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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譜 [明] 劉宗周

 昵称13410385 2015-04-13

人譜 [明] 劉宗周

 
  明劉宗周撰。姚江之學多言心,宗周懲其末流,故課之以實踐。是書乃其主蕺山書院時所述以授生徒者也。《人譜》一卷,首列入極圖說,次紀過格,次改過說。《人譜類記》二卷,曰體獨篇,曰知幾篇,曰凝道篇,曰考旋篇,曰作聖篇,皆集古人嘉言善行,分類錄之,以為楷模。每篇前有總記,後列條目,間附以論斷。主於啟迪初學,故詞多平實淺顯。兼為下愚勸戒,故或參以福善禍淫之說。然偶一及之,與袁黃功過格立命之學終不同也。或以蕪雜病之,則不知宗周此書本為中人以下立教,失其著作之本旨矣。


目錄
 自序
 人極圖
 人極圖說
 證人要旨
 紀過格
 改過說一
 改過說二
 改過說三


全文
 自序
友人有示予以袁了凡《功過格》者,予讀而疑之。了凡自言嘗授旨雲谷老人,及其一生轉移果報,皆取之功過,鑿鑿不爽。信有之乎?予竊以為病于道也。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今之言道者,高之或淪于虛無,以為語性,而非性也。卑之或出於功利,以為語命,而非命也。非性非命,非人也,則皆遠人以為道者也。

然二者同出異名,而功利之惑人為甚。老氏以虛言道,佛氏以無言道,其說最高妙,雖吾儒亦視以為不及。乃其意主于了生死,其要歸之自私。故太上有《感應篇》,佛氏亦多言因果。大抵從生死起見,而動援虛無以設教,猥雲功行,實恣邪妄,與吾儒惠迪從逆之旨霄壤。是虛無之說,正功利之尤者也。

了凡學儒者也,而篤信因果,輒以身示法,亦不必實有是事。傳染至今,遂為度世津梁,則所關於道術晦明之故,有非淺鮮者。予因之有感,特本證人之意,著《人極圖說》,以示學者。繼之以六事功課,而記過格終焉。言過不言功,以遠利也。總題之曰《人譜》。以為譜人者,莫近於是。學者誠知人之所以為人,而於道亦思過半矣。將馴是而至於聖人之域,功崇業廣,又何疑乎?友人聞之,亟許可,遂序而傳之。

時崇禎甲戌秋八月閏吉,蕺山長者劉宗周書。


 人極圖
〔見圖〕
按此第二、第三圖,即濂溪《太極圖》之第二圖,然分而為二,自有別解,且左右互易,學者詳之。


 人極圖說
無善而至善,心之體也。即周子所謂太極,「太極本無極也」。統三才而言,謂之極。分人極而言,謂之善。其意一也。

繼之者善也。動而陽也,「乾知大始」是也。

成之者性也。靜而陰也,「坤作成物」是也。

繇是而之焉,達於天下者道也。放勛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五性之所以著也。五性既著,萬化出焉。萬化既行,萬性正矣。五性之德,各有專屬,以配水火木金土,此人道之所以達也。

萬性,一性也。性一,至善也。至善,本無善也。無善之真,分為二五,散為萬善。上際為乾,下蟠為坤。乾知大始,吾易知也。坤作成物,吾簡能也。其俯仰於乾坤之內者,皆其與吾之知能者也。乾道成男,即上際之天。坤道成女,即下蟠之地。而萬物之胞與不言可知矣。《西銘》以乾坤為父母,至此以天地為男女,乃見人道之大。

大哉人乎!無知而無不知,無能而無不能,其惟心之所為乎!《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無知之知,不慮而知。無能之能,不學而能。是之謂無善之善。

君子存之,善莫積焉。小人去之,過莫加焉。吉兇悔吝,惟所感也。積善積不善,人禽之路也。知其不善以改於善,始於有善,終於無不善。其道至善,其要無咎,所以盡人之學也。君子存之,即存此何思何慮之心。周子所謂「主靜立人極」是也。然其要歸之善。補過所繇,殆與不思善惡之旨異矣。此聖學也。


 證人要旨
無極太極一曰凜閑居以體獨。

學以學為人,則必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人,證其所以為心而已。自昔孔門相傳心法,一則曰慎獨,再則曰慎獨。夫人心有獨體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從出也。慎獨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畢矣。然獨體至微,安所容慎?惟有一獨處之時可為下手法。而在小人仍謂之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至念及,掩著無益之時,而已不覺其爽然自失矣。君子曰閑居之地可懼也,而轉可圖也。吾姑即閑居以證此心。此時一念未起,無善可著,更何不善可為?止有一真無妄在。不睹不聞之地,無所容吾自欺也,吾亦與之毋自欺而已。則雖一善不立之中,而已具有渾然至善之極。君子所為,必慎其獨也。夫一閑居耳,小人得之為萬惡淵藪,而君子善反之,即是證性之路。蓋敬肆之分也。敬肆之分,人禽之辯也。此證人第一義也。

靜坐是閑中吃緊一事,其次則讀書。朱子曰:「每日取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是行之一二年,不患無長進。

動而無動二曰蔔動念以知幾。

獨體本無動靜,而動念其端倪也。動而生陽,七情著焉。念如其初,則情返乎性。動無不善,動亦靜也。轉一念而不善隨之,動而動矣。是以君子有慎動之學。七情之動不勝窮,而約之為累心之物,則嗜欲忿懥居其大者。《損》之象曰:「君子以懲忿窒欲。」懲窒之功,正就動念時一加提醒,不使復流於過而為不善。才有不善,未嘗不知之而止之。止之而復其初矣。過此以往,便有蔓不及圖者。昔人云:懲忿如推山,窒欲如填壑。直如此難,亦為圖之於其蔓故耳。學不本之慎獨,則心無所主。滋為物化,雖終日懲忿,只是以忿懲忿,終日窒欲,只是以欲窒欲。以忿懲忿忿愈增,以欲窒欲欲愈潰,宜其有取於推山填壑之象。豈知人心本自無忿,忽焉有忿,吾知之,本自無欲,忽焉有欲,吾知之。只此知之之時,即是懲之窒之之時。當下廓清,可不費絲毫氣力,後來徐家保任而已。《易》曰:「知幾,其神乎!」此之謂也。謂非獨體之至神,不足以與於此也。

靜而無靜三曰謹威儀以定命。

慎獨之學,既於動念上蔔貞邪,已足端本澄源,而誠於中者形於外,容貌辭氣之間有為之符者矣,所謂「靜而生陰」也。於焉官雖止,而神自行,仍一一以獨體閑之,靜而妙合於動矣。如足容當重,無以輕佻心失之。手容當恭,無以弛慢心失之。目容當端,無以淫僻心失之。口容當止,無以煩易心失之。聲容當靜,無以暴厲心失之。頭容當直,無以邪曲心失之。氣容當肅,無以浮蕩心失之。立容當德,無以徙倚心失之。色容當莊,無以表暴心失之。此記所謂九容也。天命之性不可見,而見於容貌辭氣之間,莫不各有當然之則,是即所謂性也。故曰威儀所以定命。昔橫渠教人,專以知禮存性、變化氣質為先,殆謂是與!

五行攸敘四曰敦大倫以凝道。

人生七尺,墮地後,便為五大倫關切之身,而所性之理與之一齊俱到,分寄五行,天然定位。父子有親屬少陽之木,喜之性也。君臣有義屬少陰之金,怒之性也。長幼有序屬太陽之火,樂之性也。夫婦有別屬太陰之水,哀之性也。朋友有信書陰陽會合之土,中之性也。此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率性之謂道是也。然必待其人而後行,故學者工夫,自慎獨以來,根心生色,暢於四肢,自當發於事業。而其大者,先授之五倫,於此尤加致力,外之何以極其規模之大,內之何以究其節目之詳,總期踐履敦篤,慥慥君子,以無忝此率性之道而已。昔人之言曰:五倫間有多少不盡分處。夫惟(嘗)【常】懷不盡之心,而黽黽以從事焉,庶幾其逭於責乎!

物物太極五曰備百行以考旋。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此非意言之也。只繇五大倫推之,盈天地間,皆吾父子兄弟、夫婦君臣朋友也。其間知之明,處之當,無不一一責備於君子之身。大是一體,關切痛癢。然而其間有一處缺陷,便如一體中傷殘了一肢一節,不成其為我。又曰:「細行不矜,終累大德。」安見肢節受傷,非即腹心之痛?故君子言仁則無所不愛,言義則無所不宜,言別則無所不辯,言序則無所不讓,言信則無所不實。至此乃見盡性之學,盡倫盡物,一以貫之。《易》稱「視履考祥,其旋元吉」,今學者動言萬物備我,恐只是鏡中花,略見得光景如此。若是真見得,便須一一與之踐履過。故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又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反身而誠,統體一極也。強恕而行,物物付極也。

其要無咎六曰遷善改過以作聖。

自古無現成的聖人。即堯舜不廢兢業。其次只一味遷善改過,便做成聖人,如孔子自道可見。學者未歷過上五條公案,通身都是罪過。即已歷過上五條公案,通身仍是罪過。才舉一公案,如此是善,不如此便是過。即如此是善,而善無窮,以善進善亦無窮。不如此是過,而過無窮,因過改過亦無窮。一遷一改,時遷時改,忽不覺其入於聖人之域。此證人之極則也。然所謂是善是不善,本心原自歷落分明。學者但就本心明處一決決定,如此不如彼,便時時有遷改工夫可做。更須小心窮理,使本心愈明,則查簡愈細,全靠不得。今日已是見得如此如此,而即以為了手地也。故曰: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紀過格
物先兆一曰微過,獨知主之。

妄獨而離其天者是。

以上一過,實函後來種種諸過,而藏在未起念以前,彷彿不可名狀,故曰微。原從無過中看出過來者。

妄字最難解,直是無病痛可指。如人元氣偶虛耳,然百邪從此易入。人犯此者,便一生受虧,無藥可療,最可畏也。程子曰:「無妄之謂誠。」誠尚在無妄之後,誠與偽對,妄乃生偽也。妄無面目,只一點浮氣所中,如履霜之象,微乎微乎!妄根所中曰惑,為利為名,為生死,其粗者,為酒色財氣。

動而有動二曰隱過,七情主之。

溢喜損者三樂之類。

遷怒尤忌藏怒。

傷哀長戚戚。

多懼憂讒畏譏,或遇事變而失其所守。

溺愛多坐妻子。

作惡多坐疏賤。

縱欲耳目口體之屬。

以上諸過,過在心,藏而未露,故曰隱。仍坐前微過來,一過積二過。

微過不可見,但感之以喜,則侈然而溢。感之以怒,則怫然而遷。七情皆如是,而微過之真面目,於此斯見。今須將微者先行消煞一下,然後可議及此耳。

靜而有靜三曰顯過,九容主之。

箕踞、交股、大交、小交。趨、蹶。以上足容。

擎拳、攘臂、高卑任意。以上手容。

偷視、邪視、視非禮。以上目容。

貌言、易言、煩言。以上口容。

高聲、謔、笑、詈罵。以上聲容。

岸冠、脫幘、搖首、側耳。以上頭容。

好剛使氣、怠懈。以上氣容。

跛倚、當門、履閾。以上立容。

令色、遽色、作色。以上色容。

以上諸過,授於身,故曰顯。仍坐前微隱二過來,一過積三過。

九容之地,即七情穿插其中。每容都有七種情狀伏在裏許。今姑言其略。如箕踞,喜也會箕踞,怒也會箕踞。其它可以類推。

五行不敘四曰大過,五倫主之。

非道事親、親過不諫、責善、輕違教令、先意失歡、定省失節、唯諾不謹、奔走不恪、私財、私出入、私交遊、浪遊、不守成業、不謹疾、侍疾不致謹、讀禮不慎、衣服飲食居處。停喪、祭祀不敬、失齋失戒不備物。繼述無聞、忌日不哀、飲酒茹葷。事伯叔父母不視父母以降。以上父子類,皆坐為人子者。其為父而過,可以類推。

非道事君、長君、逢君、始進欺君、考校筮仕鉆刺之類。遷轉欺君夤緣速化。宦成欺君、貪位固寵。不謹、疲軟、貪、酷、傲上官、陵下位、居鄉把持官府、囑托私事、遲完國課、脫漏差徭、擅議詔令、私議公祖父母官政美惡、縱子弟出入衙門、誣告。以上君臣類。

交警不時、聽婦言、反目、帷薄不謹、如縱婦女入廟燒香之類。私寵婢妾、無故娶妾、婦言逾閾。以上夫婦類,皆坐為人夫者。其婦而過,可以類推。

非道事兄、疾行先長、衣食淩競、語次先舉、出入不稟命、憂患不恤、侍疾不謹、私蓄、蚤年分爨、侵公產、異母相嫌、鬩墻、外訴、聽妻子離間、貧富相形、久疏動定、疏視猶子、遇族兄弟於途不讓行、遇族尊長於途不起居。以上長幼類,皆坐為人幼者。其為長而過,可以類推。

勢交、利交、濫交、狎比匪人、延譽、恥下問、嫉視諍友、善不相長、過不相規、群居遊談、流連酒食、緩急不相視、初終渝盟、匿怨、強聒、好為人師。以上朋友類。

以上諸過,過在家國天下,故曰大。仍坐前微隱顯三過來,一過積四過。

諸大過,總在容貌辭氣上見。如高聲一語,以之事父則不孝,以之事兄則不友。其它可以類推。為是心上生出來者。

物物不極五曰叢過,百行主之。

遊夢、戲動、謾語、嫌疑、造次、乘危、繇徑、好閑、博、奕、流連花石、好古玩、好書畫、床笫私言、蚤眠晏起、晝處內室、狎使婢女、挾妓、俊仆、畜優人、觀戲場、行不必婦女、暑月袒、科跣、衣冠異制、懷居、居處器什。輿馬、饕飡、憎食、縱飲、深夜飲、市飲、輕赴人席、宴會侈靡、輕諾、輕假、我假人。輕施、與人期爽約、多取、濫受、居閑為利、獻媚當途、躁進、交易不公、虧小經紀一文二文以上,及買田產短價。拾遺不還、持籌、田宅方圓、嫁娶侈靡、誅求親故、窮追遠年債負、違例取息、謀風水、有恩不報、拒人乞貸、遇事不行方便、如排難解紛、勸善阻惡之類。橫逆相報、宿怨、武斷鄉曲、設誓、罵詈、習市語、稱綽號、造歌謠、傳流言、稱人惡、暴人陰事、面訐、譏議前賢、【好】訟、主訟、失盜窮治、捐棄故舊、疏九族、薄三黨、欺鄉裏、侮鄰(佑)【右】、慢流寓、虐使仆童、欺淩寒賤、擠無告、遇死喪不恤、見骼不掩、特殺、食耕牛野禽、殺起蟄、無故拔一草折一木、暴殄天物、褻瀆神社、呵風怨雨、棄毀文字、雌黃經傳、讀書無序、作字潦草、輕刻詩文、近方士、禱賽、主創庵院、拜僧尼、假道學。

以上諸過,自微而著,分大而小,各以其類相從。略以百為則,故曰叢。仍坐前微隱顯大四過來,一過積五過。

百過所舉,先之以謹獨一關,而綱紀之以色食財氣,終之以學。而畔道者,大抵皆從五倫不敘生來。

迷復六曰成過,為眾惡門,以克念終焉。

祟門微過成過曰微惡。用小訟法解之,閉閣一時。

妖門隱過成過曰隱惡。用小訟法解之,閉閣二時。

戾門顯過成過曰顯惡。用小訟法解之,閉閣三時。

獸門大過成過曰大惡。用大訟法解之,閉閣終日。

賊門叢過成過曰叢惡。輕者用小訟,重者用大訟解之。閉閣如前。

聖域諸過成過,還以成過得改地,一一進以訟法,立登聖域。

以上一過準一惡,惡不可縱,故終之以聖域。

人雖犯極惡大罪,其良心仍是不泯,依然與聖人一樣。只為習染所引壞了事。若才提起此心,耿耿小明,火然泉達,滿盤已是聖人。或曰:「其如積惡蒙頭何!」曰:「說在孟子訓惡人齋沐矣。且既已如此,又恁地去,可奈何?正恐直是不繇人,不如此不得。」

訟過法即靜坐法。

一炷香,一盂水,置之凈几,布一蒲團座子於下。方會,平旦以後,一躬,就坐。交趺齊手,屏息正容,正儼威間,鑒臨有赫,呈我宿疚,炳如也。乃進而敕之,曰:「爾固儼然人耳,一朝跌足,乃獸乃禽,種種墮落,嗟何及矣。」應曰:「唯唯。」於是方寸兀兀,痛汗微星,赤光發頰,若身親三木者。已乃躍然而奮曰:「是予之罪也夫。」則又敕之曰:「莫得姑且供認。」又應曰:「否否。」頃之一線清明之氣徐徐來,若向太虛然,此心便與太虛同體。乃知從前都是妄緣,妄則非真。一真自若,湛湛澄澄,迎之無來,隨之無去,卻是本來真面目也。此時正好與之葆任,忽有一塵起,輒吹落;又葆任一回,忽有一塵起,輒吹落。如此數番,勿忘勿助,勿問效驗如何。一霍間整身而起,閉閣終日。

或咎予此說近禪者,予已廢之矣。既而思之曰:此靜坐法也。靜坐非學乎?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後人又曰:不是教人坐禪入定,蓋借以補小學一段求放心工夫。旨哉言乎!然則靜坐豈一無事事?近高忠憲有《靜坐說》二通,其一是撒手懸崖伎倆,其一是小心著地伎倆,而公終以後說為正。今儒者談學,每言存養省察,又曰「靜而存養,動而省察」,卻教何處分動靜?無思無為,靜乎?應事接物,動乎?雖無思無為,而此心常止者自然常運;雖應事接物,而此心常運者自然嘗止。其常運者即省察之實地,而其常止者即存養之真機,總是一時小心著地工夫。故存養省察二者,不可截然分為兩事,而並不可以動靜分也。陸子曰:「涵養是主人翁,省察是奴婢。」今為鈍根設法,請先其奴者,得訟過法。然此外亦別無所謂涵養一門矣。故仍存其說而不廢,因補註曰靜坐法。


 改過說一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人得之以為心,是謂本心,何過之有?惟是氣機乘除之際,有不能無過不及之差者。有過而後有不及,雖不及,亦過也。過也而妄乘之,為厥心病矣。乃其造端甚微,去無過之地所爭不能毫釐,而其究甚大。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幹,而標。水自源而後及於流,盈科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尋斧柯。」是以君子慎防其微也。防微則時時知過,時時改過。俄而授之隱過矣,當念過便從當念改。又授之顯過矣,當身過便從當身改。又授之大過矣,當境過當境改。又授之叢過矣,隨事過隨事改。改之則復於無過,可喜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雖然,且得無改乎?凡此皆卻妄還真之路,而工夫吃緊總在微處得力云。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真能謹微者也。專言毋我,即顏氏之克己,然視子則已粗矣。其次為原憲之克伐怨欲不行焉,視顏則又粗,故夫子僅許之曰「可以為難矣」,言幾幾乎其勝之也。張子十五年學個恭而安不成,程子曰:可知是學不成,有多少病痛在。亦為其徒求之顯著之地耳。司馬溫公則云:「某平生無甚過人處,但無一事不可對人言者,庶幾免於大過乎!」若邢恕之一日三簡點,則叢過對治法也。真能改過者,無顯非微,無小非大,即邢恕之學,未始非孔子之學。故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不然,其自原憲而下,落一格轉粗一格,工夫彌難,去道彌遠矣。學者須是學孔子之學。


 改過說二
人心自真而之妄,非有妄也,但自明而之暗耳。暗則成妄,如魑魅不能晝見。然人無有過而不自知者,其為本體之明,固未嘗息也。一面明,一面暗,究也明不勝暗,故真不勝妄,則過始有不及改者矣。非惟不改,又從而文之,是暗中加暗、妄中加妄也。故學在去蔽,不必除妄。

孟子言:「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以喻人心明暗之機,極為親切。蓋本心常明,而不能不受暗於過,明處是心,暗處是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過,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勢如此親切。但常人之心,雖明亦暗,故知過而歸之文過,病不在暗中,反在明中。君子之心,雖暗亦明,故就明中用個提醒法,立地與之擴充去,得力仍在明中也。乃夫子則曰內自訟,一似十分用力。然正謂兩造當庭,抵死讎對,止求個十分明白。才明白,便無事也。如一事有過,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過,直勘到念後之事更當何如。如此反復推勘,討個分曉,當必有怡然以冰釋者矣。《大易》言補過,亦謂此心一經缺陷,便立刻與之補出,歸於圓滿,正圓滿此旭日光明耳。若只是皮面補綴,頭痛救頭,足痛救足,敗缺難掩,而彌縫日甚,仍謂之文過而已。

雖然,人固有有過而不自知者矣。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然則學者虛心遜誌,時務察言觀色,以輔吾所知之不逮,尤有不容緩者。


 改過說三
或曰:「知過非難,改過為難。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有未嘗復行之行,而後成未嘗不知之知。今第曰知之而已,人無有過而不自知者,抑何改過者之寥寥也?」曰:知行只是一事。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終。知者行之審,行者知之實。故言知則不必言行,言行亦不必言知,而知為要。夫知有真知,有常知。昔人談虎之說近之。顏子之知,本心之知,即知即行,是謂真知。常人之知,習心之知,先知後行,是謂常知。真知如明鏡常懸,一徹永徹。常知如電光石火,轉眼即除。學者繇常知而進於真知,所以有致知之法。《大學》言致知在格物,正言非徒知之,實允蹈之也。致之於意而意誠,致之於心而心正,致之於身而身修,致之於家而家齊,致之於國而國治,致之於天下而天下平。茍其猶有不誠、不正、不修、不齊、不治且平焉,則亦致吾之知而已矣。此格物之極功也,誰謂知過之知非即改過之行乎?致此之知,無過不知。行此之行,無過復行。惟無過不知,故愈知而愈致。惟無過復行,故愈致而愈知。此遷善改過之學,聖人所以沒身未已,而致知之功與之俱未已也。昔者程子見獵而喜,蓋二十年如一日也。而前此未經感發,則此心了不自知,尚於何而得改地?又安知既經感發以後,遲之數十年,不更作如是觀乎?此雖細微之惑,不足為賢者累,亦以見改過之難,正在知過之尤不易矣。甚矣,學以致知為要也。學者姑於平日聲色貨利之念逐一查簡,直用純灰三鬥,蕩滌肺腸,於此露出靈明,方許商量。日用過端下落,則雖謂之行到然後知到,亦可。昔者子路有過,七日而不食。孔子聞之,曰:「由知改過矣。」亦點化語也。若子路,可謂力行矣。請取以為吾黨勵。

按《人譜》作於甲戌,重訂於丁丑。而是譜則乙酉五月之絕筆也。一句一字,皆經再三參訂而成。向吳巒稺初刻於湖,鮑長孺再刻於杭,俱舊本也。讀者辯諸,無負先君子臨岐苦心。己丑孟秋,不孝男汋百拜謹識。



劉宗周
  劉宗周(1578年-1645年)初名憲章,字起東,號念臺,後人稱其為蕺山先生。紹興山陰人。一生致力於講學和著述,因講學蕺山,创建證人書院,與陶奭齡共同講學,提倡"誠意"、"慎獨"之說,反對"廢聞見而言德性",人稱之為"千秋正學",學者稱為"蕺山先生",黃宗羲、陳確是他的學生。順治二年(1645年),多鐸率清軍攻陷杭州,劉宗周正在進餐,聞訊推食慟哭,絕食二十日而卒,享年六十八。一生著述宏富,約三十多種,收為《劉子全書》四十卷、《劉子全書遺編》二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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