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消失的都市手艺人

“修钢笔”曾经是个街头弄尾随处可见的职业，混杂在配钥匙、修钟表、修拉链的弄堂小摊当中，平凡到人们甚至不太注意他们的存在。但伴随着书写习惯的改变，钢笔已渐渐淡出大众的生活，这些路边做着薄利营生的修笔小摊，就更加难寻踪影，反倒成为了怀旧者们寻觅的对象。

这次报道，我们走访了80岁的修笔师傅荀连保。从小学五年级辍学，跟着父亲学修笔，到今年，荀连保修钢笔已经将近七十年。有人叫他“笔艺师”，有人叫他“钢笔医生”，他笑盈盈地把这些称号接下，写在自己的招牌上。他说：“用钢笔的人，写字都很漂亮。”

庖丁解“笔”

在采访荀师傅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修笔。那是记者自己的一支派克钢笔打不进墨水，几方查询，找到了荀师傅。他在光复里的家很难找，弄堂里复杂的门牌号码让人容易迷路。最后，还是荀师傅亲自到弄堂口来把记者接了进去。冬天里，老人穿一件洗旧的蓝色棉袄，戴着绒线帽子，围一条大红色的围巾。身子已经有些佝偻，嘴里的牙也掉了大半，不过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在狭窄的弄堂里灵活地避开各种水坑，甚至不用低头看就知道哪块地砖不平整，踩下去会溅出水来。

修笔就在家里惟一的一张桌子上进行，电饭锅和晚上准备烧的菜也都堆在这张桌子上，荀师傅清理出一块空，垫上报纸，摆开工具——一整套格式的钳子、镊子，一块破抹布，三个装水的塑料杯子……拿到坏掉的笔，荀师傅先是戴上眼镜，然后打开笔盖，从笔头开始细细端详，再旋开笔身，在清水里试着吸水，寻找漏气的部位。两只拇指因为长期的用力已经有些变形，指甲里被蓝黑墨水染出洗不去的颜色。接着，只见他三下两下，把钢笔完全拆开，一支笔散开成七八个部件，他挑出笔身部分，在清水里反复清洗，又用镊子和小勾子划拉几下，进而用抹布擦干净，如是几遍，重新组装，吸水便无碍。“你要是去换一个笔身，之后还是要坏，我帮你修好，以后不会再有问题。”最后，荀师傅又仔细询问平时用哪个牌子什么颜色的墨水，帮忙打满，在纸上试写流畅，才放心将笔交还。修好笔，荀师傅收费20元。

光复里里的修笔世家

再次登门拜访，荀师傅正好出门置办年货回来，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每天只能买一点点东西，过年准备要早点做。仔细端详这间在老弄堂里的老房子，总共十平方米出头，一张床，两个柜子，一张桌子，一部自行车，再加一只小狗，老两口坐在其中，连转身都很困难。家里的东西堆得很满，生活用品塞一个柜子，荀师傅的各种钢笔、工具塞半个柜子。三五牌台钟摆在床头的架子上，每到半时整点，都会准时报时。玻璃窗坏了一块，也没来得及修，贴了一张广告纸挡住窗外寒风。

荀师傅从小就住在这条弄堂里，十多年前弄堂就说要拆迁，至今没有拆。“我爸爸就是修笔的，八十年代有报纸采访，说他是修笔大王。”荀师傅拿出那张藏了二十多年的《长宁报》，指出其中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这修笔的父子俩，曾经闻名整个武宁地区，哪家有笔坏了，或是要在笔上刻字，定会来找他们。“我们那时候摊子就摆在广西一小旁边，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广西小学就是原先的普陀区教育学院的旧址，而今连教育学院都搬到岚皋路，原本摆摊的地方已经是废墟一片。

1949年，荀师傅念小学五年级，父亲除了修笔之外还开了家小文具铺子，就让他辍学帮忙打理。荀师傅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老师责骂自己的话：“先生骂我说‘为了赚几个钱，连书都不要读了！’”就此不再读书的荀连保，却和笔，打了一辈子交道。

外地寄来两万金笔

1958年，荀师傅进入上钢八厂工作，1979年，调到新沪钢铁厂四分厂，而今，他家的墙上依旧挂着他光荣退休的奖状，用玻璃框裱好，时常拿下来擦拭。“我在工厂里干的是钳工，现在家里自行车坏了，都是我自己修。”

做工的时候，荀师傅偶尔也接些修笔的小生意，一直到退休之后，他又重新开始摆摊，有五六年，他的摆摊颇有规律，周四，在华东政法学院后门；周三，华东师大后门河西食堂门口；周五，华东师大前门河东食堂门口；暑期他在武宁路东新路新西宫四楼……有学生专门给他想了广告词“专修钢笔各种中外名笔，粗尖修细，书写流利，立等可取”，还有人在网上给他建立了百度知道的词条，他把这些广告、网址都写在一块大白板上，摆摊时就带着。

修笔有了名声，不少人从外地赶来，或者把钢笔从外地寄过来让他修理，有一次，有人寄来一支价值两万元的金笔，荀师傅修好，再照地址寄回去。“做这一行赚得少，但不能有贪念，要用诚心做事。”

七十年里，荀师傅自己都记不清修过多少钢笔，有些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钢笔牌子，例如他已经将近十年没再见到。荀师傅不会英文，但是各种牌子的英文名都能写，写出来的字母潇洒漂亮，犹如印刷体。

为什么你们都不用钢笔了？

荀师傅有一叠本子，记录着将近十年来来修笔的人的情况，五六年前频率还很高，几乎每周都会有钢笔要修。2010年8月16日，还有人特地从南通赶到上海。“他那支笔拿到派克公司，要700块钱换一个笔头，我这里帮他换好修好，收他100元。他来的时候我家里正好停电，还是跑到西宫的店面里去修的。”

而这两年，来修钢笔的人两三个月都没有一个，偶有电话上门，荀师傅就会准备好全套工具。荀师傅的妻子告诉我们，“有一次有人打电话说要来修笔，老荀准备好工具等了一下午，人家最终都没来，说是想想没意思，不修了。老荀那个失望哟。”荀师傅倒在一旁假装没事：“现在是没人用钢笔了，大家都用圆珠笔。”可隔了几个话题，荀师傅又侧过脸来问记者：“为什么你们年轻人都不用钢笔了？钢笔写字才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