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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余燕钦 2015-03-26
告别分两种。有的是会再见的,有的却是永别。
  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总觉得,我们都是要再见的。
  而我,远在外地,总觉得奶奶还没有离开我们,还依然在老屋。
  而每次再见,她都老了些。
  她油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稀疏的银发。她一手拄拐,一手撑着椅子,在家里慢慢地行来行去,做饭,热菜,叠衣服……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坐也坐不稳,趟在床上,连翻身也需旁人帮助。她说的话,也由原来抑扬顿挫的絮叨,渐变为虚弱无力的寒暄,成为重复无数次却无人可解的呓语,再是彻夜病痛的呻吟,直到——说不出话来。
  这十几年来,奶奶像一个洋葱,一年剥落一层。我曾经熟悉亲切的奶奶啊,那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走来走去的奶奶,那睡觉时帮我折捻棉被的奶奶,那牵着我的手,细细碎碎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的奶奶,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向我们告别。我又是如何抱着侥幸的心态,一次一次地告别她的呢?
  也许,这一切都要由初中的一本日记开始。彼时,奶奶身体还很康健,某日,腿脚肘却不灵光了,上下楼时有些困难。老人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说着真是老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如何如何的话。她躺在那儿渐渐沉入梦乡,却忽然提醒了我,奶奶毕竟与我,有四五十年的差距。她是不可能陪着我,走完一生的。五六岁时,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时的,对那种永远寂黑隔离的恐惧,再次笼罩在我身上。我听着奶奶轻轻的鼾声,一滴泪,打湿了书本。
  很多年以后,翻阅旧物,又见那本书本。记着的,杂七杂八,可笑的纠结事,落满尘土。唯有那一页的角落,一枚指甲大的褶皱,好像一个印记,标志着这离别的序曲。
  小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总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家里照顾着爷爷,弟弟和妹妹,还有家里几只小猪,上山种菜,下地种庄嫁,好像永远停不下来,一直为这个家操劳着,我只记得,小时奶奶挑着水要浇到半山腰的菜地去,再把两框满满的红薯从半山腰挑回家,那一路上奶奶滴下来的汗水,深深的留在我的记忆里。夏天蝉鸣的夜晚,她在厨房,高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搽着桌椅。我说奶奶你在干什么呢?她嘿嘿一笑,说这是做家务,奶奶年轻时很爱干净。
  某个周日,她还随着爷爷和我,一齐去山半腰种菜去。小小的丘陵,不陡峭,但年幼如我,也要喘息,奶奶却能慢慢地挑着满满一扁担的肥料。她很高兴,大大声声地说:“这可能是我每天都爬的山咯!”下山时,奶奶和我落下还要慢走的爷爷,沿着大路往山下回去。在一个岔路,我们拣错了方向,行到一片山脊之上。温柔绵延的丘陵顶部,有着不大不小的草地,在春风吹拂下齐整而多姿。四周是低矮的灌木丛,远处是青翠的山林。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奶奶和我,就像周围啾啾啼鸣的鸟儿一样年轻。
  到我上了高中,去县城住宿。奶奶也依然在西洋老家。放假我牵着奶奶的手,穿过西洋最繁华的主街,穿过嘈杂的农贸市场,走到河边去。沿着河边两排稀疏的小柳树,慢慢走回家去。夕阳下,我才发觉,已比我矮一个多头的奶奶,两只脚慢慢悠悠,一只攥在我手心的手已比我的小了一圈,腿也不利索了。
  都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已经是我远嫁上海的时候了。听见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才知道奶奶在下着雨的家里滑倒了。隔着电话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我泛着泪光。她叹着气,说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行路了,一边拿着手机的我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抱着侥幸的希望。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没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在家里头,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地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奶奶对于自己的不能行走,一定是极不好意思而难过的。一次舅公来我家做客,因为是妈妈这边的哥哥,奶奶一早便准备饭菜去了,到了饭点,我问奶奶煮拿么多做什么,奶奶轻声说,舅公来了多加几个菜。
  等我大了有孩子,到了远离故乡的地方生活。每一年,基本只有春节才能回去。而此时,奶奶越发衰老了。每一次告别,对于我们,都不是容易的事。
  每每到了要走的那天,我对躺床上的奶奶,对她说,奶奶,我走了。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叮咛万分要我把自己喂饱,要我给自己添衣,听她说:“唉,又要过年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要长叹一声,眼圈微红,我便只能岔开话题,要她照顾好自己,要她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都跟我说,要她别挂念我们。她诺诺地点头,却又幽然叹道:“我——怕是——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她才被分散注意力的眼泪,又凝集在那皱纹深陷的眼眶里。
  那次说完了再见,出外等车,许久车未至。我便偷了空,忙忙地又跑回家中。一推开门,她还像十分钟前一样,安静地坐在躺在床上,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变过姿势。她听见声响,回头一望,见我回来,露出极其欣喜的神色:“怎么回来了呢?”“车还没到呢。”我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然而还没等我们又把老话重复一轮,车来了。我急急抱她一下,就出门去,她在后头喊:“到那里要给我电话哦。”
  电话,是挂一次少一次的。然而我还是没有预料到,究竟哪一次会是诀别。我拿着手机,录下了三次与奶奶的对话。
  “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呢?”
  “你冷不冷?”
  “不冷。”
  “你身体还好吗?”
  “一样呀~”
  ……
  奶奶要走的前一个月,回奶奶家一个月,每天我坐在奶奶旁边床上装着若无其事和她聊天,却发现奶奶深深的担心,哎。 我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奶奶知道要走了,希望我回去陪陪她呢?奶奶一直说等孙女初中毕业了再走,她才放心走。我想不到真成真的了,孙女九月报好名她就离开了我们,
  奶奶后来一个月疼倒要吃吗啡一样的止疼药的奶奶,到后来都已经基本听不见别人说话,需要对方极大声方有些感应。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去,一个虚弱的声音说,“谁?”奶奶的嗓子已经有气无力。“是我呀。奶奶,等我两天,我就回去了”我继续大声说。奶奶似乎想起了我,重复了我的名字,然而拿过话筒,却是不明所以的“好~好~”这两句却成了奶奶对我留下的最后言语。
  彼时,奶奶已近语无伦次,除了简单的“好。”“要喝水。”,疼痛时的“好痛”,竟说不出其他完整的词句来。年老和疾病,已将她的耳朵堵塞,嘴巴关闭。她再也无法跟我絮絮叨叨人情长短,再也无法喊我起床吃饭,再也无法听到我呼唤她的声音了。
  再隔了一星期,她就去世了。接到电话,我已经在回奶奶家的路上,奶奶走了,甚至,我还没有到她跟前就走了。
  我的奶奶……八十四岁……在老家去世……
  我挂了电话,在满是人群的车站,悲然大哭。不期然,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我深爱的,深爱我的人。
  最后的告别,是去年的春节,奶奶已经卧床不起来4年了
  远远就见,那几棵老树,秃了枝桠,裸着树根,沉默地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桥边是奶奶的老屋。厨房的边上的小屋,就是奶奶睡着的地方了。这座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房子,这座她看着自己子女孙儿长大,老伴先她而去的房子,最终还是静静地等来了她。房间不亮,有股子潮味,散落着药瓶、棉花,卫生纸。在角落,一根木头拦在床边,几铺棉被裹着的银发老人,就是我的亲爱的奶奶了。
  病时奶奶要吃西瓜,让我们削了皮,一刀一刀切碎了,盛在碗里头。我把奶奶轻轻扶起来,她像一个娃娃一般,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睁开了眼。我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给她切的西瓜水,问她吃不吃。她恍惚着点头。我伸过勺子,将少少的西瓜水到奶奶干瘪的嘴内,奶奶吸溜着把它咽下。
  一勺,又一勺。
  我何尝不知,这西瓜的意义?幼年时奶奶是如何一勺米汤一勺饭地把我喂大,我现在就要如何一勺一勺地还了去。只是,我怎么还得尽……我怎么还得尽……
  到了下午,我要去外地了,我杵在奶奶的床边不没有动。奶奶看着我,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看着奶奶背对着我,背上的疼痛让她已不能平躺下。她佝偻着的双腿,缩在棉被下面。我在棉被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端详那张我最爱的慈祥的脸。
  “奶奶……”我呼唤着她,像我这三十多年来千万次呼唤过的一样。
  可她彻着身体,因为,她背后有一块皮肤有点溃掉,平躺着很疼很疼,她只有背微微翕动,没有回头看我。
  我看着她的手,拿满头的银发,奶奶说,你去吧,家也重要的。我上不了洗手间,叫你弟弟帮忙,你放心去吧。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可我当时仍然侥幸地希望着,这不是最后。
  就像现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天,醒来时,我还是想着,再一个春节,最寒冷也是最温暖的时候,我回家,我的奶奶,依然坐在那里,等着我。我握着她的手,好像我们不曾告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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