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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爱欲

 汉青的马甲 2015-03-18

  

  作者:天宫雁

  无论食欲还是爱欲,人对匮乏的东西总是特别贪婪。

  我偶然修过一堂一年级的法律课,因为视力差而坐第一排。不久就发现周遭总是悬浮着某种变幻莫测的味道——有时是牛排和综合果汁,有时是比萨和可乐,有时是照烧鸡肉和奶茶……

  肇事人也坐在第一排,名叫Francis,二十岁,在学校的食堂兼职。常常是连帮厨的发套也来不及扯掉就赶来教室。外套上的香味就是当天菜单。幸好他们店不做咖喱。

  食堂和课堂对他来说同样重要。家人不在了,从生活费到学费全要自己挣。功课不算顶好,与奖学金每每无缘,所以薪水若不够生活就得休学。至少食堂的工作保证他不饿肚子。

  他长得白净消瘦,乍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的贵公子气质。

  那个年纪的孩子聚在一起也常把恋爱的段子挂在嘴边,好像有义务互相挑逗。每到这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已经结婚了!”同时骄傲地展示无名指的指环。除非是特殊文化背景,否则二十岁就结婚,即使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也太过不可思议了。他不作解释,好像谁的想法也不重要。

  由于偶然发现坐同一班车回家,我和他稍微变熟。从点几个头,到讨论功课和学校,话题累积伸展。一天他突然问我会不会说中文,看我点头,兴奋地掏出一个挂在钥匙链上的微型贴纸簿,说他妻子就在中国。贴纸照上他与中国女孩相拥。她有令他着迷的东方人的细眼睛和国字脸,笑得成熟矜持,将他的憨傻衬托得更幸福和不安。他凑过来看照片,带过一捧巧克力酱味:“她就快来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吧。也许你能带她熟悉一下这里?”

  我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去中国的时候。”他说。

  “你去留学?”

  “不,我爸带我去的。”他迟疑了一下,巧克力变成牛油果味,“我爸妈不在一起了。我爸总是失踪。他带我去中国工作,然后就失踪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幸好她收留了我,住在她家。她比我大四岁,是英文老师。后来我们就决定结婚了。”

  “可你才二十岁!”我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有多失礼,连忙补充,“那你父亲后来呢?”

  “再也没联系过。不过无妨,她家的人对我很好,替我们办了婚礼。我们约定我回来后就把她也办来。”

  我试图梳理充满沟堑的情节——所以是前科累累的父亲又一次抛弃妻子后消失于人海,无依无靠的他对收留了自己的一家人感激涕零?但他那时几岁?十八?什么样的人会急着把女儿嫁给刚刚成年的外国人……你学的可是法律,你都还不到法定年龄!不,我的推测太过邪恶了。我警告自己。

  故事的细节松散,我的问号一个一个往外冒。但涉及私事,一时不知是问下去还是不问下去才算是回报他对我的信任。他看出我的犹豫,有点气馁。应该是接收过无数人的反对和质疑,以为我会与众不同。他说:“我真的很爱她。他们真的对我很好。”

  我附议。他是对的。我的想法是不重要的。他的头发飘来落寞的咖啡的味道。

  几个月后那节课结束,我们就不在同一班了。一想起他,就闻到纷繁食物的味道。每一味都渴望被疼惜赞美和品尝。他好像把对家庭、爱和关怀的渴求完全寄托在、归结于这场突如其来宿命般的婚姻上了。一处的匮乏,导致另一处的泛滥。他贪婪地吸食滥竽充数的感情,就像在吃掺了大麻的蛋糕。而到底,会不会是他想要的那种感情呢?

  半年后,我们在校园某处相遇。他真的和太太拉着手。女生刚来不久。比贴纸上的显得淡然疏离些。他开心地介绍我们认识,又叫太太留下联络方式,提议一起玩。他看起来更瘦些,说又找了份兼差,叫我在他回食堂时再去光顾,帮我盛一大碗。我隐隐觉得不妥——要当律师,本科是不够的。连养活自己都吃力了,还要养家,是几份兼差都无法承受的。但太太似乎不爱讲得太多,她淡淡地笑,用英文对我说:“认识你很高兴。保持联系。”

  于是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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