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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对话蒋晓云(上)

 汉青的马甲 2015-03-18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一位台湾作家。

  许多大陆读者不甚熟悉她的名字,那是因为她自20世纪80年代初便停笔,这一歇便是三十年。70年代她作为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女,曾经震惊过整个台湾。她的《掉伞天》《乐山行》和《姻缘路》连续三年获得联合报小说奖,不过随着她求学美国,也暂停了中文小说的创作。2011年,她终于重新回来——一部长篇《桃花井》让所有人恍惚间忆起当年的盛景。然后,她便开始了极富野心的、至今仍未完成的创作:《民国素人志》。

  《民国素人志》的第一辑——《百年好合》于今年初正式在内陆出版,极为巧合的是,恰恰在出版之前的三个月,我一位在台湾的朋友跟我说:“你一定记得,看看一个叫蒋晓云的台湾作家——她写得好棒,你看了就知道了。”的确是我孤陋寡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当时,我的朋友也并不知道她的书即将引进内陆,所以,也许只能搬出一个恶俗的词来救场:我和她的小说之间,的确存在某种“缘分”。

  《百年好合》是本中篇小说集。12篇小说,12个女主角,最年长的那位出生于1912年的宁波,最年轻的那位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台北。阅读的时候请一定按照目录的顺序——因为虽说每篇小说的故事各自独立,但是女主角们之间存在着联系。比如第二篇的女主角是第一篇女主角的女儿;比如某一篇里跑了个龙套的主角的朋友,会作为下一篇的灵魂人物正式登场;再比如某一篇中作为主角出场的头牌舞女,是前面几篇里人们牌桌上的八卦谈资……不知不觉地,在这些女人或者平淡或者坎坷的人生里,你就跟着她们走完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就像是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她的调子永远不疾不徐,她的叙述永远流畅自如得令你忽略这故事原本还有个讲述者,每个故事里看似一笔带过的转场其实都非常讲究——因为这样的转场在最合适的地方,衔接了跨度很大的时间段,用最简洁的笔墨交代了最大量的信息;而且即便人物的命运曲折,她也是淡淡的态度,不过总会有一个动人的细节隐藏在故事的转弯处……

  我翻开那本绿色封面的书,坐在那里用了一个下午,一口气看完它——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服、如此愉悦的阅读体验了。直到此刻我才惊觉,原来她的小说如此“好看”,原来我已经这么久没有看过一本这么“好看”的书——至少我合上书的时候开始像所有意犹未尽的读者那样,发微信给我在台湾的朋友:“你说的,她会写38个女人的故事,现在只有12个,也就是说,还没完,对吧?”她丢过来一个“偷笑”的表情,回复:“没有,《民国素人志》应该是有三本,还没写完,我也想快点看到啊。”从1912,到1949,那个“民国”——存在了三38年,而蒋晓云的38个女人的历史,还在继续。

  她讲话简短,像她小说里的语言一样,干脆明快。问她为何曾经30年不写,30年后又是什么契机决定重新写了,她只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文坛很多大师,像夏志清教授、朱西宁先生、林海音女士对我这后生小辈的写作的确都鼓励有加。可是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并不确定自己的志趣所在。台湾很小,天地不够广阔,兼之父母亲鼓励,也觉得青年人就出去闯一闯吧。完全没有想到走出这一步就会和文学整个脱节长达30年。”——所以,不管往日作品如何惊艳,那时的她依然不确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30年以后,重新回来,在她眼里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走过了世界,看过了人生,重新写作,也算回到初衷。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离开写作和回到写作,现在回看,不过是必经的道路,也都是自己的选择。”

  出生于台湾眷村,从小见惯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漂泊人;后来安居于北美,又见到听过无数华人的故事——离散,漂流,异乡落地生根,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从基因里来的顽强和喧闹。“民国素人”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概念,“素人”原本指的就是普通人,在她的文本之中,可以约等于所有在上世纪中叶离开大陆本土散落世界各地的华人。即使从社会学意义上说,《民国素人志》的构想也是一个“Chinese Diaspora”的绝佳范本。所以她在自序中这么写:“等我到了海外求学并且定居,发现原来很多和我父母一样的‘民国素人’在天下大乱时并没有去台湾,他们直接去到了世界各地,他们在‘民国’的社会阶级更往上层,很多昔日王谢流落异乡,后代也就成了你我身边的寻常百姓。我的思想也跟随他们的足迹四处流浪与寻访,然而我直接认识的其实有限,我瞎编胡写,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出于好奇,我问她,小说里那么多“华人”,母语有上海话,广东话,闽南话,但是她都能做到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让方言出来生动地点个睛。尤其是,她对上海话对白的熟稔,往往令人会心一笑——可是她的资料里,不是说祖籍湖南吗?“小时候我父母在台北的西门町做生意,左邻右舍都是上海老字号名店。”她说,“后来父母亲又经营广告公司,聘请的总经理也是上海人。记忆中我的母亲在生意场上或应酬时也曾说沪语,我虽然不会说,后来却发现自己基本是听得懂上海话的。”

  我告诉她,她的小说真的很好看,我记得住几乎每一篇里的那个栩栩如生的女人:

  那个结婚时瞒报了自己年龄的上海淑女,就顺水推舟将年龄瞒了一生——所谓一生,指的是她先生已经96岁的时候,她依然固执优雅地告诉别人她95岁,派出所查户口的民警赞叹二位老人高寿硬朗的时候,老太太内心淡淡一笑:“小驹头,否晓得吾已经100岁了呀。

  那个叫琪曼的美丽女孩,青春洋溢时自认为有恃无恐,不过是遇上登徒子芳心虚掷的故事,不过是留下一个人带着小女孩的惨淡人生——在“故事”里,这样的情节实在不算什么。只是作者简单一句话便结了尾:“不管怎么样,日子反正都要过下去。琪曼想起妈妈古丽常说的话。她从来不是个听妈妈话的女儿,这句却记住了。”

  那个寂寞的女人在等待与失望中耗完了青春,甚至到了花甲之年也未能完全放弃一点点期盼,却在丈夫死讯传来的时候抖擞起所有精神,将葬礼当成最后的战场——谁叫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太”——经此一役,她知道自己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

  我问她,这么多精彩的人物,她自己最偏爱哪个。她只是说:“素人系列还在创作当中,最偏爱的人物可能还没出场。”

  “抛开作者的身份,回到一个读者的本质上……”别人简单地赞美她的小说好看,似乎让她非常开心,“我对小说的要求也是‘好看’。我写小说最大的一个诱因是自娱,如果不好看,别说读者感觉无趣,读不下去,也许根本就过不了作者自己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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