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自大而相轻，自古已然。不过文人之自大，往往恃才而任性，自大得可爱，成了文学史上一道另类的风景。余于吾国史载中，稍作浏览，已得小观，聊记之： 明末清初诗人杜于皇曾自刻诗文集，才编辑了几篇就大笑，旁人问之则曰：“昔范詹事自赞其《后汉书》为天下奇作，吾尝笑之；今吾意中之语，与其仿佛，吾恐后之人又将笑吾，是以先自笑也。”白话大意就是：“《后汉书》作者给自己的书开挂点赞说是天下奇书，当初作为读者我一尿而过，笑他太傲娇得瑟。现在轮到自己出书，才发现错怪范老，原来站在作者角度要认同自己的书不牛逼确实太难！想必将来也会有很多读者对着我的书弹幕吐槽而笑尿，不如我先替他们一乐：有种的丫们千万别出书！”这个算是自大而自嘲其自大而又不改其自大的。连后人都考虑到了，自大得周全。 晚清词人王鹏运给自己的小妾取名“抱贤”，基友况周颐问之则云：“余以贤自况而已。”言下之意就是：“拜托兄台请擦亮你的硬化氪金狗眼，没见我特么就是贤人么？明知故问啊你！”小妾抱着官人就跟抱着贤人似的，那么“洞房花烛朝慵起”即可解释为求贤若渴，故不得不晚起啰。借给别人命名来吹嘘自己，真真匠心独运！ 明代学者桑悦，自称孟子转世，会试时在谈到儒学之源流时跳过各代大儒，隔空取物，直书：“孔子传给我的！”这是作死，当然被归到零分作文里去，可谓狐假虎威的自大。后来他还真做了官，有次被调任到柳州去当通判，打死不从。上司找他谈心，说钱多事少离家近，那是X二代，尼玛非官非富，去那里有啥不好？他回话说上司你想多了，他只是有点难言之隐：“宗元小生，擅此州名，吾一旦往，掩其上，不安耳。”意思是，怕去柳州会使自己的名声盖过曾当过柳州刺史的柳宗元小朋友。为此心塞，故不愿往。上司听到这话当即哭晕在厕所，恨不能难言之隐，一洗了之。 自大而连父辈都瞧不起的文人首推龚自珍。他家作为书香门第，其父亲和叔父都以才学名。但在和朋友一起谈到自家学问流派时，龚却一脸不以为然，说其父虽稍有通气，不过是个半罐水。当礼部尚书的叔父更是一窍不通：会读点都市报，看下账本而已，你懂的。说到兴起，他就大笑着将脚翘到桌子上，用背抵住椅子，做了个起评分很高的体操动作，然后摔了个结结实实。众人见其脑抽，皆哗然，一时作鸟兽散。 有其父必有其子，龚自珍笑他老爸，他儿子则青出于蓝，喜欢随便改窜老爸的文章。每次改稿都把龚自珍的牌位搁书桌上，每改一字辄用竹仗敲木鱼似地敲牌位，云：“妈蛋，这句话不通啊；所嘎，这篇文字不妥啊。”还喃喃解释：“都是为你好啊。你是我老爸，所以我才给你改，免得你欺名盗世哦。”这真是报应，或说明自大是可遗传的。 这里联想到《围城》中方鸿渐恭维董斜川：“老太爷沂孙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以为这就算马屁到位了，未料董却说：“我做的诗，路数跟家父不同。家父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可知自大的文人要论起高下起来，常常“当仁不让于亲”。正如明算帐的兄弟，彼时只论钱；或同牌桌子上的父子，此刻唯敌手矣。 心理学上说有的自大源于自卑，但文人的自大，多半是骨子里的自以为是。这种自信满满照进现实，有时会把梦作真。比如，清代有位自视甚高又屡试不中的老书生，到南京参加省试，给家人写信道：“一到南京我就饭量大长，早三碗，午三碗，晚上还能再三碗。如此胃口，精神安得不足？如此精神，考试文章怎可能写不好？如此文章，今年怎可能不中？赶快去把篱笆墙给我拆了，免得容不下报喜的人马。屋墙也要重新粉刷，像个体面人家的样儿。士刚、士柔两儿子，把自己打扮一下，准备好做公子就是了！”由饭量佳推至儿辈做公子，非极自信者不能为此预言。 关于自大的典故，还有很多。兹再举一例：元末明初学者杨维桢常美不滋地看着自己的文章说：“此等文字不宜多做，恐鬼神见妒。”别人写了什么好句子，他就赞道：“这宛然是我作诗的方法啊。” 以上提到的这些人每每被称狂生，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任性，不过少有人因得此名而怒的。明末清初诗人邢昉，考试常优等。一次考官在他卷子上批道：“太狂！”看到最后一场考卷，再批道：“更狂！”便不录他。邢对此评价：“士为文，得以狂名足矣，何问其他。”不再参加考试。看来，狂放任性，对于某些文人来说，正是孜孜以求的好名声。 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中引叔本华的话说：“无刺的蔷薇是没有的。——然而没有蔷薇的刺却很多。”对文人来说当然自大而有实学的才好。然鲁迅接下来又说“无花的蔷薇”也是好的。无花也能称为蔷薇吗？姑且不论，赏之无妨。花好则赏花，刺怪则析刺。文人本来就是文与人相通的，为文为人只是一道，不过有相反相成和相辅相成的差异而已，故不妨其自大也为可赏之处。窃以为世间唯不有趣，为不可救药，为不可赏也。 （文|尹心 本文转载自花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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