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亲王府的“治家格言”
若细品起来,溥任的性格与其祖父奕譞和父亲载沣,何其相似乃耳。
奕譞是第一代醇亲王,他是道光皇帝第七子,其兄便是咸丰皇帝。慈禧太后为控制奕譞,将胞妹婉贞赐婚下嫁他。但奕譞却始终持审慎态度。慈禧太后赏赐其杏黄轿,他一次也不乘坐,仅敬奉在府中殿堂。慈禧太后亲赐奕譞一件黄马褂,他连一次也不肯穿。
尤其奕譞次子载湉成了光绪帝后,他更是事事忍让,在王府花园等处,煞费心机地镌名恩波亭、思谦堂、九思堂、退省斋等等,表明自己毫无野心。在溥任禀承其祖父性格中,谦逊忍让尤为显著。走进溥任居住的北屋东边不大的卧室,便会一眼看到墙上有一幅嵌在镜框里的《治家格言》,这是祖父奕譞亲笔所书。据溥任追忆,当年这幅《治家格言》最早悬挂在嫡祖母,即慈禧妹妹婉贞的卧室里。她经常让醇亲王府的后人大声背诵,务求牢记于心。
提起这桩历史往事,溥任总短不了神情肃穆地面对墙上的《治家格言》,对来访者吟诵出声:“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儿孙祸也大。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儿孙祸也小。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在奕譞手书《治家格言》落款之处,还撰有几行楷书小字,清晰地写着:“右古歌词,俚而味长,录以自儆。”有趣的是,这幅奕譞手书《治家格言》原本以绢为纸书写而成。前些年,溥任几经翻腾才在家中找出这幅珍贵文物,遗憾的是,因绢本受潮而粘成一团。他费尽心思寻觅到技艺高超的裱画匠,小心翼翼将其装裱一新,遂成为家族的镇宅之宝。
溥任究竟从祖父奕譞那里学到哪些不事张扬的处世之道?或许,这可以在他收藏的文物当中窥观一二。溥任始终珍藏着祖父使用过的一柄珍罕桦木镜,上镌刻着奕譞耐人寻味的手迹,书于病逝前一年:有镜之名无其用,吾人鉴之宜自重。显然直到临逝世前,奕譞仍提醒自己务必“自重”,绷紧“明哲保身”这根弦。溥任唯独将此柄百年桦木镜珍藏身边。观其一生,顺应世事潮流,倒着实应了“平安是福“这句老话。
更引人深思的是,一幅奕譞在墓地阳宅内养鹿(祥和动物的象征)的照片貌似不经意间被呈入宫内,其实,这无疑是专拿给慈禧看的。这一年,奕譞四十八岁,实可谓煞费心机。
醇亲王府的“传家宝”
溥任从没见过祖父奕譞,当溥任出生时,其父载沣三十五岁,早已辞去“摄政监国”多年。难得的是,自此溥任尽管历经时代风雨,却是众多子女中唯一毕生没离开过父亲载沣的儿子。
溥任的父亲载沣显然与终生安度的祖父奕譞截然不同——一生大富大贵,大起大落。从二哥载湉登基称“帝”,再到儿子溥仪成为宣统皇帝,载沣一度成为权倾天下的主宰。谁知大清国灰飞烟灭。载沣旋被罢黜,归家后读书作诗,俨然无官一身轻,返回家里抱孩子。
溥任一生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件家传的珍贵“欹器”。这似乎更能说明两代醇亲王何其酷似的性格。
光绪十五年,溥任的祖父奕譞命人仿制一件 “欹器”。古人以汲水所用的陶罐为模,制作欹器敬置于君王之侧以示“自儆”。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曾经在鲁桓公庙堂之上,谒见过此件圣器,此后千年失传,仅见记载而不见其物。博通古今的奕譞仿制这件“欹器”之后,极为庄重地摆设在醇亲王府的大书房——宝翰堂内。其意旨在提醒整个家族——“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无疑,这件欹器正面镌刻的两个字——“满溢”,蕴含着“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老哲理。欹器背面还引人注目地刻着“坦坦荡荡”四个大字。奕譞命工匠在落款处,镌刻上几个楷字:大清光绪十五年二月,皇七子制。或许,世人容易忽视另外一段寓意深远的铭文,这虽不被常人理解,反倒坦露了奕譞内心深处的忧思:余素以高危满溢,自儆。兹铸斯器置之案头,效古人宥坐之意,开志数语。光绪皇帝也极为重视起这尊“欹器”,当他得知此事之后,专门颁旨命人仿制,置于宫中“自儆”。
载沣对于父亲的这件遗物重视非常,始终视为醇亲王府传家宝,虔诚地供奉府中,以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毫无疑问,这对溥任带来了一生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之后,当父亲载沣去世不久,溥任便将此尊欹器连同家里收藏的众多珍贵文物,捐献给了国家文物局。偶然,我向溥任谈起在故宫展览见到这件珍贵文物,他微笑着说:“这就是我亲手捐献国家文物局那尊‘欹器’呵。”
醇亲王府的私塾教育
溥任幼年教育是在醇亲王府完成的,8岁那年,他和二哥溥杰以及几位姐姐,在醇亲王府的“任真堂”念起私塾,师从于溥仪的汉文师傅陈宝琛介绍来的老师赵世骏。另外还有一名教师——魁忠,专门负责教授他们“四书五经”以及吟诗作对。
或许源于爱新觉罗家族的家教,刚上学第一天,著名书法家赵世骏就让兄妹四人学习书法和绘画。从描红模子起步,每天至少写一页宣纸,非完成不可。
甭瞧私塾,派头可不小。在溥任幼小的记忆中,王府内至少有五六个仆人伺候几个小孩。一名老太监负责监督并每天向载沣禀报子女的学习情况,两名年过半百的老书童专门看管他们的学习,另有几个仆人负责伺候老师。王府内的私塾规矩超乎想象。每天早晨,溥任要跟哥哥和姐姐先向孔子“至圣先师”的牌位行礼,然后再向老师深鞠一躬。之后,这才开始授课。私塾课分上午下午两次,上午属于“必读”时间,下午倒有时可以去花园里游玩一会儿。
数年如一日的私塾生活,使溥任和二哥溥杰以及几个姐姐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四书》、《五经》当然不在话下,再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也为他们一生的深厚文化功底打下扎实基础。孰料,回过头来看,溥任等兄妹竟成了晚清以来旧国学的特殊承继者。
在溥任的遥远记忆里,他从小接受严格的封建礼教,幼年仅有数儿几次走出醇亲王府的大门,大多是跟随父亲载沣进神武门到紫禁城去看望已“逊位”的大哥溥仪。因溥任年纪幼小,溥仪和皇后婉容及淑妃文绣,每逢见到他,都喜欢拽着他的双手问寒问暖。每次进宫,溥任都追随溥仪和几位姐姐去养心殿玩耍,还曾在保姆看护下,留居储秀宫的西侧配殿。因为年龄最小,在宫内溥任经常受国舅润麒的逗弄和欺负。一次,溥仪送给溥任的玩具被润麒抢走,溥任坐在地上大哭,最后由婉容出面向弟弟讨回,溥任才破涕为笑。至今,宫中仍留存不少溥任与大哥溥仪和婉容等人珍贵的合影照片。尤为珍贵的是,溥任还曾跟随着几位姐姐与珍妃的胞姐(光绪皇帝妃子)——端康皇贵太妃一起,在皇宫大殿台阶上合影。据笔者所考,这可能是端康皇贵太妃病逝前最后照片之一。
毋庸置疑,溥任的命运,始终伴随溥仪的命运而变化。他亲眼目睹溥仪从宫中被赶出,躲回醇亲王府暂住,而后潜往天津。四年后,溥任也随父亲载沣和全家人乘火车迁往天津。途中,由于七叔载涛与奉军少帅张学良关系“莫逆”,全家又换乘奉军大卡车驶入天津市内,住进一幢事先买下的楼房——戈登路十三号。在天津,溥任度过了童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