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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古代:在陕北听方言

 CHAOYANG3901 2015-03-21
王克明(学者)

    农业文明的村庄遗址。摄于陕北

    一些早被世俗社会遗忘的词汇,两千年后却还能在陕北乡间的农民口语里说着,表现出了稳定的继承性。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里面保留了一些观念性的东西。

    词汇这些东西,大家习惯说是“方言土语”,其实,它们不是“土”,是“古”,是方言古语。从上古到今天,我们看到,古词汇在方言里的一脉传承,反映出了农业社会在一些价值观、世界观方面的传承,这样的传承又对古词汇的传承起到了稳定作用。

    站在今天回头去看古代,我们是想从方言里追溯文化在历史中的进程。说方言是文化的缩影,是有道理的。

    考察篇

    余家沟人说沈括时候的话?

    我插队时是到余家沟,在这里住了10年。它在河庄坪西边那条大山沟里,进山20里地。六七千年前,延安还是一片荒原,新石器时代那儿就有人住了,出土了新石器工具和尖底瓶。从地里面的东西看,这么多年来,那地方一直有人住。现在它离延安城不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但以前得步行4个小时。4个小时的时间距离,使得它与城市完全无关,地处偏僻深山了。

    150年前的一场动乱,使余家沟的原住民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人都没剩。我在那儿的时候,古窑洞的墙壁上还留着当年杀人时候喷溅的大片血迹,山洞里还埋着原住民逃跑时候藏起来的包裹,里面有清代的衣服、毛笔、寸金墨、账单什么的,还有一些三寸金莲小鞋。那场动乱以后几十年没人。余家沟的居民,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才从榆林下来的移民,以横山县人为主,也有绥德米脂等地的。我插队10年听到的陕北话,基本就是这些移民和他们的后代说的陕北话。

    46年前,刚到余家沟的时候,乡亲们热情接待,围上来说这说那。但我们听着叽里咕噜,像一派“胡”言。而我们一说话,他们就说“害怕”,不知道怕什么。过些天才知道,不是“害怕”,是“害不哈(hà)”,意思是“不懂”。后来才明白,它就是“解不下”,“解下解不下”。“解”音近“害”,古声母,东晋陶渊明就这么说。他的《搜神后记》卷九里:“卜者曰:远诸侯,放伯裘。能解此,则无忧。”连唐代大德高僧开悟的时候,一下大彻大悟了,也说“解下”,唐《敦煌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诸山坐禅解下日,罗汉得道日,提婆达多罪灭日,阎罗王欢喜日,一切饿鬼总得普同饱满。”这说明,这个词它可不土,用它可以说最高深的事情。

    1976年,我还在余家沟学大寨,那会儿我已经插队七八年了,在村里当大队书记。进城来钻进延安新华书店,见着本新书,宋代沈括的《元刊梦溪笔谈》,还是影印古版的,元代东山书院刻本,1975年12月版,1.60元。在那个类似焚书坑儒的年代,看见这么本书,不管解下解不下,赶紧买下再说。

    在油灯下读《梦溪笔谈》时,看见一个“陷(hàn)”:“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陷其间,泥封炼之。”嵌入,镶嵌。陕北管鞋叫“孩”(音)、管门限、门槛叫“门汉”(音),那这个“陷”,就是陕北焊鸡蛋壳壳的“焊”了。是说农家用猪血和泥,和得坚坚的,抹得光溜溜的,把碎鸡蛋壳壳镶在上面,星星点点,相当于螺钿那意思。螺钿是用碎贝壳,镶在什么物件儿上。后来看到白居易《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诗句:“裙翻绣鸂鵣,梳陷钿麒麟。”陕北的“陷(hàn)”鸡蛋壳壳,跟螺钿是同样的美学追求。

    余家沟人说沈括时候的话?从那时开始,我对陕北话发生了兴趣,产生了敬仰,就开始记录一些觉得有意思的词。回北京以后,一直没停。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就常回陕北,所以能持续地记录,兴趣也越来越浓。

    到2000年后,我终于有条件琢磨研究它们,钻故纸堆,整理成了一本书,叫《听见古代》。为什么叫《听见古代》?你想,我们到了一个古迹跟前时,身处历史上什么事情发生的环境,我们会发思古之幽情。啊,扶苏原来就住这山头儿上;赫连勃勃在这儿时是水草丰美的,不是荒沙一片;李继迁是从这个村子出走的,奔了地斤泽;范仲淹在这儿写下了“浊酒一杯家万里”,名句啊。就连这本书的封面,也可以让你感知古代迎亲的情景。这是1992年初,我在我们余家沟的山上拍到的迎亲画面,前面是吹手,后面这一队里,新娘子骑在一匹马上,马是最高级的了。那时候还很古代呢,十几年后就都改汽车迎亲了。这是说环境。

    对于声音呢,我们听到古琴、泉州南音那些古音乐,听到方言古语,也可以有这样的思古之幽情,有这种文化的认知和体验。我把这就叫做“听见古代”,实际上就是听见历史继承性。历史继承性,就是今天的文化里活着古代的文化。

    文言里的词,都是来自当年的口语

    来插队那会儿,陕北是一片秃岭,没有植被。不像现在,退耕还林多少年了,满山绿色,郁郁葱葱。那会儿平均几个山头一棵树。可过日子的燃料就靠破坏植被来解决——砍柴。柴很少,连悬崖边上的都想砍,然后我们一知青就掉进天窖钵子了——山水冲出来的深坑。一块儿去砍柴的北京知青高喊救人:“掉下去啦!培义掉下去啦!”不远处就有农民,光直起腰来张望,可就是不过来救人,见死不救啊简直。后来觉得学生娃娃语气太紧张了,才过来看。一看,哎呀!“踼(tánɡ)下去了!”赶紧救人。原来,陕北人没听懂“掉”。陕北说的“掉”是丢失,“吊”是用绳子坠着。摔,陕北说“踼(tánɡ)”。如果他高喊“培义踼下去了”,肯定来紧急救人。喊“掉下去了”,村里人想:吊下去了,干吗不吊上来?这个词,汉代《说文》里就有了:“踼,跌踼也……一曰抢也。”《汉书·王式传》里也有:“式耻之,阳醉逿地。”唐代颜师古注释说:“逿,失据而倒也。”到清代,山东人蒲松龄还用这个词呢,《聊斋志异·神女》:“生大醉逿地,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不知现在有多少方言里还使用这个古词汇。

    原来陕北农村多养狗。我当大队书记时,秋天农忙为了收庄稼,半夜三四点就爬起来叫人上山干活儿,月光如水,为了进村儿,我一个人曾经半夜在高高山上跟六只狗战斗。那时候养狗多,于是就有一个声音,几乎天天能听见,就是人冲着狗发出“瘦”的声音,是使唤狗、撺掇狗的声音。实际上这字是“嗾(shòu)”。训练狗也是“嗾嗾”的,我们原来养狗时就那样儿。这“嗾”呢,也是指人撺掇狗的行为。比如说,人家路过他那里,他好凭无故嗾狗咬人家。所以,它又是象声词,又是动词。

    谁能想到,就这么个村野声音,它竟然是个上古文言词汇,文献里有。2600多年前,人撺掇狗时,就是“嗾”。《左传·宣公二年》:“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那个暴君为巩固统治,嗾狗咬赵盾。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动词。汉代扬雄《方言》说:“秦晋之自冀陇而西,谓使犬曰嗾。”宋代的《广韵》也记:“嗾,使犬。”同时,这么长时间里,它也一直是象声词,文献里也有。汉《说文》和宋《广韵》都有:“嗾,使犬声。”两千多年来——上万年也有可能,陕北的狗一直就这么被人“嗾”着。你看看陕北方言的历史继承性,有多稳定。

    我来延安第二年年初,就赶上了一次白事,丧事,我帮人抬木椟——棺材,一直抬着钻进墓窑子里面,看风水先生安顿棺材。然后回到村口,有老汉“噗通”跪下给我磕头,谢我。那时候就听陕北人不说“他爸死了”,而说“我大老了”。咱们听着明明是说岁数大,而不是说死亡。其实,战国时候,“死”就这么说了,《荀子·仲尼》:“桀纣舍之,厚于有天下之势而不得以匹夫老。”没法儿像老百姓那样活够了才死。到唐代,诗里也有,子兰的《城上吟》:“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说城外坟墓已经很多很挤了,没空闲土地埋葬了,但城里还在死人。

    除了“老”,陕北也说“老去(音壳)”。这个词,最早的可以看到元代房皞的《思隐》诗里有:“情知老去无多日,且向闲中过几年。”那时候不念“老去”。因为那时候还没有j、q、x声母,这些声母是明清时候才出现的。那时候“去”基本是“k”声母。就像现在陕北话说的,“去”念“克”。你哪儿去了,陕北说“你哪‘克’来?”呵斥狗“去”陕北说“克”,所以元代那个“老去”,差不多就是念“老壳”。

    如果一直还有文言文教育,我们今天对方言词汇的认识,可能就不会从惊讶开始了。因为方言的很多词汇,普通话里没有的,文言文里却有。为什么呢?因为文言文里的词,都是来自当年的口语。使用白话文的人群,远离了文言文,对那些词汇就生疏了。但方言里还继承着那些词,很多很多。比如关于“死”的说法儿,不光是“老”、“老去”,还有“殁”、“没下”、“尸解”、“命过儿”。这些都可以在古代文献中看到。如《国语·晋语四》里面:“管仲殁矣,多谗在侧。”宋代无名氏《张协状元》戏文第二十出:“尀耐杀人可恕,无礼难容!贫女那贱人,十人打底九人没下。”



    传统的食物加工方式——碾子。摄于陕北余家沟

    一些早被世俗社会遗忘的词汇,两千年后却还能在陕北乡间、拐沟圪拉的农民口语里说着,表现出了稳定的继承性。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里面保留了一些观念性的东西。比如“尸解”,是道家认为修成道的人,尸骸在这儿放着,魂魄却散去成仙了。汉代王充《论衡·道虚》:“……尸解而去,其实不死。”过去说是迷信嘛,实际上就是相信一些观念,保持一些观念,所以也能把词汇传承下来。陕北还有个词,年轻着呢就死了,说“命过”,音“敏故儿”。隋代时候,未及寿终而亡故,也说这个词。西域《高昌延和四年某甲随葬衣物疏》:“佛弟子某甲五戒,专修十善,宜向(享)遐龄,永保难老,昊天不富,以此月忽然命过。”

    这些词汇这些东西,大家习惯说是“方言土语”,其实,它们不是“土”,是“古”,是方言古语。从上古到今天,我们看到,古词汇在方言里的一脉传承,反映出了农业社会在一些价值观、世界观方面的传承,这样的传承又对古词汇的传承起到了稳定作用。站在今天回头去看古代,我们是想从方言里,追溯文化在历史中的进程。说方言是文化的缩影,是有道理的。

    反思篇

    方言在今天的存在意义:

    有差异才有文化的认知

    陕北说“那娘的”,意思是“他的妈”。那娘的夜天走城了,是说他妈妈昨天进城了。还有“那男人的”,意思是“他的男人”,他丈夫,等等。但你直译成北京话,或者普通话,“那娘娘(niania)的”就是“他奶奶的”,“那娘的”就是“他妈的”,都成了骂人了。

    陕北话里这种词序,现在让人奇怪,其实很早就有了,元曲里就有“他大的”了。元代张国宝《罗李郎》杂剧:“还不够一两日,他将唾盂儿不见了,必然递盗与他大的拿去。”这个“他大的”,就是“他的大”、“他父亲”、他爸。这是陕北话一个与众不同的继承,形成了一个差异现象。

    陕北话还有一个与各地方言不同的词,叫“好少”。“今天这礼堂里,好少的人也!”各地方的人都会以为我说人少,北京人理解,也会是“很少”。但这个“好少”的意思是“很多”,是感叹“这么多”。这个“好少”也是元代口语里就说的。元代杨显之的杂剧《潇湘雨》里,在发配路上,押犯人的对冤屈妇女说,这大雨要是把你淋死呵,我就省劲儿了,他说:“这沙门岛好少路儿哩!”就是说沙门岛还远着呢,你要是死在这儿了,我就不用跑那么远了。沙门岛在山东烟台沿海,宋元时候往那岛上流放犯人。这个词,古今词义一样。这也是陕北话里一个独特的继承。这种历史继承性,表现出了它与其他方言的差异。

    每种方言里都有古语,有多,有少,但都有它的历史继承性。不一致的文化继承形成了差异。有了这些不一样,才能有对文化的感觉、才能有多样的词汇、丰富的语言。假设没有了这些由古代传承而形成的文化差异,你就感觉不到、观察不到习俗的存在和传承的进行,观察不到那些社会结构和美学现象,观察不到不同地方人的精神依托。由于差异而形成的文化认知就消失了,就没文化了。

    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陕北方言存在的重要价值。

    可是,现在各地都在担心,方言进入了一个消失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有必然性的吗?或许应该有一个价值判断。在我看,应该从文化适应性和文化多样性的角度,来认识方言的消失。

    本来,为了持续地从土地上获取食物,保持稳定的食物来源,适应不同地理条件的生存环境,大家就选择了共同的认知,共同的行为,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语音,形成了这么一种文化,这就是它的适应性。

    文化适应性就是群体的生存选择。

    适应性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文明中,不同地域文化的融合。这种融合形成了文化的变迁。这里面,方言的变迁也是难免的。随着农业文明的消逝,牛踩场没有了,打连枷没有了,驴驮粪没有了,许多农耕文明中使用的词汇,都将离我们远去。新的方言词汇出现,比如打点滴输液,陕北叫“吊液体”,汽车钥匙孔,陕北叫“匙位子”,这些是农业文明时代没有的词汇。它告诉我们,新的文明来到陕北了。

    原来极端贫困的余家沟,我插队那村子,2008年改造时,有机会建新村。我是余家沟建设顾问,我就坚决反对盖平房,因为它冬冷夏热,不像窑洞那样冬暖夏凉。但村民坚决要盖平房,开工前召开村民大会讲,我也说不服。结果,被我言中,现在虽然装修好看了,但住得并不舒服。可是,大家却有离现代化近了一步的感觉。

    更主要的是,走遍陕北,能看到,许许多多的村庄,越远离城镇越明显,村民都外出谋生去了,离乡进城了,乡里剩的人很少了。农耕越来越少了,就连“抱穴口”,这种残存下来的祖先观念,在丧葬制度上的表现,中国民间传统文化最深层的东西,都要消失了。在爷爷坟墓下方,正中间对着的是儿孙的坟墓。这就叫“抱穴口”。它是通过这种丧葬制度,来固化宗亲制度,这就是“礼”在乡间的传承。我一个横山的陕北朋友说,他将来老了,会埋回村里去,给他的爷爷抱穴口去。至于他的儿孙,就“愿哪去了,一把火烧得撂球了,怕是回不来咧”。

    这样的变化告诉我们,一个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古老文明,正在消逝之中;一个人类社会的文化类型——农耕文化类型,正在消逝之中。这是前所未有的变化。

    仅仅十年前,回我们余家沟,听到的还都是:“哎——梦也不梦嘛,咋打猛子回来个你?”就是做梦也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那会儿还都是陕北话。现在,见了面都成“你好”“你好”了。

    历史上,因动荡等社会原因,有过方言的消失。文化的变迁中,某种方言的消失是符合逻辑的。但是,总会出现新的语音,变迁过程中,发音的舌位、口型的交流,会合成出来新的方言。如果没有人为地去消灭它,方言是永存的。它会有局部的变迁或消失,但是它整体永存,多样性地永存。

    随着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变迁,人类的生活方式或许会趋同,但是人类的生活地域永远是分散的,这也决定了人类语言和方言的多样性永存。

    联合国的《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说:“文化多样性是交流、革新和创作的源泉,对人类来讲就像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物平衡那样必不可少。”没有多样性,就不会有史铁生,不会有路遥。联合国还有《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那里面说“语言多样性是文化多样性的基本要素之一”。但是,有硬道理摆在那儿,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一样,只能是软道理了。

    中国古典哲学有个“和而不同”的道理。“同”是容不得不同;但是“和”能够容得不同,而且必须有所不同。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同’意味着单调一律,不容许有任何不同;‘和’则意味着和谐,它承认不同,而把不同联合起来成为和谐一致。”其实,唱歌的“和声”也是这个道理,社会的“和谐”也是这个道理,这是文化的常态,否定它是没有常识。这个道理也可以说明方言和多样性对于文化发展和进步的重要性。

    人类社会的正常态应该是“四海和音”。那种“四海同音”的努力目标,是反多样性的,反文化的,应该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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