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詩選集 周夢蝶(1920年12月30日-2014年5月1日),籍貫河南省淅川縣,臺灣詩人、文學家,定居在新北市新店區,本名周起述。筆名周夢蝶,起自莊周夢蝶,表示對自由的無限嚮往[7]。 周夢蝶寫詩始於民國41年(1952年),退伍後加入「藍星詩社」做過書店店員。從軍中寫詩到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騎樓廊柱下,擺設書攤20年,專賣詩集和文哲圖書,並出版生平第一本詩集《孤獨國》。1962年開始禮佛習禪,終日默坐繁華街頭,成為北市頗具代表性的藝文「風景」,文壇「傳奇」。1980年因胃病開刀,才結束二十年書攤生涯。之後退休在家,研習禪、佛法[。最拿手的是瘦金體小楷,經典之作為「行到水窮處」。 第一卷 孤獨國(1959) 第二卷 還魂草(1965) 第三卷 集外詩選 第一卷 孤獨國 讓 - 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 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秋菊之冷豔與清愁 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 讓風雪歸我,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 索 - 是誰在古老的虛無裏 撒下第一把情種? - 從此,這本來是 只有“冥漠的絕對”的地殼 便給鵑鳥的紅淚爬滿了。 - 想起無數無數的羅蜜歐與茱麗葉 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穌 想起給無常扭斷了的一切微笑…… - 我欲摶所有有情為一大渾沌 索曼陀羅花浩瀚的瞑默,向無始! -- 禱 - 帝呀!我求你 借給我你智慧的尖刀! 讓我把自己── 把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 分分寸寸地斷割 分贈給人間所有我愛和愛我的。 - 不,我永無吝惜,悔怨── 這些本來都不是我的! 這些本來都是你為愛而釀造的! ──現在是該我“行動”的時候了, 我是一瓶渴欲流入 每顆靦腆地私語著期待的心兒裏的櫻汁。 -- · 雲 永遠是這樣無可奈何地懸浮著, 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 - 羨我舒卷之自如麼? 我卻纏裹著既不得不解脫 而又解脫不得的紫色的鐐銬; 滿懷曾經滄海掬不盡的憂患, 滿眼恨不能沾勻眾生苦渴的如血的淚雨, 多少踏破智慧之海空 不曾拾得半個貝殼的漁人的夢, 多少愈往高處遠處撲尋 而青鳥的影跡卻更高更遠的獵人的夢, 尤其,我沒有家,沒有母親 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裏 而明天──最後的今天── 我又將向何處沉埋…… - 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 羨我舒卷之自如麼? -- · 霧 - 從一枕黑甜的沉溺裏跳出來, 濕冷劈頭與我撞個滿懷── - 回教女郎的面紗深深掩罩著大地, 冥蒙裏依稀可聞蝸牛的喘息; - 誇父哭了,羲和的鞭子泥醉著 眈眈的後羿的虹弓也愀然黯了顏色; - 而向日葵依舊在凝神翹望,向東方! 看有否金色的車塵自扶桑樹頂閃閃湧起; - 小草欠伸著,惺忪的睫毛包孕著笑意: 它在尋味剛由那兒過來的觭幻的夢境 - 它夢見它在葡萄酒色的紫色海裏吞吐馳驟 它是一頭寡獨、奇譎而桀驁的神鯨…… - 當陽光如金蝴蝶紛紛撲上我襟袖, 若不是我濕冷襤褸的影子澆醒我 - 我幾乎以為我就是盤古 第一次撥開渾沌的眼睛。 -- · 有贈 - 我的心忍不住要掛牽你── 你,危立於冷凍裏的紅梅! - 為什麼?你這般遲遲洩漏你的美? 你把你豔如雪霜的影子抱得好死! - 梅農的雕像輕輕吟唱著, 北極星的微笑給米修士盜走了…… - 雪花怒開,嚴寒如喜鵲竄入你襟袂 噫,你枕上沉思的繆司醒未? -- · 徘徊 - 一切都將成為灰燼, 而灰燼又孕育著一切── - 櫻桃紅了, 芭蕉憂鬱著。 - 他不容許你長遠的紅呢! 他不容許你長遠的憂鬱呢! - “上帝呀,無名的精靈呀! 那麼容許我永遠不紅不好麼?” - 然而櫻桃依然紅著, 芭蕉依然憂鬱著, ──第幾次呢? - 我在紅與憂鬱之間徘徊著。 -- · 除夕 - 一九五八年,我的影子,我的前妻 投了我長長的惻酸的一瞥,瞑目去了…… - 但願“新人”不再重描伊的舊鞋樣! 她該有她自己的──無幫兒無底兒的; - 而且,行動起來雖不一定要步步颺起香塵── 你總不能教波特賴爾的狗的主人 絕望地再哭第二次 -- · 又踅過去了 - 又踅過去了! 連瞥一眼我都沒有; 我只隱隱約約聽得 他那種躊躇滿志幽獨而堅冷的腳步聲。 - “已沒有一分一寸的餘暇 容許你挪動‘等待’了! 你將走向哪里去呢? 成熟?腐滅?” - 這聲音沉默地撞擊著我如雪浪 我邊打著寒噤,邊問自己: 我究曾讓他蠶蝕了我生命多少!? 慈仁而又冷酷 慷慨而又慳吝…… 他是我的攣生兄弟呢。 -- · 寂寞 - 寂寞躡手躡腳地 尾著黃昏 悄悄打我背後裏來,裹來 - 缺月孤懸天中 又返照於荇藻交橫的溪底 溪面如鏡晶澈 只偶爾有幾瓣白雲冉冉 幾點飛鳥輕噪著渡影掠水過…… -- · 我趺坐著 - 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 再看看投映在水裏的 醒然一笑 把一根斷枯的柳枝 在沒一絲破綻的水面上 著意點畫著“人”字── 一個,兩個,三個…… -- · 冬至 -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 琴,劍和貞潔都沾滿塵沙。 - 鴉背上的黃昏愈冷愈沉重了, 怎麼還不出來?燭照我歸路的孤星潔月! - 一葉血的遺書自楓樹指梢滑墜, 荒原上造化小兒正以野火燎秋風的虎須…… - “最後”快燒上你的眉頭了!回去回去, 小心守護它;你的影子是你的。 -- · 烏鴉 - 哽咽而愴惻,時間的烏鴉嗚號著: “人啊,聰明而蠢愚的啊! 我死去了,你悼戀我; 當我偎依在你身旁時,卻又不睬理我── 你的瞳彩晶燦如月鏡, 唉,卻是盲黑的! 盲黑得更甚於我的斷尾……” - 時間的烏鴉嗚號著,哽咽而愴惻! 我摟著死亡在世界末夜跳懺悔舞的盲黑的心 刹那間,給斑斑啄紅了。 -- · 晚虹 - 當晚虹倩笑著 以盛妝如新嫁娘的儀采出現的時候── - 一身血一身汗一身泥的勞人, 以為它是一張神弓 想搭在它的弓弦上如一只箭 輕飄飄地投射到天堂的清涼裏去; - 給太多的空閒絞得面色慘青 可憐的上帝!常常悄悄悄悄地 從天堂的樓口溜下來 在它絢燦的光影背後小立片刻── 只為一看太陽下班時暖紅的笑臉, 只為一嗅下界飛沙與煙火氤氳的香氣, 只為一吻頂滿天醉雲歸去的農女的斗笠 和一聽特別快車趨近解脫邊緣時 灑落的尖笑…… -- · 乘除 -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 一瓣花分一片陽光 聰明的,記否一年只有一次春天? 草凍、霜枯、花冥、月謝 每一胎圓好裏總有缺陷孿生寄藏! - 上帝給兀鷹以鐵翼、銳爪、鉤、深目 給常春藤以嬝娜、纏綿與執拗 給太陽一盞無盡燈 給蠅蛆蚤虱以繩繩的接力者 給山磊落、雲奧奇、 雷剛果、蝴蝶溫馨與哀愁…… -- · 默契 - 生命── 所有的,都在覓尋自己 覓尋已失落,或 掘發點醒更多的自己…… - 每一閃蝴蝶都是羅蜜歐癡愛的化身, 而每一朵花無非茱麗葉哀豔的投影; 當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 便醉夢般濃得化不開地 投入你和我,我和你。 - 而當兀鷹矚視著縱橫叱吒的風暴時 當白雷克於千萬億粒沙裏 遊覽著千萬億新世界 當惠特曼在每一葉露草上 吟讀著愛與神奇 當世尊指間的曼陀羅 照亮迦葉尊者的微笑 當北極星枕著寂寞, 石頭說他們也常常夢見我…… -- · 錯失 - 十字架上耶穌的淚血凝凍了, 我理智的金剛寶劍猶沉沉地在打盹; 誰說人是最最靈慧而強毅的? 竟抗抵不了“媚惑”甜軟的纏陷的眼睛。 - 你說,也許有一天你會懷孕 (你將煉鑄一串串晶瑩豐圓的紫葡萄出來) 是的,也許有一天荊棘會開花 而一夜之間,維納絲的瞎眼亮了…… - 誰曉得!上帝會怎樣想? 萬一真真有那麼一天,很不幸的 我擔憂著:我仿佛燭見 一座深深深深鎖埋著的生之墓門 面對著它,錯失哭了; 握在真理手中的鑰匙也哭了。 -- · 菱角 - 偎抱著十二月的嚴寒與酷熱 你們睡得好穩、好甜啊 你們,這群愛做白日夢的 你們,翅膀尖上永遠掛著微笑的 - 一隻只手的貪婪,將抓走多少 天真? 熱霧嫋繞,這兒 正有人在蒸煮、販買蝙蝠的屍體! - 一襲襲鐵的紫絮外套,被斬落 一雙雙黑天使的翅膀,被斬落 一瓣瓣白日夢,一彎彎笑影…… - 上帝啊,你曾否賦予達爾文以眼淚? -- · 孤獨國 -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介面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 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 · 在路上 - 這條路好短,而又好長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 走了不知多少千千萬萬年了 黑色的塵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養著我 我用淚鑄成我的笑 又將笑灑在路旁的荊刺上 - 會不會奇跡地孕結出蘭瓣 迢遙的地平線沉睡著 這條路是一串 永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 -- · 行者日記 - 昨日啊 曾給羅亭、哈姆雷特底幽靈浸透了的 濕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 我以滿缽冷冷的悲憫為你們送行 - 我是沙漠與駱駝底化身 我袒臥著,讓寂寞 以無極遠無窮高負抱我;讓我底跫音 沉默地開黑花於我底胸脯上 - 黑花追蹤我,以微笑底憂鬱 未來誘引我,以空白底神秘 空白無盡,我底憂鬱亦無盡…… - 天黑了!死亡斟給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瘋狂而清醒的瞳孔裏 照見永恆,照見隱在永恆背後我底名姓 【附注】峨默·開陽(OmarKhayyam),波斯詩人,“魯拜集”作者,有“遺身願裹葡萄葉,死化寒灰帶酒香”之句。 -- · 第一班車 - 乘坐著平地一聲雷 朝款擺在無盡遠處的地平線 無可奈何的美麗,不可抗拒的吸引進發。 - 三百六十五個二十四小時,好長的夜! 我的靈感的獵犬給囚錮得渾身癢癢的 渴熱得像觸嗅到火藥的烈酒的亞力山大。 - 大地蟄睡著,太陽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蒙,風影綽約掠窗而過 我有踏破洪荒、顧盼無儔恐龍的喜悅。 -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糧、喝采! - 不,也許那比我起得更早的 啟明星,會以超特的友愛的關注 照亮我“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 - 而在星光絢縵的崦嵫山子下,我想 亞波羅與達奧尼蘇司正等待著 為我洗塵,為 莊嚴的美的最後的狩獵祝飲…… - 哦,請勿嗤笑我眼是愛羅先珂,腳是拜倫 更不必絮絮為我宣講後羿的癡愚 誇父的狂妄、和奇慘的阿哈布與白鯨的命運 - 因為,我比你更知道──誰不如道? 在地平線之外,更有地平線 更有地平線,更在地平線之外之外…… -- · 川端橋夜坐 - 渾凝而囫圇的靜寂 給橋上來往如織劇喘急吼著的車群撞爛了 - 而橋下的水波依然流轉得很穩平── 〔時間之神微笑著 正按著雙槳隨流蕩漾開去 他全身墨黑,我辨認不清他的面目 隔岸星火寥落,仿佛是他哀倦諷刺的眼睛〕 - “什麼是我? 什麼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 - “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 於此悄然獨坐” 哦,誰能作證?除卻這無言的橋水? - 而橋有一天會傾拆 水流悠悠,後者從不理會前者的幽咽…… 〔四七、四、一〕 -- · 冬天裏的春天 - 用橄欖色的困窮鑄成個鐵門閂兒, 於是春天只好在門外哭泣了。 -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飄閃著; 淚凍藏了,笑蟄睡了 而鐵樹般植立於石壁深深處主人的影子 卻給芳烈的冬天的陳酒飲得酡醉! - 今夜,奇麗莽紮羅最高的峰嶺雪深多少? 有否須髭奮張的錦豹 在那兒瞻顧躊躇枕雪高臥? -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盈盈斟入 石壁深深處鐵樹般影子的深深裏去。 影子酩酊著,冷颼颼地釀織著夢,夢裏 鐵樹開花了,開在瞑目含笑錦豹的額頭上。 -- · 上了鎖的一夜 - 我微睨了一眼那鐵鎖 神色慍鬱厭悶,瞑垂著眼睛 - 我再仔細揣摸一回我的脊椎 瘦稜稜的,硬直直的……擎持著我 - 跟昨夜一樣──昨夜!夢幻的昨夜啊 我依稀猶能聞得纏留在我耳畔你茉莉的鬢香 - 聽,樓下十字街心車群的喧笑聲!如此 甜酣鬧熱,如此親切而又遼遠,熟稔而陌生 - 噫,是什麼?在一分一寸地臠割著我? 我髣扁窄了一些什麼,而又沉重了一些什麼 - 哦,冷!怪誕兀突而顢頇的冷 這牆壁、這燈影、 這擁裹著我的厚沉沉的棉絮…… - 不,用不著掛牽有沒有誰掛牽你 你沒有親人,雖然寂寞偶爾也一來訪問你 - 不,明天太陽仍將出來,你的記憶將給烘乾 你不妨對別人說 “昨夜?哦,我打獵去啦……” - 我再睨一眼那鐵鎖 鼾聲如縷:悶厭已沉澱,解脫正飄浮 - 而我的影子卻兀自滿眼惶惑地審視著我: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 · 刹那 - 當我一閃地震栗於 我是在愛著什麼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 永恆── 刹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 · 晚安!刹那 - 晚安!刹那 又一次地球自轉輕妙的完成…… - 長天一碧窈窕,風以無骨的手指搖響著笑 觸目盈耳一片媚溫柔 沙塵醲鬱芳醇沾鼻如酒 在沒一絲褶縐的穹空的湖面上 白雲臥遊著,像夢幻的天鵝 幽悄悄地──怕撩醒湖底精靈的清睡 - 世界醉了,醉倒在“美”的臂彎裏 (腰系酒葫蘆兒,達奧尼蘇司狂笑著 從瞎眼的黑驢兒背上滑墜下來) - 而我卻歇斯頹厲地哭了 我植立著,看蝙蝠蘸一身濃墨 在黃昏曇花一現的金紅投影中穿織著十字 - 那邊,給海風吹瘦了的 最前線的刺刀尖上 然飛掛起第一顆晚星…… -- · 消息(二首) 〔一〕 上帝是從無始的黑漆漆裏跳出來的一把火, 我,和我的兄弟姊妹們── 星兒們,鳥兒魚兒草兒蟲兒們 都是從他心裏迸散出來的火花。 - “火花終歸是要殞滅的!” 不!不是殞滅,是埋伏── 是讓更多更多無數無數的兄弟姊妹們 再一度更窈窕更夭矯的出發! 從另一個新的出發點上, 從燃燒著絢爛的冥默 與上帝的心一般浩瀚勇壯的 千萬億千萬億火花的灰燼裏。 〔二〕 昨夜,我又夢見我死了 而且幽幽地哭泣著,思量著 怕再也難得活了 - 然而,當我鉤下頭 想一看我的屍身有沒有敗壞時 卻發見:我是一叢紅菊花 在死亡的灰燼裏燃燒著十字 -- · 畸戀(四首) 〔一〕 掬滿腔純摯的洋溢的虔熱,仰吻 你嶙峋、凝靜而清明的前額。 是什麼?將它冶煉得如此聖美而不可思議! 髣有什麼不可折撓的在它深深處危立著 而驀地俘去我所有的狂喜、膜拜。 - 甘地墓旁的紫丁香落了開了又落了, 而他空絕的跫音與警戒的矚視 卻依然如沉雷瞑電在我聾瞶背後震閃炙射 使我不得不時時叩醒把守著我的咽喉的金劍 當蠱惑的醲軟酥脆頻頻朝我招手時。 〔二〕 這兒才是愛情最最擁擠的所在。 - 風這樣大!我的鼻額、我的眉眼、我的夢幻 我的披掛著黑色的絕望寒鴉般的影子…… 全給伊飄忽飛猛歇斯頹厲的紅吻澆醉了。 - 感謝上帝也給了我戀偶! 這十二月的幼婦, 雖然潑辣一些,卻是冶豔的。 〔三〕 所有守護神都在這兒守護著。 在這兒,有紫玉色的霧縠重重圍鎖 任何輕侮、嫉妒、災厄都排擠不入 在這兒,宿駐著一位嬌小而矜貴的公主。 - 據說這位無名的慣於幽獨寡默的女兒 形影憔悴而靈魂悱惻窈窕 - 耽愛拈弄淚珠,緘藏流雲的腳步 咀嚼曼陀羅花,傾聽寂靜,凝視漂鳥…… - 祝福我吧,如果嗜哀者真的有福了 ──我決非單單只有這麼一根肋骨! 〔四〕 不知道那生來就沒有耳朵的怎樣覺得! 寂寞吧,我想。 - 而淪為人的有不止一個耳朵的我, 卻日夜悵惱著,憶戀著 那流遠了的永不再來的過去── 神秘地耳鬢廝磨在 千萬億鯈魚似的寂寞群裏, 聽雄渾而靈明、單一而邃深的潮汐的諧奏 日夜在我耳畔吻舐、呢喃、謳吟…… - 哦,那時我不過是恒河一粒小小的流沙。 -- · 鑰匙(三首) 〔一〕 幸福:你日夜禱戀的, 是一尊善妒的女神; 她的心眼兒狹窄 容不下一粒沙。 - 你必須戰戰兢兢地伏侍她, 夢裏也得把你的心香嫋嫋地繞著她; 偶爾她也會對你嫣然一笑, 當你的虔誠化為鵑血澆紅一天雲花。 〔二〕 沒想到你會藏匿在這兒! 你,我踏破鐵鞋汲汲夢求的真理── 澈悟的怡悅,解脫的歡快。 - 哦,請一刻兒也不要再飛離我吧 你,涔涔地日夜流溢著汗與淚的十字架! 知否?我的怡悅與歡快 是纏緊在你的翅膀上的。 〔三〕 你不妨把枕頭墊得更高一點 安安穩穩地睡吧! 不會有什麼雪亮的匕首 在你的魂夢中飆然閃現的── 只要你不曾攫飲過別人體中的血像蚊子 或者,你無意有意之間 踐踏過別人的影子…… -- · 七首(五首) 〔一〕 一瓣蝸牛心裏有一座火山, 一莖狗尾草心裏有一尊金字塔; 寄語鷹隼莫向乳燕雛雞獰笑: 沉默的冰河底層有更多湧的血! 〔二〕 從天堂裏跳下來 抖一抖生了鏽的手臂 - 插起雙翅 飛向十字街頭── 買一柄短劍 一張無弦琴 一罈埋著冬天裏的春天的酒 一把可以打開地獄門的鑰匙…… 〔三〕 不管攤在我前面的 是一天豔陽如火如酒 抑是比火還烈比酒更濃的憂愁 - 我仍將銜著笑,一步緊一步走去── 我曾吻抱過地獄一萬零一夜 一萬零一夜不過是我“盲目的愛”的序曲 〔四〕 我想把世界縮成 一朵橘花或一枚橄欖, 我好合眼默默觀照,反芻── 當我冷時,餓時。 〔五〕 最最緊要的是 當它剛剛開始蠕動萌發時── 當心呀,讓你的匕首張開眼來! 看它是黑色的,抑是白色的 - 如果等它根須已毒蛇般 鑽爬到你心田遠遠深深處 而它的花已猙獰怒開 果實已垂垂坐大…… -- · 無題(七首) 〔一〕 不不,你應該是快樂的! 應該的…… - 你的額頭玻璃般光滑而冷硬── 它能刺得上誰的痛苦麼? 〔二〕 我不知道該如何適應這氣候! 你眼裏的寒暑表太不可捉摸了。 才不過一眼的工夫呀 你眉梢閃跳著虹之舞的繽紛笑影 已隱逝不見 而在繁紅如火的榴樹身上 卻結滿北極十二月纍纍的奇寒。 〔三〕 我怎麼好抱怨荊棘呢? 我的鞋子本來很厚實的, 是鹵莽與悖慢把它削薄了。 - 幽獨的屋角有蜘蛛在補綴 永遠補綴不完的暴風雨的記憶; 今夜十字架上月色如練…… 〔四〕 你的軟紅鞋著地時有多輕飄! 宛如靦腆的落花忐忑的喘息── 怕飛塵搓你的腳?抑是怕挑醒 空氣偷偷舐吻或走你的影子? 〔五〕 昨天, 你像一枝嬌花 黏著火與酒 飄落在我身邊; 我輕輕拾起,看看又丟下 我沒有暖室,沒有瓶,也沒水: 我是從沙漠裏來的! - 今天 你像一抹寒雲 頭也不回一回地 向銀灰色的天末遠去; 我彈掉袖口飛塵似地笑笑 本來沒有汗的心又洗過一縷涼颸: 我原是從沙漠裏來的! 〔六〕 二十年前我親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後又冷颼颼地射回來了 -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將它輕輕銜起 輕輕吞進我最深深處的心裏 - 在我最深深處的心裏,它醒睡著 像一首聖詩,一尊烏鴉帶淚的沉默 - 這沉默,比“地獄的冷眼”更叱吒尖亮 它使我在種種媚惑面前震懾不敢仰視 〔七〕 我要 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下 把心上的衣服全都脫下 散發跣足,兀立於“伊甸園之東”── 只有哀悔與我相對沉默的地方 讓年年月月日日嗚嗚咽咽 亂箭似的時間的急雨 刮洗去我斑斑血的記憶 -- · 四行(八首) 〔一〕北極星 那寡獨而高的北極星 因為怕冷 想長起一雙翅膀 飛入有燈光的窗戶裏去 〔二〕司閽者 我想找一個職業 一個地獄的司閽者 慈藹地導引門內人走出去 慈藹地謝絕門外人闖進來 〔三〕我愛 我愛咀嚼醲鬱悱惻的詩 我愛咀嚼“被咀嚼”的滋味 當“誘惑”把櫻口 才剛剛張開一半兒 我已縱身投入 〔四〕夢 喜馬拉雅山微笑著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 原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卵石 “哦,是一個夢把我帶大的!” 〔五〕悟 拂去黏在發上眉上須上的露珠 從懷疑彌漫灰沉沉的夜霧裏 爬上額菲爾斯最高的峰巔 打開眼,看金雲抱日出 〔六〕角度 戰士說,為了防禦和攻擊 詩人說,為了美 你看,那水牛頭上的雙角 便這般莊嚴而娉婷地誕生了 〔七〕春草 拼一生── 把氤氳在我心裏的溫潤的笑 凝鑄成連天滴滴芳綠 將淚雨似的落花的搖搖的夢兒扶住 〔八〕距離 聰明的,你能否算計出 它從樹梢到地面的距離? 當它酡紅的甜夢自霜夜裏圓醒 當一顆蘋果帶笑滑落,無風 -- · 向日葵之醒(二首) 〔一〕 我矍然醒覺 (我的一直向高處遠處 沖飛的熱夢悄然隱失) 靈魂給驚喜擦得赤紅晶亮 瞧,有光!婀娜而夭矯地湧起來了 自泥沼裏,自荊棘叢裏, 自周身補綴著“窮”的小茅屋裏…… - 而此刻是子夜零時一秒 而且南北西東下上擁擠著茄色霧 〔二〕 鵬、鯨、蝴蝶、蘭麝, 甚至毒蛇之吻,蒼蠅的腳…… 都握有上帝一瓣微笑。 - 我想,我該如何 分解掬獻我大圓鏡般盈盈的膜拜? - ──太陽,不是上帝的獨生子! 第二卷 還魂草 【詩集·還魂草·紅與黑】 一月 被一枚果核底爆裂聲震醒了的 渾沌底睡意 哭著──不知到底該怎樣才能讓夜 這頭頑固而笨重的駱駝 穿過那針孔 微茫,不透風的黎明。 - 隱約自己是一線光 仰泳于不知黑了多少個世紀的深海中 萬籟俱寂 只有時間響著:卜卜卜卜蔔 像焦急地等那人來時才歇止的 誰底清澈的心跳。 -- · 二月 - 這故事是早已早已發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淚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淚與感激的二月。 -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別人獨多? - 總是這樣寒澹澹的天色 總是這樣風絲絲雨絲絲的── 絳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樣沁人心脾的記憶啊 那自無名的方向來 飲我以無名的顫慄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給二月了 二月老時,你就消隱自己在星裏露裏。 【附注】絳珠草,因受神瑛侍者日夕澆灌之恩無以為報,乃拼一生流淚以自懺。見紅樓夢。 -- · 四月 - 沒有比脫軌底美麗更懾人的了! - 說命運是色盲,辨不清方向底紅綠 誰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漿。 - 總有一些靦腆的音符群給踩扁 ──總有一些怪劇發生;在這兒 在露珠們咄咄的眼裏。 - 而這兒的榆樹也真夠多 還有,樹底下狼藉的隔夜底果皮 多少盟誓給盟誓蝕光了 四月說:他從不收聽臍帶們底嘶喊…… -- · 五月 - 在什麼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後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鐘,鏘然孤鳴 驚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繞尖塔而飛:一番禮贊,一番酬答…… - 這是蛇與蘋果最猖獗的季節 太陽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鳩魯痛飲苦艾酒 在純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 瞳仁們都決定只瞭望著自己 不敢再說誰底心有七竅了! 菖蒲綠時,有哭聲流徹日夜── 為什麼要向那執龜的龜裂的手問卜? 煙水深處,今夜滄浪誰是醒者? - 而絢縵如蛇杖的呼喚在高處 與鐘鳴應和著──那是一顆星 那是摩西掛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腳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烏鴉一夜頭白! -- · 七月 - 自鱈魚底淚眼裏走出來的七月啊 淡淡的,藍藍的,高高的。 - 荻奧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夢牽引著他,到古中國穎川底上游 看鬢髮如草的許由正掬水洗耳 而鯤鵬底魂夢飆起如白夜 冷冷的風影瀉下來,自莊周底眉角…… - 悲世界寥寂如此惻惻又飛回 飛入華爾騰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兒 梭羅正埋頭敲打論語或吠陀經 草香與花香在窗口擁擠著 獵人星默默,知更鳥與赤松鼠默默…… - 醒著,還是睡著聰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楓葉遮起了眼睛。 【附注】鱈魚,性拗強,耽寒冷,常潛匿深海岩礁間,每乘與獨遊,輒逆流而上。 -- · 十月 -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裏。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 而蒙面人底馬蹄聲已遠了 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他底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 - 風塵和憂鬱磨折我底眉發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 · 十二月 - 這耳膜鏽得快要結繭了 在夢與冷落之間 我是蛇!瑟縮地遐想著驚蟄的。 - 誰曉得我曾睡扁時間多少? 夜長如愁,寒冷寸寸龜裂 那自零下出發 載著開花了的十二月的郵船 擱淺在那兒? - 總在夢中夢見雪崩 夢見斷崖上常春藤湯著秋千 含羞草再也收斂不住了 瞑起眼睛,咀嚼風和陽光 - 而臉色比沉思者還陰沉的 石獅子也蹲蹲起舞 向東方, 吼醒那使渾沌笑出淚來的日出…… -- · 十三月 - 天不轉路轉。該歇歇腳了是不? 偃臥於這條虛線最後的一個虛點。鏘鏘 我以記憶敲響 推我到這兒來的那命運底鋼環。 - 每一節抖擻著的神經松解了 夜以柔而涼的靜寂孵我 我吸吮著黑色:這濃甜如乳的祭酒 我已歸來。我仍須出發! - 悲哀在前路,正向我招手含笑 任一步一個悲哀鑄成我底前路 我仍須出發! - 灼熱在我已涸的管裏蠕動 雪層下,一個意念掙扎著 欲破土而出,矍然! -- · 閏月 - 從委委曲曲的等待里昂起頭來 穿行於季節花影斑駁的曲徑之中。 - 驟暖的陽光使你神經痙攣,感覺眩暈 好難遇的假期──三年才得一見天日 - 才得伸一次唯美而頹廢的懶腰 才得哭一次自己的哭,笑一次自己的笑 - 才得串演一次唯我獨尊的人立 像二五零三年前一個嬰兒所串演的。 - 時間:你底衣裳一分一寸地蛻落,蛻落 你一直在想──你是否與釋迦同大? - 一條雙頭蛇,蟠伏於菩提雙樹間的 可也能成為明鏡在胸通身是眼的智者? 〔四八年,佛曆二五零三年四月〕 -- · 六月(又題:雙燈) - 再回頭時已化為飛灰了 便如來底神咒也喚不醒的 - 那雙燈,自你初識寒冷之日起 多少個暗夜,當你荒野獨行 皎然而又寂然 天眼一般垂照在你肩上左右的 - 那雙燈。啊,你將永難再見 除非你能自你眼中 自愈陷愈深的昨日的你中 脫蛹而出。第二度的 一隻不為睡眠所困的蝴蝶…… - 在無月無星的懸崖下 一隻芒鞋負創而臥,且思維 若一息便是百年,刹那即永劫…… - 【附注】“……爾時阿難,因乞食次經歷婬室。摩登伽女以大幻術,攝入婬席,將毀戒體。如來知彼幻術所加,頂放寶光,光中出生千葉寶蓮,有佛趺坐宣說神咒。幻術消滅。阿難及女,來歸佛所,頂禮悲泣。” ──見《楞嚴經》 又: 莎翁論情愛:“這裏沒有仇讎。只是天氣寒冷一點,風劇烈一點。” ──見《暴風雨》 -- · 六月 -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聽 聽隱約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內的 那六月的潮聲 - 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縮著 從臃腫的呵欠裏走出來 把一朵苦笑如雪淚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 霜降第一夜。葡萄與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識的星光下做夢 夢見麥子在石田裏開花了 夢見枯樹們團團歌舞著,圍著火 夢見天國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穌,並非最後一個 肯為他人補鞋的人 【附注】小袋,巴黎聖母院女主角之母“女修士”之綽號。曾為娼。 -- · 六月 - 蘧然醒來 繽紛的花雨打得我底影子好濕! 是夢?是真? 面對珊瑚礁下覆舟的今夕。 - 一粒舍利等於多少堅忍?世尊 你底心很亮,而六月底心很暖── 我有幾個六月? 我將如何安放我底固執? 在你與六月之間。 - 據說蛇底血脈是沒有年齡的! 縱使你鑄永夜為秋,永夜為冬 縱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 蛇知道:它仍能自水裏喊出火底消息。 -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個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拚圓 虹斷霞飛,她已紛紛化為蝴蝶。 【附注】釋迦既卒,焚其身,得骨子累萬,光瑩如五色珠,搗之不碎。名曰舍利子。 -- · 六月之外 - 你們中誰是無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 ──約翰福音 - 這是什麼生活? 眼睛吊著,一顆蜘蛛之絲的心吊著 想著那“或者”!也許 他,是一個奇跡,香客似的 不雷吼,不橫眉豎目 沒有腋臭,沒有濃髭如麥芒 甚至,沒被毒蛇咬過…… - 這是什麼生活? 在安息日我獨不得安息! 我必須儘早把疲倦包紮好 把茶花女不戴的花戴起 把上帝恩賜我的那張光煥的臉藏起 重新髹漆!以貞靜與妖冶 以天堂與地獄混合的油彩。 - 我必須以同等的忍耐與溫柔 親近每一個仇敵般親近著我的。 不管他是小白樺,還是枯柳 不管他是巴拉巴①,還是耶穌 更不問他是從天狼星外來? 還是從木馬餓空的腹中 他底名字是蟹行?還是人立…… - 當夜色驟亮時 我必須努力忘記我是誰! 當獵人底貓兒眼穿過荒野底呼喚② 當我像野荸薺一般連根被拔起…… 沒有一扇天窗比這一扇更低、更暗 沒有一道扶梯比這一道更瘦、更陡 盲目與盲目對視著崩眩的虛無! - 這是什麼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風雪! 我囚凍著,我被囚凍著 仿佛地獄門下一把廢鎖── 空中嘯的是鳥,海上飛的是魚 我在那裏?既非鷹隼,甚至也不是鮫人 我是蟑螂!祭養自己以自己底肉血。 - 過來的人們說:在天國,在六月 月亮的白,不是太陽的那種白: 如果她③一眼就把你曬黑 傾約旦河之水也難為澡雪④。 當審判日來時,當沉默的泥土開花時 你將拌著眼淚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 縱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 在天國之外,六月之外。 【附注】 ①巴拉巴,巨盜名。與耶穌同時。 ②約翰躑躅荒野,呼喚罪人:“悔改吧,天國已經近了!” ③月屬陰性,以象徵罪與媚惑。故雲。 ④莊子:“澡雪精神。” -- 【詩集·還魂草·七指】 -- · 菩提樹下 - 誰是心裏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歎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唯草色凝碧。 【注】作者謹按: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 -- · 豹 - 會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 ──維摩經觀眾生品 - 你把眼睛埋在宿草裏了 這兒是荒原── 你底孤寂和我底孤寂在這兒 相擁而睡。如神明 在沒有祝禱與馨香的夜夜。 - 歐尼爾底靈魂坐在七色泡沫中 他不讚美但丁。不信 一朵微笑能使地獄容光煥發 而七塊麥餅,一尾鹹魚 可分啖三千饑者。 - 雪在高處亮著 五月的梅花在你愁邊點燃著── 由盧騷街到康得裏 再由雞足山直趨信天翁酒店 琵琶湖上,不聞琵琶 臙脂井中,惟有鬼哭…… - 終於,終於你把眼睛 埋在宿草裏了 當跳月的鼓聲喧沸著夜。 “什麼風也不能動搖我了。” 你說。雖然夜夜夜心有天花散落 枕著貝殼,你依然能聽見海嘯。 - · 山 - 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 ──珂蘭經 - 從不平處飛來 兀兀然,欲探首天外 看你底投影 比你底沉思還澹 比你的哲學還瘦而拗且古 - 息息法斯底憂戚亮了 當雷電交響時 你像命運一般地哭 哭這晝,是誰家底晝 夜,是誰家底夜 依稀高處有回聲呼喚你 在苦笑的忍冬花外 你顫慄著。你本屬於 “你沒有拄杖子 便拋卻你拄杖子”的那類狂者 - 疾風在你發梢嘯吟 歲月底冷臉沉下來 說天外還有天 雲外還有雲。說一寸狗尾草 可與獅子底光箭比高 - 每一顆頑石都是一座奇峰 讓凱撒歸於凱撒 上帝歸上帝,你歸你── 直到永恆展開全幅的幽暗 - 將你,和額上的摩西遮掩 【附注】希臘神話:息息法斯,以剛愎觸神怒,罰推巨石上山,及頂複滾下,再推上……如此住複勞頓,以終其身。 -- · 行到水窮處 -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 你心裏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 駢指 - 是羚羊掛在這兒的 雙角?抑是遺落在望夫石邊 空茫的眼神? - 誰說五季之後沒有第六季? 懸崖高處,我依稀聽得春天 顫慄複顫慄的 走索的聲音。 - 昨日你是積雪, 今日你是積雪下惺松的春草; 誰家的喜鵲銜來一天紅雲? 在五月的梅梢。 - 有鳥自虹外飛來 有虹自鳥外湧起── 你底幽思是出岫的羊群 不識歸路,惟見山山秋色。 - 來自仙人掌上的風, 還向仙人掌裏鏘然入定, 從此五季之後不復有第六季, 直到定從風中醒來,像蝴蝶 你翩躚著自風中醒來。 【附注】武昌北山,有望夫石。傳昔有征婦,日於是山望其夫歸,死化為石,狀若人立。見《幽明錄》。 -- · 托缽者 - 滴涓涓的流霞 於你缽中。無根的腳印啊! 十字開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與昨日與今日之外 你把憂愁埋藏。 - 紫丁香與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處牽掛著你; 日月是雙燈,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 十四月。雪花飛 三千弱水的浪濤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問路。問路從幾時有? - 幾時路與天齊? 問優曇華幾時開? 隔著因緣,隔著重重的 流轉與流轉──你可能窺見 那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 長年輾轉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風雨 每一滴鷗鷺都眷顧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濤 你說:“我已走得太遠!” - 所有的渡口都有霧鎖著 在十四月。在桃葉與桃葉之外 撫看空缽。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顆隕星為你拭默墮淚?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聖者的手指…… 【附注】優曇花三千年一度開,開必於佛出世日。又:王獻之有妾曰:桃葉,美甚;獻之嘗臨渡,歌以送之。後因以桃葉名此渡。 -- 【詩集·還魂草·焚麝·十九首】 -- · 尋 - 從每一滴金檀花底淚光中 從世尊沒遮攔的指間 窺探你。像月在月中窺月 你在你與非你中無言、震栗! - 何須尋索!你底自我 並未墜失。倘若真即是夢 〔倘若世界是夢至美的完成〕 夢將悄悄,優曇華與仙人掌將悄悄 - 藏起你底側影。倘若夢亦非真 當甜夢去後,噩夢醒時 你已哭過──這斑斑的酸熱 曾將三千娑婆的埃塵照亮、染濕! - 當你淚已散盡;當每一粒飛沙 齊蟬化為白蓮。你將微笑著 看千百個你湧起來,冉冉地 自千花千葉,自滔滔的火海。 【附注】世尊在靈山會上,以金檀花一朵示眾,眾皆默默,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 · 失 題 - 燈光給你底蒼白 鍍上一層眩暈,一層薄薄的 羞怯──仿佛你是初花 在驚蟄眼下,從幽夢中 囅然醒來。 - 浩瀚而煥發的夜 靜默在你四周潺潺流動; 如雪吹風,蝶振翼 一些妙諦翩翩 自你眉梢灑落,而又飛起。 - 你在濃縮: 盡可能讓你佔據著的這塊時空 成為最小。你一直低著眼, 不為什麼地摩玩那顆紅鈕扣 ──靦腆而溫柔,貼伏在你胸口上的。 - 於是我記起一樁憂鬱的故事來了 我對自己說:那顆紅鈕扣 准是從七重天上掉下來的 在搖搖無主的一瞬間 像久米仙人那樣 【附注】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雲遊經某地,見二浣紗女,足脛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云云。日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述。 -- · 還魂草 -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你說。 - 這是一首古老的,雪寫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而又亮在你眼裏心裏的。 你說,雖然那時你還很小 〔還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於以夢幻釀蜜 倦于在鬢邊襟邊簪帶憂愁了。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二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 南極與北極底距離短了, 有笑聲曄曄然 從積雪深深的覆蓋下竄起, 面對第一線金陽 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塵凡宣示: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附注】傳世界最高山聖母峰頂有還魂草一株,經冬不凋,取其葉浸酒飲之可卻百病,駐顏色。按聖母峰高海拔 -- · 一瞥〔之一〕 - 一道虹彩筆直射來 在薄暗底搖曳之下 當門開半扇── 你底光華使我暈眩 使我有一口吸盡西江水的壓迫。 - 夜幕急速地落下 為遮掩大地由驚恐而激起的蒼白; 沸然而又木然 我鵠立著。看腳在你腳下生根 看你底瞳孔坐著四個瞳仁。 - 就從這一刹那起 所有的星宿齊更換了名字。 你底眸子,那爝火般探照著我的 便成了我底影子 而且,即使在無夢的夢中 在宿草紛披的地下…… - 是的。這似乎是可而不可思議的 當一隻蘋果無風自落 而且剛巧打落在 正沉思著萬有引力的牛頓底鼻子上。 -- · 一瞥〔之二〕 - 都浮到眼前來了! 那些往事,那些慘痛的記憶 (有如兩株孿生的樹 生生給撕散劈開了的) 都浮到眼前來了! - 昏黑。旋天轉地的昏黑。 快讓腳下閃出一條縫吧 讓我沒入,深深地 讓黑暗飛來為我合眼,像衣棺 ──黑暗是最懂得溫柔與寬恕的。 - 為什麼悲喜總與意外相約? 離奇的運數啊! 如果時光真能倒流 就讓我回到未出生時── 回到不知善之為善,美之為美 回到陰陽猶未判割 七竅猶未洞開時。 - 如果世界是方而不是圓 地下天上將永不得相見; 而見時的窘澀,與別時的幽愁 將被影塵遮起── 千歲一日,咫尺萬里 縱使隔著薄薄的一層幽明諦聽 你聽到的將只有沉默。 - 都浮到眼前來了。 那些記憶:有如兩株孿生的樹 生生給撕散劈開了的 - 在狹路盡頭。當你茫然回首 月光下有霧 霧外一片空碧…… -- · 晚安,小瑪麗 - 晚安,小瑪麗 夜是你底搖籃。 你底心裏有很多禪,很多靦腆 很多即使啄木鳥也啄不醒的 仲夏夜之夢。 - 露珠已睡熟了 小瑪麗 憂鬱而冷的十字星也睡熟了 那邊矮墻上 蝸牛已爬了三尺高了。 - 是誰底纖手柔柔地 滑過你底脊背? 你底脊背,霧一般弓起 仿佛一首沒骨畫 畫在伊底柔柔的膝頭上。 - 自愛琴海忐忑的夢裏來 夢以一千種溫柔脈脈呼喚你 呼喚你底名字; 你底名字是水 你不叫瑪麗。 - 貝葉經關世界於門外 小瑪麗 世界在一顆露珠裏偷偷流淚 晚香玉也偷偷流淚 仙人掌,仙人掌在沙漠裏 也偷偷流淚。誰曉得 淚是誰底後裔?去年三月 我在尼采底瞳孔裏讀到他 他裝著不認識我 說我愚癡如一枚蝴蝶…… - 露珠已睡醒了 小瑪麗 在晨光熹微的深巷中 賣花女沖著風寒 已清脆地叫過第十聲了。 - 明天地球將朝著哪邊轉? 小瑪麗,夜是你底; 使夜成為夜的白晝也是你底。 讓不可說去探問風底來處與去處吧! 睡著是夢,坐著和走著又何嘗不是? 【附注】瑪麗,小狗名。 -- · 虛空的擁抱 - 擁抱這飄忽──黑色的雪 不可捉摹的冷肅和美 自你目中 自你叱吒著欲奪眶而出的沉默中 - 幾乎可以聽到每一根發絲喃喃的私語聲 那種可怖的距離 我底七指咄咄喧沸著 說你是空果 我是果中未灰的火核 - 在感恩節,你走到哪里 〔不沾塵土是你底鞋子〕 哪里便有泉鳴如鐘,花香似雪 簇擁你──仰吻你底腳心 斑斑滴血的往日 - 來自你,仍返照於你的一天斜暉 猝然地紅,又猝然地黯了 向每一寸虛空 問驚鴻底歸處 虛空以東無語,虛空以西無語 虛空以南無語,虛空以北無語 -- · 空白 - 依然覺得你在這兒坐著 回音似的 一尊斷臂而又盲目的空白 - 在橄欖街。我底日子 是苦皺著朝回流的── 總是語言被遮斷的市聲 總是一些怪眼兀鷹般射過來 射向你底空白 火花紛飛──你底斷臂鏘然 點恓惶的夜與微塵與孤獨為一片金色 - 倘你也繫念我亦如我念你時 在你盲目底淚影深處 應有人面如僧趺坐凝默 - 而明日離今日遠甚 當等待一夜化而為井。黯黯地 我只有把我底苦煩 說與風聽 說與離我這樣近 卻又是這樣遠的 冷冷的空白聽 -- · 空中馳想 - 多想就這樣盲目地搖湯著,搖湯著 流向遠處,更遠處 醉舟似的 ──永遠不要停歇! - 瞑色滿窗。這悾惚的愉悅! 風景歷歷向後逸去 那神情,疲倦而閒雅的 一番采聲過後 又一番采聲湧起的 謝幕的姿態。 - 越過八仙橋 便想起住在雲中 那些耐冷的仙子們 何以能卸脫塵凡 像卸脫昨夜褪色的臙脂? 一般是血肉身 一般是千丈的火焰 蟠結在千丈的發絲上。 - 笛為誰吹?花為誰紅? 在天河以西,天河以東。 說心與心腳印與腳印 總有紅線牽著── 誰能作證?當時間如一陣罡風 浪險月黑,今日的雲 已不復是昨日的薔薇…… - 再下一站便是金雀園了。 哪里來的這樣多古怪的心跳!1 為什麼不見山時眼熱? 而當山翠滴滴入望時 卻又戚蹙著像走在雪中,霧裏。 - 猶記去年來時 榴花照人欲焚 而今該已累累滿樹了。 -- · 穿牆人 - 灼然而又冷然 你底行蹤是風。 所有的牆壁,即使是銅鑄的 都豎直了耳朵, 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 切紛向你移來,移來。 - 每一隅黑暗都貼滿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網 網著方向──向著你的 以及,背著你的。 - 獵人星夜夜照著你底窗戶。 你底窗戶,有時打得很開 有時鎖得很密 有時開著比鎖著還要昏暗 燐光滿眼,蒼黃的塵霧滿眼…… - 獵人星說祇有他有你底鑰匙。 獵人星說:如果你把窗戶打開 他便輕輕再為你關上……。 -- · 你是我底一面鏡子 - 你是我底一面鏡子 我在你底心裏輕輕走著 沒有跫音,也無蹤跡; 仿佛由天這邊到天那邊 一朵孤雲晚出。 - 誰畫的天?圓亮而藍且冷 像你底心。是的 一定有些兒什麼躲著 在你背後。那神秘 即使我以千手點起千眼 再由千眼探出千手 依然不能觸及。 - 總覺有誰在高處 冷冷察照我。照徹我底日夜 我底正反,我底去來。 而且,逃遁是不容許的 珂蘭經在你手裏 劍,在你手裏…… - 為什麼不撒一把光 把所有的影子網住? 火曜日,你是誰底火曜日? 誰是你底火曜日? 第十一次自風雪中蘇醒 不再南北東西了。背著夜色 沉沉地,我把眼睛回過來 朝裏看! -- · 關著的夜 -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們正端凝著小眼睛在等待 等待你踏著軟而濕的金縷鞋走回去 圭在他們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憐的蝴蝶 走在剛剛哭過的花枝上。 -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讓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樣 孕滿溫柔,而微帶憂愁; 讓我再聽一次你乙乙若抽絲的耳語 說你是父親最小最嬌的女兒 在十五歲時…… - 怎樣荒謬而又奇妙的遇合! 這樣的你,和這樣的我。 是誰將這扇不可能的鐵門打開? 感謝那淒風,倒著吹的 和惹草複沾幃的流螢。 - “滴你底血於我底臍中! 若此生有緣:此後百日,在我底墳頭 應有雙鳥翠色繞樹鳴飛。” 而我應及時打開那墓門,寒鴉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後是,以錦褥裹覆, 以心與心口與口的噓吹; 看你在我間不容髮的懷內 星眼漸啟,兩鬢泛赤…… - 說什麼最多是填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雙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頭皺得那樣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燈影與蕉影搖曳的窗前 -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當雞未鳴犬未吠時。 - 看你底背影在白楊聲中 在荒煙蔓草間冉冉隱沒── 不要回顧!自然明天我會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與我。 -【附注】原題“連瑣”,女鬼名。見《聊齋志異》。 -- · 絕響 - 美德啊,你不過是一個名詞罷了。 ──莎士比亞。 想著這是見你最後的一刹那 與十字為一 在不知是怨是憐是怒 狂亂的逼視下 我底心遂涔涔複涔涔了。 - 我是為領略尖而冷的釘錘底咆哮來的! 倘若我有三萬六千個毛孔,神啊 請賜與我以等量的鐵釘 讓我用血與沉默證實 愛與罪底價值;以及 把射出的箭射回 是怎樣一種痛切。 - 向渴處焦處下處奔流 向冷處暗處濕處投射 我是水,我是月日 藏你底發於我底發裏吧 〔盲目的自囚的人啊〕 讓我咀嚼那濃黑,那甘美的苦澀。 - 說火是為雪而冷的 那無近遠的草色是為誰而冷的? 宇宙至小,而空白甚大 何處是家?何處非家? - 化我底呼吸為你底路 倘若你是執拗而又溫柔 你定能記取當你來時 你踐踏過的每一粒塵土; 季節頂著季節累累然來 又累累然去了! 你在那裏?你,眼中之眼 一切鑰匙的鑰匙…… 見與不見之間距離多少? 隔著一片淚光,看你在雲裏雲外走著 一陣冷冷如藍鐘花的香雨悄然落下來 -- · 圓鏡 - 以淚水洗過的眼的清明 鑄成一面圓鏡── 看風自夏日絢爛的背後走出來 向秋,透一些消息, 向冬,透一些消息。 - 何所為而去?何所為而來? 這世界,以千面環抱我 像低回於天外的千色雲影 影來,影在; 影去,影空。 - 頓覺所有的星是眼。所有的 大如蚊虻,細如月日 長宙與長宇都在我視下了 當雲湧風起時 誰在我底靜默的深處湛然獨笑。 - 而拂拭與磨洗是苦拙的! 自雷電中醒來 還向雷電眼底幽幽入睡。而且 睡時一如醒時; 碎時一如圓時。 -- · 囚 - 那時將有一片杜鵑燃起自你眸中 那時宿草已五十度無聊地青而複枯 枯而複青。那時我將尋訪你 斷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裏 以熟悉的觸撫將隔世訴說…… - 多想化身為地下你枕著的那片黑! 當雷轟電掣,夜寒逼人 在無天可呼的遠方 影單魂孤的你,我總縈念 誰是肝膽?除了秋草 又誰識你心頭沉沉欲碧的死血? -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離 在月已暈而風未起時 便應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應將嘔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癡付火。自灰燼走出 看身外身內,煙飛煙滅。 - 已離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幾時才得逍遙如九天的鴻鵠? 總在夢裏夢見天墜 夢見千指與千目網罟般落下來 而泥濘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 一切無可奈何中最無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輝,常欲越獄 自折劍後嗚咽的空匣; 當奮飛在鵬背上死 憂喜便以瞬息萬變的貓眼,在南極之南 為我打開一面窗子。 - 曾經漂洗過歲月無數的夜空底臉 我底臉。藍淚垂垂照著 回答在你風圓的海心激響著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輪斜月孤明 誰是相識而猶未誕生的那再來的人呢? -- · 落櫻後〔游陽明山〕 -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隱潭懸瀑飛雪 問去年今日,還記否? 花光爛漫,石亭下 人面與千樹爭色 - 不許論詩,不許談禪 更不敢說愁說病,道德仁義 怕山靈笑人。這草色 只容裙影與蝶影飛 在回顧已失的風裏。 - 風裏有栴檀焚燒後的香味 香味在落日灰燼的臉上走著 在山山與樹樹間── 同來明年何人?此橋此澗此石可仍識我 當我振衣持缽,削瘦而蕭颯。 - 直到高寒最處猶不肯結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時:風入千帆,鯨吹白浪 誰底掌中握著誰底眼? 誰底眼裏宿著誰底淚? 多樣的出發,一般的參差! - 若楊枝能點微塵為解熱的甘露 若眉發如霜餘的枯葉 蕭蕭散落歸根。霓虹在下 松濤在上。紮一對草翅膀 我欲淩空飛去。 - 神使鬼差。縱身有百口口有百舌 也難為逝者訴說── 櫻花誤我?我誤櫻花? 當心愈近而路愈長愈黑,這苦結 除卻虛空粉碎更無人解得! -- · 天問 -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鼻尖上 天說:又一顆流星落了 它將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邊? - 有一種河最容易氾濫,有一種河 天說:最愛以翻覆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將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渦中。 - 一些花底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沒有誰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當盲目的潮汐將星光潑滅 它底唇吻是血造的。 - 多少死纏綿的哀怨滴自劍蘭 滴自鬱金香柔柔的顫慄 而將你底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聽見子夜的吞聲?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獄愁慘 - 何去何從?當斷魂如敗葉隨風 而上,而下,而顛連淪落 在奈何橋畔。自轉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處?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將你,和你底哭泣承接?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臉上 天說:又一株蘆葦折了 它將折向恒河悲憫的那一邊? -- · 燃燈人 - 走在我底發上。燃燈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圓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悅激躍且靜默我 面對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我窺見背上的天正濺著眼淚 - 曾為半偈而日食一麥一 曾為全偈而將肝腦棄舍 在苦行林中。任鳥雀在我發間營巢 任枯葉打肩,霜風洗耳 滅盡還蘇時,坐邊撲滿沉沉的劫灰 - 隱約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過我底渴待。燃燈人,當你手摩我頂 靜似奔雷,一隻蝴蝶正為我 預言著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 - 當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髮。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附注】因果經雲:“爾時善慧童子,見地濁濕,即脫鹿皮衣,散發匍匐,待佛行過。”又:“過去,帝釋化為羅刹,為釋迦說半偈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釋迦請為說全偈。渠言:‘我以人為食,爾能以身食我,當為汝說。’釋迦許之。渠乃複言:‘生滅滅己,寂滅為樂。 ’ 釋迦聞竟,即攀高樹,自投於地。” -- · 孤峰頂上 -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栗的欣喜! 仿佛有只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 擲八萬四幹恒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裏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 向水上吟誦你底名字 向風裏描摹你底蹤跡; 貝殼是耳,織草是眉發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搖今古,吞吐日夜。 - 每一條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盡頭。只要你足尖輕輕一點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處 醍醐般湧發。且無須掬飲 你顏已酡,心已洞開。 - 而在春雨與翡翠樓外 青山正以白髮數說死亡; 數說含淚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蓋下冉冉飛起的。 - 踏破二十四橋的月色 頓悟鐵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鹹 所有路邊的李都苦 不敢回顧:觸目是斑斑剌心的蒺藜。 - 恰似在驢背上追逐驢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於一瞬間 寸寸斷落成灰,你才驚見 有一顆頂珠藏在你發裏。 - 從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囂,那難忘的清寂 都忽然發現自己似的 發現了你。像你與你異地重逢 在夢中,劫後的三生。 - 烈風雷雨魑魅魍魎之夜 合歡花與含羞草喁喁私語之夜 是誰以猙獰而溫柔的矛盾磨折你? 雖然你的坐姿比徹悟還冷 比覆載你的虛空還厚而大且高…… - 沒有驚怖,也沒有顛倒 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裏有你。 第三卷 集外詩選 【詩集·十三朵白菊花〔選〕】 · 月河 傍著靜靜的恒河走 靜靜的恒河之月傍著我走── 我是恒河的影子 靜靜的恒河之月是我的影子。 曾與河聲吞吐而上下 亦偕月影婆娑而明滅; 在無終亦無始的長流上 在旋轉複旋轉的虛空中。 天上的月何如水中的月? 水中的月何如夢中的月? 月入千水 水含千月 那一月是你?那一月是我? 說水與月與我是從 荒遠的,沒有來處的來處來的; 那來處:沒有來處的來處的來處 又從那裏來的? 想著月的照,水的流,我的走 總由他而非由自── 以眼為帆足為槳,我欲背月逆水而上 直入恒河第一沙未生時。 - · 焚 - 人,即使在歡樂中,也不能一直持續他的沈睡;那時,他就思念痛苦了。 ──戈耶 - 曾經被焚過, 在削髮日 被焚於一片旋轉的霜葉。 美麗得很突然 那年秋天,霜來得特早! 我倒是一向滿習慣於孤寂和淒清的; 我不歡喜被打擾,被貼近 被焚 那怕是最最溫馨的焚。 許是天譴,許是劫餘的死灰 冒著冷煙。 - 路是行行複行行,被鞋底的無奈磨平了的! 面對遺蛻似的 若相識若不相識的昨日 在轉頭時,真不知該怎麼好 捧吻,以且慚且喜的淚? 抑或悠悠,如涉過一面鏡子? 傷痛得很婉約,很廣漠而深至: 隔著一重更行更遠的山景 曾經被焚過,曾經 我是風 被焚於一片旋轉的霜葉。 -- · 藍蝴蝶 ──擬童詩:再貽鶖子 - 我是一隻小蝴蝶 -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絢麗 但是,我有翅膀,有膽量 我敢於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說: - 我是一隻小蝴蝶! 我是一隻小蝴蝶 - 世界老時 我最後老 世界小時 我最先小 而當世界沈默的時候 世界睡覺的時候 我不睡覺 為了明天 明天的感動和美 我不睡覺 - 你問為什麼我的翅膀是藍色? 啊!我愛天空 我一直嚮往有一天 我能成為天空。 我能成為天空麼? 掃了一眼不禁風的翅膀 我自問。 - 能!當然──當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 本來,天空就是你想出來的 你,也是你想出來的 藍也是 飛也是 於是才一轉眼 你已真的成為,成為 你一直嚮往成為的了── - 當一陣香風過處 當嚮往愈仰愈長 而明天愈臨愈近 而長到近到不能更長更近時 萬方共一呼: 你的翅膀不見了! 你的翅膀不見了 雖然藍之外還有藍 飛外還有飛 雖然你還是你 一隻小蝴蝶,一隻 不藍于藍甚至不出於藍的 - 之二 - 風流,而不著一字的 獨身主義者, 被一波高於一波的花氣 澆醉,複 澆醒── - 定定的飛著 在你的背後 那藍色:比無限大大,無限小小的藍色 天空的藍色 像來自隔世的呼喚與丁寧 母親似的 側側 使你喜驚 偶爾順著風勢 你側翅而下而上 而幾經磨洗與周折之後 嶄然!又是一種眉目 身世幾度回頭再回頭? - 風依舊 無頂的妙高山 無涯的香水海依舊 風色與風速愈抖擻而平善了 在藍了又藍又藍又藍 不勝寒的蟬蛻之後 你,你可曾藍出,藍出 自己的翅膀一步? 本不為醉醒而設施 也從來不曾醉醒過的天空: 一藍,永藍! 你飛,藍在飛邊; 你不,飛在藍裏 -- · 十三朵白菊花 - 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於自善導寺購菩提子念珠歸。見書攤右側籐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清氣撲人,香光射眼,不識為誰氏所遺。遽攜往小閣樓上,以瓶水貯之;越三日乃謝。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追記。 - 從未如此忽忽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過 在狹不及房的朝陽下 在車聲與人影中 一念成白!我震栗於十三 這數字。無言哀於有言的挽辭 頓覺一陣蕭蕭的訣別意味 白楊似的襲上心來; 頓覺這石柱子是塚, 這書架子,殘破而斑駁的 便是倚在塚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遺骸以消散為 塚中的沙石?而遊魂 自然數裏外,如風之馳電之閃 飄然而來-低回且尋思: 花為誰設?這心香 欲晞未唏的宿淚 是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遠客? 想不可不可說劫以前以前 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 雲深霧深:這人!定必與我有種 近過遠過翱翔過而終歸於參差的因緣-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 感愛大化而情 感愛水土之母與風日之父 感愛你!當草凍霜枯之際 不為多人也不為一人而開 菊花啊!複瓣,多重,而永不睡眠的 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著,一叢叢 寒冷的小火焰。..... 淵明詩中無蝶字; 而我乃獨與菊花有緣? 淒迷搖曳中。驀然,我驚見自己: 飲亦醉不飲亦醉的自己 沒有重量不占面積的自己 猛笑著。在欲晞未唏,垂垂的淚香裏 -- · 牯嶺街老人 - 涉過牯嶺街拐角 柔柔涼涼的 不知從哪兒飄來 像誰的手掌,輕輕 打在我的肩上。 打在我的肩上 柔柔涼涼的 一片落葉 有三個誰的手掌那麼大的— 嗨!這不正是來自飄緲的仙山 你一直注想守望的 那人的音息? 無所事事的日子。偶爾 〔記憶中已是久遠劫以前的事了〕 涉過積雨的牯嶺街拐角 猛抬頭!有三個整整的秋天那麼大的 一片落葉 打在我的肩上,說: “我是你的。我帶我的生生世世來 為你遮雨!” 雨是遮不住的; 秋天也像自己一般的渺遠— 在積雨的日子。現在 他常常抱怨自己 抱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 在積雨的日子 涉過牯嶺街拐角 -- · 九宮鳥的早晨 - 九宮鳥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臺上 剛起床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闌幹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猶似宿醉未醒 - 闌闌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質,白章 繞紫丁香而飛 也不怕寒露 染濕她的裳衣 不曉得算不算是另一種蝴蝶 - 每天一大早 當九宮鳥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約十五六七歲 〔九宮鳥的回聲似的〕 便輕手輕腳出現在陽臺上 先是,擎著噴壺 澆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後,便鉤著頭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識愁的秀髮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無忌憚的 把雪頸皓腕與蔥指 裸給少年的早晨看 - 在離女孩右肩不遠的 那邊。雞冠花與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籐椅上 一隻小花貓正匆忙 而興會淋漓的在洗臉 - 於是,世界就全在這裏了 世界就全在這裏了 - 如此婉轉,如此嘹喨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 -- 【周夢蝶集外詩選】 -- · 白雲三願 - 西藏拉薩地區,人死後,則由其親屬以刀斧碎其骸骨,置之高臺,以飼鳥鳶鷹隼之屬,曰天葬。余友 - 自至親至愛的人的手下,無端 穿入灰鷂或鳥鳶的腹中 於是,本不知愁不知驚不知痛的我 遂一身而多身 且不翼而能飛了 - 不知我生之初之初 曾幾度為鳥為鳶?幾度 鳥鳶為人,人複為鳥為鳶 如輪轉風發? 如是果如是因如是緣: 然則,自受自作,亦無所用其怨與怒了! - 天若有情,念力若不可思議 願此鳥此鳶永不受身為鳥為鳶 我亦不復受身為我; 天若有情,念力若不可思議 願昨死今死後死 亦不復聞天葬之名── 俺,悉答多步答蠟。悉答多步答蠟── 1997年7月於臺北 【附注】 1、《<南華經》: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郭,以日月為連壁,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齋送:吾葬具豈不備耶?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鳥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此與彼,何其偏也! 2、民初,碩儒馬一浮先生,于學無所不窺,尤遽於內典,兼通拉丁等多種語言文字;弘一法師譽為生而知之者.十九歲喪偶,迄于85歲謝世,泊然獨處。其間曾有以無後不孝,敦勸其鸞續者,則詩以謝之,有“他日青山埋骨後,白雲無盡是兒孫”之句。 3、 悉答多步答臘為佛頂神咒咒心,意譯為“一切究競堅固”。 -- · 在墓穴裏 ──讀華副 - 還有什麼好遺憾好抱怨的! 在墓穴裏。 黑,除了黑 無詩可讀,除了無詩可讀 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 在墓穴裏,我可以指著我的白骨之白 起誓,在墓穴裏 再也沒有誰,比一具白骨如我 對另一具白骨 更禮貌而親切的了 - 真的,在墓穴裏 絕絕沒有誰會對誰記恨 絕絕沒有──誰,居然 一邊舉酒,一邊親額,一邊 出其不意以袖箭,以三色堇 滴向對方的眼皮 - 至於詩,至於詩 這不知愁也不怕冷的隱花植物 你不讀它,它也不會說你薄幸 更何況星月如此慘澹 我已枯的老眼久已為霧露為蒼蘚所 遮斷 今夕何夕? 李賀烏鵲狐嫁女蜘蛛之絲井與無言…… - 前頭已無有路了 有,也懶於回頭。 在墓穴裏,我將以睡為餌 垂釣十方三世的風雨以及靜寂 比風雨複風雨更嘈切的靜寂── 這,已很夠了! 還有什麼好爭競的? - 欲識宿命者 端坐觀實相 如是久遠劫 不離於掌上 聽!誰在會心不遠處 舉唱我的偈頌? 寒煙外,低回明滅:誰家的牡丹燈籠? -- · 竹枕 - 隱隱若有我 從我眸中 越過你 飛向天外天的天末 冷冷然!若一往更不復往, 只將睡姿留在這裏。 - 一步一漣漪:時光倒退著走向去年 去年夏天的某一個傍晚 是誰?帶領我的眸子 我的眸子帶領我的腳步 我的腳步帶領我 走向你:空心而直節 多生多劫前,冷暖過的另一回自己 - 不可待不可追不可禱甚至不可遇: 何來的水與月! 千水中的一水 千月中的一月 或然之必然,偶然之當然 不相知而相照:居然在掌上,在眉邊。 從來不曾一而二二而三三而 無量無邊的飛過: 而飛自今日始! -- · 關著的夜 -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們正端凝著小眼睛在等待 等著你踏著軟而濕的金縷鞋走回去 圭在他們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憐的蝴蝶 走在剛剛哭過的花枝上。 -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讓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樣 孕滿溫柔,而微帶憂愁; 讓我再聽一次你乙乙若抽絲的耳語 說你是父親最小最嬌的女兒 在十五歲時…… - 怎樣荒謬而又奇妙的遇合! 這樣的你,和這樣的我。 是誰將這扇不可能的鐵門打開? 感謝那淒風,倒著吹的 和惹草複沾帷的流鶯。 - “滴你底血在我的臍中! 若此生有緣:此後百日,在我底墳頭 應有雙鳥翠色繞樹鳴飛。” 而我應及時打開那墓門,寒鴉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後是,以錦褥裹覆, 以心與心口與口的噓吹; 看你在我間不容髮的懷內 星眼漸啟,兩鬢泛赤…… - 說什麼最多是添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雙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頭皺的那樣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燈影與蕉影搖曳的窗前 -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當雞未鳴犬未吠時 - 看你底背影在白楊聲中 在荒煙蔓草間冉冉隱沒── 不要回頭!自然明天我會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與我。 - 注:周夢蝶詩《關著的夜》,原名《連鎖》,連鎖是《聊齋志異》中一個十七而歿的一個女鬼的名字,與楊生相好,經過種種而複生。 -- · 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 生於冷養于冷壯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雲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陽,夕陽只有一寸! -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導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與缽吧! 且向風之外,幡之外 認取你的腳印吧! -- · 既濟〔七十七行〕 - 遙為將於十月蒞台 耳公陳庭詩兄之新婦 張佩女史催妝 - 我們的銀河 才只有七尺七寸寬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 已足足涉了三個多月 又三年 - 三年又三個多月的思慕 期待與奔赴,是否 與甜蜜成正比? - 在寸陰貴于寸金的千千倍的這年頭 大家都各忙各各顧各 誰有如許閒情豪情與惻隱,樂於 拿自己的翅膀 作他人的橋樑?縱然 打這上頭走過的是織女 織女的白足 - 信否?路是天下有心人 手牽手肩並肩 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看!我們的牛郎笑著 把草鞋與牛鼻頂在頭上; 打一個十字結 用織女的香羅帶 將織女的繡羅繻、紫玉釵 玉佩和玉梭,頂在 頭上的頭上。 - 一步一漪漣 一步 彼岸的藕花深處 緩緩的湯開…… - 怪就怪在:我們的彼岸 明明就在我們的眼前 一舉步即可跨越的 卻老是老是差那麼一點點 只有一步那麼近 只有一步那麼遠的一點點 - 然而然而然而畢竟畢竟畢竟 路是有心人走過來的! 看!這似乎老是跨越不了的一步路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終於 手牽手肩並肩的走過來了 在三年又三個多月之後 - 拂一拂滿身的水珠 交換一個快意而擲地有聲的凝視 這才驀然發現:我們的 織女的玉佩,不知何時 滑失在銀河中── 好在:玉梭還在玉釵還在 不幸中之幸 玉梭可以織錦玉釵可以結髮 不行中之大幸 打從地天猶未開闢時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 便各自在娘肚裏,你儂我儂 指著未來的月面佛起誓:將彼此 打造成一雙玉人 玉豔玉清玉玲瓏玉溫柔玉堅貞 合起來是一雙人 拆開來依舊是一雙人 - 初相見是農曆七月七 花燭夜,靈魂兒飛上天的 洞房花燭夜 不早也不遲,居然 七月七是也 天心?地心?人心? 因法?緣法?果法? 秋不老,葉不紅; 韻不險,詩不峭。 雁字人人來時, 敢雲人乞巧?真巧欲乞人了! - 明年 或小牛郎,呱呱 破空自天而降? 聽!銀河之水流著 為天下所有有心人而流著 向東。還記否? 東之時義曰春曰震曰喜 曰:切切不可為第三者說 -- · 我選擇二十一行 ──仿波蘭女詩人 WissLawa Szymborska -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 忙人之所閑而閒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 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 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 我選擇漸行漸遠, 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 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 經于耳,不入於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 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 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 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二○○四年甲申端午節後十日 -- · 斷魂記 ── - 一路行來 七十九歲的我頂著 七十九歲的風雨 在歧路,歧路的盡處 又出現了歧路 - 請問老丈:桃花幾時開? 風雨有眼無眼? 今夜大溪弄波有幾隻鴨子? 小師父,算是你吉人遇上吉人了! 風是你自己刮起來的。 魂為誰斷?不信歧路盡處 就在石橋與竹籬笆 與三棵木瓜樹的那邊,早有 淒迷搖曳,拳拳如舊相識 擎著小宮燈的螢火蟲 在等你。災星即福星 隔世的另一個你 - 久矣,不識荒驛的月色與拂曉的雞啼 想及災星即福星,想及 那多情的風雨,歧路與老丈── 魂為誰斷?當我推枕而起 厝外的新竹已一夜而鬱鬱為笙為箏為築 為篙,而在兩岸桃花與綠波間 一出手,已撐得像三月那樣遠 * 一九九九年八月四日敲定。 距於竹篙厝枕上初得句,已地輪自轉六十六度矣。慘笑。 -- · 鴨圖卷 - 只要比我的肩背比我的喙與蹼 再寬再長一點點一點點 便滄浪萬里了! 我對池塘說。 - 雷聲永遠比雨點小 由於生來耳背,而且 口吃,剛剛理會得 鴨鴨鴨鴨叫自己的名字 - 且喜池內有蝌蚪;池外 池外不遠處有桃花 三枝,兩枝,一枝 一枝已驚喜過於所望了! - 芳草年年綠 一綠一切綠,乃至 深灰與淺灰 一影拖字叫新霜之雁背 - 此外,此外複何求? 縱然有翅,能飛 而高不及一尺;縱然有舌 只能鴨鴨鴨鴨叫自己的名字 -- · 十四行 ──再致關雲 - 歲月從不著意厚待或薄待誰誰。 - 夏日行過池塘,步猶未舉 所有的池塘,所有的 池塘裏的荷葉蓮花藕 都次第而環佩鏘然地笑了 - 風雨及時地來到,眼見得 紅的紅,紫的紫,葳蕤的葳蕤 狼藉的狼藉── 如是如是如是,晴絲有多長多嫋 美麗與哀愁就有多長多嫋 歲月從不著意薄待或厚待誰誰。! 一年至少三百六十回日出 且三年兩不閏三年兩頭閏,雖然二月 二月只有二十八天 -- · 風耳樓小牘 - 七十五歲生日一輯六題代賀卡遙寄曉女弟 - 風從何處來 主說:要有火! 於是天上有霹靂與閃電。 又說:要有水! 於是地上有霜露與冰雪。 然而,從來沒聽見主說要有風要有風啊 亂雲深處,何來照眼一株紅杏? -- · 詠蟬 - 空著肚子 卻唱得如此響: 難道,這就是因為 這就是所以麼? 從樨夏到深秋 從無到有到非有非非有: 透骨的清涼感啊 這次第,怎一個知字了得! -- · 致某歌者 - 一字一頓挫一抑揚 一字一抑揚一頓挫 歌聲自那人右一線天的有無間蕩開 魂兮魂兮魂兮 桃花有多水那人就有多水 月已墮,鵲猶繞,露正繁 欲仰攀此一蜘蛛之絲而遠逝 魂兮魂兮魂兮 那人已將前路乃至無邊顛倒裳衣的夜空 舉過了頭頂 -- ·題未定 - 在一寸豔一寸血的重重玫瑰之上 再畫一重玫瑰, 畫到夏日最最後後一瓣時 夜鶯遂聲聲不忍聞了! 不同于玫瑰而同於玫瑰的身世: 在自割的累累傷痛之上再割一次 割到夏日最最後後一寸時 夜鶯遂聲聲不忍聞了。 -- · 不信 - 不信草葉有眼,有耳? 不信?輕輕呼喚一草葉的名字 所有的草葉,所有的 都一時耳癢 且泫然出涕 用去年來過的樣子再來一次 身世悠悠,此生已成幾度? 為什麼不循著原路倒退著回家? 鄉心才動,已雲山千迭! 草葉呀!不信從來你我只有一個臍帶? -- · 所以,睡吧 -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有花香綴滿你走過的崎嶇的路 你的路,雖為自己而走 卻不為自己而有。雖然 有江河處就有你的波濤 而一顆星的明滅同於你的喜戚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醒來時或劫已千變了! 不為自己而有甚至不為自己而走 天可墜日可冷月可冥 無邊的草色將不斷綠著濕著你的 更行更遠還生的笛子 -- · - 梭羅湖濱散記二十年後重讀二首之一 與美利堅合眾國同日生: 我為我的小木屋命名為 自清涼如薄荷的草香裏醒來 每天,我以湖水以魚肚白洗耳洗眼 之後,躡著林蔭道微濕的落葉 歸來,在第一線金陽下 曼儂的豎琴聲中 吃我自焙的玉米餅。 友愛怎樣奢侈的偏向著我啊! 冬季來時,雪花如掌 撲打著我孤峭而高的窗子。 巧有金光閃閃小飛俠似的黃蜂闖入 於四壁間凡所有處壘窩 且雍雍熙熙難兄難弟一般 與我共用一個火爐: 一襲褞袍一輪太陽。 受驚若寵,至少有一次: 天開了!在某個琥珀色的傍晚 當我扶著鋤頭在豆畦間小憩- 一隻紫燕和一隻白鴿飛來 翩翩,分踞於我的雙肩。 黑甜而無縫無邊無底的夜! 眾目皆瞑,只有豆豆 我的知恩的豆豆醒著 且思量著:如何在我新鋤過的 子宮一般香暖的地心深處深深處 經營慘澹而雙倍豐美對我的報答; 而在一笑如舊相識的枕上,竟不期 而與仲尼與蘧伯玉與因陀羅與毘濕奴 以神遇。…… 即使在黑得可以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深夜 我依舊能摹索著毫無失誤的到家; 雖然也是每一隻飛鳥每一匹草葉的。 【附注】 曼儂(Mernnon)遠古石雕巨像,刀法精奇,日出則鳴,如笙簧並作。又:因陀羅與毘濕奴皆波羅門教聖僧,以修苦行著稱。 -- · 詩與創造 - 上帝己經死了?尼采問: 取而代之的是誰? “詩人!” 水仙花的鬼魂 王爾德忙不迭的介面說。 不知道誰是誰的哥弟? 上帝與詩人本一母同胞生: 一般的手眼,一般的光環: 看!誰更巍峩更謙虛 誰樂於坐誰的右邊? -- · 未濟八行 - 順著風勢牛郎 急急忙忙的向東走 - 逆著風勢織女 忙忙急急的向西走 - 行行行行何處? 何處有群鵲飊下如斷虹一抹? - 天河一向清淺由於 天河一向不曾有誰涉足 -- · 用某種眼神看冬天 - 用某種眼神看冬天 冬天,冬天的陽光 猶如一簇簇的金線蟲 在白雪的身上打洞 - 不呼痛?也從不說不的雪! 一個洞眼一個, 快意的,我把憂愁 譬如昨日死的憂愁 一個洞眼一個 一個洞眼一個的埋卻 在某個吞聲為人知的深夜 - 要來的,總是要來的! 用某種眼神看冬天 冬天、一切的一切都在放大,加倍── 日,一日長於一日 夜,一夜暖於一夜、乃至 黑貓的黑瞳也愈旋愈黑愈圓愈亮 而將十方無邊虛空照徹 - 所有的落葉都將回到樹上,而 所有的樹都是你的我的 手的分枝:信否? 冬天的腳印雖淺 而跫音不絕,如果 如果你用某種眼神看冬天 -- · 約會 - ──謹以此詩持贈 每日徬晚 與我促膝密談的 橋墩 - 總是先我一步 到達 約會的地點 總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為語言 他已及時將我的語言 還原為他的思念 - 總是從“泉從幾時冷起”聊起 總是從錦葵的徐徐轉向 一直聊到落日銜半規 稻香與蟲嗚斉耳 對面山腰叢樹間 嫋嫋 生起如篆的寒炊 - 約會的地點 到達 總是遲他一步 以結尾為話頭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時答 轉到會心不遠處 竟浩然忘卻眼前的這一切 是租來的: 一粒松子粗於十滴楓血 - 高山流水欲聞此生能得幾回? 明日 我將重來;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將拈著話頭拈著我的未磨圓的詩句 重來?且飆願: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達 約會的地點 -- · 老婦人與早梅 - 七十一年農曆元旦,予自外只溪搭早班車來臺北,擬轉赴雲林鬥六訪友。車經至善路。驀見左近隔座一老婦人,年約七十六十七歲,姿容恬靜,額端刺青作新月樣,手捧紅梅一段,花六、七朵,料峭曉氣中,特具豔姿。一時神思飛動,頗多感發。六、七年來,常勞夢憶。日前小病,雨窗下,偶得三十三行,造語質直枯淡,小抒當時孤山之喜于萬一而已。七十七年一月十一日於永和。 - 車遂如天上坐了 曉寒入窗 香影 不由分說 飛上伊的七十七 或十七 - 只為傳遞此一 切近 而不為人識的訊息而來: 春色無所不在。 - 春色無所不在! 老于更老於七十七而幼于更幼於十七 窈窕中的窈窕 靜寂中的靜寂: 說法呀!是誰,又為誰而說法? - 從路的這一頭望過去是前生 從那一頭望過來 也是,不信?且看這日子 三萬六千呱呱墜地的 每一個日子 赫!不都印有斑斑死昨生今的血跡 五瓣五瓣的? - 若舉問路是怎樣走過來的 這僕僕,欲說不可、不忍亦複不敢 多長的崎嶇就有多長的語言…… 是的!花開在樹上。樹開在 伊的手上。伊的手 伊的手開在 地天的心上。心呢? 地天的心呢? - 淵明夢中的落英與摩詰木末的紅萼 春色無所不在 車遂如天上坐了 ──民國七十七年四月藍星詩刊第15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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