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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泾浜之诗

 望月观星 2015-03-30


洋泾浜之诗

陈东东

  出杭州东北向约180公里,便到了上海。这座城市夹黄浦江和苏州河峙立,吴淞口内外巨轮往还,陆海空阔。跟西湖之水晴光雨色的闲静安逸截然不同,二小时车程以外,是河海江洋的滔滔浊浪,为上海带来疾疾催迫的拍岸涛声。要是诗人们仍然愿意以流水比拟光阴,那么上海的时间节奏,它的时态,就像它水质的泥沙浑然,何止相差西湖两个钟点!要是真可以杜撰一种诗学的空间地理,那么咏上海之诗的节律音量速度语调比诸杭州诗词,一定较黄浦江、苏州河跟西湖、钱江的距离还要大,该是十万八千里而非180公里吧。
  站在外白渡桥头作此感想,我又记起曾读到过1904年《警钟日报》上蔡元培题作《新上海》的社论,说是:
  黑暗世界中,有光艳夺目之新世界焉。新世界安在?在扬子江下游,逼近东海。海上潮流,紧从艮隅涌入坤维,左拥宝山,右锁川沙,近环黄浦,远枕太湖,遵海而南,广州胜地,顺流而下,三岛比邻,占东亚海线万五千里之中心,为中国本郡十八行省之首市。此地何?曰上海。美哉上海,何幸而得此形势!
  要把如此这般设想的新上海当成想象中的新世界大肆夸耀讴歌,最配合西湖的旧诗词显然太过拘泥,几乎难展张力。甚至十数年光景后开始刊行的胡适之温和尝试的白话诗也还不称职,大概得惠特曼那样欣然豪迈的声音才过得去———从那篇社论里,或已能辨出这种声音———而惠特曼的声音,实乃周行不已于现代诗声音穹窿的一颗太阳!后来抒写上海的现代诗,譬如1980年代宋琳等人的上海城市诗和2000年张枣赠我的 《大地之歌》,正时不时闪现这种声音的强光。大概因为,上海刚好“得此形势”,它那些摩登摩天的玻璃幕墙大厦,最能反映现代诗的光影幻化。
  不过,上海的艳阳天不多,尘蒙烟霾不少。在它被喻为(誉为?)“东方巴黎”的诞生成长拓展繁盛里,其苦闷的阴翳和恶的华美,却刚好又要被波德莱尔那般现代诗声音星空里的冷月照临。回头再读一下,咏上海的诗篇从来并不阳光普照,声音里甚至总有着恍惚忧郁和黑暗绝决:康白情的《送客黄浦》可算例外吗?那么郭沫若的《上海印象》呢?更别说王独清的《送行》,胡也频的《惆怅》,徐志摩的《西窗》,艾青的《春》和路易斯的《潮》了……即使特朗斯特罗姆满是喜悦好奇,“因踏上这条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的《上海的街》,也还有其“疲惫时出现”的“腥涩”。抒写上海的诗篇在上述两类光芒里移转———现代诗声音的日新月异,也许还没有最淋漓、贴切、摄魂动魄地嚎呼啸叫或浅唱低吟出相称于上海那太过迅疾的日新月异,但上海的诗歌可能性,因为其鲜明不含糊的现代性而只属于现代诗,却实在早已不会被怀疑。就像现代诗是世运时势发明给汉语的一种诗式,上海也几乎是世运时势发明给中国的一座超级都市,两者间的对位同构,甚至比西湖之于古诗词还要恰巧密合。
  无法在此全面探讨,那么且先试讲一端:上海得以从旧世界里翻新为新世界,其中正不乏翻译功效,有如现代诗所操的现代汉语,怎么也逃不脱翻译的干系。要是嫌谈论上海人徐光启以翻译启发汉语新词扯得太久远,就不妨说,现代汉语的许多词汇,恰是从上海制造局制造出来的———傅兰雅,这位英国传教士为使译事有序而订立的几条造词标准,几乎是伴随现代汉语生成的最初规则。
  而现代汉语活力的生成,又跟上海人对另一种语言规则肆无忌惮的破坏相关———那种作为皮钦语的洋泾浜语,在现在筑起了高架的延安路一线活跃了上海人的话语方式及其思维,它漫延开来,在速度中变异,为汉语也带来了新的说法。曾在广方言馆学习英语的杨勋,1873年初在《申报》刊出“硬装榫头”的《别琴竹枝词》百首,记咏了当时上海洋场的滑稽怪话。“别琴”这个汉语中的新词,便来自洋泾浜英语(business English),也许,当它被杨勋在第一首里一拆分,它就已经被完全汉化了:
  生意原来别有琴,洋场通事尽知音。
  不须另学英人字,的里温多值万金。
  (别琴:pidgin。的里:three。温:one。多:two。)
  语言态度有时几乎是一种世界观。我想说的是,当有人把这种翻译间的语言别扭翻过来对待,翻过来期望,一种全新的诗歌方式几乎就产生和成立了。差不多一百年后,出生于上海的诗人杨小滨所写的“沪语诗”,则把跟翻译息息相关的现代汉诗及其语言,又不知翻来覆去了多少回:赤佬十四行
  赤佬拿外滩吃下去了伊讲。先咪一口
  黄浦江,再吞一粒东方明珠伊讲。
  中国银行忒硬,嚼勿动伊讲。赤佬
  霓虹灯当葡萄酒吃醉忒了伊讲。
  额骨头挺括,徐家汇胖笃笃像罗宋面包伐?
  赤佬勿欢喜甜味道,情愿去舔
  像块臭豆腐个城隍庙伊讲。
  花露水浓,淮海路湿嗒嗒像奶油浓汤伐?
  赤佬吃勿惯西餐,情愿去咬
  像盘红烧烤麸个静安寺伊讲。赤佬
  大世界吃了忒涨,吐得来一天世界伊讲。哎,赤佬戆有戆福,屁股野歪歪,馋唾水汤汤点,吃相覅忒难看,拿钞票当老垦搓出来含了嘴巴里伊讲。
  杨小滨附注说:“这一首的 ‘伊讲’灵感来自听一位沪裔访问学者用英文打电话,每一句英文后面都要加上‘伊讲’,比如 ‘he is also from China yigang’,‘everyone is here yigang’,‘tuition is so high yigang’,如此喜感本诗实在难以企及。”其实标题的“赤佬”(英文“cheat”[骗子]加汉语词根“佬”组成的上海话惯用词)跟“十四行”(产生于欧洲的一种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的焊接,跟那种喜感正相得益彰。
  然而,我想说的是,站在一种全新的诗歌立场———这种立场的部分基础,难免不是洋泾浜语提供出来的———上海就不会是一个滑稽或一种尴尬,而是一个值得一直去追问“此地何”的所谓“新世界”。回想起来,现代诗到了黄浦江边就这么追问着,绝不像旧诗词对西湖那么有把握。尽管上海这个新世界之现代性的确立仿佛早已不在话下,可现代诗还是要追问“此地何”。它也一直在反躬自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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