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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毁灭爱 却未必每个人都会死去

 xyh清韵 2015-03-26

每个人都在毁灭所爱,却未必每个人都会死去

——《里丁监狱之歌》

“她就像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着银白的容貌。”

王尔德(Oscar Wilde)笔下的莎乐美被先知施洗约翰的美所吸引,而年轻的叙利亚少年又被公主的美所吸引。这出戏到了最后,他们纷纷死去了,叙利亚少年为了如同月亮一样的公主自杀,有银白色脚腕的莎乐美为希律王跳一支七重纱之舞,为了得到约翰的头颅,这样她便可以吻他的嘴唇,她尝到爱的味道原来是苦涩的。她在死寂的爱之间达到了美学上的高潮,接着自己也被杀死了。

《高潮》,比亚兹莱,1894 年,《莎乐美》插图

在唯美主义者王尔德的笔下,美是必然会带来牺牲的。在美面前,一切都要臣服,如同大风吹过荒草四下倒伏,是全然的不可抗拒。因此,《渔夫与他的灵魂》里,渔夫为了小美人鱼而死;在《道连· 格雷的画》中,道连为自己的美而沉沦;《蔷薇与夜莺》中,为了一朵红色的蔷薇,夜莺耗尽了自己的心血。

奥斯卡· 王尔德,出生于都柏林的文学之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道德不应成为评价艺术的标准”的唯美主义者。年轻时他亦有一张优美的面孔,身材高大,鼻梁挺直,浓密的棕色卷发中分垂在肩膀上,喜爱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绿色的丝绒斗篷、礼帽,在纽扣眼别一朵染绿的石竹花,或者手执一枝百合或向日葵,鹤立独行地穿过皮卡迪利大街。

在近代,王尔德几乎成为同性恋的象征,由于其著名的审判,引起了同性恋平权运动的萌芽。据说幼年的王尔德曾被穿着女装,不知道对他之后的同性恋倾向是否有影响。在传记《王尔德的秘密生活》中,麦肯纳述说王尔德的第一个情人是肖像画家弗兰克· 迈尔斯,他们在一起同居了几年,后来迈尔斯又将他介绍给雕塑家罗纳德· 高尔爵士。据说《道林· 格雷的画像》中将年轻的道连带向堕落的臭名昭著的亨利· 沃顿爵士,就是按照高尔塑造的。

王尔德的情人名单里还包括拉斐尔前派的画家沃尔特· 佩特,与他一生的追随者罗比· 罗斯。王尔德在牛津认识的沃尔特·佩特,维多利亚时期保守的伦敦开出同性恋爱的花朵。虽然宗教与世俗价值观对同性恋爱的看法严厉,上流社会却充满了如柏拉图哲学里的感情,“年长男子对少年的爱”,那时候整个哈罗公学、牛津,到处是一对对的同性伴侣。1881 年,在王尔德赴美之时,他与美国诗人惠特曼见面,并使“沃尔特· 惠特曼的吻一直留在我唇上”。

亚历山大与艾尼斯沃斯在《不可儿戏》中合作演出剧照

在那个时代,同性恋平权运动还远未开始,连同性恋这个词都并不存在,在基督教教义中,同性恋行为是被严厉禁止的,《圣经》里明确地说鸡奸是一种罪行,只有将要被毁灭的堕落之城巴比伦与蛾摩拉才充满了这样的“罪人”。有趣的是,王尔德在《莎乐美》之中,写的就是堕落的巴比伦公主,怎样由于想要一个吻而要杀死自己所爱的人。

根据麦肯纳记述,王尔德在离开普拉托皇家学校的那一天,与他有着亲密“友谊”的少年到火车站向他告别,在火车即将开动之时,少年忽然转身叫他的名字,并且吻了他。“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吻落在我的唇上。随后,他就走了。”少年在王尔德的脸上留下冰凉的泪水,“这就是爱,”王尔德想到,“我呆坐了好长时间,脑子一片混乱,只剩下惊愕和懊悔。”那大约是王尔德对同性之间感情的启蒙。

王尔德与阿尔弗雷德在露天餐厅用午饭 1898 年

实际上,唯美主义的核心里也包含同性爱的萌芽,因为在禁忌之中寻找不受拘束的爱,在唯美主义者看来,才是真正不朽的纯粹之爱吧。无论是年长男子对少年的爱,无论他所爱的是他的青春还是在少年身上看到的消失的自己,还是莎乐美对约翰的爱,因为得不到而更加强烈的爱,因为不被允许而跃跃欲试的爱,这样的爱,是令人无法抗拒的毒药。多年以后,大概王尔德也未曾想到,唯美主义衍生出一个词“耽美”,用来描述男性之间的情爱,而耽美作品的读者却多是女人,何等讽刺。

他开初大约也爱过女人,给新婚的妻子写过甜蜜的信,可是后来,他越来越为有着轻薄美貌的少年所吸引。1891 年,说是命运也好呢必然也好呢,年近40 岁的王尔德遇到了21 岁的牛津大学生阿尔弗雷德· 道格拉斯(Alfred Douglas),他叫他波西,在给他的信里王尔德这样:“你那玫瑰叶似的红唇不仅生来是为了歌唱的,而且也是为了疯狂的热吻的,这真是个奇迹。你那纤细的金色灵魂行走在诗歌和激情之间。我知道,为阿波罗所钟爱的雅辛托斯就是在希腊时的你。”

王尔德之妻康斯坦丝

波西是一个年轻的诗人,出生贵族家庭,在他留下的数张照片里,可看出他是完美无缺的金发美少年,好似古希腊神话里被水仙女们带走的许拉斯,又像迷恋自己水中倒影无可自拔的纳西索斯。在最初给他的信里,王尔德称他作“快活优雅的金色少年”,用玫瑰与百合相比,说他是希腊式的化身。在电影《王尔德》中,扮演波西的是年轻的裘德· 洛,那时候的他一头金发,面孔清俊,有着轻薄的唇线和固执的下颌,在看着想要得到的人之时,眼睛里有小兽一样的光。

电影里的波西因为年轻而显得无所畏惧,穿着贴身的礼服之时特别优美,且自知自己的美丽,他的爱是带有伤害性的,像所有年少无畏的人一样,他们任性、偏执,不怕伤害所爱,也不怕被爱所伤害。

在此之后,他们度过不少快活的日子。王尔德为了波西花钱如流,“清爽的甲鱼汤,甘美的隐身于有皱纹的西西里的葡萄叶中的圃鸥,醇厚的琥珀色的、实际上几乎也是琥珀味的香槟酒……威利斯的晚宴,帕瑞尔· 热威的特酿葡萄酒始终是为我们留着的,直接从斯特拉斯堡采办的馅饼,精美的袖口链口——四只心形的镀银的月亮石,底座交替环绕着钻石和红宝石……”在后来的《狱中书》中,王尔德在回忆里历数波西对他的不良影响,包括他们在三年内花掉了五千英镑,也包括波西的存在对他对于艺术的追求是一种障碍。

即使如此,他却仍然是爱他的。虽然后来王尔德在法庭上与《狱中书》中,一会儿说是“友谊”,一会儿又前后矛盾地说着“爱”。他为他付出时间与金钱,像夜莺用心血染红一朵白蔷薇,他们争吵,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好似夜莺心上插着一棵蔷薇刺,而在故事的结尾,在现实面前,红蔷薇被抛弃在冰冷的清晨,被车轮碾过。

之后在狱中,因波西而获罪的王尔德写道:“我知道你不配得到我的爱,但爱是不能在市场上公开买卖的,商贩的天平对之也毫无用途。爱的快乐,就像思想的快乐一样,在于感觉到它自己的存在。

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而他也知道波西是爱他的,在对他的名声的崇拜与对奢侈生活的依赖之外,他对他是有点真心的。在他死后,波西写了《死去的诗人》:

昨夜梦到他

我看到他的面孔

闪烁着喜悦的红光

不见一丝悲伤

我听到他的金嗓子

像往昔一样 唱出无与伦比的歌曲

我注视着他的仪容

在平常之物掩映下隐约摆动

并且从虚空里制造奇迹异象

直到低贱之物覆上美丽

如同换了衣裳

整个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狂欢的魔域

忽然,我意识到在紧闭的大门之外

我正在为无法记录下来的词句而悲泣

已被遗忘的故事 以及似讲未讲的神秘

有可能已经描画出来的奇迹异态

还有像被暗杀的歌唱之鸟一样的无声思绪

就这样,我醒来了,才知道他已死去。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长。波西与父亲昆士伯里侯爵素来不和,他对父亲的恨将他的性格扭曲,而他的父亲也对波西与王尔德的交往非常不快。

在数次阻挠未成功之后,昆士伯里用恶毒的语言攻击王尔德,并留下一张字条,称他为“装腔作势的鸡奸者”。

波西因对父亲的恨,怂恿王尔德告他诽谤罪。骄傲的王尔德,忘记了他们身处的是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以为能够报这一记之仇。最终,他从原告变成了被告,他最初写给波西的信也被当作证据指控他。他没有想到他会为波西的恨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严重有伤风化罪”判入狱两年。

王尔德在法庭上说了著名的一段话,来解释他对波西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爱”:这种爱是一位长者对青年人的一种伟大感情。比如大卫和约拿单之间存在的感情,比如柏拉图把它当作他哲学的基础的感情,又比如可以在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见到的感情—一种深沉的、精神性感情,它既纯洁,又极完美……它是美的、优雅的,是最为崇高的感情。而且,只要年长者拥有才智,而青年又拥有生命的欢乐和希望,它就不断地在年长者和青年间存在着。

在王尔德的作品里,这种爱其实早有端倪。他的《WH 先生的肖像》里,WH 先生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多次题献的对象,王尔德认为WH先生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一位男演员,威利·休斯,莎士比亚终其一生用他的诗歌向这位美貌的少年表示其隐秘的爱慕。而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画像》中,处处流露出对于俊美男性的仰慕与倾倒,那是只有隐藏的爱慕者的眼光里才能看到的男性之美。

在里丁监狱,素来唯美的王尔德不得不忍受被一个号码代替,做无谓的苦工,穿粗糙的衣服,由于不擅于打理自己,他在有人探访时,不得不用一块红手帕遮住面孔上的污垢。而最糟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得到起码的纸笔进行写作。而与此同时,波西却仍在享乐,且长时间未给他写一封信。相比之下,他的另一位同性情人与追随者罗比· 罗斯却经常为他奔走,并在他出狱后陪伴他直到死亡。

王尔德的家产被拍卖,他所喜欢的波恩琼斯的画,他的图书收藏,最全的诗人作品,全部星流云散。他的妻子被迫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远走意大利,改姓为贺兰。多年后他最爱的长子被德国狙击手所杀,而他的幼子维维安 · 贺兰写下了《王尔德传》,用冷静的口吻描述着他一生的荣宠与挫折。

《狱中书》其实叫做《自深深处》,在给波西的这封长信里,王尔德把自己的沉沦都怪在波西头上,但是他又写:“我除了爱你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你说出的每一个怨恨的字、每一句恶毒的话,都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回忆起我们一起去过的街道或河流,我们周围的墙或林地,表盘上的指针正指向哪一个数字,风的翅膀向哪一个方向飞去,以及月亮的圆缺和颜色。”他一边恨他,一边又仍然爱他。对他的没有想象力、奢侈、虚荣心,他全部都了解,又矛盾地像他自己笔下的莎乐美一样,一会儿赞美,一会儿诋毁施洗约翰。

是的,他不能承认波西的美是不存在的,在这之上,他带着矛盾的心情去爱他,并甘心被爱所摧毁。在里丁监狱,王尔德写下他最好的一首长诗《里丁监狱之歌》:

每个人都在毁灭所爱

有些在年轻时,有些年老

有些人爱得太浅

有些人却爱得太长久

有些人流下许多眼泪

有些人却不带一声叹息

每个人都在毁灭所爱,

却未必每个人都会死去。

与维维安所写的不同,在出狱之前,王尔德仍然在埋怨波西为何不给他写信,并希望与他再见。在长信的最后他对他说:“对你自己来说,我归根结底只说一件事:不要害怕过去。”

我想这也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不要害怕过去,不要害怕爱的伤痕。

王尔德出狱后,并未与妻子和好,他与波西过了一段日子,又分开。即使没有那一场牢狱之灾,他们大约也会一直彼此折磨。有些爱注定带着摧毁的属性,并非可举案齐眉那样平淡终老。

1900 年,王尔德因为在狱中患上的中耳炎在巴黎去世。他只活了46 岁。

每个人都在毁灭所爱,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只是有的迟,有的早。

在《渔夫和他的灵魂》里,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他的灵魂又恳求他离开,但是他不肯,他的爱太深了。海水越来越近了,它要它的波涛把他盖住,此刻他知道死期已近,他便疯狂地吻着美人鱼冰冷的嘴唇,他的那颗心呀都碎了。就在他的心充满了太多的爱而破碎的时候,灵魂找到一个入口就进去了,就跟从前那样与他合为一体了。海水终于用它的波涛淹没了这位年轻的渔夫。

如今王尔德的墓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墓碑的灵感来自于他的《斯芬克斯》。他的墓碑上印满了唇印。去岁在巴黎,我也在他墓上用唇膏写Jet’aime。有趣的是,留下唇印的大多是女人,她们爱他,因为他毕生称颂美,并身体力行,在心口插进一棵蔷薇刺。

——节选自《爱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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