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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文選》胡適

 南靖草堂 2015-03-14
 

中國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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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振鐸1932

 

第四十八章 講史與英雄傳奇

第四十九章 散曲作家們

第五十章 元及明初的詩詞

第五十一章 元及明初的散文

第五十二章 明初的戲曲作家們

第五十三章 散曲的進展

第五十四章 批評文學的進展

第五十五章 擬古運動的發生

下卷 近代文學

第五十六章 近代文學鳥瞰

第五十七章 昆腔的起來

第五十八章 沈璟與湯顯祖

第五十九章 南雜劇的出現

第六十章 長篇小說的進展

第六十一章 擬古運動第二期

第六十二章 公安派與竟陵派

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

第六十四章 阮大鋮與李玉

 

 

 

 

 

 

 

 

 

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

 

    受昆山腔影響後的散曲──梁辰魚──金鑾──楊慎夫婦──李開先──劉效祖──馮惟敏──夏言與夏──《藝苑卮言》所載諸家──《南詞韻選》所載諸家──王稚登與《吳騷集》──范夫人──淩初──陳所聞及諸金陵詞人──高濂、史等──顧仲方、胡文煥等──趙南星──《三徑閑題》──陳繼儒、袁宗道等──《情籟》──沈及諸沈氏詞人──王驥德──馮夢龍──施紹莘──俞琬綸──黃周星──王屋等──民間歌曲

 

   

    從嘉靖到崇禎是南曲的時代。散曲到了嘉靖,已入發展、轉變的飽和期,呈現著凝固的狀態。南曲過分發達的結果,大部分的作家都追逐于綺靡的昆山腔之後而不能自拔。北曲的作家,幾至絕無僅有。在風格與情調上,他們是那樣的相同:一中《吳騷》,我們讀之,很難分別得出某一篇是何人所作的。因此,在這畸形的發達的極峰,即到了萬曆中葉的時候,作者們便不期然而然的發生自覺的感情的枯竭。一部分的人便想從北曲裏汲取些新的題材與內容來;別部分的人便又想從民間歌謠裏,得到些什麼驚人的景色與情調。第一部分的許多“曲海青冰”一類的“以南翻北”之篇什,當然只是無聊的而且無靈魂的玩意兒;第二部分的《掛枝兒》、《黃鶯兒》、《羅江怨》一類的民歌之擬作與改作,比較的可以使人注意,卻總之,也究竟顯露出作者們自身的不景氣,即情思的消歇來。所以,在這一個南曲的時代,即從嘉靖到崇禎的一百二十餘年間,我們看見的是清歌妙舞的悠閒的生活,我們看見的是奇巧的追逐於種種的肉感的刺激之後;我們看見的是紅燈,綠裳,宴會,登臨的情景。而我們所聽到的也只是滿足的嬉笑;別離與失望的幽訴;因過度閒暇所生的無可奈何的歎息。至多,只是些清麗的雋妙的作品;只是些擬仿民歌而成功的篇什;只是些綺膩柔滑若錦緞的文章。卻缺少了弘偉的有風骨的歌什。在弘、正之時,還有陳鐸、常倫、康海的粗豪的歌聲,而這時卻只有吳娃低唱似的綿綿不絕的情語了。白石以至草窗、夢窗時代的宋詞,有些和這時代的明曲相似。惟彼時作者們的情緒尚十分的復雜,而這時卻千弦只是一聲,千語只是一意,左右離不開男女的戀情。而他們的歌聲又往往是那樣的凡庸與陳舊!

    這南曲絕叫時代的作家們也是以南方為中心的。昆山、蘇州、南京、杭州與紹興,當時作家們是十之九集中於那些地方的。他們往往也採用北歌與楚歌,卻是那麼宛轉曲折的將她們變為吳歌。

    這短短的一百二十餘年,又可分為三個不同的時期。第一個時期是梁辰魚的時代;這是昆曲的始盛,不伏“王化”者尚大有人在。第二個時期是沈的時期;這是南曲格律最嚴肅,而詩思最消歇的時代。第三個時期,比較得最可樂觀,真實的詩人們確乎出現了不少;我們找不出一個足以代表他們的更大的作者來,他們都是那樣的足以獨立,是那樣的各有風格;勉強舉出幾個來,或可以說是:王驥德、馮夢龍、沈自晉和施紹莘的時代罷。

    正如唐詩在唐末、五代並不墮落而反開闢了另一條大道的情形相同,明代散曲在那個“世紀末”的喪亂時代,也只有更顯得燦爛,而並不走上墮落的途程。

 

   

    梁辰魚是昆山腔的一位最重要的提倡者。如果只有魏良輔而沒有伯龍的出現,昆山腔也許不會有那麼遠大的前途的。伯龍的《江東白苧》,正像他的《浣紗記》之對於當時劇壇的影響一樣,在“清曲”壇上是具有極巨偉的權威的。《江東白苧》連續篇,凡四卷;在這四卷中,無論是套數或小令,都已成了後人追摹的目標。他的詠物抒情是那麼樣的典雅與細膩,直類最精密的刻工,在雕斫他們的核舟或玉器。也因為過於刻畫得細緻,過於求雅求工,便不免喪失些流動的自然的風趣。像《白練序》套的《暮秋閨怨》的二曲:

    〔醉太平〕羅袖琵琶半掩,是當年夜泊月冷江州。虛窗別館,難消受暮雲時候。嬌羞,腰圍寬褪不宜秋。訪清鏡,為誰憔瘦?海盟山咒,都隨一江逝水東流。

    〔白練序〕凝眸古渡頭,雲帆暮收。牽情處錯認幾人歸舟。悠悠,事已休。總欲致音書,何處投?空追究,光陰似昔,故人非舊!

    句句似都是曾經見過的;他是那樣的熔鑄古語來拼合起來的。其詠物之作,像《詠蛺蝶》的《梁州序》套:

    〔梁州序〕郊原風暖,園林春霽,日午香薰蘭蕙。翩翩綠草,尋芳競拂羅衣。只見秋千初試,紈扇新開,驚得雙飛起。為憐春色也,任風吹,飛過東家,知為誰!(合)花底約,休折對!奈悠揚春夢渾無際。關塞路,總迢遞!(以下數曲略)

    也並不能算是精工;只是善於襯托。處處是模糊影響的話,令人似明似昧,把握不到什麼。總之,是亂堆典故和迷惘的情意而已。而在這寥寥的四卷裏又多“擬作”、“改作”。像《雜詠效沈青門唾窗絨體》,多至十首;像《初夏題情》,為“改定陳大聲原作”;《懶畫眉》套又為改定沈青門作;可見其情思的不充沛。又多“代”人而寫的作品;其出於自己真性情的流露者蓋亦僅矣!一位創派的大師,已是如此的才短情淺,成就甚為薄弱,後繼之者,自不易更有什麼極偉大的表現了。

    金鑾、莫是龍皆是辰魚同時人;《江東白苧》中有改白嶼的《寄情》之作,又有一篇《莫雲卿攜戴膩兒過婁水作》的“二犯江兒水”;他們當都是和辰魚有相當的友誼關係的。

    金鑾字在衡,號白嶼,應天人。有《蕭爽齋樂府》。王世貞雲:“金陵金白嶼鑾頗是當家,為北裏所貴。”周暉亦稱他:“最是作家。華亭何良俊號為知音,常雲:每聽在衡誦小曲一篇,令人絕倒。”(按良俊語原見《四友齋叢說》)今所見蕭爽齋曲,抒情之作固多,而嘲笑諷刺之什也不少,其門庭確較梁辰魚為寬大,且也更為真率可愛。像他的《八十自壽》的《點絳唇》套:“八十年來,三千裏外關西派;浪跡江淮,留得殘軀在。”開首已不是辰魚所能夢見的了。下麵寫著他自己的事蹟與抱負,都是直爽而明白的,並不隱藏了什麼。又像《嘲王都閫送米不足》:

    〔沉醉樂風〕實支與官糧一鬥,乃因而減半徵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臨倉扣?這其間須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頭,查照有無應否。

    簡直是在說話。又像《風情嘲戲》(四首錄二):

    〔沉醉東風〕人面前瞞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只將那冷語兒刂,常把個血心來昧,閃的人寸步難移。便要撐開船頭待怎的?誰和你一篙子到底!

    〔又〕鼻凹裏砂糖怎饣舌,指甲上死肉難粘,盼不得到口,恨不的連鍋啖,管什麼苦辣酸鹹!這般樣還教不解饞,也是個天生的餓臉!

    是那麼樣的善於運用俗語入曲;較之泛泛的典雅語,實是深刻動人得多了。其詠物曲也多精切不泛者。白嶼老壽,上和徐霖為友,而下也入昆腔時代,故尚充溢著弘、正時代的渾厚真率的風趣,並不曾受昆腔派的散曲作風的影響。他其實是應該屬於前一代的。

    莫是龍字雲卿,以字行。更字廷韓,松江華亭人(《南宮詞紀》作直隸蘇州人)。以諸生貢入國學。有《石秀齋集》。書畫皆有名。惜其散曲絕罕見。《南宮詞紀》雖列其名于“紀內詞人姓氏”,卻未選其所作。

    楊慎夫婦、李開先、劉效祖、馮惟敏、夏言諸人,都還具有很濃厚的前一代的作風。楊慎有《陶情樂府》,《續陶情樂府》及《玲瓏倡和》。其妻黃氏,有《楊升庵夫人詞曲》。惟楊夫人曲中,雜有升庵之作不少,殆坊賈所竄入以增篇頁者。升庵散曲,王世貞謂其多剽元人樂府。又謂:“楊本蜀人,故多川調,不甚諧南北本腔。”其實他的小令,很有許多高雋的,像《落梅風》:

    病才起,春已殘,綠成陰,片紅不見。晚風前飛絮漫漫,曉來呵一池萍散。那樣的情調,元曲中是未必多的。惟其早歲投荒,未免鬱鬱“道情”一類之作,自會無意的沾上元人的恬澹的作風。像:

    〔清江引〕人間榮華無主管,樹倒胡孫散。天吳紫鳳衣,黃獨青精飯,先生一身都是懶。

    和“早早破塵迷”;“伴淵明且醉黃花,富貴浮雲,身世煙霞”之類,顯然是很近東籬、雲莊的堂室的。

    升庵在滇中時,與他相應和者有西{}簡紹芳,月塢張愈光,海月王宗正及沐石岡(即沐太華)等。在他的《玲瓏倡和》裏,則與他酬和者有顧箬溪、張石川(名寰)、李丙、劉大昌及升庵弟(字敘庵)、忄造(字未庵)等。這些人都只是偶然與之所至的歌詠者,並不是什麼專業的詞客。

    升庵夫人黃氏所作,王世貞嘗舉其《黃鶯兒》:“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而盛稱之,以為“楊又別和三詞,俱不能勝”。楊夫人曲,佳者固不僅此;她別有一種鮮妍的情趣,纖麗的格調,像:

    〔落梅花〕樓頭小,風味佳,峭寒生雨初風乍。知不知對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夢多,夢兒中和他兩個。醒來時空床冷被窩,不見你空留下我。

    升庵是不會寫作那麼爽雋的曲語的。

    李開先(1501-1568)刻元人喬夢符、張小山小令,自稱藏曲最富,有“詞山曲海”之目。然所作卻並不怎樣重要。王世貞謂:“伯華以百闋《傍妝台》為德涵所賞。今其辭尚存,不足道也。”《傍妝台》並有王九思的次韻,皆只是一味的牢騷,像“不拘拘從人喚做老狂夫:笑將四海為杯勺,五嶽作茅廬。消磨日月詩千首,嘯傲煙霞酒一壺。無窮事,多病軀,得支吾處且支吾。”已成濫調,徒拾唾餘,確不足重。他別有曲集,惜未見。《傍妝台》外,《南宮詞紀》(卷五)有他的《詠月》、《詠雪》的“黃鶯兒”二篇,也很平庸。

    劉效祖字仲修,濱州人,嘉靖庚戌進士,除衛輝推官。曆戶部員外郎,出為陝西副使。有《短柱效顰》、《蓮步新聲》、《混俗陶情》、《空中語》等集。朱彝尊謂:“副使負經世略,坐計吏罷官。晚寄情詞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然所作流傳甚罕。其《拜年》“堯民歌”:“一個說,現成熟酒飲三杯,一個說,看經吃素剛初一”,寫市井風俗,淺率而真切。像《沉醉東風》:

    門巷外旋栽楊柳,池塘中新浴沙鷗。半灣水繞村,幾朵雲生岫,愛村居景致風流。啜盧仝茗一甌,醉翁意何須有酒。

    也是造語坦率不加濃飾的。

    馮惟敏最為王世貞所稱許。他道:“近時馮通判惟敏獨為傑出,其板眼,務頭,攛搶緊緩,無不曲盡,而才氣亦足以發之。止用本色過多,北音太繁,為白璧微類耳。”其所謂“本色過多”,卻便是惟敏的高出處。他的《勸色目人變俗》、《剪發嘲羅山甫》、《清明南郊戲友人作》等套數,其詼諧放肆,無稍顧忌,正類鐘嗣成的《醜齋自述》,蓋嬉笑怒駡,無不成文章。其小令也自具一種豪爽蕭疏之致,像《朝天子》的《喜客相訪》:

    掩柴門不開,有高賢到來,又破了山人戒。斯文一氣便忘懷,笑傲煙霞處。雅意相投,誠心款待,酒瓶幹還去買。你也休揣歪,俺也休小哉,終有個朋情在。他的曲集有《擊築餘音》和《海浮山堂詞稿》,皆附文集後。其南曲小令,雖多情語,而亦不是粉白黛綠的姿態,像《盹妓》:

    〔鎖南枝〕打趣的客不起席,上眼皮欺負下眼皮。強打精神紮掙不的,懷抱著琵琶打了個前拾,唱了一曲如同睡語,那裏有不散的筵席。半夜三更,路兒又蹺蹊,東倒西欹,顧不的行李。昏昏沉沉,來到家中,睡裏夢裏,陪了個相識。睡到了天明,才認的是你。

    嘲笑之作,刻畫至此,自不是梁辰魚輩浮泛之作所能做到的。

    夏言字公謹,貴溪人。正德丁醜進士,授行人。累遷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入參機務。後罷職,復起為吏部尚書,因河套事敗,棄市(1482-1548)。有《桂洲集》及《鷗園新曲》。在《新曲》裏,不過寥寥十幾套,都是詠歌鷗園的景色和他的閒適的生活的。像《端陽日白鷗園與客泛舟曲》裏的:

    〔金錢花〕醉回月滿林塘林塘;籠燈列炬交光交光。歸深院,過回廊,賓客散,漏聲長。情不極,樂無央。

    這一曲,已是他最好的成就了。

    同時有夏者,字汝霖,亦貴溪人,作《葵軒詞》,後附散曲甚多,其情調也是屬於隱逸豪放一類的。

    王世貞《藝苑卮言》嘗載嘉靖間的其他散曲作者們雲:“予所知者,李尚寶先芳,張職方重,劉侍禦時達,皆可觀……張有二句雲:‘石橋下,水粼粼,蘆花上,月紛紛。’予頗賞之。”又雲:“吾吳中以南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鄭山人若庸,……陸教諭之裘散詞,有一二可觀。吾嘗記其結語:‘遮不住愁人綠草,一夜滿關山。’又‘本是個英雄漢,差排做窮秀才。’語亦雋爽。其他未稱是。”今李、張、劉諸氏所作,已不可得見。鄭若庸、陸之裘則尚有若干流傳於世。若庸以作《玉記》著名;《北宮詞紀·詞人姓氏》中有其名,卻未見其詞。《南宮詞紀》及《吳騷集》所錄他的南詞也極寥寥。《梧桐樹》套:“忘不了共攜纖手,忘不了西園秉燭遊,忘不了同心帶結鴛鴦扣。”語亦平庸,無甚新警處。陸之裘字箕仲,號南門,直隸太倉人。其南詞也不多見。《南詞韻選》有《江頭金桂》曲:“漫尋思幾遍,終難割斷這姻緣。怎說得空惹旁人笑,若負恩時是負天。”也不怎麼好。

    《南詞韻選》所載諸家,尚有顧夢圭、秦時雍、吳、曹大章、張鳳翼、殷都、張文台、周秋汀、陶陶區、劉龍田等,其時代皆在梁辰魚與沈間。顧夢圭字武祥,號雍裏,昆山人。所作像《詠雪》的《念奴嬌序》也只是鋪敍雪景,無甚深意。秦時雍字堯化,號復庵,直隸亳州人,喜作詼諧語。“新詞信口歌,好句同聲和。問人生浮雲,富貴如何?鶯花隊裏休嘲我,名利場中且讓他。”這便是他的生活態度罷。吳號昆麓,直隸武進人。沈詞隱評其詞為上上。像《寒夜》的《山坡羊》:“衷情萬疊,難對丫鬟道。淚暗拋,金釵獨自敲,清清細數三更到。”確是很好的情詞。曹大章字一呈,號含齋,直隸金壇人。他的《集賢賓》小令:“人在心頭歌在口,心中意,歌中人知否?春心暗透,到關情秋波欲溜。”此種意境,尚少人道及。張鳳翼的散曲,不似他的劇曲那麼堆砌麗語。像《桂枝香》:“半天丰韻,前生緣;驀然間冷語三分;地裏熱心一寸。”《九回腸》:“一從他春絲牽掛……音書未托魚和雁,凶吉難憑鵲與鴉,成話靶!”都是很近坦率的一流;大約還是他少年之所作的罷。殷都字無美,號鬥墟,直隸嘉定人。他的《二犯桂枝香》:“只落得眉兒上鎖,心兒裏窩,指兒上數,口兒裏哦,這段風流債,今生了得麼?”也很有輕的風趣。張文台名恒純,周秋汀名瑞,虞竹西名臣,陶陶區名唐,皆直隸昆山人。劉龍田不知其名(系書賈,嘗刻《西廂記》?),所作存者並寥寥,且也不很重要,殆和梁辰魚同為昆山腔的宣傳者。

 

    王世貞他自己,名雖見於《北宮詞紀》的“詞人姓氏”及《南詞新譜》的“入譜詞曲傳劇總目”,然未收其隻字。他對於散曲的批評,有時很中肯;所自作,一定也很可注意。惜見於《四部稿》中者不過寥寥數套,未足表現其所得。

    與世貞同以詩文雄于一代的汪道昆,他也曾作散曲,《北宮詞紀》嘗載其《歸隱》(南北合套):“早歸來遙授醉鄉侯,更無端病魔迤逗”,也只是熟套腐調。

    徐渭的《四聲猿》流傳最廣,得名最盛,然其散曲卻更不見一令一套的存在;這也許是我們很大的損失。王伯良《曲令》雲:“吾鄉徐天池先生,生平諧謔小令極多。如……《黃鶯兒·嘲歪嘴妓》:‘一個海螺兒在腮邊不住吹,面前說話,倒與旁人對’等曲,大為士林傳誦,今未見其人也。”按今所見《嘲妓》的《黃鶯兒》,凡二本,一見《南宮詞紀》,題孫伯川作;一見《浮白山人雜著》(?)中,皆無伯良所引諸語,可見其必為擬曲,非文長作(此二本所錄《嘲妓》的《黃鶯兒》,相同者頗多,似即同出一源),而文長作今反不傳。

 

   

    王稚登、張琦二人在萬曆甲寅(四十二年,西元1614年)所編的《吳騷集》,未錄沈寧庵所作隻字片語;後三年,張琦、王輝復編《吳騷二集》,寧庵之作,入選者也僅《惜春》的《集賢賓》“枝頭幽鳥”等二曲。可見當時的詞人們和蘇州沈氏,原是很隔膜的。其作風也不甚同。寧庵重本色,而百諸人側仍保守著梁辰魚《江東白苧  》所留下的傳統的典雅的特質。蓋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吳騷二集》惜未見)《吳騷集》的作者們,除已見於前的諸家外,復有李復初、陸包山、王雅宜、許然明、梅禹金、王百、張琦及二酉山人等;《吳騷二集》復有范夫人、吳載伯、錢鶴灘、淩初成、杜圻山、清河漁父、蔣瓊瓊、謝雙、張少谷、沈寧庵、漁長、陳海樵、吳無咎、周幼海、張孺彝、景翩翩、宛瑜子、張伯瑜、揭季通等。惜余所見《吳騷二集》缺其後半,故自謝雙以下,其詞無從得見。淩初成在此已嶄然露頭角。王輝、張琦皆武林人,故所選也獨詳浙人。這些人大都皆未受沈的影響者;他的影響,要到了天啟、崇禎間方始大著。

    李復初未詳其裏居。《吳騷》錄其《漁父》:“恨只恨難逢易別”一闋,是很露骨的情詞。陸包山名治,他所作,《吳騷》及《二集》各錄一闋;像《畫眉序犯二郎神》:“煙暖杏花明,芳草東風燕子輕,羅袖上傷春數點啼痕”,是如何的逼肖《江東白苧》的作風。王雅宜名寵,直肅蘇州人(1494-1533)。《吳騷》兩集,錄其曲獨多。像《香遍滿》:“一春長病,香肌近來偏瘦生。簾外鶯啼春又盡,薄情何處行”;《傍妝台》:“無睡數流螢,乳鴉啼散玉屏空。舞衫清露涼金縷,層樓十二與誰同”;《步步嬌》套:“睡起嬌無力,窮愁莫可當。聽丁冬風韻簾鉤響,清溜溜竹茶煙漾,碎紛紛日映睛絲蕩:混攪碎離人情況;總有良工,畫不出相思模樣”;在典雅派的作家中,他的許多曲,確可算得是很鮮妍很新警的,故選家是那麼的喜愛她們。

    許然明也未知其裏居,今見《步步嬌》:“簾卷西風重門掩”一套,無甚可觀。梅禹金以作錯彩縷金的《玉合》著;他的散曲自也不會離開典雅派的門戶的。但像“傍人計,隨他舌劍唇槍利,怎忍得耳畔心頭生是非。”究竟和《玉合》之無句不儷、無語不典者有別。大約散曲的作用,多半供用於妓院、歌宴之間,其辭句總不能十二分的太費解的。

    王稚登列名于《吳騷集》的編者們,而自作也登入不少。實際上此集本或系張琦所編而借重其名的罷。他所作也是典雅派的正統弟子的面目(1535-1612)。像《醉扶歸》:“相思欲見渾難見,果然是別時容易見是難”;《步步嬌》套:“自別,逢時遇節,冷淡了風花雪月,奈愁腸萬結”;《月雲高》:“別情無限,新愁怎消遣!沒奈何分恩愛,忍教人輕拆散”等等,都是實際上的歌宴上的應用曲子罷。張琦,武林人;所作僅見《八不就》一套:“海棠開,燕子初來。都只為一點春心,番成做兩下下上愁懷”,並沒有什麼新鮮的情調。二酉山人不知其名(或作馮二酉),其典像《鬥寶蟾》:“兩字鴛鴦惹心頭,夢裏多少牽纏”;《普天樂》:“對西風愁清夜,燈兒影半壁明滅。”也都是典雅派的作風。

    《二集》裏的范夫人,為這時代女作家中的最重要者之一,和楊夫人殆是雙璧。夫人為吳郡范長白妻,姓徐,名淑媛,著有《緯絡吟》。她的《寒夜書愁》(《仙呂·桂枝香》套):“聽簾鈴逗風,恍一似舊日笙歌雅調,更添我回腸縈繞。轉眼總虛飄,池館人歸後,朱門氣寂寥……沉屙倩誰相告?著冷暖有誰相勞?空自旅魂銷,泣盡燈前淚,家園已棘蒿!”如泣如訴,殆是《吳騷》中最淒涼之一曲。蔣瓊瓊亦為當時女流作家之一,所作《桂枝香》的《四時思》及《曉思》、《夜思》的六令,很有好句。玩其辭意,當為一妓女;語多拘謹而本色,或為自抒本懷之作而非代筆的罷。

    澄湖如鏡,濃桃如錦;心驚俗客相邀,故倚繡幃稱病。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為君高韻,風流清俊。得隨君半日桃花下,強如過一生。──《春思》

    錢鶴灘名福,所作《春閨》的《步步嬌》:“萬里關山音書斷,阻隔南來雁”,見於《吳騷》。杜圻山,吳人。吳載伯及清河漁父等皆未知其裏居。載伯《冬思》(《普天樂》):“前生緣,今生契;遭磨折,成拋棄。”(《吳騷》並載其《春思》、《夏思》、《秋思》及《思情》等套。)圻山的《春思》(《駐飛》):“減盡朱顏,無奈相思”,和清河漁父的《步香詞》二闋,其作風都顯然可看出是典雅派的。

    淩初成(名初,吳興人)。編《南音三籟》,將南詞分為三等而品第之,又崇尚本色,棄去浮辭,都是顯然的受有沈的《南詞韻選》的影響的。其《夜窗對話》的《新水令》南北合套,曲寫情懷,頗非浮泛之作。張琦謂:“余于白下,始識初成,見其眉宇恬快,自負情多。復出著輯種種,頗有謔浪人寰,吞吐一世之概。”像“你為我把巧機關脫著身,你為我把親骨肉拚的離”云云,確有他所崇尚的《掛枝兒》、《山坡羊》等民曲的風趣。

    張伯瑜、張少谷、吳無咎、周幼海、張孺彝、宛瑜子諸人所作,我們雖因《吳騷二集》的殘缺而未得見,然嗣刊之《彩筆情辭》、《吳騷合編》、《詞林逸響》、《太霞新奏》中亦皆選錄他們之作;殆皆從《吳騷》轉錄。他們的作風也都是屬於典雅派的。

    陳海樵的散曲,見於《南宮詞紀》者較多;《吳騷二集》(卷三)所載僅《夜思》:“黃昏後,鼓一更”一套(見目錄)。海樵,名(見徐渭《自訂畸譜》及王氏《曲律》)浙江人。其作風,也是拘拘於典雅派的。像《春怨》(《桂枝香》):“半庭殘雨,一簾飛絮,去年燕子重來,今日那人何處。”

 

   

    金陵陳所聞編的《北宮詞紀》刊行于萬曆甲辰(即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南宮詞紀》刊行于萬曆乙巳(即三十三年);較《吳騷集》的出現還早十年。所聞在《南宮詞紀·凡例》上說道:“凡曲忌陳腐,尤忌深晦;忌率易,尤忌率澀。下裏之歌,殊不馴雅。文士爭奇炫博,益非當行。大都詞欲藻,意欲纖,用事欲典,豐腴綿密,流麗清圓;令歌者不噎於喉,聽者大快於耳,斯為上乘。”這種見解便是典雅派的正式宣言!所謂“下裏之歌”,真不知被埋沒了多少!惟他所選,不僅以“思情”為限;有遊覽,有宴賞,有祝賀,有寄答,有旅懷,有隱逸,有嘲笑。故趣味也比較的復雜:“有豪爽者,有雋逸者,有淒惋者,有詼諧者。”

    在這兩部南、北宮《詞紀》裏,除開前人所作者外,當代詞家之作,殆全以所聞他自己的友朋們為中心;易言之,可以說是所聞及其他金陵詞人們的總集。非金陵人所作,亦有選入者;然多半亦為所聞輩的友朋或大名家們。

    周暉的《金陵瑣事》敍述金陵詞人之事最詳。于陳鐸、徐霖、金鑾諸大家外;別載陳全、馬俊、史癡、羅子修、盛鸞、邢一鳳、鄭仕、胡懋禮、杜大成、王逢原、沈越、盛敏耕、高志學、段炳、張四維、黃方胤諸人(《續瑣事》亦載數人)。其時代有在弘、正間者;其作品,南、北宮《詞紀》及他書所未載者亦多。南、北宮《詞紀》所載金陵詞人們更有在此以外者,殆皆所聞同時的交遊。像倪民悅、李登、黃祖儒、黃戍儒、孫起都、皮光淳以及中山王孫徐惟敬等,都是和所聞相酬和的。休甯汪廷訥那時也住在南京,他以財雄一時;儼然有和徐惟敬同為他們的東道主之概。

    馬俊、史癡諸人之作,惜不得見。“陳全秀才有《樂府》一卷行於世,無詞家大學問,但工於嘲罵而已。”(周暉語)《北宮詞紀》雖載其名于詞人姓氏,然未錄其所作。偶見萬曆版陳眉公編(即胡文煥編)的《遊覽粹編》(卷六),卻發現他的嘲罵式的小令好幾首,頗為快意!但他所作,實在有些刻畫過度,不避齷齪;像詠“禿子”的《雁兒落》:“頭髮遍周遭,遠看像個尿胞,如芋苗經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兒腥臊,又惹的蒼蠅鬧鏖糟,只落得不梳頭閑到老。”

    邢一鳳字伯羽,號雉山,官太常;“所填南北詞,最新妥,入弦索。”像《燕山重九》:“幾回搔短髮,晚風柔,破帽多情卻戀頭。”實在也不過是穩妥而已,無甚新意也。胡懋禮名汝嘉;所作像《夏日閒情》(《高陽臺》套):

“出穀鶯啼,穿簾燕舞,”也多套語,未足見其有異于時人。盛敏耕字伯年,號壺林,為盛鸞子。鸞有《貽拙堂樂府》,惜一篇不傳。敏耕友于陳所聞,其曲像《陳藎卿卜築莫愁湖》:“小小蝸廬,半畝春蔬千頃雨,瀟瀟蓬戶,萬竿修竹一床書”云云,亦只是辦得平穩無疵。朱蘭雲:“盛仲交(鸞字)以倚馬之才,寄傲詩酒;而長公亦復豪俊如此。惜皆淪落,不偶于時。”高志學(《南宮詞紀·詞人姓氏》作承學),號石樓,“秀才,工小令”。常與李登相唱和。杜大成號山狂,為陳所聞友人;有《九日同陳藎卿南鄭眺遠》一曲,見《北宮詞紀》。張四維號午山,秀才,有《溪上閒情》;而《北宮詞紀》所載,則僅《秋游莫愁湖因過陳藎卿看菊》一曲耳。黃方胤的雜劇,今存者不少,惟其《陌花軒小詞》則今未見。

    倪民悅號公甫,亦秣陵人,官縣尹。有《合歡》的《新水令》一套,見《北宮詞紀》。李登號如真,應天上元人。他的曲有《題澗松晚翠》等,見《南宮詞紀》。

    黃祖儒、戍儒二人,疑為兄弟輩。祖儒號叔初,戍儒號參鳳。叔初所作,南、北宮《詞紀》所載甚多,而無特長;參鳳之作,《南宮》所載雖僅寥寥數篇,而像《嘲蚊蟲》的《黃鶯兒》:“我恰才睡醒,他百般做聲,口兒到處胭脂贈”,在詠物曲中卻是上乘之作。

    皮光淳號元素,應天人。他的《溪上臥病》(《步步嬌》套),把很少人顧問而應該寫得有點新意的東西,卻給糟蹋了。孫起都號幼如,亦為應天人。所作《代妓》四首(《金落索》)只是摭拾浮辭以成之的東西。

    中山王的後裔徐惟敬,號惺予。有很大的園林在南京,所以常成為文士們宴集之所。他也會寫些散曲,有《秋懷》的《二郎神》套,見《南宮詞紀》。汪廷訥雖是安徽人。也有很幽靜的花園在秣陵;他似是一位多財善賈的人。故周暉頗攻擊之(見《金陵瑣事》)。然陳所聞則和他關係甚深。他所作散曲,《南宮詞紀》所錄,皆泛泛應酬之作;其見於《環翠堂集》者,也都不是從真性情裏流露出來者。《南詞》所載徽州詞人,尚有程中權(名可中)、王十嶽(名寅)二人,殆亦系廷訥同時人。十岳有《訪汪伯玉歸穩》的《黃鶯兒》一闋;他和汪道昆當有相當的友誼。

    陳所聞他自己似是一位最健筆的作曲者。據周暉所言,汪廷訥的劇本,幾皆系攘竊他之所作者;而南、北宮《詞紀》裏,他自己之作所載也獨多。他寫了不少“即興”的歌曲,應酬的令套,那些,當然不容易寫得出色。他嘗作《述懷》(《解三酲》套):“對西風把行藏自省,歎年來百事無成。蕭條一室如懸磬……《蓼莪》篇玩來悲哽,寂寞了萱室椿庭”;幸而有賢妻,甘貧食苦,伴他病軀;而“年過半百,蘭夢無征”。他家庭是那樣的清寒與孤寂。而他的生活便“只落得床頭濁酒,筆底新聲”。將劇稿售給了富翁之事,在他或者會這麼辦。他受梁辰魚、鄭若庸諸典雅派作家的影響過深,故類我浮辭綺語,罕見精悍之作。

    這一班金陵詞人們,其作風大體也都是這樣的。他們流連于遊宴,沉酣於詩酒,傾倒於戀情的遭遇,這樣便是一生。所謂“不得志於朝廷”的一生,便是這樣的消磨過去。一時強有力者,也便樂為他們的東道主。故雖窮,而文酒之宴,卻似無虛日。最盛大的一會,為齊王孫國華所主持,至有二百文人,四十名妓,同時集於回光寺。萬曆初元的詞壇,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孵育而成的。

    《南宮詞紀》載高瑞南之作最多。瑞南名濂,號深甫,浙江杭州人,即有名的《玉簪記》的作者。他所作曲,為典雅派最高的成就;圓瑩而不流於滑,綺膩而不入於板;以他較梁辰魚,他似尤高出梁氏一著。像《代妓謝雙送別》:“此夜人黯黯,離愁心上忍。寒雞殘月,似妒我衾緣分。三唱聲沉影一痕,報曉窗鵲傳初信”;《斷弦愁》:“窗前花褪雙頭朵,枕邊線脫連珠顆。又早扇掩西風泣素羅……早受用些夢魂寂寞,鬥心兵戟與戈;愁營怨陣幾時和,恨殺是冤家誤我,賺得人那裏去開科”;《四時怨別》:“心牽掛,滿前春色落誰家?我的病也因他,愁也因他;病和愁都在斜陽下”;都是很新鮮的。

    作《錦箋記》的周履靖,號螺冠,又號梅墟,也有好幾闋散曲,見於《南宮詞紀》。像《詠風》:“隔簾時見柳絲搖,臨軒乍遞歌聲到”;《帶雨鳴柯》:“岩花搖落東風冷,頃刻山光暝蒙,鳩藏樹鳴,遠岫君嶙,ホホ雲遮映,蒙蒙甘ニ傾,為采薪荷笠登山嶺”;都是寫得很新妍可愛的。

    史叔考之作,《南宮詞紀》裏也載得很多。叔考名,為徐文長的門人,作劇曲十餘種;又有散曲集《齒雪餘香》,惜皆不傳;即見存者觀之,那麼清雋駿逸的歌曲,確是這個庸腐的時代的珍品。像《旅思》:“敲冰進舫,正瑤天忽漫飛雪。兩岸荻蘆,風打梢折,見漁火乍明滅,在江心也,萬頃波濤平貼,暗敲篷時聽風葉敗。寒已冽,香到梅花船未歇。欲向那酒家沽酒,指尖兒瓶冷難挈”;《醉羅歌》:“難道難道丟開罷!提起提起淚如麻。欲訴相思抱琵琶,手軟彈不下!一腔恩愛,秋潮卷沙,百年夫婦,春風落花,耳邊廂枉說盡了從話!他人難靠,我見已差,虎狼也狠不過這冤家!”都是能夠另出新意,以自救出於塵凡的熟套裏的。

    顧仲方的散曲,《南宮詞紀》裏只選《詠芙蓉》一套;他的《筆花樓新聲》也不過八套;所作多凡庸,無甚新的情境。惟《新聲》所附插圖,出於仲方自筆,頗可珍貴。仲方名正誼,直隸松江人。和陳眉公、王百皆有交誼。工於畫,甚有聲於當時。

    胡文煥號全庵,浙江錢塘人,編刻《格致叢書》,甚有名。他的散曲,《南宮詞紀》只有一闋;他處更渺不可得。惟《遊覽粹編》所錄獨多:題為《警悟》(《清江引》)的凡十二首,題為《道情》(《浪淘沙》)的亦十二首;《南紀》的《秋思》(《駐雲飛》),“玉露金風,一枕淒涼”還不在其中。這些“警悟”,都是“歸田樂府”的同類。但像:

    鐘送黃昏雞報曉,世事何時了!春來草再生,萬古人空老。好笑他忙處多,閑處少。──《警悟》

    那麼直捷的教訓意味的歌詞,在散曲中卻還不多。他殆是曲中的王梵志一流人物。

    在南、北宮《詞紀》裏的詞人們,尚有王仲山(名問,直隸無錫人)、範晶山、朱長卿(名世徵,昆山人)、茅平仲(名溱,鎮江人)、湯三江(江陰人)、孫百川(名樓)、費勝之(名廷臣)、蘇子文、王玉陽、晏振之、武陵仙史(應天人)、趙南星、孫子真(名湛,新都人)等。王玉陽即王驥德,所錄《十二紅》(《紀情》)一套,亦見《太霞新奏》。蘇子文的《集常談》的《黃鶯兒》五曲,乃是《南紀》中最重要的資料之一,姑舉其一篇。

    現世報,活倒包,過了橋兒就拆橋。人牢物也牢,心高命不高。湯澆雪,火燎毛;窮似煎,餓似炒。

    其餘諸家,都不怎麼重要。可以不必詳講。但這時代尚有幾個散曲作家,有曲集流傳於世者,卻不能不於此一提及。

    趙南星字夢白,號清都散客,高邑人。萬曆甲戌進士,除汝寧推官,累遷吏部尚書。以忤魏忠賢謫戍代州(1550-1627)。有《趙忠毅集》及《芳茹園樂府》。(《北宮詞紀》只載其曲一套。)高攀龍謂:“儕鶴先生為小詞,多寓憂世之懷。酒酣令人歌而和之,慷慨徘徊,不能自已”《列朝詩集》謂:

“鄉里後進,依附門下,已而奔趨權利,相背負。酒後耳熱,戟手唾駡,更為長歌、小詞、語、吳歌、《打棗竿》之類以戲侮之。”在《芳茹園樂府》裏,確多慷慨雄豪之作,像《點絳唇》套的《慰張鞏昌罷官》:“你休怨烏台錯品題,也休道老黃門不察端的;從來讒口亂真實,辜負了誓丹心半世清名美。也只因逢著捲舌一點官星退。他只道是貓兒都吃腥,是鴉兒一樣黑。已做到五馬諸侯位,那裏有不散的筵席!”但也有最潑辣精悍的情歌,在別的曲集裏決難遇到的,像《鎖南枝半插羅江怨》:

    非容易,休當耍!合性命相連怎肘拉,這冤家委實該牽掛。除非是全不貪花,要不貪花,誰更如他;既相逢怎肯幹休罷。不瞧他,眼怕睜開;不抓他,手就頑麻。見了他歡歡喜喜無邊話;一回家埋怨蒼天:怎麼來生在煙花!料麼他無損英雄價。

 

    其他像《銀鈕絲》五首,《鎖南枝》二首,《折桂令》(《永平賞軍作》)二首,《一口氣》二首,《山坡羊》四首,《玉胞肚》五首,《喜連聲》六首,《劈破玉》一首,哪一首不是精神虎虎,爽脆異常。這樣的單刀直入的情詞,真要愧死梁伯龍輩的忸怩作態,浮泛不切的戀歌了。如他那麼善用《銀紐絲》《劈破玉》、《山坡羊》的俗曲者,馮夢龍的《掛枝兒》外,殆未見其匹。然而三百餘年來,除陳所聞登錄他的一套外,選家幾曾留意到他!在典雅派的黴腐氣息的壓迫之下,如他這種的永久常新的活潑潑的東西,自是不易脫穎而出的。

    朱應辰的《淮海新聲》,明、清選家,似亦不曾見到過。應辰字拱之,一字振之,累舉不第,貢入太學。有《消遙館集》。其曲亦豪爽放蕩,似馮惟敏諸人之所作。像《啄木兒》:“那巢由可笑,他把天下將來當甚麼”,其氣魄不為不偉大。

     圻山山人的《三徑閑題》,刊于萬曆戊寅(六年,即西元1578年),首有王百序。此書很可怪,於自作的《黃鶯兒》的《詠花》一百三首,《雜詠》二十九首,又《閒居》一套,《遊春》,《題風花雪月》,《題虎丘》等作外,別于下卷附刻張伯子、梁伯子“新詞”數套,又附刻“前人名詞”,如唐六如、祝枝山、王尚書、陳翰林之所作若干套。他自稱勾吳圻山山人。百序雲:“太醫杜夫子,善能詩,有雋才。家擅園池之勝,香草美箭,燦然成蹊。君對之然樂也。莫不倚而為曲。細而禽蟲花竹,大而寒暑四時,風雲月露之變幻,芳辰樂事之流連,一觴一詠,積之青箱,於是蓋盈卷矣。”此杜圻山,自即《吳騷二集》的杜圻山無疑。然《吳騷》所錄《駐雲飛》一曲,又不見於是書;則圻山之曲,佚者當亦不少。這書所錄唐六如、王尚書等之作,也多未見於他選者,頗可珍視。

    陳繼儒有《清明曲》,見於《寶顏堂秘笈》,僅寥寥數頁,且僅《清明曲》一套耳,不能成一帙也。此曲殊平庸,無可注意。

    袁宗道也善於詞曲,然所作罕見。其弟小修的《珂雪齋隨筆》嘗載他的《一枝花帶折桂令》的《自壽》曲:“秋風高掛洞庭帆,夏雨深耕石浦田,春窗飽吃南平飯,笑冬烘歸忒晚,明朝已是三三。”其作風還是鄰於前期的豪放。

    騎蝶軒“秘選”《情籟》,首有陳眉公序,當亦萬曆間所刊。其中所選張葦如、伍灌夫、餘壬公、姚小淶、扶搖五人的散曲,確都是他選所未入錄的“秘”物。然其作風卻全都是很凡庸的。

 

   

    開創了另一派的作風:他反對陳腐,他要拋卻貌為綺麗而中實無所有的陳調;他推崇本色,要以真誠的面目與讀者相見,而不想用濃妝巧扮的人工來掩飾凡庸。然而他是失敗的。典雅派的勢力實在太大了。連他自己也不期然而然的捲入他們的狂濤之中。淩初成也在狂叫著“本色”,然而他也同樣的失敗了。原因是:劇曲的本色,尚易為世人所瞭解,所以沈氏於此還得到若干的成功;而於散曲求本色,則實在太難了。能達到民歌中的《掛枝兒》、《銀紐絲》的程度,已是不易。(沈的能力實在夠不上追摹民歌。)而《掛枝兒》、《銀鈕絲》卻正是典雅派之欲以萬鈞之力排斥之於曲壇之處的東西。沈氏既沒有趙南星、馮夢龍那麼大膽,他便只好停止在中途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他的散曲便成了十分淺凡的東西。然而沈氏多才,寧庵辟地於此,一大串的沈氏詞人們便都也隨之而定居於此,其成就盡有高過寧庵若干倍以上者。

    寧庵的散曲集,有《情癡囈語》,《詞隱新詞》,及《曲海青冰》。《青冰》全是翻北為南之作,吃力不討好,和李日華翻《西廂》同樣的失敗。其自作之曲,情詞最多,亦間有很秀者,像《偎情》(《四時花》套):“當初戲語說別離,道伊口是心非。誰料濃歡猶未幾,恁下得霎時拋棄!千央萬浼,但只願休忘前誓。我雖瘦矣,再拚得為伊憔悴。”

    甯庵的仲弟瓚,字子勺,號定庵,從弟珂,字祥止,號巢逸,也皆能作曲。子勺的曲子,見於《太霞新奏》者不少。他亦喜翻北詞,足見其情思的枯澀。巢逸詞僅見《南詞新譜》,倒頗有些本色的傾向。

    甯庵諸從子,天才皆遠出他之上,所成就也更高,像自晉、自徵、自繼,都是很高明的詞人。自繼字君善,別號礙影生;自徵字君庸;自晉字伯明,一字長康,號西來,別號鞠通生。自晉、自徵,于劇曲造詣甚深。香月居主人雲:“詞隱先生為詞家開山祖。伯明其猶子。其諸弟則平、君善、君庸,俱以詞擅場,信王、謝家無子弟也。”而伯明尤為白眉。他編《南詞新譜》,保存了不少明末的文獻。他的散曲,有《賭墅餘音》、《黍離續奏》、《越溪吟》、《不殊堂近稿》等。今見傳者僅《黍離續奏》、《不殊堂近稿》及《越溪新詠》三集。《續奏》為甲申以後作,《新詠》為丁亥以後作,皆他晚年之作也。而他的作風也以晚年所作為最蒼老淒涼,豪勁有力;若庖丁之解牛,迎刃而解,不求工而自工。在曲子裏,像這樣的感亂傷離的情調,最為罕有。像《再亂出城暮奔石裏問渡》:

    〔漁家傲〕昨日個鬥雪梅花遍野芳。恰才的酒泛瑤樽,歌翻豔腔,夜月暗香幽棲徑。驀逢塵揚,疾忙走身脫危城,又驚喧烽起戰場,怎知他燕雀嬉遊歎處堂!〔剔銀燈〕回頭看,風鶴盡影響。泥踏步,任把腳蹤兒安放,急打點帶著一家忙趨向。急竄逃,再免一番幾摧喪。昏黃,花月盡慘,草莽處潛跡,只索在路旁。

(下略)

    甲申三月作的《字字啼春色》套(見《新譜》)尤為悲憤之極:

    〔轉調泣榴紅〕雄都萬年金與湯,更何難未雨苞桑。奈養軍千日都拋向,說甚輸攻墨守無傷。……〔雙梧秋夜雨〕酬恩事已荒,報國身何往!死矣襄城,血濺還爭葬。(下略)

    充分的表現當時士大夫身丁家難的態度。君庸、君善的所作,皆見《南詞新譜》及《太霞新奏》。他們的作風,都是以雋語來保存了“本色”的;所作雖不多,而都是上乘的篇什,像君善的《自題祝發小像》:“慢延俄,有口渾如鎖。猛端相,曾經認哥。兩頭蛇,撮空因果,三腳驢,撒謎禪,那窮窯幾陣風吹墮。纏腿帳派誰擔荷,看掂播,依然暈渦。休待要瞞人,打破少鍋。”那樣潑辣辣的以真正的口語自抒所懷,是同時所罕見的。則平未知其名,詞多見《太霞新奏》。

    第三代的沈氏子弟,會作曲的也不少。如自晉子永隆(字治佐),君善子永啟(字方思,號旋輪),詞隱孫繡裳(字長文,一字素先),詞隱侄孫永馨(字建芳,別號篆水),又從孫憲(字祿天,號西豹),自晉侄永瑞(字雲襄),又同輩永令(字一指,一字文人)。第四代的自晉侄孫辛(號龍媒),世(字旃美,號初授),也都善於作曲(皆見《南詞新譜》)。又有沈昌(號聖),沈非病(有《流楚集》),當也都是他們的一派;而其本邑同宗沈君謨(號蘇門,作傳奇《丹晶墜》等,散曲集名《青樓怨》)及沈雄(號偶僧,作《古今詞話》),也都是作曲的能手。

    不僅子弟為然,即詞隱季女靜專(字曼君,著《適適草》),巢逸孫女蕙端(字幽芳,適顧來屏),也都是很不壞的女流曲家。而蕙端婿顧來屏,作《耕煙集》,雋什也不少。來屏還作傳奇幾種。他本為蔔大荒甥,故于曲學也頗有淵源。

    但可怪的是,沈家諸子弟,對於詞隱的詞律,個個人都不敢違背;然對於他的崇尚“本色”的作風,卻沒有一個能夠徹底服從的。典雅派的力量壓迫得他們不得不向著更雄偉的一個呼聲:“守詞隱先生之矩,而運以清遠道人之才情”走去。故詞隱的影響只是曲律一方面,其作風的跟從者卻很少,特別在散曲上。

    吳江人善作曲而見收於《新譜》者有高鴻(字雲公,號玄齋),尤本欽(號伯諧,著《瓊花館傳奇》),顧伯起(字元喜,大典侄孫),吳亨(字士還),梅正妍(號英蟾)等。松江近于蘇州,受其影響是當然的;故當時松江曲家也甚多。見收于《南詞新譜》者有張次璧(名積潤),宋子建(名存標,別號蒹葭秋士),宋尚木(名徵璧,別號歇浦材農),宋轅文(名徵輿,別號佩月主人),陳大樽(即子龍,字臥子)等。大樽散曲最罕見,《新譜》所載《詠柳》套的《琥珀貓兒墜》一曲:

    奈成輕薄,又逐曉雲回,盡日空吹絮未?一江搖曳化萍飛。相疑:尚是春深,暗驚秋意。

    也還是不壞的典雅派之作品。

    蔔大荒之作,見於《太霞新奏》者不少。大荒和呂天成二人殆是最信從詞隱之說的。香月居主人雲:“大荒奉詞隱先生衣缽甚謹,往往絀詞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澀之病。”為了翻北為南的風氣開於詞隱,故大荒也多此類公開的剽竊之作,較他所創作的更不足道。

 

   

    明末曲家,自以王驥德、馮夢龍、淩初為三大家;沈家自晉、自徵亦傑出群輩。然能脫出窠臼,自暢所懷,高視闊步,不主故常者,卻要推異軍蒼頭突起的施紹莘。

    王驥德貌似服從詞隱,實則他卻為復歸“典雅”運動的最有力的主持者。他的《方諸館樂府》雖不傳,然所作見於《新譜》、《新奏》者尚可輯成一帙。自晉和夢龍(即香月居主人?),都絕口讚頌他。其實,他于熟諳曲律外,也只能辦到綺麗二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像《寄中都趙姬》套:

    〔小桃紅〕轉頭來,春光瞥;屈指處,秋風歇。從教捱到芙蓉節,多應咒破丁香舌。情知難過梅花劫,悔當初輕散輕別。

    也少新警之語。惟他“思情”以外之作,像《酬魏郡穆仲裕內史》一類的東西,卻頗有些高曠的意境,少相因相襲之病。像之套:“白眼看青天,悠悠更誰同調相憐”,起得便很疏放;“西園好風似剪,初調笑紅牙錦箋,當場肝膽投一片”以後,也都還惆悵雄壯。他是最崇拜臨川的,為才力所限,故所成就僅止於此。(臨川散曲,片字只語不傳,最為憾事!)

    馮夢龍之服膺詞隱訓條,較伯良為真摯。他嘗訂正詞隱的《南九宮譜》,多增古作,是為他崇尚本色之證。(此譜惜不傳。)而由愛好《掛枝兒》一類的民歌上,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甚為庸腐的“典雅”之作所沉醉的人。他的《掛枝兒》,流傳最盛;這本是擬作或改作,大類“以南翻北”的把戲。然為了此類民歌的內容過於新妍,略經點綴,便成絕妙好辭。王伯良《曲律》雲:“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然夢龍傳佈之于南,而南人卻也無不為之心蕩神醉者。劉效祖已擬過《掛枝兒》,然不甚有影響。“馮生《掛枝兒》”刊布,其影響始大。其中像《噴嚏》:

    對妝台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常如雨。據說這一首乃是夢龍自己的創作。詞隱一生鼓吹“本色”,其實他何嘗夢見此種真實的絕妙好辭。他向元曲中討生活,而夢龍則向活人的歌辭裏求模範,其結果遂以大殊。夢龍的散曲別有《宛轉歌》一集,亦多真率異常的情語,像《有懷》(《集賢賓》套):

    相思一日十二時,那一刻不相思!問往事,相問誰可似?演將來有千段情詞。

任你伶牙俐齒,說不透我胸中一二。衫淚漬,從別後,到今不次!

    而小令尤多佳什,像《江兒水·留客》:

    郎莫開船者,西風又大了些。不如依舊還儂舍。郎要東西和儂說,郎身若冷儂身熱。且消受今朝這一夜。

    明日風和,便去也儂心安貼。

    又像《玉胞肚·贈書》:

    頻頻書寄,止不過敘寒溫別無甚奇。你便一日間千遍郵來,我心中也不嫌聒絮。書啊,你原非要緊的東西,為甚你一日遲來我便淚垂!

    《掛枝兒》的風趣,刻骨銘心,拂拭不去。《太霞新奏》評夢龍作,雲:“子猶諸曲,絕無文彩;然有一字過人,曰:真。”這確是一言破的。

    施紹莘字子野,號峰泖浪仙,華亭人。有《花影集》。《南詞新譜》錄松江人之作甚多,獨不及子野隻字;《太霞新奏》諸書也未見他的曲子一篇。他在當時可謂是“不入時流眼”的一位特立獨行之士了。而他的曲子也便是那麼樣的瀟灑超脫,別有境地,和時人之濃豔及粗率的不同。他的性格,是孤獨的文人的典型。他耽於幻想,習慣了孤僻的生活。而過於閒暇的公子哥兒的環境,屢試不酬的一段磊落不平之氣,更迫他走上自我欣悅的一條路上去。“峰泖浪仙行吟山谷,盤礴煙水,如槁木,如寒灰,我喪其我,不知我為何等我也。一日,刺杖水涯,撥苔花,數遊魚,藻開萍破,見耳目口鼻,浮浮然在水面焉。因自念言:此是我耶?抑是影耶?影肖我耶?我肖影耶?我之為我,亦幻甚矣!”(《花影集·自序》)這還不逼像馮小青、那克西斯(Narcissus)的顧影自憐麼?這樣的性格,便到處表現於他的曲子裏。若《送春》、《感梅》、《佞花》、《惜花》諸曲,殆無不是劉希夷《白頭吟》、《紅樓夢》林黛玉《葬花詞》的同類。

    願輕輕雨灑,願輕輕雨灑,洗妝抹黛,蕭然標韻風塵外。願微微風擺,願微微風擺,韻臉笑微開,波俏世無賽。願疏疏月セ,願疏疏月セ,清影逗香階,永伴佳人拜。──《佞花·鎖南枝》套

    把酒祝花神,願先生粗不貧,酒錢猶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筍剛肥嫩。綺筵成,飛箋召客,珠履破花痕。──《花生日祝花·黃鶯兒》套

    他也有極自然高邁的篇什,像《吟雪》:“寒酸味,煨芋魁,烘棉被,天明一覺呵呵睡。人間尚有鶉衣碎,幾處繩床赤腳眠,于中不要豐年瑞。”“一杯麥飯粗歡喜,人間尚有瓶無米,幾處詩人得句時,貧家何限淒涼淚。”像《黃鶯兒》:“晚睛脫帽科頭處,棗花兒漸疏,茭簪兒漸粗,嘗新蠶豆猶微苦。杖間扶,看頑童好事,帶雨刻桃符。”極新警香俊的辭句,像:“討得個風回門自關,霧濕弦初劣,火歇衣剛燥”像“淡睃睃秋水和眉皺,把俺骨髓春風熏透。”像“牽絲意緒多,落瓣衣裳換,晚妝出來全帶軟。”“芳心未明還半卷。”我們可以說那樣的風趣,是“時人”所不易瞭解的。明曲中,田園的風趣最少,而子野曲中則獨多。這也是使他風格與眾特異的一點。陳眉公說:“子野才太逡,情太癡,膽太大,手太辣,腸太柔,心太巧,舌太纖,抓搔痛癢,描寫笑啼,太逼真,太曲折。”或正足以抓搔著子野的痛癢處。

    同時俞琬綸、袁于令、徐石麒、黃周星、張瘦郎、王屋等,也有曲子流傳。惟都不甚重要。琬綸字君宣,長洲人,萬曆癸醜進士,官衢州西安知縣,有《自娛集》。他的散曲,知音者每譏其出調落韻,惟也嘗加以改作,蓋取其內容也。(見《太霞新奏》)袁於令散曲,極罕見。《太霞新奏》嘗載他的《代周生泣別阿蟬》一套,亦多庸語,並不怎麼清秀。徐石麒號坦庵(1578-1645),有《坦庵六種》,其散曲也是鄰近典雅派的。黃周星字九煙,上元人(1611-1680),在散曲集,附於他的別集之後,其作風和時人並無殊異。張瘦郎字野青,石陽人,有《步雪初聲》,馮夢龍為之序。楚人能曲者少,故馮序有“楚人素不辨冰青,得此開山,尤為可幸。”瘦郎的曲子,時習甚深,是伯龍的肖子的一流。王屋字孝峙,嘉善人,作《蘖弦齋詞箋》,後附《黃鶯兒》八十余首,卻是馬致遠、張小山、馮惟敏的一派,惟曲語卻並不輕新有力耳。

 

   

    民間歌曲,在明代生產了不少;也像今日的小唱本似的,坊肆間常常有單本出售。這些唱本,今日所見,最古者為成化間金台魯氏所刊的《四季五更駐雲飛》、《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雲飛》、《太平時賽賽駐雲飛》及《新編寡婦烈女詩曲》等,幾全以小令為主體。《盛世新聲》、《雍熙樂府》諸書,無名氏所作令套,其中也多來自民間的東西。惟自中葉以後,民曲流行更多,而搜集之者卻反少見。不知埋沒了多少絕妙好辭!惟坊肆中所刊戲曲選本,間也附有流行歌曲若干首,當都是當時市井裏傳唱最盛的。詞人們也有擬仿此類歌曲的作風者。在這些坊刊劇選裏,所選載的民間歌曲,種類並不怎麼多;大都是聚集同調的曲子若干首以成一“選”的,正和《駐雲飛》的單刊本情形相同。這可見民間的唱調,雖帶地方性與時代性,卻最趨向于單一化。民間唱熟了那些調子,便老是愛唱他們,並不樂有新曲。在其中,有所謂《劈破玉歌》的,有所謂《羅江怨》的,還有所謂《耍孩兒歌》、《急催玉》、《鬧五更》、《哭皇天》等等,在萬曆左右都最為風行。沈德符說:“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之屬,不過寫淫情態,略具抑揚而已。”此外更流行著《黃鶯兒》、《掛枝兒》等等的小曲。這些小曲調,為了未曾招得文人雅士們的青睞,至多只是被民眾們隨口而出的歌唱著,或為妓女們採用來娛俗客,故尚能保持著她們的新妍與活氣,反要比較梁伯龍、沈伯英、張伯起、王百他們的令套,更為美好自然。淩初說:“今之時行曲,求一語如唱本《山坡羊》、《刮地風》、《打棗竿》、《吳歌》等中一妙句,所必無也。”是當時的人已把“民曲”估計得比文人曲更高的了。

    今所見的《劈破玉歌》,以詠唱諸傳奇的故事為大宗,大略頗像明初流行的詠《西廂記》故事的百首《小桃紅》。姑舉一例:

    (《荊釵記》)王十朋一去求科舉,占鼇頭,中狀元,寫寄書回。孫汝權換寫書中意,繼母貪財寶,姑娘強作媒。逼得我投江,逼得我投江。乖,繡鞋兒留與你。──《玉穀調簧》

    但也有很好的情歌值得我們的贊許的,像下面見於《詞林一枝》的一首:

    為冤家淚珠兒落了千千萬,穿一串寄與我的心肝。穿他恰是紛紛亂。哭也由他哭,穿時穿不成。淚眼兒枯乾,淚眼兒枯乾。乖!你心下還不忖!(又一句)

──《哭》

    《羅江怨》被加上“楚歌”的一個形容詞,大約是始創于楚地的罷。其中大抵皆為情歌,皆為女兒們訴說相思的調子,當是很流行於妓院裏的:

    紗窗外,月兒圓,洗手焚香禱告天。對天發下巨集誓願,巨集誓願:一不為自己身單,二不少少吃無穿,三來不為家不辦;為只為好人心肝,阻隔在萬水千山,千山萬水,難得難得見!望蒼天早賜順風,把冤家吹到跟前,那時方顯神明神明。

    《急催玉》今所知的,也都是圓瑩得像雨後新荷葉上的水點似的情歌;差不多沒有一首不是鮮鮮妍妍的,像在新荷的綠葉的絕細茸毛上打著滾的:

    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風常來,雨常來,情書不來;災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開悶未開!倚定著門兒,手托著腮兒,我想我的人兒。淚珠兒汪汪滴,滿了東洋海,滿了東洋海!

    吳歌在南方最流行;最早的見於選本的,也許便是《浮白山人雜著》所輯的那一集罷。(《浣紗記》、《玉簪記》中都有吳歌。)後來,《萬錦清音》也照抄上去。那些歌,幾乎沒有一首不是最真摯的情詞。在《浮白雜著》裏也載有《嘲妓》的《黃鶯兒》數十首。

 

 

 

 第六十四章  阮大鋮與李玉

    昆劇的黃金時代──劇作家空前的努力──兩個不同的時期──阮大鋮──孟稱舜──袁于令、吳炳──範文若、沈嵊──孫仁儒──姚子翼等──馬湘蘭──以蘇州為中心的戲曲的活動──李玉──朱氏兄弟──畢萬侯、張大複、陳二白等──尤侗──吳偉業──丘園──周坦綸、稚廉父子──嵇永仁等──浙中的劇作家──李漁與範希哲

 

   

    從天啟、崇禎,到康熙的前半葉,乃是昆劇的全盛時代。徐渭時,昆山腔方才嶄然露頭角;湯顯祖時,昆山腔還只流行於太湖流域。但到了這個時代,昆山腔方才由地方戲漸漸的升格而成為“國腔”。資格較老的弋陽腔、海鹽腔、余姚腔等或已被廢棄不用,或反退處於地方戲之列;眼看著昆山腔飛黃騰達的由蘇、松而展布到南北二京,由民間而登上了帝室。許多貴家富室,幾乎都各有一部伶工。阮大鋮為《燕子箋》至以吳綾作烏絲欄寫呈帝覽。不過昆山腔雖發達已極,作者們卻還大多數是蘇、浙一帶的才士,尤其在明、清之間,劇壇幾全為蘇州、會稽、杭州那幾個地方的才士們所包辦。這正像元雜劇初期之由大都人包辦了的情形相同。

    這時,戲曲的作風卻是完全受了湯顯祖的影響的。而對於曲律,則個個作家都比湯氏精明。原始期戲文的“本色”的作風,固無人間鼎,即梁伯龍、鄭虛舟輩的駢儷板澀的標準,也久已為人所唾棄。這一百年來的作家們,幾無不是徘徊於雅俗之間的。王伯良的“守詞隱先生之矩,而運以清遠道人之才情”的一個口號,幾成為一種預言。雖然作者們的才情有深淺,描寫力有高下,而其趨向卻是一致的。有的作家們,甚至連若士劇的佈局、人物,乃至一曲折、一波濤,也加以追摹擬仿。這當然,又成了一種贗品,又入了一層魔障。惟大體說來,有才情的智士究竟要比笨伯們多些,無害其為昆山腔的一個黃金時代。

    這時期的作家們,其作劇的勇氣的銳利,也大有類於元劇初期的關漢卿們。當沈、湯濕祖時代,作劇五大本者已為難得,一人而作十七劇,已算具有空前的弘偉的著作力了。然而在這時代,竟有好幾個作家,乃以畢生之力寫作二十劇,三十劇的。莎士比亞一生寫了三十七劇的事,在我們文學史上是很少有其匹敵的。而這時李玉、朱素臣諸人,則竟亦有此種偉績!阮大鋮、吳炳們的作劇,是為了自己的娛樂,是偶然興至的寫作。而後半期的李玉、丘園、朱氏兄弟們的作劇,則似不是單純的為自我表現的創作。昆劇過度發展的結果,需要更多的新劇本。而當易代之際,文士們落魄失志者又甚多。為迎合或供給各劇團的需要而寫作著多量的劇本,這當是李、朱們努力作劇的一個解釋罷。關漢卿們的作劇夥多,也正是為了這同樣的理由。

 

   

    這一百餘年間的黃金時代,天然的可劃分為兩期:第一期是阮大鋮的時代。這是達官貴人,以戲曲為公餘時的娛樂,公子歌兒,以傳奇為閒暇時的消遣的一個時代。作劇者不是為了誇耀才情,便是為了抒寫性靈;僅供家伶的演唱,不顧市井的觀聽。然而“春色滿園關不得”,市井間的劇團,卻也往往乞其餘瀝以炫眾。第二期是李玉、朱氏兄弟們的時代。這是寒儒窮士,出賣其著作的勞力,以供給各地劇團的需要的一個時代。作劇者于抒寫性靈,誇耀才華之外,還不得不迎合市民們的心理,撰作他們的喜愛的東西,像公案戲一流的曲本。

    第一期的作家們,有阮大鋮、孟稱舜、袁于令、吳炳、範文若、沈嵊、孫仁儒、姚子翼、張旭初等,其劇作多有流傳於今者。

    阮大鋮在明、清之交,嘗成為學士大夫們所唾棄的人物。他的《詠懷堂詩集》,較之嚴嵩的《鈐山堂集》命運尤惡。然其所著《燕子箋》諸劇本,卻為人傳誦不衰。《桃花扇》裏《征歌》一出,充分的表現出學士大夫們對於他的意見。他字集之,號圓海,又號百子山樵,懷寧人。崇禎初,以魏忠賢黨故,被斥。後官至兵部尚書。清兵入江南時,大鋮不知所終。他所作劇,凡八本:《燕子箋》、《春燈謎》、《雙金榜》、《牟尼合》、《桃花笑》、《井中盟》、《獅子賺》及《忠孝環》。其中,《桃花笑》至《忠孝環》四劇,未見傳本,《燕子箋》則流傳獨盛。此劇寫:霍都梁與妓華行雲相戀,將其畫像交鋪裝裱。及其取回時,不料卻因貌似,誤取了少女酈飛雲的畫像。以此因緣,又因燕子銜去詩箋的巧遇,都梁遂也戀上了飛雲。中間雖有鮮於佶的假冒都梁,疊起波瀾,然佳人才子卻終於團圓。劇情曲折殊甚,而顯然可見其為崇慕臨川《牡丹亭》的結果。以畫像為媒介,實即由《還魂》“拾畫”、“叫畫”脫胎而來。鑄辭佈局,尤多暗擬明仿之處。《春燈謎》一名《十錯認》,佈局曲折更甚,有意做作,更多無謂的波瀾。寫:宇文彥元宵觀燈,遇韋節度女改妝為男,也去觀燈,彼此因猜打燈謎,遂以相識。及夜闌歸去,宇文卻誤入韋氏舟中,韋女也誤入宇文舟中。以此為始,錯雜更多。一旦誤會俱釋,宇文與韋女也便成了夫婦。《雙金榜》敘皇甫敦遭受盜珠通海的不白之冤,卻終得昭雪事。《牟尼合》敘蕭思遠因家傳達摩牟尼珠而得逢凶化吉,闔家團圓事。大鋮諸劇,結構每嫌過於做作。文辭固亦不時<炎占>露才情,而酸腐之氣也往往撲鼻而來。我們讀了他的劇本,每常感到一種壓迫:過度的雕鏤的人工,迫得我們感到不大舒適;一位有過多的閒暇的才子,往往會這樣的弄巧成拙的。

    孟稱舜也是一步一趨的追逐於臨川之後的;然他的所作,卻比阮大鋮要疏蕩而近于自然些。稱舜字子若,一字子塞,又作子適,會稽人。(《明詩綜》作烏程人,誤。)在啟、禎間,他是一位最致力於戲劇的人。他嘗編《古今雜劇》五十餘種;晉叔《百種曲》後,刊佈元劇者,當以此集為最富。《古今雜劇》分《柳枝》、《酹江》二集,蓋以作風的秀麗與雄健為區別。其自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敗》、《花前一笑》《眼兒媚》諸劇也附於後。其傳奇則有《二胥記》、《二喬記》、《赤伏符》、《鴛鴦塚》、《嬌紅記》、《鸚鵡墓貞文記》五種。今惟《二胥》、《嬌紅》、《貞文》三記存。《二胥》寫伍子胥亡楚,申包胥複楚事,而以包胥及其妻鐘離的悲歡離合為全戲關鍵。《嬌紅記》寫申生、嬌娘事。本于元人宋梅洞的小說《嬌紅記》而作。此事譜為劇本者元、明間最多,今尚存劉東生一劇。稱舜此作,綺麗遠在東生劇之上。《貞文記》敘沈、張玉娘事。與玉娘已訂婚,而事中變。二人乃俱殉情而死。“楓林一片傷心處,芳草淒淒鸚鵡墓。……我情似海和誰訴,彩筆譜成腸斷句。不堪唱向女貞祠,楓葉翻飛紅淚雨。”全劇敍事抒情乃亦如秋天楓林似的淒豔。惟以為善才,玉娘為玉女謫降人間,則不免和《嬌紅記》之以申生、嬌娘為金童、玉女下凡者,同一無卿。

    袁于令於明末清初,得名緊盛。他的《西樓記》傳奇,也幾傳唱無虛日;直壓倒《燕子》、《春燈》,更無論《嬌紅》諸曲了。于令本名晉,又名韞玉,字令昭,一字鳧公,號籜庵,又號幔亭仙史。明諸生。所作曲,已有聲于時。嘗居蘇州因果巷,以一妓女事,除名。清兵南下,蘇紳托他作降表進呈。敘功,官荊州太守。十年不見升遷。《顧丹五筆記》嘗記其一事:一上司謂于令道:“聞君署中有三聲:弈棋聲,唱曲聲,骰子聲。”袁曰:“聞大人署中亦有三聲:天平聲,算盤聲,板子聲。”上司大怒,奏免其職。他年逾七旬,尚強為少年態。康熙十三年,過會稽,忽染異病,不食二十餘日卒。他為葉憲祖的門人,和馮夢龍友好。夢龍嘗改其《西樓記》為《楚江情》。他所作傳奇嘗匯為《劍嘯閣五種》。那五種是:《西樓記》、《金鎖記》、《珍珠衫》、《裘》、《玉符記》。此外又有《長生樂》一種,見《顧丹五筆記》;《戰荊軻》、《合浦珠》二種,見《千古麗情》曲名;《雙鶯傳》雜劇,見《盛明雜劇》。今僅《西樓記》及《長生樂》二本尚存。《西樓》寫:于鵑(叔夜)及妓穆素徽事。鵑即於令的自況。其“中第一名”云云,則姑作滿筆,以求快意;當為被褫青衿後的所作。故於挑撥離間的奸人們深致憤恨,終且使之死于俠士之手。原本《西樓記》末,附有《西樓劍嘯》一折,也全是於令他自己豪情的自白。《長生樂》寫劉晨、阮肇天臺遇女仙事,當作於《劍嘯五種》後。《金鎖記》敘竇娥事,惟改其結果為團圓。《珍珠衫》敘蔣興哥事,當本于《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話本(見《古今小說》及《今古奇觀》)。《裘》敘司馬相如、卓文君事。此數本皆有散出見于諸選本中。惟《玉符記》不知所寫何事。(《金鎖記》或以為葉憲祖作。)

    吳炳字石渠,宜興人。永歷時,官至東閣大學士。武岡陷,為孔有德所執,不食死。有《粲花齋五種曲》:《畫中人》、《療妒羹》、《綠牡丹》《西園記》《情郵記》,今並存。石渠在明末,和阮大鋮齊名,《西園》的傳唱,也不下於《燕子箋》;而其追摹臨川的一笑一顰也相同。惟石渠諸作,較為疏朗可觀,不像圓海之專欲以“關目”的離奇取勝耳。

    《畫中人》敘趙顏得仙畫,呼畫中人真真名百日,仙女便翩然從畫中出來,與他同居,生子。後複攜子上畫;畫裏卻多了一個孩子。此段事雖非創作,然石渠之採用它,顯然也是受有臨川《還魂記》的影響的。《療妒羹》敘馮小青事。《小青傳》出,作曲者都認為絕好題材,競加採取;然盛傳者惟石渠此劇。其中《題曲》等出,是那樣的致傾倒於《牡丹亭》!《綠牡丹》敘因沈重學士為女擇婿,而引起佳人才子遇合事,大似圓海《燕子》,而情節較近情理。《西園記》最得盛名,也最像《還魂記》,張繼華和趙玉英的“人鬼交親”,還不是柳生、杜娘的相同的故事麼?惟他終與王玉真結合,則有些像沈的《墮釵記》的情節。《情郵記》敘劉士元題詩郵亭,有王家二女,後先至,各和其詩;以此因緣,遂得成佳偶。石渠五劇,全皆以戀愛為主題,“只有情絲抽不盡”,這五劇自不能窮其情境。其作風又是玲瓏剔透之至,不加浮飾,自然美好。是得臨川的真實的衣缽而非徒為貌似的。

    沈嵊字孚中,又字會吉,錢塘人。“作填詞,奪元人席。好縱酒,日走馬蘇、白兩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陸次雲:《沈孚中傳》)清兵南下,嵊因偽傳戰耗,為其裏人所擊斃,並燒其著書。所存者獨《息宰河》、《綰春園》傳奇二種;又有《宰戍記》,聞亦有刊本。但我所見惟《綰春園》耳。(《曲錄》作《幻春園》,誤。)《綰春園》敘元末楊玨與崔倩雲、阮筠二女郎的錯合姻緣事。一錯到底,直到最後方才將那迷離而緊張的結子松解開去。造語鑄辭,尤雋永可喜,幾至不蹈襲前人隻字!

    範文若初名景文,字香令,一字更生,號荀鴨,又自稱吳儂,雲間人。著《博山堂傳奇》若干種。《南詞新譜》所載者有《夢花酣》、《鴛鴦棒》、《花筵賺》、《勘皮靴》、《金明池》、《花眉旦》、《雌雄旦》、《歡喜冤家》、《生死夫妻》等九本。尚有《鬧樊樓》、《金鳳釵》、《晚香亭》、《綠衣人》等記數種,沈自晉編《新譜》時即已僅見目錄,不知其書何在。自晉雲:“因憶乙酉春,予承子猶委託,而從弟君善實慫恿焉;知雲間荀鴨多佳詞,訪其兩公子于金閶旅舍。以傾蓋交,得出其尊人遺稿相示。”是文若蓋卒於乙酉(西元1645年)以前。《曲錄》以他為清人,大誤。文若所作,受臨川的影響也極深。他和吳炳、孟稱舜同為臨川派的最偉大的劇作家。其綺膩流麗的作風,或嫌過分細緻,然而卻沒有阮大鋮那麼做作。乃是才情的自然流露,雅俗共賞的黃金時代劇本之最高成就。惜有刻本者僅《花筵賺》、《鴛鴦棒》、《夢花酣》三本,今尚可得見;其他未刻諸作皆已蕩為雲煙,僅留若干殘曲,供我們作為憑弔之資耳。《花筵賺》演溫嶠戀上了劉若妍,以玉鏡臺為聘,託名娶之,而後來卻受若妍的捉弄事。此事關漢卿已有《玉鏡臺》劇;朱鼎的《玉鏡臺記》也寫得不壞,惟離開本題,多述家國大事。荀鴨此劇,則複歸到漢卿的原轍,純寫一位年華已老的溫太真騙婚的故實。是徹頭徹尾的一部喜劇。《鴛鴦棒》寫薛季衡不認糟糠之妻,反把她──錢媚珠──推落江邊。後她被搭救,和季衡再上花筵,而以鴛鴦棒責其負心事。這事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話本(見《古今小說》及《今古奇觀》)全同,惟易劇中人的姓名耳。《夢花酣》所敘,亦為尋常的一件戀愛故事。

    孫仁儒的《東郭》、《醉鄉》二記在一般的幻想離奇的變愛劇中,獨彈出一種別調。像《東郭記》那樣的諷刺劇,在我們整個的戲曲史上本來便少見。《醉鄉記》雖比較的近俗,其設境卻也不凡。這二記可以充分的表現不第書生們的憤慨。《東郭記》組織《孟子》裏的故事,極見工夫,連題目也全用《孟子》原文。“莫怪吾家孟老,也知遍國皆公,些兒不脫利名中,儘是乞番登壟。……而今不貴首陽風,嘗把齊人尊棒。”不免借古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而嬉笑怒罵,便也都成文章。《醉鄉記》敘烏有先生與無是公女焉娘的姻緣遇合事:一場顛播與榮華,全在醉鄉中度過。銅相公、白才子雖著先鞭,而烏有生也終得榮顯。然最後一曲:“盈懷慨憤真千種,誰識麟和鳳,送不去韓窮,做得成江夢。一會價蘇長公滿肚皮壘塊湧。”卻又明明點出作者的牢騷來。仁儒裏劇未詳,自號峨嵋子,又號白雲樓主人。其《東郭記》作于萬曆四十六年,《醉鄉記》作於崇禎三年。王克家序《醉鄉記》雲:“吾友孫仁儒,才未逢知。”則仁儒似是終困於一衿的。

    同時別有白雪齋主人者,作《白雪齋新樂府五種》:《明月環》、《詩賦盟》、《靈犀帶》、《鬱輪袍》、《金鈿合》。此五作的情調和《東郭》、《醉鄉》截然不同。此白雪齋主,自絕非彼白雲樓主也。明刊本《吳騷合編》,也題白雪齋編刊,而編《吳騷》者為武林人張旭初(字楚叔),則此白雪齋主人似即為張旭初氏。就《新樂府五種》之亦刊于武林,插圖版式,也大略相同的一點上證來,《新樂府》之亦是張氏所作,實大有可能。這五種,除《鬱輪袍》敘王維事外,他皆為戀愛劇,題材大類葉憲祖的《四豔記》,而較多插科打諢,因此便顯得不若《四豔》那麼板笨。

    姚子翼字襄侯,秀水人,作《遍地錦》、《上林春》、《白玉堂》、《祥麟現》四傳奇,今惟《遍地錦》及《上林春》存。《上林春》敘武后催花上林事,而中心人物則為安金鑒、金藏兄弟。《遍地錦》寫趙襄改扮女裝得與劉嫻嫻等結為姻眷事。子翼文章渾樸,頗與時流之競尚綺麗者不同。或已透露出轉變風尚的消息來歟?

    同時作劇者還有王、李素甫、朱寄林、許炎南、鄒玉卿、吳千頃、蔣麟徵、謝廷諒、湯子垂、吳玉虹、朱九經、葉良表、顧來屏、沈君謨、沈永喬、楊景夏、馬佶人、劉方等。王(《曲錄》作翊,非。)字介人,嘉興人,有《秋懷堂集》所作傳奇《紅情言》、《博浪沙》、《詞苑春秋》、《榴巾怨》四種。李素甫字位行,吳江人,有《稻花初》、《賣愁村》、《元宵鬧》等五種曲,今惟《元宵鬧》存。(一作朱佐朝著)此劇敘《水滸傳》中“火燒翠雲樓”的一段事。朱寄林名英(又字樹聲),上海人,有《醉揚州》、《鬧揚州》、《倒鴛鴦》三劇,今並不存。許炎南字有丁,海鹽人,有《軟藍橋》、《情不斷》二劇,今亦不存。鄒玉卿字昆圃,長州人,有《雙螭璧》、《青鋼嘯》二本;《雙螭璧》本於元曲《老生兒》,《青鋼嘯》敘馬超與曹操事,並有抄本見存。吳千頃,名溢,吳江人,有《雙遇蕉》一本。蔣麟徵字瑞書,一作字西宿,烏程人,有《白玉樓》一本。謝廷諒字九索,湖廣人,有《紈扇記》一本。湯子垂,名裏不詳,有《續精忠》(一作《小英雄》)一本,敘岳雷、嶽電事。吳玉虹,名裏不詳,有《翻精忠》一本,敘嶽飛事,而翻其結局;今劇場上所傳的《交印》、《刺字》諸出,即出其中。顧來屏名必泰,昆山人,為蔔大荒甥,有《摘金圓》一本。沈君謨號蘇門,吳江人,有《丹晶墜》、《一合相》、《風流配》、《玉交梨》、《繡風鴛》等五本。沈永喬字友聲,吳江人,自晉侄,有《麗鳥媒》一本。楊景夏,名弘,別號脈望子,青浦人,有《認氈笠》一本,當系本于《宋金郎團圓破氈笠》(見《警世通言》及《今古奇觀》)。他們所作,今皆未得見,雖間有數出見存于選本,或幾段殘曲見存于《南詞新譜》等曲譜裏,而本來面目,卻未易為我們所知。

    馬佶人字吉甫,又字更生,號擷芳主人,吳縣人。所作有《梅花樓》、《荷花蕩》、《十錦塘》三本,今惟《荷花蕩》及《十錦塘》存。《新傳奇品》稱其詞“如五陵年少,白眼調人”。《荷花蕩》敘李素與少女貞娘相戀事;其間西席變東床,幾死淫僧手諸事,並是“傳奇”中的熟套,惟辭藻卻頗繽紛耳。劉方字晉充,長洲人,有《羅衫合》、《天馬媒》、《小桃源》三本。又墨敢齋《改本女丈夫上卷》題:“長洲張伯起、劉晉充二稿”,則晉充更有譜紅拂事的一曲;惜今已不知其名。今惟《天馬媒》存。敘黃損借“玉馬墜”之力,得和妓女薛瓊瓊團圓事。《醒世恒言》有《黃秀才徼靈玉馬墜》一篇,當即晉充此劇所本。

    朱九經,字裏無考,有《崖山烈》一本,寫南宋亡國的故事;把陸秀夫、文天祥乃至賈似道等都寫得很好,而末以《祭祠》為結,呈著悲壯淒涼之暗示,和《翻精忠》等之強拗悲劇為團圓者大不同。傳奇寫家國大事而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痛,當以此劇和《桃花扇》為最。

    葉良表也未知其裏字,有《分金記》一本,見存。敘管、鮑分金,小白圖霸事,大都本於故傳;惟加入姜一娘的節孝事,卻為傳奇中所應有的文章。

    清嘯生的《喜逢春》和澹慧居士的《鳳求凰》,皆有明末刊本。《喜逢春》寫魏忠賢事,當作於崇禎間。《鳳求凰》寫司馬相如、卓文君事。題材雖陳舊,文采卻新妍;在許多相如、文君劇裏,這一本是很可取的。

    徐石麒所作傳奇有《珊瑚鞭》、《九奇緣》、《胭脂虎》、《辟寒釵》四本,今僅見《珊瑚鞭》一本。黃周星的一本傳奇:《人天樂》,傳本也極罕。

    女流劇作家,在這時最罕見。馬湘蘭的《三生傳》,殆為獨一之作。湘蘭字守真,小字玄兒,又字月嬌,金陵人,妓女。嘗與王百相善。卒于萬曆間。當屬於前一時代中,姑附于此。《三生傳》合《王魁負桂英》及雙卿事於一帙,惜不傳;有殘曲見於《南詞新譜》。

 

   

    第二個時期,從明末到康熙三十年左右,乃是昆劇的全盛時代。元劇由關漢卿到鄭德輝,是盛極而衰;明傳奇從梁辰魚到湯顯祖,再從湯顯祖到李玉、朱氏兄弟,卻是源微而流長,一步步都有極顯著的進步,由陳二白、李漁諸人而後,才開始呈現了衰征。

    在這時期,北京及其他區域,皆以昆劇為正統的戲曲,伶人們也以出生于蘇州一帶者為最多。為伶人們作新劇的戲曲家們,因此也便以蘇州一帶的文人學士們為盛。戲曲中每多流行著蘇白的插科打諢。在這些蘇州的戲曲家中,最有聲者為李玉、薛旦、葉時章、朱佐朝、朱、畢萬侯、張大複、朱雲從、陳二白諸人。

    李玉字玄玉,號蘇門嘯侶。吳縣人。《新傳奇品》評其詞如“康衢走馬,操縱自如”。《劇說》謂:“玉系申相國家人,為申公子所抑,不得應試。”但吳偉業《北詞廣正譜序》則雲:“李子元玉,好奇學古士也。其才足以上下千載,其學足以囊括藝林。而連厄於有司。晚幾得之,仍中副車。甲申以後,絕意仕進。以十郎之才調,效耆卿之填詞。所著傳奇數十種,即當場之歌呼笑駡,以寓顯微闡幽之旨。”是玉並不是沒有赴考過的。為申公子所抑之說,自當是無稽的傳言。所作傳奇,《新傳奇品》著錄三十二種,《曲錄》著錄三十三本,《劇說》著錄二十九本,當以《劇說》為最可靠。像《劇說》所不著錄的《秦樓月》,便實為朱素臣所作,而非玉的著作。又說《精忠譜》,一說系玉與朱、畢萬侯合撰的;《一品爵》系玉與朱佐朝合撰的。故玉所自作,當不會超過三十種。今存者僅三之一。以“一、人、永、占”四種為最有名,且也傳唱最盛。“一”為《一捧雪》,敘莫懷古以藏玉杯得禍,賴義僕代死,孝子雪冤,方才一家複聚事。“人”為《人獸關》,敘桂薪受施濟厚恩,不想報答,後見家人變狗,才憬然大悟事(事本《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桂員外途窮懺悔》)。“永”即《永團圓》,敘蔡文英、江蘭芳已締婚約,為親所逼,訟于官,太守乃斷:准予團圓事。“占”即《占花魁》,敘秦鐘與莘瑤琴事(事本《醒世恒言》第五卷《賣油郎獨佔花魁》)。此外尚有《眉山秀》,敘蘇東坡、蘇小妹事;《太平錢》,敘種瓜張老以太平錢聘韋氏女事(事本《太平廣記》,宋人詞話有《種瓜張老》一本;《古今小說》所收《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當即此作的改名);《麒麟閣》,敘秦瓊、程咬金諸人事;《風雲會》,敘趙匡胤得天下事(?);《萬里緣》(緣一作圓),敘孝子黃向堅萬里尋親事;《千忠會》大概便是《千忠錄》,敘建文遜國,程敬濟隨同周遊各地事。這幾本都不如“一、人、永、占”四種的易得,或僅有伶工傳抄本。然皆律穩曲工,足為昆劇最成功的作品。吳梅謂:“《一》、《人》、《永》、《占》,直可追步奉常。且《眉山秀》劇,雅麗工煉,尤非明季諸子所可及。”其實像《麒麟閣》、《千忠會》等規模尤為弘偉,聲律尤為雄壯;其敘英雄窮途之哭,家國傾亡之慟,胥令人撼心動魂,永不可忘。以視昆劇始祖梁辰魚的《浣紗記》,則《浣紗》之敘吳、越興之,誠未免鄰於兒戲。玄玉的《千忠會》,才是真實的以萬斛亡國之淚寫之的;非身丁亡國之痛而才如玄玉者誰能作此!故以此劇歸在他的名下,是最恰當的。其中像《慘睹》、《代死》、《搜山》、《打車》諸折,哪一折不是血淚交流的至性文章。且引《慘睹》的一段:

    (小生上,生挑擔各色蒲團上)徒弟走嚇。(生)大師請。

    〔傾盂玉芙蓉〕(合)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這雄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麒麟閣》寫秦瓊的落魄,也足以引人掬一把同情之淚。玄玉的傳奇,論曲文是那麼流利,那麼漂亮,卻又不是不通俗的;論結構,則往往于平平談談之中,見出他的精緻周密,乃至奇巧骨突處來。確是這時代最偉大的一位代表的戲曲家。

    薛旦字既揚,一字季英,號然子,吳郡人。所作《書生願》、《戰荊軻》、《蘆中人》等十種,無一存者,僅《醉月緣》有殘曲見於《南詞新譜》。又《昭君夢》見於《雜劇新編》,則為雜劇,非傳奇也。葉時章字稚斐,又字英章,吳縣人。《新傳奇品》著錄其傳奇八本,又稱其詞如“漁陽三弄,意氣縱橫”。今存者惟《英雄概》一本。又《遜國疑》(《曲錄》雲:即《鐵冠圖》),如果也是敍述建文事,則和李玉的《千忠會》(《千鐘祿》)極為相同,頗有混淆的可能。八本外,更有《後西廂》,相傳系時章先成八折,余由朱雲從續成。然今亦未見。《英雄概》,敘李存孝打虎及掃平黃巢事,中以李存信的嫉賢妒能,進讒奪女為波瀾,極盡波翻浪湧的能事。《五代殘唐》寫存孝事最為悲壯,關漢卿也有《鄧夫人哭存孝》,亦為最可痛的悲劇。此雖以團圓結局,其寫存孝之含冤負屈,也足以令人髮指。

 

   

    朱佐朝和朱素臣名望沒有李玉大;他們的著作,知道的人也很少,且往往為他人所攘奪(圖元臣的《秦樓月》便是久被歸在李玉的名下的)。佐朝的《黨人碑》、《乾坤嘯》、《漁家樂》,素臣的《十五貫》,都是劇場上常演的名劇,然而有誰知道是他們寫作的呢?他們也都是吳縣人。生平不詳;僅知佐朝字良卿,素臣名,號{艸生}庵。素臣嘗和吳綺、李玉等友好。《曲海總目提要》雲:“聞明季時有兄弟二人,皆擅才思。其一作《未央天》,其一作《瑞霓羅》。

《瑞霓羅》用包拯以銅算刂誅豪惡事,而《未央天》則用聞朗以釘板恤冤。拯黑面,朗金面,兩相對照。”(卷十八,《未央天》條)按《瑞霓羅》為佐朝作,《未央天》為素臣作。是二人乃兄弟也。佐朝所作,《新傳奇品》著錄二十五本,《劇說》著錄三十三本,(僅舉二十九本名目,雲“有四本未詳。”)《曲錄》著錄三十本。當以《劇說》為較可靠。今存者有《乾坤嘯》、《豔雲亭》、《漁家樂》、《血影石》、《元宵鬧》、《吉慶圖》(一名《南瓜傳》)、《禦雪豹》、《錦雲裘》、《軒轅鏡》、《朝陽鳳》、《五代榮》、《牡丹圖》、《石麟鏡》、《瓔珞會》等十四種,而《黨人碑》、《虎囊彈》二種(此二種,《新傳奇品》以為丘園作)則偶有數出存於《曲譜》中。又《四奇觀》系佐朝與素臣等四人合作的。餘皆散佚無遺。但即在此十數種裏,佐朝的戲劇家的天才,已充分的表白出來。他並不誇麗鬥富,他並不張惶鋪敍,只是在天然本色之中,顯出他的異常超越的戲曲力。今所見的十四本,差不多沒有一本不是結構緊密的。《乾坤嘯》寫宋大將烏廷慶為奸妃韋合霍所陷害,賴包拯勘問得實而被釋。此事似曾見到一部彈詞也寫及之。雖是民間最流行的故事型,被佐朝寫來,卻成了不平常的名劇。《豔雲亭》寫宋時才子洪繪和蕭惜芬的悲歡離合事。其中以王欽若為播弄風波的奸人;情節極奇幻,卻並沒有什麼依傍。《漁家樂》是他最有名的一劇,寫漢代清河王與漁家女鄔飛霞的離合事。梁冀專權,清河王被迫而逃。冀遣校尉追之。王避入漁舟。追兵誤射殺鄔姓漁翁。因此,王得脫。而鄔女飛霞則以匿王故,和他發生戀愛。後飛霞代馬融女入冀宅,用神針刺殺冀。終為清河王妃。這裏,寫漁家的生活是極可愛的;像《漁錢》、《端陽》、《藏舟》都是常見於劇場上的。《刺梁》的氣象也極壯烈。《血影石》寫一婦人為守貞而被殺。血濺石上,現出她的影子,洗後仍有脫去。《五代榮》寫徐事;《元宵鬧》即上文歸於李素甫的一本,不知究為誰作;《朝陽鳳》一作朱素臣撰;《牡丹圖》寫鄭虎臣及賈似道與其子事;《軒轅鏡》敘檀道濟、王同二家夫婦的悲歡離合事。餘數劇也皆類此。《黨人碑》氣魄極雄壯,寫宋徽宗時,蔡京立“黨人碑”,謝瓊仙乘醉打碑僕地,被捕。幸為俠士傅人龍所救。今所見《打碑》、《酒樓》數出,極激昂動人。《虎囊彈》寫魯智深事,今僅見《山門》一出,已驚其弘偉。將來也許有機會可讀到全劇罷。

    素臣作劇凡十九種。今存者有《秦樓月》、《聚寶盆》、《十五貫》、《朝陽鳳》、《悲翠園》、《未央天》、《文星現》七種。《未央天》的故事,今尚見於皮黃戲中,敘聞朗斷米新圖冤獄事。《秦樓月》題“{艸生}庵傳奇第十五種”刊刻極精,可見諸劇當時皆有刊本。今所見者除《秦樓月》外,卻皆為伶工的傳抄本。《秦樓月》寫呂貫和陳素素的離合事。呂貫中秋遊虎丘,見到妓女陳素素在貞娘墓上所題的詩,大為傾倒。劉岳在蘇州編花榜,卻沒有素素在內。貫大為不平,責備了嶽一頓。岳因此見到陳素素,也設法使她和貫相見。二人遂成就了戀愛。但山賊胥大奸等卻借名拐了素素,入岱山為寇去。她不屈,幾次欲自殺,寇不敢迫。這裏,呂生因素素失蹤,到處尋訪不見。遠到京師,也都毫無蹤影。他因之而病。病中赴試,卻于無意中,中了狀元。這時,山寇已討平,素素為劉嶽等所救出,他回到蘇州,二人便正式結了婚。此劇排場串插,極為雋妙,辭華也若春天的花草似的,盡態極妍,一望無際。像:“〔針錢箱〕一天愁偏縈著方寸,千古恨獨撮在逡巡。凝眸盼斷驚鴻信,幾忘了白日黃昏。噯,老天,老天!似這等多磨多折三生分,早難道添熱添親,只是這一夜恩!”其刻骨鏤膚的情語是未必遜于湯奉常的。《十五貫》一名《雙熊夢》,為素臣劇中最流行的一本。寫熊友蘭、熊友蕙二人,友好甚篤,而家境極窘。友蘭在外行商。友蕙在家讀書,忽得奇禍。鄰家有養媳何氏,其夫一日食餅,忽斃。此餅蓋友蕙購得,中藏鼠藥,欲以殺鼠者。乃為鼠銜入鄰家。鄰翁有鈔十五貫及釵環等物,交何氏收藏,一旦忽也不見。此鈔及環也皆為鼠銜入穴中,而以一環銜到友蕙室內。友蕙以為天賜,持以易米。乃因此被誣為因奸殺夫。後賴況太守私訪得實,始昭雪了他們的冤情。《聚寶盆》敘明初沈萬三家有聚寶盆,入物即滿,他因行善而得之,又因此盆而生出許多波折事。《朝陽鳳》敘海瑞為官清介,以忤張居正,幾得橫禍事。《翡翠園》敘舒德溥被誣為盜,所居被人占為翡翠園,後其子芬狀元及第,始得伸枉為直事。《文星現》敘唐伯虎、沈玉田等四人事。

    朱氏兄弟所作,劇情雖多通俗,其描寫卻能深入淺出,雅俗並皆可解。其對話尤明白淺顯,頗多插科打諢處,故伶工們保存他們的作品也特別多。

    畢萬侯字晉卿,一作名魏,字萬後,吳縣人,自號姑蘇第二狂。《新傳奇品》評其詞如“白璧南金,精彩耀目”。所作凡六種,今存《竹葉舟》、《三報恩》二本。《竹葉舟》的情節和元劇的《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完全相同,惟易其主人翁為石崇耳。《三報恩》寫鮮於同老年及第,報恩于其主師蒯通時祖孫三代事;此事本於《警世通言》的《老門生三世報恩》話本(亦見《今古奇觀》),馮夢龍為之作序。萬侯所作,風格近于孫仁儒,多憤激語,蓋也是八股文重壓底下的不得志之士也。

    張大複字星期,一字心其,號寒山子,蘇州人(1554-1630)。《新傳奇品》稱其詞如“去病用兵,暗合兵法”。所作凡二十三種,今存者有《醉菩提》、《吉祥兆》、《金剛鳳》、《釣魚船》、《海潮音》、《讀書聲》、《紫瓊瑤》、《喜重重》、《如是觀》等。《醉菩提》敘宋僧濟顛事,本於《東窗事犯》的瘋僧及明代《濟顛傳》小說而作,其《當酒》、《打坐》諸折,今猶常見於劇場上。《吉祥兆》敘長孫益與尹貞貞由天上謫降人間;長孫氏和奸臣賈國祚發生仇隙,因此生出許多波瀾;益改裝為女,代貞貞去和番;貞貞改裝為男,又代益去應試。後複中途相遇,男女仍復原來面目。《金剛鳳》敘錢Α的出身與成名。Α娶了猛女鐵金剛,又娶了杭州刺史李彥雄女鳳娘;金剛女聞Α再娶鳳娘,大怒,興兵下山問罪。被鳳娘一席話,勸她入城。對鏡自照,猛覺其醜,乃伏劍自殺。而Α則繼李氏而主持浙事。《釣魚船》敘劉全進瓜事,本于唐太宗入冥的故事而作(似本《西遊記》),惟將劉全改為呂全耳。《海潮音》敘觀音修行得道事,和《香山記》(富春堂本)大略相同。《讀書聲》敘宋儒好讀書,貧困無依。後娶了船戶戴老大女潤兒。因病,被老大棄于海島。他卻因此得了一注大財,複和潤兒團圓。事本《警世通言》二十二卷《宋小官團圓破氈笠》(亦見《今古奇觀》),而頗加烘染。《紫瓊瑤》敘燕脆以行善得尹喜降生為子,名瓊瑤。脆奉命勤王,為賊所逼,遇瓊瑤突至,殺賊救父。《喜重重》當即心其所作的《重重喜》,敘唐長孫貴因虔事鬥姥,致立功,擢為太師事。《如是觀》一名《翻精忠》,與吳玉虹的一本同,不知究為誰作,今所存者僅數折,全本未見。又有《雙福壽》、《快活三》二本,也俱有傳本。

    朱雲從字際飛,吳縣人。所作凡十二本,今惟《兒孫福》殘存半本。他若《赤須龍》、《人中虎》、《別有天》等均已不傳。陳二白字於令,長洲人。所作,《新傳奇品》僅著錄三本:《彩衣歡》今不傳;《雙官誥》及《稱人心》則皆尚流傳於世。《稱人心》一名《詩扇緣》,敘徐景韓先後娶洛倫藻、魏星波二女事;《雙官誥》亦為多妻的喜劇,今劇場上尚盛行此同名的皮黃戲。又江都人鄭小白,作《金瓶梅傳奇》一本,今也傳於世,內容卻遠沒有《金瓶梅》小說那麼橫恣精悍了。

    盛際時、史集之、陳子玉、王續古諸人,也皆為吳縣人,惟作劇卻皆不過數本。際時字昌期,作《人中龍》、《胭脂雪》等四本,今存二本。《人中龍》敘李德裕被宦官仇士良所害,卻為俠士劉鄴所救;鄴並殺了士良,以除天下大害。《胭脂雪》敘白皂隸於公門中廣行方便,生子白簡,貴為廉訪使事。史集之字友益(一作溧陽人),作《清風寨》、《五羊皮》二本。陳子玉字希甫,作《三合笑》等三本。王續古字香裔,作《非非想》、《黃金台》二本,今僅存《非非想》一種。

    尤侗在同時諸吳人作劇者裏聲譽最為廣大。李玉、薛旦、朱氏兄弟等皆窮愁終老。侗則晚年忽遭際清室皇帝,由寒儒而擢為文學侍從之臣。他字同人,一字展成,號西堂,長洲人。和朱素臣輩為友。(素臣《秦樓月》有他的題詞。)淪落不第,乃作《鈞天樂傳奇》、《李白登科記》(《清平調》)、《讀離騷》諸雜劇,以寓其牢騷不平之意。《鈞天樂》敘沈白(字子虛)高才不偶,歌哭無端。乃遇試官何圖,中式者盡為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之流。白反被放。其未婚妻魏寒簧又死。流寇大起,其好友楊雲夫婦亦亡。他伏闕上書,言天下事,乃被亂棒打出。遂過霸王廟大哭,焚其所著文。然上天卻愛才,命試,中第,授為巡按天下監察禦史,雷打何圖,並雪恨于賈斯文等。報命後,授紫虛殿學士。不得意於人間,乃得伸素志於天上,侗心可謂痛矣。此作或當在鼎革後。然他終於得志,授翰林院檢討。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失之於東隅者,乃收之于桑榆。

    蘇州附近的戲曲家在這時也挺生不少。吳偉業出現於太倉;丘園產生於常熟;周坦綸、稚廉父子傑出于華亭;嵇永仁突現於無錫;黃兆森挺生於上海;吳綺創始于江都;皆負一時重望,足為蘇州諸劇家張目,招號。

    吳偉業字駿公(1609-1671),明末已有重名。清初,被逼出山,仕為國子祭酒,心抑抑不歡。所作傳奇《秣陵春》(一名《雙影記》),當系作于明末,故饒有明末的離奇怪誕的傳奇的作風。徐適有玉杯,被借於人。少女黃展娘乃于杯影中見一清俊少年。適得一古鏡,鏡中乃亦有一少女影。這空想的相思,乃先完成於仙婚,而後始成真婚。情節是過於可怪。然其流麗可喜的曲文,卻能把這缺點掩飾過去,正像讀《牡丹亭》者之不復致訝于麗娘的復活一樣。偉業和李玉是好友;受玉的影響當不會少的。

    丘園字嶼雪,作傳奇八本。其《虎囊彈》、《黨人碑》二種,一說為朱佐朝所作;《一合相》,據《南詞新譜》,系沈君謨作,則實屬園所著者僅五種耳。《新傳奇品》別有《禦袍恩》一本,實即《百福帶》的別名,今存。又《幻緣箱》一本,敘方瑞生與劉婉容、陳月娥等姻緣事,今也存。

    周坦綸字果庵,所著傳奇凡十四本,今僅存《玉鴛鴦》一本。此劇敘仙宮中簫史、秦弄玉下凡,仍為夫婦,男為謝珍,女為文小姐。中經種種幻變,女扮男裝,娶了二妻,終乃和她丈夫團圓事。這種情節,在這時代的小說、傳奇裏都是很流行的。坦綸子稚廉,字冰持,號可笑人,有《容居堂三種曲》,今並存。《珊瑚》敘卜青和祁氏的悲歡離合事;“秀才之苦苦無加,黃柏黃連之下”,作者寫自身的體驗,故入骨三分。《雙忠廟》寫廉國寶和舒真俱為劉瑾所害,廉女改裝為男,太監生須以撫育之;舒子改裝為女,忠僕王保也生乳以養育他。及瑾勢敗,乃以真面目出現,聘為夫婦。《元寶媒》寫一乞丐行義事,他救人而反被陷,終於得伸其直。所救一女劉淑珠,後為武宗妃。大似胎脫於正德的“游龍戲鳳”的故事。這三本的曲辭,都是通俗而又文雅的。

    嵇永仁字留山,號抱犢山農,入範承謨幕,隨遊浙、閩。承謨為耿精忠所殺,永仁也隨死獄中。所作傳奇二本:《揚州夢》寫杜牧之事;《雙報應》寫錢可貴賣婦得重圓事,大類《尋親記》。

    黃兆森字石牧,有《忠孝福》一本,寫殷旭為禦史,不避奸邪,後巡邊陷賊,其子冒險去尋他的遺骸事。他還寫雜劇《四才子》,其情調卻與此大不相同了。

    吳綺字園次,和朱素臣等友善;入清,官湖州府知府。他嘗奉敕填詞,流入宮掖,人都目為江都才子。所作傳奇三本:《嘯秋風》、《繡平原》、《忠湣記》,今並不見傳本。

 

   

    浙人在明末,原和吳人同為曲學的領導者。惟明、清之交,浙人為曲者卻遠不及吳人之盛。《新傳奇品》作于高奕手,然所著錄,於他自己外,僅一李漁為錢塘人耳。高奕字晉音,會稽人,所著傳奇《春秋筆》、《聚獸牌》等十四本,今隻字不傳。

    李漁字笠翁,本蘭溪人,寓居錢塘,遂為錢塘人。《曲海總目提要》云:“漁本宦家書史,幼時聰慧,能撰歌詞小說,遊蕩江湖,人以俳優目之。”《笠翁十種曲》及全集等作,傳遍天下,至今未衰。然通人往往譏之,目為淺薄。他之作風,誠未免時有流蕩子出言不擇的惡趣,但也間有可取處,不可一概視為“張打油”之作而抹殺之。《新傳奇品》評其詞為“桃源嘯傲,別存天地”,最得其真。他和時人殆皆不是同流。雖和朱素臣等為友,然他的作風卻截然與朱、李諸人不同。他有有意求勝人的性情,其傳奇的佈局往往出奇裝巧,非人所及,而也時傷於做作;其文辭每流於諧俗,而也時有善言。他是有疵病的作家,每易給讀者們以不愉快的感覺。最奇怪的是,他作曲雖多,其曲流傳雖極廣,卻很少見之於劇場。或劇場久受士大夫們的薰陶,故對於這位不羈的“才人”也不怎麼恭維罷。笠翁劇有“前八種、後八種”(見原刻《十種曲》序)之目,然今所盛傳者則為《十種曲》。那十種是:《奈何天》、《比目魚》、《蜃中樓》、《美人香》、《風箏誤》、《慎鸞交》、《凰求鳳》、《巧團圓》、《玉搔頭》及《意中緣》。此外坊間更有《笠翁續刻五種》、《新傳奇三種》等等皆為張冠李戴者。《曲錄》別有《萬年歡》一本,蓋即《玉搔頭》的異名而誤列者。(《新傳奇品》著錄笠翁作,凡九本。)《奈何天》敘闕素封富而貌醜,娶三妻皆改道裝,入淨室,不與同居。素封乃焚借券,輸十萬金于邊。封尚義君。而三官亦奏聞上帝,易其形骸。終得與三妻諧老。《比目魚》敘譚楚玉與女伶劉藐姑相戀,為其母所阻,將藐姑另嫁他人。她偽允之。恰在江邊演《荊釵記》,飾錢玉蓮投江,乃真實的自投于江。楚玉亦投江自殺以殉。但為平浪侯所救,居水府,變比目魚。後出水,乃複人形,得團圓。《蜃中樓》敘洞庭女、東海女同在東海蜃樓眺望,乃與張羽、柳毅訂盟。洞庭女被父命嫁涇河小龍,她誓死不從。羽代毅傳書。他自己也以鍋煮海,脅龍王。東海龍王不得已,也以女嫁之。此蓋合元劇《張生煮海》、《柳毅傳書》事而為一者。《美人香》(即《憐香伴》)敘石堅妻崔雲箋與少女曹語花相遇於尼庵,相憐愛,各賦《美人香》詩,相約為來生夫婦。雲箋歸,要夫向曹府議親。為其父有容所拒。後石堅易名范石,登第,代有容使琉球。有容乃以女妻之,卻不知其為石生。後事聞於朝,乃兩封贈之。《風箏誤》敘韓世勳拾得一風箏,上有少女詹淑娟的題詩。世勳和之。後此風箏為詹愛娟所得。她乃冒姊淑娟名,召世勳相見;他見女郎之醜,乃大駭遁去。後詹父強為主婚,將淑娟嫁給他。他不得已而許之。結婚之夕,乃知並非所見之醜女。此女同時亦嫁戚友先。會親時相見,一切事方始了然。《慎鸞交》敘秀才華秀、侯雋定花榜,和妓女王又嬙、鄧蕙娟飲於虎丘,以詩定交。約十年後娶。秀意志堅定,侯則不久便有所惑。歷經波折,二女才各歸其夫。《凰求鳳》敘少年呂曜與妓女許仙儔善。仙儔出資為聘良家女曹淑婉,而自願為側室。別有少女喬夢蘭者,亦慕曜,與詩約婚,定期入贅。仙儔知之,至期,乃以轎迎曜,冒夢蘭名,而實與曹氏結婚。有殷媼者,代定計,令曜偽作危病。後經調解,三女遂同心;共構一第以居曜,名其堂曰求鳳。《巧團圓》敘姚繼幼失二親,入嗣于姚器汝。他商于松江,有尹小樓者欲賣身為人父,繼見而心動,即買之為父。流賊起,父子分散。會仙桃鎮賣女,盛女於布囊中,繼乃買得一老嫗,奉之為母。不料即小樓妻。又買得一少女,卻即其聘妻。後遇小樓,過其家,宛如曾住過的。原來繼實為小樓子而失散者。《玉搔頭》敘明武宗微行大同,託名威武將軍,幸小家女劉倩,以玉搔頭為信。中途失去,為範欽女所得。後經波折,武宗乃並納二女為妃。盛傳民間之“游龍戲鳳”的故事,蓋即此劇前半段寫者。《意中緣》寫杭州有女子楊雲友、林天素者能偽作董其昌、陳繼儒書畫。以此生出許多波瀾。後乃嫁給其昌及繼儒。

    《笠翁十種》,最少做作最近自然者當推《比目魚》。像《投江》的一折,簡直辨不出是戲中戲,還是真實的放在目前的事;真情噴薄,沒有不為之感動的。至若《凰求鳳》、《巧團圓》等,過於求巧求新,便不免墮入惡道。

    笠翁對於自己的戲曲是頗為自負的。“可惜元人個個都亡了;若使至今還壽考,過予定不題凡鳥。”他是那麼努力的在尋找題材:“無事年來操不律。考古商今,到處搜奇跡。”然而立刻也顯出滑稽的作曲者的面目了:“年少填詞填到老,好看詞多耐看詞偏少。只為筆端塵未掃,於今始夢江花澆。”“浪播傳奇八種,賺來一派虛名。閒時自閱自批評,愧殺無鹽對鏡。既辱知者謬賞,敢因醜盡藏形。再為悅己效娉婷,似覺後來差勝!”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呢?簡直像告白:以前的都不好,這一本才是最妙的傑構。忠實的藝術家的態度,似不是那樣的滑稽的乞憐相的。在《閒情偶寄》裏,笠翁有許多對於戲曲的意見,頗可注意;他頗以闡忠說孝為傳奇的目的,但同時,他自己的筆端卻也不大清白,正像他的《十二樓》一樣。

    誤被坊賈們冒刻笠翁名以傳世的戲曲,尚有八種,實皆範希哲作。(據《千古麗情》曲名)希哲不知其生平,亦錢塘人。為笠翁的友人。初印本的《八種曲》的題頁上,嘗寫著“湖上李笠翁先生閱定”字樣。希哲喜化名,幾乎每種曲都別署一個筆名。《萬全記》(即《富貴仙》)署四願居士作,《雙錘記》(即《合歡錘》)署看松主人作,《十醋記》(即《滿床笏》)署西湖素岷主人作,《偷甲記》(即《雁翎甲》)署秋堂和尚作,《魚籃記》(即《雙錯巹》)署魚籃道人作(以上五種,後印本題頁,偽稱笠翁《續刻五種》),《四元記》(即《小萊子》)署燕客退拙子作,《補天記》(即《小江東》)署小齋主人作,《雙瑞記》(即《中庸解》)署不解解人作(以上三種,後印坊本偽稱《笠翁新傳奇三種》)。這八種曲的作風和笠翁的所作大不相同。像《十醋》、《偷甲》諸記,今亦尚被傳唱。《萬全記》敘卜帙尚公主,生男子三人:得富、得貴、得仙,蓋為蔡邕、楊修、禰衡所托生。後平蠻,成大功。《雙錘記》敘陳大力助張良擊始皇帝于博浪沙,誤中副車,逸去,投雙錘於海中,乃浮而不沉,為琉球國女主姊妹二人所得,招以為婿。助以獼猴兵,靖國難。《十醋記》以龔敬為主人翁;雜以李白、郭子儀事。敬無子,妻師氏亦妒,故有十醋之目。後乃完滿解決。《偷甲記》本於《水滸傳》時遷偷甲,徐寧上山事。希哲雲:“《雁翎》舊譜新辭”,則似此事舊亦有傳奇,惜不傳。《魚籃記》敘則天時,遣宮女尹若蘭冒為太監周曆天下,訪求美男事;事本《載花船》小說。《四元記》敘宋再玉與王安石女方雲戀愛事。《補天記》為《單刀會》的翻案;寫關羽赴會,魯肅嘔血而亡,曹操曆受諸苦事。其以伏後為呂後的投胎,蓋也本于司馬仲相斷獄的傳說。《雙瑞記》敘周處除三害,娶時、吉二女事。處有惡名,二女以醜著。然至婚夕,乃知二女實為絕代美人,而處也已去邪歸正,從陸雲學。在這八種裏,《雙瑞》和《十醋》都是很動人的喜劇。惟像《萬全》、《補天》,卻有些故意做作,未免弄巧成拙。喜劇。惟像《萬全》、《補天》,卻有些故意做作,未免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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