震狀告一個家族中強橫子弟侵佔祖墳,不料這個強橫子弟倚仗財勢打通關節,反誣戴震不法,縣令準備抓他治罪。戴震聞訊,“乃脫身挾策人都”,只帶了一些書籍和本人的著述,其他行李、衣服都沒有。他寄旅於歙縣會館,“是時紀太史陶、王太史鳴盛、錢太史大聽、王中翰昶、朱太史筠,俱甲戌進士,以學問名一時,耳先生名,往訪之。叩其學,聽其言,觀其書,莫不擊節歎賞,於是聲重京師,名公卿爭相交焉。”京師之行,是戴震學術生涯中的一件大事。紀昀、王鳴盛、錢大昕、王昶、朱筠、秦蕙田、姚鼐、王安國、盧文(弓召)等一大批學術名流都與戴震相識。這些人對戴震的學識都很推賞,為他廣為延譽。戴震與這些堪稱海內碩儒的人交往,擴大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學術上也更為成熟。

有一個小小的插曲。姚鼐是安徽桐城派古文鉅子,這時為孝廉。他傾心于戴震之學,寫信給戴,欲奉其為師。但戴震雖然學高天下,卻不好為人師。他回信給姚鼐予以拒絕說:

至欲以僕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因分師之半。僕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苟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

作師不如作友,這是戴震的看法。後來姚鼐不滿戴震之學,轉而大肆批評。此次戴震拒絕為師,使姚鼐免卻背師之譏,這是後話。在這封給姚鼐的信中,戴震還談到了治學方法:

凡僕所以尋求遺經,懼聖人之緒言暗墳於後世也。然尋求而獲,有十分之見,有未至十分之見。所謂十分之見,必征之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餘議,巨細畢究,本末兼察。若夫依於聞見以擬其是,擇於眾說以裁其優,出於空言以定其論,據於孤證以信其通,雖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淵泉所尋,循根可以達抄,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見也。以此治經,失不知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

在這裏,他提出了治學須有“十分之見”,“巨細畢究,本末兼察”,不留餘義,這樣所得的結論才有堅實的基礎。

在京師期間,戴震出入名儒碩彥之門,朝夕講論。他寫了《周禮太史正歲年解》二篇,又有《周髀北極(王玄)璣四游解》二篇,這些都是他的重要著作。他還寫了不少書信,在這些書信中,他反復闡述了自己的學術主張。此外,他應王安國之邀,到其家塾課其子念孫。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後來蔚為一代考據大師,與戴震的影響分不開。

戴震在京師滯留了兩年,聲譽鵲起,名揚海內。乾隆二十二年(1757),南還,在揚州結識了惠棟。惠棟是清代漢學吳派的開創者,而戴震則是皖派宗師,二人在學術見解上有很多相似之處。戴震說:“君與餘相善,蓋深嫉乎鑿空以為經也” []、當然皖派與吳派在治學方法上有一定的分歧,但這只是清代漢學內部的分歧。章太炎、梁啟超都曾對戴、惠之間的差別有所論述。章太炎說:“惠氏溫故,故其徒敦守舊貫,多不仕進;戴氏知新,而隱有所痛于時政,則《孟子字義疏證》所為作也。”[]梁啟超以“譯言”為喻,說明皖、吳二派之差別:“惠派之治經也,如不通歐語之人讀歐書,機譯人為神聖,漢儒則其澤人也,故信憑之不敢有所出入。戴派不然,對於譯人不輕信焉,求原文之正確,然後即安。惠派所得,則斷章零句,援古正後而已;戴派每發明一義例,則通諸群書,而皆得其讀。是故惠派可名之曰漢學,戴派則確為清學,而非漢學。”[]章、梁二人的論述非常確切。

揚州的學術空氣非常濃厚,是當時的一個學術中心。戴震結識惠棟以後,錢穆認為他的論學宗旨發生一大變化,“其先以康成、程朱分說,謂于義理制數互有得失者;今則並歸一途,所得盡在漢,所失盡在宋。義理統於故訓典制,不啻日即故訓即典制而義理矣。”[]戴震在揚州客居達4年之久。

戴震雖然博學多聞,名滿海內,但科舉之途對他來說卻比登天還難了直到40歲時,才考中舉人。以後六次入京參加會試,但每次都名落孫山。畢竟科舉考試所需要的是能夠作八股文的“人才”,戴震重經學、講訓詁,作出來的八股文未免多了一些學究氣,因而不被考官青眯。

31歲到41歲,戴震撰寫了一系列學術著作,比較重要的有《原善》上中下三篇,《尚書今文古文考》一篇,《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據段玉裁記載,戴震曾說過:“作《原善》首篇成,樂不可言,吃飯亦別有甘味。”又說:“作《改元即位考》三篇,倘能如此文字做得數十篇,《春秋》全經之大義舉矣。”又說:“ 《尚書今文古文考》,此篇極認真。”可見戴震對自己這些作品的重視。

戴震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是《孟子字義疏證》。該書撰成於乾隆三十一年,戴震44歲之時。關於他的寫作動機,段玉裁是這樣說的:

蓋先生《原善》三篇、《論性》二篇既成,又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誠、言明、言權、言仁義禮智、言智仁勇,皆非《六經》、孔、孟之言,而以異學之言揉之。故就《孟子》字義開示,使人知“人欲淨盡,天理流行”之語病。所謂理者,必求諸人情之無憾,而後即安,不得謂性為理。

可知戴震此作,是要從根本上抽去宋德性理之學的哲學基礎。如果說戴震的文字、音韻、訓詁之學一方面是為了打倒理學權威而作的基礎工作,另一方面是為了建構新的哲學體系而進行的必要準備,那麼《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就標誌著戴震哲學體系的形成。

戴震精通輿地之學。在京師期間,他應直隸總督方觀承的聘請,纂修《直隸河渠書》111卷。此書尚未修成,方觀承就去世了,接任者對戴震不能禮敬,他於是辭去此事。後來又遊山西,修成《汾州府志》三十四卷及《汾陽縣誌》,“其書之詳核,自古地志所未有”[]

由於屢試不第,戴震只好南下,主講浙江金華書院,這一年他已50歲了。他從 37歲參加鄉試,40歲時才考中舉人。以後十年之間,他汲汲科舉,希望能在科場上獲得成功。但每次都失望而歸。直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戴震的命運才稍稍有些轉機。

早在乾隆三十七年,清高宗弘曆(乾隆帝)打著“稽古右文”的旗號,命各省督撫、學政購訪遺書,第二年,又命儒臣從《永樂大典》等書中鉤輯佚書,並開四庫館,准務修纂《四庫全書》。四庫館網羅了一大批著名學者。戴震當時已名重海內,連乾隆帝也風聞過他的大名。這時,紀購、裘修等人在乾隆面前力薦,於是特召戴震入京,充四庫館纂修官。

戴震進入四庫館後,參加了校訂群書的工作。當時由於大量書籍已經散佚,而明代所修《永樂大典》保存了大量的珍貴文獻,由此《四庫全書》中很大一部分書籍都需從《永樂大典》中輯佚。”戴震於乾隆三十九年中成《水經注》的校勘工作。他分別經、注,並歸納出三種原則,訂正經、注之互偽。《永樂大典》本《水經注》較勝各本,又有部道元《自序》,他用以校勘通行本,凡補其缺漏者2128個字,刪其妄增者1448個字,正其進改得3715個字[]。該校本頗獲乾隆帝的嘉賞,當戴震把它進獻給他後,他龍顏大悅,這位愛附庸風雅的皇帝親撰禦詩褒揚說:

悉心編纂誠堪獎,觸目研摩亦可親。

設以《春秋》素臣例,足稱中尉繼功人。

戴震除校勘《水經注》外,還校勘了《九章算術》等古代數學著作。他在四庫館中所校之書還很多。據段玉裁《年譜》,從乾隆三十八年戴震入四庫館,到乾隆四十二年戴震去世,這5年時間裏,他還校勘了《海島算經》、《儀禮識誤》、《周辟算經》、《孫子算經》、《夏侯陽算經》、《張丘建算經》、《儀禮釋宮》、《五曹算經》、《儀禮集釋》、《項氏家說》、《蒙需中庸講義》、《大戴禮》、《方言》等官書,並撰寫《提要》。戴展所校官書大體上都是天文、演算法、地理、水經、小學、方言、禮制諸書。他的校勘態度非常認真,悉心考訂,正偽、補脫、刪衍,力求其實,堪稱乾嘉學風的榜樣。

即使進入了四庫館,戴震仍然沒有放棄作為一個讀書人的理想目的——考取進士。乾隆四十年,他已經53歲了,這年秋閉,他去會試,但命運仿佛偏要捉弄這位名重一時的著名學者,他又一次落第。這一回,乾隆皇帝格外開恩,准許他與本年貢士一起參加殿試,賜同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起士。

兩年以後,戴震在北京去世,一終年55歲。

戴震一生著作繁富,涉及學科非常廣泛,包括數學(《策算》)、古文字學(《六書論》、《爾雅文字考》)、古語音學(《轉請》)、語言學(《聲的考入《聲類表孔《方言疏證時、考證(《考工記圖人《屈原賦注入《詩補傳》)、天算(《勾股割囗記》)、天文學(《原象》、《迎日推策記》、《續天文略》)、地理學(《校正水經注》、《直隸河渠書》、《汾州府志》、《汾陽縣誌》)、經學(《經考》、《尚書義考》)及哲學(《法象論》、《原善》、《緒言》、《孟子私淑錄》、《孟子字義疏證》)。從他治學的深度和廣度來說,不愧為乾、嘉學者之第一人。

下篇:批判程朱理學 複歸儒學原旨

如果僅僅把戴震看成是一位埋頭考據的樸學家,這是對他的最大誤解。事實上儘管戴震在經學、小學、數學、天文學等領域內達到了很少有人能夠達到的深度,但他的最主要的貢獻卻是哲學上的建樹,這也是他區別於其他乾嘉學者的主要方面。

宋明理學發展到末流,往往空談心性,束書不觀。程朱主張“性即理”,陸王高談“心即理”,兩派的後學者不再去“自家體貼”,各誦先師之言,互相駁難,往往難以論定軌是孰非,逐漸形成了一種“甯道孔孟誤,諱說程朱非”的社會風氣,儒家原旨晦而不彰。自明代中葉以後,一些學者逐漸認識到要解決儒學內部的紛爭,必須“取證于經書”,考據之風慢慢形成。經過明清嬗代之巨變,一些學者認識到空談足以亡國,因此在考據的基礎上,又注意“經世致用”,力圖使儒學成為對國家、對百姓有用的學問。他們在自己的學術主張中,或糾程、朱之偏、或矯陸、王之失,對宋明以來的理學思想提出了不同程度的批評,希望恢復孔孟儒學的本來面目。戴震的學術思想就是這一時代思潮下的產物。

1.故訓名物:明道之具

自宋儒將“道問學”與“尊德性”判為兩途,後世儒者專重於“尊德性”,不重視“聞見之知”,舍訓詁、名物而空談義理。宋代學者黃震曾說,本朝經學“擺落訓詁,直尋義理”。明代心學獨盛,好講現成“良知”,不需要“工夫”就可以直透“本體”,只要靜坐就可以“致良知”。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針對明代學風之流弊,提出“經學即理學”,主張“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戴震繼承了自顧炎武以來的學術傳統,加以發展,提出“由故訓以明義理”、“執義理而後能考核”的學術思想,把“義理”建立在扎扎實實的考據基礎上。

戴震認為,孔孟之道就在《六經》之中。他在《沈學士文集序》中說:

以今之去古既遠,聖人之道在《六經》也。當其時,不過據夫共聞習知,以闡幽而表微。然其名義制度,自千百世下,遙溯之至於英之能通。

“聖人之道”在聖人之世雖為人所“共聞習知”,但傳之既久,千百年以後,其“名義制度”往往“莫之能通”。因此,他認為“是以凡學始乎離詞,中乎辨言,終乎聞道”。他解釋說:

離詞,則舍小學故訓無所借。辨言,則合其立言之體無從而相接以心。

離詞、辨言是“聞道”的必由之路。因此,戴震特別推崇“六經尊眼、鄭”的惠棟。在《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一文中,他痛心地指出,“《六經》微言,後人以歧趨而失之”。他批評有人區分漢來,將故訓與義理截然判為兩途的議論,指出:

言者輒曰:有漢儒經學,有宋儒經學,一主於故訓,一主于於義。此試震之大不解也者。夫所謂理義,苟可以舍經而空憑胸臆,將人人鑿空得之,奚有于經學之雲乎哉!

他反對舍經學而空談義理,主張賢人、聖人之理義須“求之古經”。但“求之古經而遺文垂絕,今古縣隔”,還必須“求之故訓”。他說:

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

那麼,賢人、聖人之理義在哪里?戴震認為“存乎典章制度者也”。這些“典章制度”不是空虛無物的,而是賢人聖人的大製作,它可以施之於今,經世致用。他批評那些將故訓、典章制度和理義截然分開的人說:

彼歧故訓、理義二之,是故訓非以明理義,而故訓胡為;理義不存平典章制度,勢必流入異學曲說而不自知。

戴震感歎說:“夫今人讀書,文字之鮮能通,妄謂通其語言;語言之鮮能有通,妄謂通其心志,而日傅合不謬,吾不敢知也。”[]數百年以來,學風日壞,特別是對儒家經典的解釋,往往流於“鑿空”,各家所說的“道”已非儒家的原旨。士生千載之後,求道於典章制度之中,但遺文垂絕,今古縣隔,因此,研究古代的訓詁、名物就顯得特別重要。戴震反復申明這一點。作為他的最基本的學術主張。如在《古經解鈞沉序》一文中,他說:

後之論漢儒者輒曰:故訓之學雲耳,未與於理精而義明。則詰之以求理義于古經之外乎?若猶存古經中也,則鑿空得之乎?嗚呼!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聖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他把小學、文字作為理解聖賢之心志”的必由之路,正如舍舟揖無以渡江河、舍臺階無以至堂壇一樣。從他的論述中,我們可以明白,他強調“明道”的工具是踏踏實實的學問,而不是束書不觀的空談。他希望通過文字訓詁的功夫,以上窺儒家賢人聖人的“心志”,以恢復儒學的原旨,這是對宋明儒學的矯正。

2.義理·考據·詞章

宋儒程頤曾將學術門類劃分為三。他說:“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 []所謂文章、訓詁、儒者之學,拿清代學者的話來說,就是詞章、考據和義理之學。程頤把文章、訓詁之學與釋道異端相提並論。他說:“今之學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牽於訓詁,三惑於異端。苟無此三者。則將何歸,必趨於道矣。”[] 程頤的觀點大體為後世理學家所沿襲。如王陽明就對訓詁之學、記誦之學、詞章之學大加鄙薄。

戴震在論學中多處涉及到義理、考據、詞章及三者間的關係。乾隆乙亥(1755)在《與方希原書》中,戴震說:

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於理義,或事於制數,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

在他看來,理義(義理)、制數(考據)、文章(詞章)同為學問之途,但三者之間有高下之分,義理、考據之學高於文章之學。

至於義理與考據孰輕孰重,戴震的認識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在早年,他把義理與考據加以分別,認為漢儒、來儒互有得失:“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制數,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中年則尊考據而輕義理,認為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到了晚年,他的學術思想已經成熟,他承認過去的言論有些偏激,重新確立了義理的地位:“義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義理又何源哉?吾前言過矣!”[]他承認義理最為重要,考據、詞章只不過是通向義理的手段而已。他的真正學術興趣是在義理方面。

但是,戴震所說的義理與宋儒的義理是不同的。他批評“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為古賢聖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見”,[]這種憑空臆說的所謂“義理”與聖人之大道相去甚遠。他主張在考據的基礎上重新發展儒家的義理之學。在《與某書》中說:

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問道,必空所依傍。漢儒故訓有師承,亦有時附會;吾人附會鑿空益多,宋儒則恃胸臆為此,故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在其所棄。我輩讀書,原非與後儒競立說,宜平心體會經文,有一字非其解,則所言之意必差,而道從此失。

儒家的原始精神,被宋儒弄得晦而不彰。即使漢儒訓詁,也不一定合乎儒學原義。因此,必須平心體會經文,以客觀的態度去闡發義理。

3.義理三書

戴震不僅主張由訓詁名物以明義理,他還主張“執義理而後能考核”。戴震生活的時代,正值考據學方興未艾,“時人方貴博雅考訂”,以至於走向另一個極端,認為“空談義理,可以無作”。但戴震的學術目標並不限於僅僅考訂字義、辨證名物,他有更高的追求,即重建儒學義理,打倒宋明以來理學家的一切虛妄不實之說。他提出“執義理而後能考據”的主張,著手於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戴門弟子段玉裁在《戴東原先生年譜》中闡發說:

先生之治經,……蓋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既通乎性與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淺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矣!

段玉裁對師訓深有所契,故能明瞭戴學之要領。戴震本人也以“轎夫”與“坐轎人”來說明訓詁名物與義理之間的關係:

訓詁、聲韻、天象、輿地四者,如房輿之隸也。餘所明道,則乘輿之大人也。當世號為通人,僅堪與餘輿隸通寒溫耳![]

戴震自視甚高,故看不起那些只知考據的所謂“當世通人”。他認為如果“故訓非以明義理,則故訓胡為?”[]對戴學頗有異議的章學誠深明此旨。他說

君所學,深通訓沽,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為君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於天人理氣,實有發先人之所未發,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

戴震學術的真正價值正在於他的“義理之學”。他與那些鑽研訓佑僅僅是為了明經義的“博雅君子”不同,在訓詁、經義的基礎上,建構了一種新的哲學體系,並用這種新哲學體系來研究經學、訓詁,這是他高於時人的地方。

戴震的“義理之學”集中體現在他的“義理三書”之中。這三種書就是《原善》、《緒言》與《孟子字義疏證》;在這《義理三書》中,戴震對儒家哲學體系作了新的解釋,而與宋明以來理學家的發揮大異其趣。他的目的是想通過對儒家哲學範疇的重新聞發,使這些範疇恢復它們的原始面目,從而抽去理學賴以建立的哲學基礎。

“義理三書”系統反映了戴震的天道觀、人性論和認識論。

天道觀一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說:“道猶行也,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又說:“陰陽五行,道之實體也。”這裏,他把理學家弄得神秘莫測的“道”用一句簡明扼要的話就說得清清楚楚,道並非程朱所說的“形而上”的東西,而是物質性的實體,即陰陽五行。整個宇宙就是一個“氣化流行、生生不息” 的物質運動過程。可見,在天道觀上,戴震是明確的唯物論者。循此思路,戴震重新聞發了“理”這個重要範疇。他認為,“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則,名曰理”。所謂天理”,即是“言乎自然之分理”,也就是自然規律。“理”又是人類的道德規律:“在己與人皆謂之情,無過情無不及情之謂理。”“理者,存乎欲者也。”[] 理學家將理與欲截然對立,戴震則認為理與欲是統一的,欲望的適當滿足即是理。

人性論。戴震不籠統地說性善、性惡。他區分出“欲”與“覺”:

有天地然後有人物,有人物而辨其資始曰性。人與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與物同有覺,覺也者性之能也。

自然欲望與道德理性都是人性中的兩個方面。因此他又說:

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性之德也 []

戴震在承認人性中包含著自然欲望與道德理性兩方面的前提下,推論出仁、智等道德規範並非外鑠,而出於人性的自覺,因此,道德規範應該照顧到人性的兩個方面,不能只強調“天理”而否認“人欲”。這是對理學家所謂“天理增得一分,人欲減少一分”的反動

認識論。戴震認為,人類具有認識外在事物和道德自覺的能力。他說:“思者,心之能也。”又說:“血氣心知有自具之能:口能辨味,耳能辨聲,目能辨色,心能辨夫理義。”[]這就是說,作為自然規律的理和作為道德規律的理,和味與聲色一樣,都是客觀的,可以被人類所認識。那麼,如何去認識理呢?戴震說:

心之神明,于事物成足以知其不易之則,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謬也[]

又說:

於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疑謬之謂失理[]

雖然人有賢愚之不同,認識能力有高有低,但要認識事物,必須去對事物進行一番“察”的功夫。這裏,“察”可以釋為觀察、調查、研究。可見,戴震的認識論不同于理學家。程朱理學家表面上也說“即物窮理”、“格物致知”,實際上是即心窮理,並不重視外在實踐。

4.對理學的批判

戴震是在批判程朱理學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的。在“義理三書”中,他對儒家哲學範疇進行了重新闡釋,以清除程朱理學家的謬說。除了在天道觀、人性論和認識論諸方面進行了系統論辨外,還從社會哲學方面對理學進行了批判。

程朱理學的產生,原本是為了維護孔孟儒學的權威,以與釋、道二教相抗衡。但理學思想中,援釋入儒、援道入儒的地方隨處可見。戴震指出理學家表面上力破老釋,實際上雜襲其言,因此,他們的論點很難說是符合孔孟儒學的原旨。他說:

蓋程子、朱子之學,借階于老莊釋氏,故僅以理之一字易其所謂“真宰”、真空”者,而余無所易。其學非出於荀子,而偶與荀子合。故被以為惡者,此亦咎之;彼以為出於聖人者,此以為出於天。出於天與出於聖人,豈有異乎!…… 《六經》孔孟而下,有荀子及老莊釋氏矣,然《六經》孔孟之道猶在也。自宋儒雜荀子及老莊釋氏以入《六經》孔孟之書,學者莫知其非,而《六經》孔孟之道亡矣 []

這樣,程朱理學雖然號稱接續了儒家道統,所謂“天不生程朱,仲尼如長夜”,實際上所代表的並不是純粹的孔孟之道。在《孟子字義疏證》序言中,戴震批評說:

目之為賢智君子之害天下後世也,相率趨之以為美言。其入人心深,禍斯民也大,而終莫之寤,辨惡可已哉!

程朱理學統治思想界達數百年,後世人們不知其與異教相差無幾,反而把它作為金科玉律,信奉不疑,惑亂人心,危害斯民。因此,他要站出來與之辯論。在《疏證》的結尾說:

宋以來儒者皆力破老釋,不自知雜襲其言,而一一傅合於經,遂曰《六經》孔孟之言。其惑人也易,而破之也難,數百年於茲矣。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復知其異於《六經》、孔、孟之言矣!

戴震深知要徹底清除程朱理學的影響,是相當艱難的。他是抱著一種殉道精神去恢復原始儒學的面目的。

戴震還從理欲之辨的角度,批判程朱理學“以理殺人”。他說:“聖人治天下,體民之情,進民之欲,而王道備。”最好的政治是讓人們的需求得到必要的滿足。但理學家片面強調理、欲的對立,用名教壓制人欲,宣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造成了古今許多人間悲劇。一個“理”字之下,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呻吟。他深刻地指出:

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道。於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於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嗚乎!雜乎釋老之言以為言,其禍甚于申、韓如是也[]

理即綱常名教。在理學統治下,它成了尊者、長者、貴者用來壓迫卑者、幼者、賤者的工具。本來,先秦儒家雖然強調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但設計的是一種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上下和樂的理想社會,不提倡單方面的道德義務。君不仁,臣可以不忠;父不慈,子可以不孝。程朱理學在維護“名教”的幌子下,片面強調單方面的義務,幹出了“以理殺人”的勾當,這是違背原始儒學精神的。戴震對程朱理學進行了最痛切的批判,並通過自己的學術建樹,建立了一套反對理學、向原始儒學回歸的人道哲學。

這就是戴震思想體系在中國儒學發展史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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