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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 | 在纸上飞行

 真友书屋 2015-03-31
我来推荐世上最耐读且包含元素最多的一本书,不是曹雪芹也不是莎士比亚,我会首推地图册。想一想,再没有比地图更耐读的书了。它的精炼度、概括度和大容量,是任何一本书用文字所达不到的。它既现实又幻想,既完整又琐碎,既停滞又飞翔,既迷离又清晰。几乎接近童话。

地图的范围
无纸时代,人们只有把地图刻在石上、木板上、铸在鼎上。大禹九鼎就是把全国各地山河图形铸上,成为全权象征,九鼎上的图叫“山海图”,后来那部《山海经》是对九鼎图的注释,看图说话,后人牵强为神话。《山海经》空间概念更大,去当一部成人童话读更恰当。

地图虽小,五脏俱全,像瑙鲁、图瓦卢这些国家只有区区20平方公里,但地图照样得有,上面依然得有五线谱国歌飘荡。有一天老师讲到最小的国家梵蒂冈不足半平方公里,放风筝都不敢随意,唯恐一松手就放出了国境。我就问:“那他们敢不敢隔窗往屋外撒尿?”老师的脸马上皱成地图。结果是,我在屋里被罚站,风筝依然在梵蒂冈的天空放。

那么多大地图为最好?这没有统一标准。我说恰当最好。间谍们肯定以地图越小越好,以藏在袖筒里或高跟鞋里甚至牙缝里最妙不过。皇帝、总统、政治家、出版商则认为越大越好。晋时裴秀见到的《旧天下大图》用缣80匹,唐代贾耽制的《海内华夷图》广三丈,纵三丈三尺,修理一次,得用女娲补天的功夫。宋朝各地每逢闰年都要上报地图,如当今政府水分极多的财政报表。最大一幅是《天下图》,画工用100匹绢拼在一起制成,由数名粗壮大汉吆喝抬着。这样的地图象征的成分大于实用,已无多少价值,起码在我家桌上是打不开。

凭皇帝的想法,他们一个个一定还想照全国面积复制同样一张地图。因为没有高挂的墙壁和展放的桌子,作罢。

我的结论是:小于一块抹布,大于一张牛皮的地图都不太好玩。

地图演义

世上名声最大的地图该是荆轲为秦始皇献上的那张,里面裹一把刀子。图穷而匕首现。可惜那张图裹的时间太短,早早亮出匕首,不含蓄。不然,《史记》就是另外一种写法。


暴政大都对地图感兴趣。那天,荆轲见秦的道具为三:人头、匕首、地图。外加口哨伴奏壮胆。那一时刻,地图就像是地壳,打开,看到地核,最后来一场地震。他一定成了一张令秦始皇一生难忘的地图。

古今中外,一切伟人都是地图狂热者,能纸上谈兵。喜剧大师卓别林演希特勒,在地球仪前表达对世界的贪婪、欲望、张扬,几成卓氏经典段落。秦始皇也是一个地图的狂热者,公元前221年即位时,他把全国地图都收集起来,成为国家象征。刘邦是个把知识分子帽子当尿罐用的乡村无赖,但灭秦时让宰相萧何入咸阳,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家地图接收过来,粗中有细。我小时候看戏,土匪进山给山大王献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地图的一种——联络图。《三国演义》里那个朝秦暮楚的张松,全部资本恐怕就是袖筒里那一张地图了。《西游记》里的妖怪,腰中大都挂一个储存着计算机图形信息的U盘。

我到十岁还尿床,第二天晒被子,同学在背后悄悄嘀咕,他们竟说我“画地图

地图的画法
绘制地图虽然不需要情节、故事、人物三要素,但一点也不亚于老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费心劳神,且写实程度比虚构小说难度要大。但是,你拥有专业知识并不能立即去操笔画图。等等,还得等一下。

首先是立场问题。中国古代画地图前须考虑体现出“天下”“中国”“四夷”“主藩”以及中心与边缘的安排,区域大小的安排。你不能把皇帝那张龙椅摆到角落,去与鼠洞为伍。就得思想第一,主题先行。实际比例大小以人的感觉为中心概念,这一点看,地图更接近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创作。

我对比过古代地图,宋代《华夷图》在画东西各国,日本、暹罗画得很小。到明代,意大利利玛窦开启了地图年代,在华近三十年里绘制十多幅世界地图,使国人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中国开始明察世界地理,但仍把别处国家画得如同弹丸小岛,这种空间比例,显出天朝大国的自我想象膨胀。日本《大东亚战争要图》干脆把朝鲜、台湾、日本涂上同一颜色,一厢情愿认为都是天皇子民。地图的绘制在调色时更多掺上政治意味和历史记忆。一时地图唤起想象的空间,纸上想象大于现实,国王和总统们都在纷纷创作政治童话。

如果说媒体是社会舆论公器,地图就应是地面符号化的真实镜像,以金钱或感情随意放大或缩小,有点像谈恋爱时头脑发热写的情书。因此地图商和广告商的行为都不可信。

地图的思想
地图是活的。地图上任何一段线条都在匆匆行走,且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在颜色之间,线条敬业自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越国家雷池一步。那些乱麻般的线条在图里寸寸如金,每一寸退缩或延伸都比黄金和鲜血重要。这点又大于变幻不定的情书。

只要有人类意识形态存在,地图就会不断变换更改。结果是地图色彩在变化,出版商在穿梭折腾。

这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政党的理想和宗旨是要取消地图上分界线。他们玩的都是小的“掌上短篇”,靠一张张形状不同包含血迹的地图起家。

图例说明和地图灵魂
地图再大,也无非是河流、山脉、湖泊、运河、长城、海岸、关隘、岛屿这些单调的符号组合。但地图是一部带颜色的历史小说,从上面能听到花开鸟啼,风声雨落。

我考证地图产生的原因有二:一是科技发达,需要一张智能的图案引导。当年哥伦布如果拿一张带毛的牛皮,肯定发现不了新大陆。第二是在世界落后时,一些无聊且有趣的人整天瞎琢磨,不想写文字了,要偷懒,便产生了偷工减料的地图。纵观现在的这一个“读图时代,”世界出版界不就是“字不够,图来凑”吗?

面对地图的色彩、范围,无论如何折腾,花样翻新,地图最根本的要素是要永远精确,这才是地图生命的灵魂,如果一个常胜将军行军打仗,除带一队人马,再带一幅张大千丈二匹《长江万里图》,或石涛册页,即使笔墨再好,水乳交融,肯定实用价值不大,结果损兵折将。

世上所谓纸上谈兵,必须有纸,而且不是一张白纸,必须是一张地图。面对一张上好的驴皮或狗皮,纵然是黄埔军校或西点军校毕业的大司令,也绝对黔驴技穷,口舌结巴。

地图的未来
人们走上地图,面对的是地图的今生。人们走下地图,想的才是地图的前生和来世。

世上大地震,大海啸之后,旧貌已变,万劫不复,面对三十年前童年时我曾看到的旧地图,面对古人三百年前看到的古地图,我有点心惊肉跳,想到若干世纪后,那些飘散的大陆板块会重新再漂来,它们梦游一般,像群鲸索源,像浪子回头,像游子归家。地图一块块纷乱交迭,鱼群般喋唼,新的鲜艳,旧的褪色,忽然,最后有一天,又复归于从前同一个板块。


像一块熔化又凝固的大青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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