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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我不逝的乡愁

 北书房2014 2015-04-05

我的奶奶生于1900年,在1995年95岁高龄去世,虽然距今整20年,奶奶的印象却同我的童年一起铭刻在记忆中。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每当想起奶奶,我忍不住会热泪盈眶,击中我不逝的乡愁。

奶奶裹着个小脚,是古时代的三寸金莲,总穿着几十年不变的灰色旧式衣服,衣扣子是在右边腋下的,走路时似乎要飘起来,却总是稳稳当当。奶奶很讲究整洁,哪怕后来90高龄了,银白头发每天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也总是那么干净。记忆中的奶奶,从来都是慈祥地笑着,从不发火。奶奶是我们村里年纪最长的寿星,全村子的人都知道奶奶,都知道她一辈子连与人红脸都没有过。

我童年的记忆,就是从奶奶开始的。我们家在湖南中部的一个乡村大院里,离曾国藩的故居不远,奶奶有5个儿子(没有女儿),15个孙女,12个孙子,我父亲是她最小的儿子,我是大家庭里最小的孙子,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奶奶也70多岁了。爷爷生前曾是私塾先生,勤恳持家,离世前盖了两栋气派的大木屋子,几十间房。小时候,整个大家庭近50口人都住在爷爷留下的两栋大木屋子里,也算大户人家。

白天,大人们各忙各的,小孩子成群扎堆地一起玩,奶奶看护着我们。那时候可热闹了,记得吃饭的时候,我们端着个饭碗在几个伯父家串一遍就吃完了。夏天的晚上,小孩们在屋前的晒谷坪上,趁着月色玩乡村孩子的各种游戏,老鹰抓小鸡,跳房子,捉迷藏,滚铁环,奶奶和大人们摇着蒲扇,看着一群孙子、曾孙子(奶奶最大的曾孙也只比我小几岁)们活蹦乱跳地跑,开心地笑着。到了冬天,晚上冷,为了省钱,各家做完晚饭后就把炭火灭掉了,只有奶奶独自住着的小屋子里会烧着火,暖暖的,晚上忙完后,一堆大人小孩就挤在奶奶的小屋里烤火,大人边纳鞋底边聊天,小孩们总是听着听着就趴在奶奶的桌上暖暖地睡着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过年非常热闹,按着风俗,正月初二全部嫁出去的孙女们都要带着各自的小孩回娘家拜年,那是我们整个大家庭最开心的时候,常常能聚集上百号人。堂姐和堂姐夫们放下行李后,都要马上去探望奶奶,叫各自的小孩认外祖母,并且要轮流请奶奶到各家吃饭。各家满满的一桌人互相夹菜敬酒,坐在正中间的奶奶被大人小孩围着,如众星捧月。奶奶没牙齿了,过年时才有机会吃到新鲜的猪肝和鸡肝,因为肉软,大人们是一定要夹给奶奶吃的,小孩子们在旁边馋得流口水,而奶奶却总及时地夹几块到各个小孩的碗里,整个大家庭相敬如宾,虽然那时并不富裕,吃的都很简单,却其乐融融,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农村家庭多子多福图。看着两栋大木屋里人来人往,人丁兴旺,那时八十多岁的奶奶,脸上总是浮着淡淡的笑容。四代儿孙同堂,她老人家内心一定充满着幸福。

奶奶总是那样淡淡地笑着,总是每天整齐而精神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似乎对一切都非常满足。生于1900年的奶奶,几乎经历了近一百年来中国新旧交替的所有大事,从幼年时期的辛亥革命,到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初的大饥荒,大跃进,再到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我的二伯父在抗战时被国民党抓壮丁去打日本鬼子,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险些没有回来;我的大伯父在60年代的大饥荒中全身浮肿,差点没命;我三伯父做道师,文革中受到冲击;我四伯父身体不好,常年药不离身……

其实奶奶的一辈子,是那个年代中国老百姓一百年苦难的缩影,她自然也脱离不了那个大环境,注定了是苦难的一辈子。然而,从我童年记事时起,我从来没听奶奶讲过那苦难的岁月,也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她总是那样平静,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个苦字的影子。她就一直按照她的生活轨迹活着,每天很早就起床打扫卫生,然后烧火做饭,每餐喝点国公酒,逢初一十五要烧香敬神,相信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生活平静而有规律。我曾经想不清为什么经历那么多苦难的老人,为何脸上看不见一丝愁容。

后来长大了,我才慢慢明白,经历太多世事的奶奶,内心早已平静,她善良的品质和对菩萨的信仰,支持着她一路走过平川与坎坷。

小时候,大人们为了孝敬奶奶,总会买些水果罐头、白沙糖啊什么的送给奶奶,奶奶说晚上睡觉时嘴苦,在枕头下面放了一个玻璃瓶,里边装着糖块。我是孙辈中最小的,加上我上学成绩一直很好,奶奶常说我会有出息,因此对我特别疼爱,每当大人或亲戚给奶奶送来零食,奶奶都会招呼我到她的小屋,要么从枕头下的琉璃瓶里拿出一小块糖,要么从柜子上的杨梅罐头里夹出一颗杨梅塞到我嘴里,在那物质稀缺的时代,吃上一块糖是很幸福的事,那种甜甜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80年代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我们大家庭也出现了许多变化。伯父伯母们渐渐老去,最大的堂兄大都40多岁了,大家不再局限务农,出外做些小生意,有的去外地打工,堂兄们赚了钱后纷纷自己盖红砖房搬开大家庭。出外打工的往往几个月才回一次家,家里慢慢就只剩下高龄的奶奶和年迈的伯父伯母们,再后来,有些堂兄在县城或镇里买房,一年才能回来一两次,我在外地上初中住校,二三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到奶奶屋子里坐坐,村里的青壮年也大多外出了,曾经十分热闹的老屋,一天天冷清下来。

八十多岁的奶奶依然独自住在那间不足8平米的小屋,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房间里依旧整齐干净。每当吃完饭后,她就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槛上,远远地看着邻居们三三两两地从屋门前路过,偶尔搭一声腔,更多地是奶奶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说不上几句话,奶奶愈发显得寂寞了。

一次意外,六十多岁的大伯父因为摔伤去世,三伯父不久也因久病过世了。两位伯父下葬时,都瞒着奶奶,把她骗离老屋到我家后来盖的新房子住。然而总不可能瞒太久,后来终于听到消息时,奶奶放声痛哭。爷爷不到60岁就去世了,奶奶独自一人走过了三十个年头,如今,九十高龄的奶奶怎能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啊,她。此后一段时间,奶奶常暗自啜泣,自话自说“怎么死的不是我啊?”那呜咽的声音,又是一种怎样的凄凉与沧桑,如一杯苦酒,只有奶奶独自咽下。

奶奶90岁了,这时各位伯父大多已不能自理,有的跟着儿子们去新房住了,奶奶不好跟谁,也舍不得离开老木屋,只能独自住着,两栋偌大的木屋,只留下奶奶,还有一个伯父住在这里。奶奶仍然自己一个人做饭吃,自己洗衣服。她常常用一个小锅,炒一点点菜,一二个月吃不了一次肉,平日最好的菜也顶多有个鸡蛋,往往做一次饭吃两天。只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轮流到各个儿子或仍留在老家的孙子家吃顿饭。

高一那年春节,奶奶在伯父家吃完年夜饭后,仍独自回小屋睡,大年初一早上,我去老屋给奶奶拜年,那时,农村的年味仍是浓浓的,鞭炮热火朝天,我敲奶奶的房门,没人应,用力一推,门没锁,走进去一看,昏暗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木房子的墙壁四周冷冰冰的,奶奶节省习惯了,显然房子里没有生火,那时已经快早上9点了,奶奶仍睡在床上,没有吃开年饭。

看我走到床边,奶奶高兴地唤了声:“崽啊,你来看奶奶了。”显然奶奶很寂寞,她盼着有人过来身边。屋外热闹的鞭炮声和奶奶房里的冷清与暗黑形成鲜明对比,见此情景,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不由刷刷地掉了下来。奶奶老了,她的五个儿子两个已经走了,一生没有女儿,二十多个孙子孙女分散四方,为了生计各忙各的,谁来照顾九十高龄的奶奶啊?

当奶奶伸出手接过我递上的拜年礼物时,我发现奶奶的指甲很长很长。奶奶说,眼睛不行了,看不见,手也不灵活,好久没剪了。我忙找来剪刀给奶奶剪指甲,奶奶躺在床上,偏头看着我,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崽啊,保佑你长大了发财啊。崽啊,保佑你长大了发财啊……”孤独而又慈祥的奶奶,只能通过这种农村老人最朴素的祝福来表达她对曾经最疼爱的孙子无限的关爱。

高考那年,我以地区(那时地级市仍叫地区)文科状元的高分考上了北京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我是我们大家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是全村第一个上北京读书的。奶奶知道后特别开心,觉得是个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我去北京上学前一天,奶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她一直用来包钱的白布,小心翼翼地一圈圈地打开来,里边装着一毛到十块的各种零钱,我后来才知道,那时,本身也要靠儿女们赡养的伯父们每年每人给奶奶二十块钱,一年才一百块钱。奶奶抽出一张最大面额的十元的钱给我,要我到北京多买点东西吃。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奶奶,在她心目中北京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从此后,我见到奶奶的时间更少了,半年才能回家一次。

1995年,我读大二,春节过完后我离家去北京上学那天,路过老屋时,95岁的老奶奶柱着拐杖送我到屋檐下,目送我走出很远,我快走过村口回头看时,瘦瘦的奶奶仍然伫立在那里望着我,虽然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了。没想到,这次远远看到奶奶的背影,竟成永别。那年暑假,我因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实习没有回家,7月份的一天,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而远在北京的我因为信息不通(那时农村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许多天后才知道噩耗。奶奶最疼爱的孙子,竟没给她老人家最后磕一个头……

95岁的奶奶走了。她没病没痛,自然老去,回到了她一生信奉的菩萨那里去了。她是一个人独自走的。后来听堂姐说,奶奶去世前一天没任何异常,仍像往常一样早早吃完晚饭就睡觉了,睡前还和路过的伯父打过招呼。第二天早上,住在隔壁的伯父路过奶奶门外,看奶奶还没起床,就去叫她,结果发现奶奶睡在床上过世了,身体早已冰凉。

奶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以至连去世的具体时辰也不知道。没曾想到,儿孙过百五世同堂的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时却是孤身一人,让众多儿孙和曾孙们情何以堪?多年后,六十多岁的老堂姐和我说起这事,仍忍不住热泪四流哽咽不已。

实习结束后,我从北京回到老家,在奶奶的坟前长跪不起,往事历历在目,泪水长流。我曾想不清,为什么奶奶那么多儿孙,儿孙们也很孝顺,晚年为何却如此孤独?我曾经天真地想,我工作后挣了钱,要给奶奶买好多吃的,我甚至曾想如果哪天我有钱了,要带奶奶去旅游,到她很多没去过的地方……然而,一切都没有可能了,在我自己能挣钱前,曾经那么疼我的奶奶就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尽自己的一份孝心。

时光如流水,大学毕业后我也在广州买房成家。小孩1岁时,我特意带上她回到老家,特意来到我曾经度过童年,我奶奶在这里终老的木屋,我抱着尚不懂事的女儿朝悬挂在大厅正墙上的奶奶相片跪拜,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她最疼爱的小孙子也成家了。

此后,我每年都要至少回老家一次,去奶奶的坟前烧香,总要买一挂长长的鞭炮,在奶奶的坟前炸响,用轰鸣的鞭炮声告诉喜欢热闹的奶奶,您的小孙子回来看您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转眼奶奶过世快二十年了,我也人到中年。八十多岁的二伯父和四伯父后来相继过世,我父母也七十多岁,堂兄们都已不在老家居住,以前的邻居们也基本不在农村了,整个院子我认识的只有几个70多岁的老人。70年代至今40年来中国农村的巨变,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就是一个缩影,城镇化和工业化的巨变,打乱了乡村几千年来的脚步,不仅在在奶奶的晚年生活里投下了深深的影子,也让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回忆。

曾经热闹而偌大的两栋老木屋早已无人居住,门前,儿时嬉戏的晒谷坪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屋前那棵矮矮的树枝叶茂盛,木屋的墙也倒塌了许多,几处横梁歪在一边,门锁早已铁锈斑斑。许多年已不住人的木屋似乎等待着倒塌的命运。大门紧闭的正厅里,仍悬挂着爷爷和奶奶的黑白相片。只有她们两位老人家,仍然默默地留在她们几十年前辛辛苦苦盖起来的祖屋,无比孤独。

每次从广州回到村里的老家,我都要扒开杂草,走到祖屋的大厅前,隔着厚厚的门缝,久久地端详着墙上奶奶慈祥的照片,仿佛看到奶奶仍然微笑着望着她曾经的小孙子,又回来看她了,我的眼眶,总忍不住充满泪水,不知是为孤独的奶奶而流,还是为找不回的童年印记而洒?

木屋,和木屋里我的奶奶,却是我一辈子的惦念。每当在大城市日益浮躁时,我只要想起奶奶,内心会突然安静。每次回到木屋,我就要经受一次心灵的洗礼。我的起点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在奶奶的百年沧桑面前,我过去或未来所遇到的一切喜与悲,都是那么的渺小。

每当那时,我会明白,不管我走多远,我都走不出奶奶慈祥的目光,走不出我那浓浓的乡愁。

——谨以此文缅怀我敬爱的奶奶逝世二十周年,并与70后同龄人共勉。

(作者简介:刘桂春,男,生于70年代早期,湖南新化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毕业后定居广州,一直从事媒体和智业,广州龙道品牌机构创始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文章转载自梅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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