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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七律简释 仇兆鳌

 天下有忧 2015-04-19
                        

杜甫七律简释 仇兆鳌

 

郑驸马宅宴洞中

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青琅玕。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

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 

  首句切洞,次句切宴,三四承留客,五六承阴洞,俱属夏时景事。七八驸马公主并收。细烟雾,状洞口之幽阴。青琅玕,比竹簟之苍翠。琥珀杯、玛瑙碗,言主家器物之瑰丽。若三字连用,易近于俗,将杯碗倒拈在上,而以浓薄碧寒四字互映生姿,得化腐为新之法。江麓、云端,其清凉迥出尘境,又见高楼下临郑谷,空中杂佩声闻,恍如置身仙界矣。结语风韵嫣然。朱瀚曰:末句暗用《毛诗》“杂佩以问之”。亦见公主有好贤之意。

    律诗中二联,须用虚实相生,方见变化。此诗,颔联叙事浓丽,腹联写景萧疏,前实后虚,乃安顿章法也。

 

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

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此首初访张君而作也。上四言景,下四言情,此大概分段处。若细分之,首句张氏,次句隐居。三四切隐居,言路之僻远,五六切张氏,言人之廉静。末二说得宾主两忘,情与境俱化。上海朱瀚曰:看此诗脉理次第,曰斜日,曰夜,曰朝,曰到,曰出,曰求,曰对,分明如画。

    唐律多在四句分截,而上下四句,自具起承转阖。如崔颢《行经华阴》(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诗,上半华阴之景,下半行经有感,“武帝祠前”二句乃承上,“河山北枕”二句乃转下。崔署()《九日登仙台》(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关门令尹谁能识,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诗,上半九日登仙台,下半呈寄刘明府,“三晋云山”二句乃承上,关门令尹二句乃转下也。杜诗格法,类皆如此。首句“春山”二字一读,次句“伐木丁丁”四字一读,下面“涧道余寒”“ 石门斜日”皆四字一读,“不贪”“ 远害”“ 乘兴”“ 对君”皆二字一读。知得句中有读,则意义自易明矣。

    高棅曰:少陵七言律法,独异诸家,而篇什亦盛,如《秋兴》诸作,前辈谓其大体浑雄富丽,小家数不可仿佛,诚然。
  杨士奇曰:律诗始盛于开元、天宝之际,若浑雄深厚,有行云流水之势,冠裳佩玉之风,流出胸次,从容自然,而皆由夫性情之正,不拘于法律,而亦不越乎法律之外。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为诗之圣者,其杜少陵乎。

    王世贞曰:王允宁生平所推伏者独少陵,其所好谈以为独解者七言律。大要贵有照应,有开阖,有关键,有顿挫,其意主比主兴,其法有正插,有倒插。又曰:七言律,不难于中二联,难于发端及结句耳。发端,盛唐人无不佳者。结颇有之,然亦无转入他调及收顿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虚有实,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犹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对而妙者,皆兴诣而神合气完使之然。
  杨士弘曰: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连珠不断方妙。
  陆时雍曰:工部七律,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讽,味之不尽。周敬曰:少陵七言律,如八音并奏,清浊高下,种种具陈,真有唐独步也。然其间半入大历后声调,实开中晚滥觞之窦。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

 

城西陂泛舟

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

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

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
  此泛陂而志声妓之盛也。三四承楼船,五六承青蛾,歌舞奏而酒兴酣,故须百壶迭进,下四自相联络。朱瀚曰:楼船鼓吹,响传空际,故曰悲远天。牙樯锦缆,舟极华矣,春风迟日,又若助以韶光。歌扇舞筵,宴胥乐矣,吹浪蹴花,又倍增其景色。中二联写得工丽绝伦。张性《演义》:动曰自信,牵曰徐看,见中流容与之象。

    张性曰:中间摹情写景,艳而不淫,所谓丽以则者也。
  顾宸曰:天宝间,景物盛丽,士女游观,极尽饮燕歌舞之乐。此咏泛舟实事,不是讥刺明皇,亦非空为艳曲。
  盛唐七律,尚有宽而未严处。此诗“横笛短箫悲远天”,次联宜用仄承,下云“春风自信牙樯动”,仍用平接矣。如太白《登凤凰台》诗,上四句亦平仄未谐,此才人之不缚于律者。在中晚则声调谨严,无此疏放处,但气体稍平,却不能如此雄壮典丽耳。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三)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赋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上四,郑贬台州,伤其临老罹罪。下则阙为面别,而寄诗言情。《杜臆》:首记其状,次记其言,两句已为虔撰一小影。观《八哀》诗,郑多才艺而画更精,曰老画师,此其自知语,亦其自慨语。万里伤心,正为严谴之故。百年垂死,乃在中兴之时。严谴、中兴四字,含无限痛楚。结联情见乎词,郑果卒于台州。

    卢世氵隺曰:虔之贬,既伤其垂老陷贼,又阙于临行面别,故篇中徬徨特至。如中二联,清空一气,万转千回,纯是泪点,都无墨痕。诗至此,直可使暑日霜飞,午时鬼泣,在七言律中尤难。末径作永诀之词,诗到真处,不嫌其直,不妨于尽也。

 

腊日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归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宵。
  此诗腊日喜沾恩赐而作也。上四言景,下四记事。张綖注:大寒之后,必有阳春;大乱之后,必有至治。腊日而暖,此寒极而春,乱极将治之象,公故喜而赋焉。朱瀚曰:雪色承冻,春光承暖,侵凌承全消,漏泄承尚遥。顾注:腊祭自应会饮,况当恩泽下颁之日,下四用倒插,乃归重感恩意。若先将口脂、翠管作联,散朝、纵酒作结,便觉板实少致。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诗在四句分截,上咏早朝景,下和贾舍人。《演义》:初联,早朝之候;次联,大明宫景;三联,言退朝作诗,称贾至之才;结联,言父子继美,切舍人之事。此诗比诸公所作,格法尤为谨严。朱注:春色之秾,桃红如醉,以在禁中,故曰仙桃,非用王母事也。顾注:贾诗言凤池,公即用凤毛,贴贾氏父子,不可移赠他人,结语独胜。

    朱瀚曰:作诗须知宾主,前半撮略宾意,后半重发主意,始见精神。王、岑宾太详,主太略,岑掉尾犹有力,王则迂缓不振矣,必如此诗,方见格律。
  黄生曰:王元美嫌此诗后半意竭,不知自作诗与和人诗,体固不同。唐贤和诗,必见出和意。王、岑二首,结并归美于贾,少陵后半特全注之,此正公律格深老处,可反以此为病哉。且王结美掌纶,岑结美倡咏,惟杜兼及之,又显其世职,写意周到,更非二子所及。又曰:合观四作,贾首倡,殊平平,三和俱有夺席之意。就三诗论之,杜老气无前,王、岑秀色可揽,一则三春秾李,一则千尺乔松,结语用事,天然凑泊,故当推为擅场。
  按:前人评此诗,谓其起语高华,三壮丽,四悠扬,无可议矣。颇嫌五六气弱而语俗,得结尾振救,便觉全体生动也。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

 

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天门日射黄金榜,春殿晴曛赤羽旗。

宫草霏霏承委珮,炉烟细细驻游丝。

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鳷鹊亦多时。

侍臣缓步归青琐,退食从容出每迟。
  上四咏宣政殿,景之自外而内者。下四退朝出掖,时之自早而晚也。日光射榜,在殿外。晴气薰旗,在殿前。草承委珮,在殿下。烟驻游丝,在殿中。云气雪残,此又遥瞻殿上者,亦见在朝之久。归青琐,退朝回院也。出每迟,出掖还邸也。顾注:日射榜,则金益黄。晴曛旗,则羽更赤。身俯则珮下委,故草相承。无风则烟不动,故如丝驻。此诗后半失粘。

 

紫宸殿退朝口号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

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

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张綖注:此内殿也,故所咏皆宫中之景。上六咏紫宸;末二言退朝。顾注:袖垂为伛偻,双瞻为分行,瞻御座为内向,引朝仪为却行。此写昭容导驾之制甚详。吴论:香随风转,言殿宇之宽。花下影移,言奏对之久。禁庭深邃,故昼漏罕闻,待高阁之报。单复谓昼漏在退朝后者,非是。谏官侍班,故天颜有喜,而近臣先知。张性谓拾遗不见天颜者,非是。《雍录》:政事堂在东省,属门下。至中宗时,裴炎以中书令执政事笔,故徒政事堂于中书省,则常在右省也。公为拾遗时,政事堂已在中书,其自宫中退朝而归东省者,以本省言也。会送夔龙于凤池者,又自东省而集干西省,就政事堂见宰相也。綖注:夔、龙,舜二臣名。龙在纳言,实中书之始。晋人以中书比天上凤凰,故唐人遂用凤池称中书省。

    黄生曰:此诗首尾并具典故,疑借此二事托讽也。宫人引驾,虽属旧制,然大廷临御,万国观瞻,岂容此辈接迹。而时主因循不改,于朝仪为已亵矣。至如宰相虽尊,实与群臣比肩而事主,退朝会送,此何礼乎。此诗所以志讽,人但取其浓丽工整,不知具文见意,《春秋》之法在焉。徒云诗史,浅之乎窥公矣。

 

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雀啄江头黄柳花,鵁鶄鸂鶒满晴沙。

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

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

丈人才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

  首二叙景,三四陪郑,五六自叙,七八勉郑。春事物华,即指江头花鸟。白发自怜,清樽聊遣,公盖对境而兴阑矣。官居近侍,既难浮沉浪迹,回念此身,更无家计可资。见尸位不可,去官不能,进退两难也。郑丈必有归隐之语,故称其才力犹强,不当学邵平之种瓜。《杜臆》:此诗起最有力,一气转下,势若连环,若他人必用力实联矣。朱注“那得更无家”,即“笑为妻子累”意,时已有去官之志。二句仍属慨叹语。

 

曲江二首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首章,有及时行乐之意。上四曲江景事,下四曲江感怀。一片花飞,至于万点欲尽,此触目之堪愁者,故思借酒以遣之。且见堂空无主,任飞鸟之栖巢;冢废不修,致石麟之偃卧。物理变迁如此,尤须借花酒以行乐,何必恋恋干浮名哉。公殆将解职而有慨欤。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次章,乃乘春玩物之意。上四曲江酒兴,下四曲江春景。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花蝶水蜒,景物堪恋,并欲暂借风光,以助一时之玩赏。盖风光和畅则可赏,一遭阴雨则相违矣。共字,对花蝶等言。春花欲谢,急须行乐,而行乐须寻醉乡,但恐现在风光瞥眼易过,故又作留春之词。此两首中相承相应之意也。即就演义,作寄语于风光,从无情中看出有情,自见生趣。

    叶梦得曰:“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亦无以见其精微。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超胜。使晚唐人为之,便涉“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
  王嗣奭曰: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此绊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酒乡,以送此有限之年。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曲江对酒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朱瀚曰:前半曲江,以江头二字提起。后半对酒,以纵饮二字提起。久坐不归,寻春玩物也。遥望苑中,则宫殿霏徽。流览江上,则花落鸟飞。此皆坐时听见者。日纵饮,懒朝参,见入世不能。沧洲远,未拂衣,又见出世不能。公盖不得已而匏系一官欤。

    黄生曰:前半即景,后半述怀,起云坐不归,已暗与后半为针线。花落鸟飞,宦途升沉之喻也,又暗与五六为针线。

 

曲江对雨

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

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

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
  上四曲江雨景,下四对雨兴感。年芳晚静,雨际寂寥也。林花、水荇,乃雨中所见者。驻辇、焚香,乃雨中所思者。未二因游幸难逢,而叹金钱胜会亦不可复见矣。

    朱瀚曰:上半写雨景之荒凉,长安新经丧乱也。下半伤南内之寂寥,向曾受知上皇也。林花著雨,见苑中车马阒然。水荇牵风,见江上彩舟绝迹。此所谓静年芳也。上皇用万骑军平韦氏,改为龙武军,亲近宿卫。今曰深驻辇,则不自临阅矣。又常从夹城达芙蓉园,登兴庆南楼,置酒眺望。今曰漫焚香,则无复游幸矣。于掉尾拈一诏字,露出思君本意,含无限低徊伤感。
  黄生曰:公感玄宗知遇,诗中每每见意。五六指南内之事,盖隐之也。叙时事处,不露痕迹。忆上皇处,不犯忌讳。本诗人之忠厚,法宣圣之微辞,岂古今抽黄媲白之士所敢望哉。《钱笺》独得其旨。
  雨景则寂寥,诗语偏浓丽,俯视中晚以此。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安史乱后长安棋局一新,少陵故国平居,新君当宁,而追念故君,有难言之感。曲江重到,仅能以低徊蕴藉之词,追想开元盛事耳。首句谓缭垣过雨,春静江亭,隐寓“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之慨。三四写江亭寂静之景,虽林花水荇,雨后增妍,而生翠嫣红,无人留赏。五六句言上皇曾率龙武禁军,自夹城趋芙蓉园,极笳鼓旌麾之盛。今驰道依然,仅余废辇,殿门深锁,谁爇香炉。少陵有“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句,即此意也。结句谓当日承天门赐宴,掷盈路之金钱,列教坊之歌伎,翠袖承花,朱弦按曲,君臣同醉,为乐未央。诗言何时更奉诏者,明知逝水之难回,姑盼恩波之重沐,亦可伤矣。”

 

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

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

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

问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
  前六怀旻上人,末二自叙近况。旧事尚能,新诗孰传,是思其现在。棋局随涧,袈裟泛湖,是忆其从前。四句包尽三十年来前后情景。末则因许寄旻,嘱以书中未尽之意。鹤注:公进《大礼赋表》云:“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其客游吴越在开元十九年,公方二十岁,至乾元元年,相距止二十七年。曰三十年者,亦约略之词。朱瀚注:旻居幽涧,公携棋局以相随。公在湖船,旻著袈裟而同泛。此叙交谊之亲切。

    黄生曰:旻善吟善弈,而喜与文士游,其好事可知,七是旻喜杜之得官,八是杜答旻以潦倒。旧作闻君,亦通。

 

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上四九日饮庄,五六庄前之景,七八九日之感。赵大纲曰:羞将短发,未免老去伤情。笑倩傍人,仍见兴来雅致。二句分承,却取孟嘉事而翻用之。千涧汇流,两峰遥峙,此壮观之足以发兴者。但思山水无恙,而人事难知,故又细看茱萸,仍与老去悲秋相应。朱瀚曰:通篇不离悲秋叹老,尽欢至醉特寄托耳。公曾授率府参军,用孟嘉事恰好。

    杨万里曰:唐七言律,句句字字皆奇。如杜《九日》诗,绝少。首联对起,方说悲忽说欢,顷刻变化。颔联,将一事翻腾作二句。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为风流,最得翻案妙法。入至颈联,笔力多衰,复能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结联,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陈后山云:颔联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杜陵以伤乱余生,逢场排闷。崔庄小集,所谓客中得酒,半衔悲喜也。通首如神龙拿空,首尾相应。开篇即言悲秋之士,强为君欢,已将本意说明。中联之短发自羞,承上悲秋之句,笑倩正冠,承上尽欢之句,而以落帽事点缀登高佳节。蓝水玉山二句,乃崔庄本地风光,随笔写来,句法自臻高浑。篇终慨浮生之难料,把茱萸而细看。盛会不常,良朋可恋,老去强欢之意,溢于言外,不觉叹息弥襟矣。”

 

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二)
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

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

玉几由来天北极,朱衣只在殿中间。

孤城此日肠堪断,愁对寒云雪满山。
  次章,想至日早朝,而叹山城寥落也。在四句分截。身方跼蹐,故想去岁逍遥。炉烟、扇影,班次所见之仪。玉几、朱衣,侍殿所对之人。孤城、云雪,气象惨凄,无复朝贺时景色矣。赵大纲曰:玩“由来”“只在”四字,有许多怅望意。天上之玉几犹是也,欲侍龙颜得乎。殿中之朱衣犹在也,欲与朝班得乎。语意紧注下文。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六)

 

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上四祠堂之景,下四丞相之事。首联,自为问答,记祠堂所在。草自春色,鸟空好音,此写祠庙荒凉,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天下计,见匡时雄略。老臣心,见报国苦衷。有此两句之沉挚悲壮,结作痛心酸鼻语,方有精神。宋宗忠简公临殁时诵此二语,千载英雄有同感也。

  杨慎曰:正德戊寅,于武侯祠见壁间有诗云:“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此诗始终皆武侯事,虽子美或未过之,惜不知其姓氏耳。
  今按:杜诗先祠庙而后吊古,此诗先吊古而后祠庙。其云春水,指当时出师之时;又云秋草,乃后人谒祠之日。结用“万古”、“三分”,亦本杜咏怀诸葛诗。但杜是以虚对实,此则以实对虚,尤为斟酌耳。此诗升庵阙其姓名,后阅《七修类稿》,载戴天锡集句,知是元人吴漳作也。

 

宾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此章见相款之情。上四宾至,下四留宾。直叙情事而不及于景,此七律独创之体,不拘唐人成格矣。僻居老病,不意人来。客以文章之契,跋涉江干,意亦诚矣。公先为谦己之语,而复尽款洽之情。读此诗,见豪放中有殷勤气象。顾注:此诗,词人声价、高士性情,种种具见。生注:竟日淹留,乃倾盖如故之根。此诗五六失粘。

    朱瀚曰:一主一宾,对仗成篇,而错综照应,极结构之法。起语郑重,次联谦谨,腹联真率,结语殷勤。如聆其謦欬,如见其仪型。较之香山诸作,真觉高曾规矩,肃肃雝雝也。
  罗大经曰:近时赵紫芝诗云:“一瓶茶外无祗待,同上西楼看晚山。”世以为佳,然杜少陵云:“莫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即此意也。杜子野诗云:“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世亦以为佳,然唐人诗云:“世间何处无风月,才到僧房分外清。”亦此意也。欲道古人所未道,信矣其难矣。紫芝又有诗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世尤以为佳,然余读《文苑英华》所载唐诗,两句皆有之,但不作一处耳。唐僧诗云:“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有僧嘲其蹈袭云:“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此虽戏言,理实如此。作诗者岂故欲窃古人之语以为己语哉,景意所触,自有偶然而同者。盖自开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风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态。
  南宋洪容斋,自福判满秩归,叶晦叔赠以二诗。其首章起联云:“一门伯仲知谁似?四海文章正数君。”不拈韵而对起,仿此诗“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也。次章云:“此地相从惊岁晚,登临况是客归时。”不拈韵而散起,仿后诗“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也。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此诗与‘舍南舍北皆春水’诗,同一宾客至,而舍南诗脱略形迹,索诸厨而竟无兼味,谋于妇而只有旧醅,更招邻叟,以尽余欢,极写清贫之风趣。此诗当是高轩枉顾。首句即言老病村民,恕难再拜。三四句虽系谦词,实以文章耆宿,隐然自负。五六句谓竟日清贫,而腐儒相饷者,仍无兼味,不因佳客而盛其供张。末句意谓布衣老大,固可长揖公卿,但杯盘草草,恐侮宾慢贤,故望其野外重来,以尽地主之谊。合《客至》、《宾至》两诗观之,少陵交友,于无谄无骄之义,两得之矣。”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上四,言草堂之景,聊堪自适。下因客况艰难,而托为笑傲之词。竹篠在堂,迎风则愈呈其疏秀。荷蕖在潭,沾雨则更吐其芬芳。娟娟,美好貌。冉冉,渐至貌。朱瀚注:以故人享厚禄而书并断绝,致幼子受恒饥而色带凄凉,每句三层,语最沉痛。然身濒沟壑,而唯自笑疏狂,终不怨恨故人,可见公之旷怀矣。《杜臆》:故人必有所指,但谓裴冕则非。堂既成后,冕方去蜀也。
  罗大经《鹤林玉露》云:风含雨浥一联,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风日互映,亦本于此。但杜本无心,杨则有意矣。
  杨升庵谓:诗中叠字最难下,唯少陵用之独工。今按:七律中有用之句首者,如“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是也。有用之句尾者,如“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是也。有用之上腰者,“宫草霏霏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云石荧荧高叶晚,风江飒飒乱帆秋”,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是也。有用之下腰者,如“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碧窗宿雾濛濛湿,朱拱浮云细细轻”,是也。声谐义恰,句句带仙灵之气,真不可及矣。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江村幽事,起中四句。梁燕属村,水鸥属江,棋局属村,钓钩属江,所谓事事幽也。未则江村自适,有与世无求之意。燕鸥二句,见物我忘机。妻子二句,见老少各得。盖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

    申涵光曰:此诗起二语,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似《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
  王介甫《悼鄞江隐士王致》诗云:“老妻稻下收遗棅,稚子松间拾堕樵。”二语本此。杜能说出旅居闲适之情,王能说出高人隐逸之致,句同意异,各见工妙。
  黄生曰: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萧洒流逸之致。

 

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首二领起恨别。四千里,言其远。五六年,言其久。行剑外,承四千里。老江边,承五六年。思家忆弟,伤洛城阻乱。乘胜破燕,望胡骑早平。剑外,剑门之外。江边,锦江之边。宵立昼眠,忧而反常也。

 

野老

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

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事傍琴台。

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
  此在草堂而感时也。上四写景,下四言情。江岸回曲,其柴门不正设者,为逐江面而开也。渔网客舟,即临江所见者。剑阁琴台皆无佳趣,正为东郡未平,而角吹声哀也。黄生曰:前幅摹晚景,真是诗中有画。后幅说旅情,几于泪痕湿纸矣。渔人网、估客船,三字略读,宋人诗多用此法。长路关心,既伤入蜀,片云何事,又嫌留蜀。下句作比喻语。洪仲曰:秋生则角声更哀,生字属秋,不属角。

 

南邻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上四造山人之居,下则喜其同舟送别也。黄生注:乌角巾与锦里相映带,起语逸致。角巾,隐士之冠。芋栗,野人之食。儿童喜,接人之厚。鸟雀驯,待物之仁。诗善炼格,前段叙事,数层括以四语。后段写景,一意拓为半篇。儿童、鸟雀,用倒装法。秋水、野航,用流对法。

  申涵光曰:“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语疏落而不酸。今人作七律,全无生气,而矫之者又单弱无体裁,读杜诸律,可悟不整为整之妙。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与少陵为友,其人正复不俗。首句言角巾飘然,见其服之雅也。三句写其家庭之雍霭。四句写其心术之仁慈。五六言秋水到门,才高几尺,小舟系岸,恰受数人,预为拿舟送客之用。末谓邻友深谈,不觉流连至晚,满江月色,始泛艇而归,高情雅致,具见于诗矣。杜诗三用‘受’字:轻燕受风斜、修竹不受暑,与野航恰受句,皆善用‘受’字。”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上四答裴诗意,下四对时感怀。裴有早梅之咏,故以何逊梅诗相比。相忆句,和诗题忆寄。送客句,和诗题送客。玩第三联语气,必裴诗有不及折赠之句,故答云幸不折来,免伤岁暮。若使一看,益动乡愁矣。既而又自叹曰:此间江梅渐发,亦觉催人头白。盖当衰老之年,触处皆足伤情也。

  黄生曰:此诗直而实曲,朴而实秀,其暗映早梅,婉折如意,往复尽情,笔力横绝千古。两自字,有自己、自然之别。

  杨德周曰:“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必如此,方不堕咏物劫。王元美以为古今咏梅第一。

 

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

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

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

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

知君苦思缘诗瘦,太向交游万事慵。
  首联钟楼,次联暮景,下四寄裴。顾注:僧来不语,写出彼此落落,漫不相顾之状。惟旅中寂寞,故愈想故人耳。赵大纲曰:裴之貌瘦,虽由耽诗所致,然于故旧交情亦太疏矣。盖裴在蜀州,但寄诗而未尝一过,故公讽之如此。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黄生曰:上四,客至,有空谷足音之喜。下四,留客,见村家真率之情。前借鸥鸟引端,后将邻翁陪结,一时宾主忘机,亦可见矣。盘飧、樽酒,略读。市远,指南市津头。邻翁,即南邻北邻也。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九)

 

进艇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此公卜居后,乘舟以遣兴也。中四,喜妻子相聚,赋而兼比。末则随寓而安,聊以自慰耳。南京,谓成都。北望,指长安。花蝶,舟中所见者。茗浆,舟中所携者。相逐比子,并蒂比妻。《杜臆》:读起语,知非真快心之作,所谓“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者。公艰难入蜀,得携妻子,此不幸中之幸也,故形之于咏歌。

  申涵光曰:“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南北字叠用对映,杜诗每戏为之。如“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桃花细逐杨花落”、“即从巴峡穿巫峡”之类,后人效之,易入恶道。

 

所思

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

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

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

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唐滟滪堆。
  上四怀崔司马,下伤音书阔绝也。苦忆二字,直贯通章。《杜臆》:官虽谪、酒常开,便见司马胸次。或醒或眠,颠狂落拓,真得酒中趣者,此为醉司马传神,而相忆已在其中。五六,彼此互言,更见两情遥企。在己则有怀欲罄,在彼则信使莫通,此所以苦忆泪零,而欲凭江水以达之也。此诗备写苦衷,语语足泣鬼神。朱瀚曰:九江、一柱,荆州谪居之地。顾注:怀抱,怀崔之意。向人,逢人问讯也。旧以怀抱属崔者非。

  王嗣奭曰:此诗观头借对日落,五六接上失严,此不缚于律,所谓不绳削而自合也。不知者以为隤然自放矣。
  洪迈《容斋随笔》云:七言律,大抵多引韵起,若以侧句入,尤峻,如杜“幽栖地僻经过少”是也。然犹是对偶。若以散句起,又佳,如“苦忆荆州醉司马”是也。叶晦叔昔赠予诗:“此地相从惊岁晚,登临况是客归时。却将襟抱向谁可,正尔艰难惟子知。情到中年工作恶,别于生处易为悲。梅花尽落清江上,黯淡西风冻雨垂。”正用此体。

 

送韩十四江东省觐

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

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

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

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
  此送别韩君而作也。上四,江东省觐,有丧乱之感。下四,蜀江送别,有故乡之思。张綖注:韩盖公同乡人,必其父母避乱江东而往省之,玩次联及结可见。乱后不能养亲,则万事之失所可知矣。骨肉飘零,彼此同憾,正叹兵戈之害。黄牛白马,出峡所经,兼写冬日之景。各努力,谓俱访天伦。未同归,谓犹阻兵革。朱瀚曰:滩声、树影二句,在韩是一片归思,在杜是一片离情。气韵淋漓,满纸犹湿。《杜臆》:故乡,指洛阳。

  谢榛曰:凡七言八句,起承转合,具有四声,歌则扬之抑之,靡不尽其妙。如此诗首联,以平声扬之也。次联,以上声抑之也。三联,以去声扬之也。四联以入声抑之也。平仄以成句,抑扬以合调,扬多抑少财调匀,抑多扬少则调促。

 

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此因野望而寄慨也。上四,野望感怀,思家之念。下四,野望抚时,忧国之情。临桥而望三城,近虑吐蕃。天涯而望海内,远愁河北也。五六属自慨。末句,乃慨世。出郊极目,点醒本题。朱瀚曰:国步多艰,皆由人事所致,结句感慨深长。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

 

野人送朱樱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此见蜀樱而忆朝赐也。上四记事,下四感怀。首句也字,预照赐樱,见今昔相似也。朱瀚曰:红言其熟,起细写仍破。满言其多,起万颗许同。愁、讶,极言其珍惜。门下省,在宣政殿东,用左拾遗所隶。大明宫,在禁苑之东,即会朝所经之地。无消息,长安遥隔。任转蓬,蜀地漂流也。结语回应首句。此诗作于肃宗晏驾之后,故云“金盘玉箸无消息。”张远误指为代宗避吐蕃时。按:代宗幸陕,在广德元年冬月,与四月樱桃不合。

  范温《潜溪诗眼》云:老杜《樱桃》诗上四句,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下四句,其感兴皆出于自然,故终篇语皆遒丽。韩退之有《谢赐樱桃》诗,盖学杜作,然搜求事迹,排比对偶,其言出于勉强,所以相去远甚。

 

秋尽

秋尽东行且未回,茅斋寄在少城隈。

篱边老却陶潜菊,江上徒逢袁绍杯。

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

不辞万里长为客,怀抱何时好一开。
  此秋尽思家而作。上四,秋日景事。下则感时而自叹也。梓属东川,斋在成都。篱边菊,指草堂之花。江上杯、盖李梓州为主也。看西日,家室远离。阻北人,寇兵断阁。此客愁所以未解。三承二,四承一,七八承五六,此见章法之连络。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上四,闻收复而喜。下思急还故乡也。初闻而涕,痛忆乱离。破愁而喜,归家有日也。纵酒,承狂喜。还乡,承妻子。未乃还乡所经之路。顾注:忽传二字,惊喜欲绝。愁何在,不复愁矣。漫卷者,抛书而起也。黄生注:此通首叙事之体。剑外见地,青春见时。曰作伴者,风和景明,能助行色也。

  顾宸曰:杜诗之妙,有以命意胜者,有以篇法胜者,有以俚质胜者,有以仓卒造状胜者。此诗之忽传、初闻,却看、漫卷,即从、便下,于仓卒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使人千载如见。

  王嗣奭日: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

  朱瀚曰:涕泪,为收河北。狂喜,为收河南。此通章关键也。而河北则先点后发,河南则先发后点。详略顿挫,笔如游龙。又地名凡六见,主宾虚实,累累如贯珠,真善于将多者。
  黄生曰: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惟《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言愁者,使人对之欲哭。言喜者,使人对之欲笑。盖能以其性情达之纸墨,而后人之性情,类为之感动故也。使舍此而徒讨论其格调,剽拟其字句,抑末矣。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一)

 

送路六侍御入朝

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

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

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绵。

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
  上四送别之情,下四临别之景。追已往,念将来,伤现在,写出会难别易,数语含无限悲伤。张綖注:花柳,春色可爱者,忽然可恼,以其触忤愁人,直到酒边也。

  朱瀚曰:始而相亲,继而相隔,忽而相逢,俄而相别,此一定步骤也。能翻覆照应,便觉神彩飞动。及细按之,后会无期,应消息茫然。忽漫相逢,应童稚情亲。无赖,即花锦、絮绵。触忤,即不分、生憎。脉理之精密如此。

 

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

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

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

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
  迥阁临江,故易生愁。中四,皆登阁所见之景,云细、木稠在山前,小院回廊在阁内,浴凫飞鹭在江中,日晚到寺,得以尽览其胜矣。作三层看,便明。山下有江,山腰有阁,山上则有寺也。轻风散云则渐细,落日映枫则更稠,此从一淡一浓对说。寂寂,境地之幽。悠悠,物性之闲。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二)

 

滕王亭子

君王台榭枕巴山,万丈丹梯尚可攀。

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

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

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
  此章赋滕王亭子,对景而怀古也。台榭当春,故听莺啼竹里。丹梯极峻,故想犬吠云间。江石丽而伤心,抚遗迹也。花蕊斑然满目,逢春色也。来不知还,就滕王出牧时言之,讥其佚游无度也。旧以来游指后人,《杜臆》不从。

 

玉台观

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高居绛节朝。

遂有冯夷来击鼓,始知嬴女善吹萧。

江光隐见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

更肯红颜生羽翼,便应黄发老渔樵。
  此章咏台观,见其为仙灵异境。首状台之迥,次记观中神。三四承绛节朝,乃观中之景。五六承玉台遥,乃观外之景。末二言情,欲升仙而恐未得也。因观有帝像,故想出绛节来朝。因仙官朝帝,并想出冯夷嬴女。卢注以萧鼓为享帝音乐,冯夷嬴女作借形之词,另是一解。黄生注:五六言外景,而以鼍窟贴冯夷,鹊桥贴嬴女,却是暗承。曰遂有,曰始知,曰隐见,曰参差,曰更肯,曰便应,语意圆活,多在空际形容。《杜臆》:末谓若生羽翼,便老渔樵,知公未肯忘世也。

  黄生曰:此诗首尾皆对,能化排偶之痕,而其写景灵活,寓意深长,触事必见本怀,故虽闲题杂咏,不为徒作也。

 

奉寄别马巴州

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

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

独把渔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

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此章以出处殊途,记临别心事。上二宾主并提,中四叙将别之情,末二陈寄马之意。不赴功曹,故思乘舟南下。欲成勋业,应想骊驹玉珂。宾主自相照应。

  此言巴州兴在朝觐见君。骊驹玉珂,乃早朝骑马之事。

  按杜诗七律凡首句无韵者多对起,如“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是也。亦有无韵而散起者,如“使君高义驱今古,流落三年坐剑州”是也。其首句用韵者多散起,如“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是也。亦有用韵而对起者,如“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是也。大家变化,无所不宜,在后人当知起法之正变也。

 

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上四寄李剑州,下四将赴荆南。能化蜀,承剑州。此引太守事。未封侯,承流落。此用同姓人。滟滪、沧浪,自夔适荆之地。双鬓伤老,一舟言贫。江楼回首,到荆而思蜀交,仍与高义相关。

  申涵光曰:“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王李七子,全学此等句法。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

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四章,言故园虽芜,而严公可依。上四叙景,下四叙情。药栏、江槛,昔所结构者。新松、恶竹,昔所栽薙者。谋生驻颜,俱藉严公,庶从前奔走艰难,得以休息耳。五六自伤贫老,作望严之词,严盖雅好服食,故着金丹句。邵注三年奔走,谓往来梓、阆之间。

  今按:杜律如《秋兴》八首,《诸将》、《古迹》诸首,虽叠章联络,而语无重复,故其气骨丰神,俊迈不群。若《寄严公》五首,意思颇嫌重出,盖赴草堂只是一事,寄严公只是一人,缕缕情绪,终觉言之繁絮耳。但就其各章铺叙,自有层次。首章言严公书札,次章言荆州赏新,三章言荒庭饮醉,四章以生理衰颜诉之,五章以生事息机告之。说得迢递浅深,条理井然,而前以剖符起,后以总戎结,文治武功,均望严公,又实喜溢于词气间矣。

 

题桃树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

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
  桃在草堂,故堂树并提。旧不斜,堂无恙。亦从遮,树益高也。树间花实,堂前鸦燕,就现前景物,写出一番仁民爱物之意。未从草堂中想见乱而复治之象,有多少庆幸在。燕生子,鸦哺母,故皆护惜之。莫信,莫任其伤残。非今日,今无离乱也。

  黄生曰:此诗思深意远,忧乐无方,寓民胞物与之怀于吟花看鸟之际,其材力虽不可强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发。不得其性情,而肤求之字句,宜杜诗之难读也。
  杜诗有文不接而意接者,半写题中景,半写题外意,如《白帝城》诗“云出门”四句,本咏雨中景象,“归马逸”四句,却写乱后情事。此诗上六赋草堂景物,下二则慨叹世事,断中有续,读者固当善会。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上四登楼所见之景,赋而兴也。下四登楼所感之怀,赋而比也。以天地春来,起朝廷不改,以古今云变,起寇盗相侵,所谓兴也。时郭子仪初复京师,而吐蕃又新陷三州,故有北极西山句,所谓赋也。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犹后主之信黄皓,故借祠托讽,所谓比也。《梁父吟》,思得诸葛以济世耳。伤心之故,由于多难。而多难之事,于后半发明之。其辞微婉而其意深切矣。

  王嗣奭曰,首联写登临所见,意极愤懑而词犹未露,此诗家急来缓受之法。锦江玉垒二句,俯视弘阔,气笼宇宙,人竞赏之,而佳不在是,止作过脉语耳。北极朝廷,如锦江春色,万古常新,而西山寇盗,如玉垒浮云,倏起倏灭。结语忽入后主,深思多难之故,无从发泄,而借后主以泄之。又及《梁甫吟》,伤当国无诸葛也,而自伤不用亦在其中。不然,登楼对花,何反作伤心之叹哉。
  朱瀚曰:俯视江流,仰观山色,矫首而北,矫首而西,切登楼情事。又矫首以望荒祠,因念及卧龙一段忠勤,有功于后主,伤今无是人,以致三朝鼎沸,寇盗频仍,遂傍徨徙倚,至于日暮,犹为《梁父吟》,而不忍下楼,其自负亦可见矣。
  申涵光曰:北极、西山二语,可抵一篇《王命论》。
  叶梦得《石林诗话》: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贺裴晋公破蔡州回》诗“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三)

 

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

幕府秋风日夜清,澹云疏雨过高城。

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老更生。

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

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
  此不乐居幕府而作也。上四雨后秋色,五六院中晚晴,七八西郭茅舍。朱实落,承秋风。青苔生,承疏雨。晚影西照,钟鼓声高,皆晴占也。溪菊正开,若笑人劳攘者,彼亦肯信我吏隐之志否耶。《杜臆》:玩末二句,直欲乞休,而其词含蓄近谑,温柔敦厚之意可见。

  卢世氵隺曰:此诗举束缚蹉跎,无可奈何意,一痕不露,只轻轻结语云:“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既悲老趋幕府,为溪花所笑,将欲驾言吏隐,又恐为溪花所疑。几多心事,俱听命于花,深乎深乎!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此秋夜宿府而有感也。上四叙景,下四言情。首句点府,次句点宿。角声惨慄,悲哉自语,月色分明,好与谁看,此独宿凄凉之况也。乡书阔绝,归路艰难,流落多年,借栖幕府,此独宿伤感之意也。玩“强移”二字,盖不得已而暂依幕下耳。按《杜臆》,悲自语,好谁看,下三字连读。悲字、好字,作活字用。测旨将角声悲、月色好连读于下两字,未妥。朱瀚曰:一枝应井梧,栖息应独宿,格意精妍。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四)

 

返照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

衰年病肺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

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上四,雨后晚晴之景。下四,衰病乱离之感。雨痕初过,故日照江而石壁之影摇动。黄昏乍瞑,故云拥树而山村之路遮迷。此时方欲高枕闭门,乃思及豺虎为乱,则兹地不堪久留矣。但恐惊散之旅魂,未必能招之北归耳。愁时指乱,招魂自谓。

  黄生曰:前半写景,可作诗中图画。后半言情,能湿纸上泪痕。视白帝城中诗,较胜一筹,以起属正声,后半气力雄厚故也。又曰:年老多病,感时思归,集中不出此四意。而横说竖说,反说正说,无不曲尽其情。此诗四项俱见,至结语云云,尤足凄神戛魄。

 

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此章为夔州民困而作也。上四峡中雨景,下四雨后感怀。江流助以雨势,故声若雷霆之斗。树木蔽以阴云,故昏霾日月之光。此阴惨之象也。戎马之后,百家仅存。户口销于兵赋,故寡妇遍哭于秋村。此为崔旰之乱而发欤?《杜臆》:前叙雨景,便兴下乱象。戎马,指作乱者。不如归马逸,笑其劳而无益。

  杜诗起语,有歌行似律诗者,如“倚江柟树草堂前,古老相传二百年”是也。有律体似歌行者,如“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是也。然起四句一气滚出,律中带古何碍。唯五六掉字成句,词调乃稍平耳。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五)

 

诸将五首(其四)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

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

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
  此章为贡赋不修,责诸将不能怀远。在四句分截。岭南未靖,贡献久稀,由诸将膺异宠,拥高官,而不尽抚绥之道,故思忠臣恤民,以辅翼朝廷。黄生注:前三首道两京之事,皆翘首北顾,此则道南中之事,故以回首发端。顾注:岭南自明皇南诏之败,继以中原多故,其地未平。越裳国,在交趾南。南海郡,即广州府。炎风朔雪,以极南极北之地言。《杜臆》:殊锡而为大司马,则兵权在握,总戎而兼侍中衔,则事无中制,何以不能收复旧疆耶。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少陵《诸将》五首皆感怀旧事,反复咏叹,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此诗悲情壮采,尤为警动,可谓诗史矣。首二句言勿谓炎荒之地,绥定为难,但看铜柱标勋,当日伏波横海,曾建奇功,何以至今氛祲尚未消耶?三四谓化外越裳,固无翡翠,即境中南海,谁贡明珠?五六谓环顾廷臣,司马则登坛节钺,侍中则上服金貂,邀殊锡而冀总戎者,接踵于朝。乃求官而逢硕鼠,御将而得饥鹰,可为长太息矣。时方回纥窥边,故末句因炎风扇海,而兼及朔雪防秋,听鼓鼙而思将帅,有望于方召之忠良也。”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六)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

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

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仗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此秋夜思家而作也。上四言景,下四言情。天高水清,正可出峡,而山阁孤栖,忽觉旅魂惊起。帆宿水中,杵鸣山上,两句分承。灯散几处,故曰疏。杵皆对敲,故曰双。自南而望北,故见银汉遥接于凤城。黄生注:诗以次句作骨,帆宿、杵鸣,独夜见闻。疏灯、新月,二字另读。悬,指月,本《易》“悬象著明”,非谓杵声空悬也。

  黄生曰:此与“玉露凋伤”不相上下。一二五六,工力悉敌。三四写景,虽逊彼之高壮;七八含情,此处却较深厚也。
  范德机曰:善诗者,就景中写意。不善诗者,去意中寻景。如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即景物之中,含蓄多少愁恨意,若说出,便短浅矣。然亦有就意中言景,而意思深远者,如“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亦自隽永有致。

 

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杪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轾,长安一章,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槎,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去声),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安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其五
蓬莱高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宫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一作鹤),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己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
  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干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阃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响,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雄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吹笛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此闻笛而有感也。上四摹景,下四写情。细疏之,三四分顶风月清,五六引证断肠声,未乃乡关之思,从笛声感触者。颜廷榘曰:律吕之调,于风前闻之,觉相和之切。关山之曲,于月下奏之,似几处皆明。此声之巧而感之深也。五本借笳喻笛,故北走曰堪。六用笛中实事,故南征曰想。赵大纲曰:笛曲有《折杨柳》,故翻其意而结之,谓故园杨柳,至秋摇落,今何得复生而可折乎?盖设为怪叹之辞,以深致思乡之感,此则公之断肠者也。陆时雍曰:结出故国关情,千条万绪,用巧而不见,乃为大家。

  郭浚曰:此诗句句凄远,咏物绝调。

  蒋一梅曰:绝大手笔,声律极细,然有对意不对词,对词不对意者。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此怀昭君村也。上四记叙遗事,下乃伤吊之词。生长名邦,而殁身塞外,比足该举明妃始末。五六,承上作转语,言生前未经识面,则殁后魂归亦徒然耳,唯有琵琶写意,千载留恨而已。朱瀚曰:起处,见钟灵毓秀而出佳人,有几许珍惜。结处,言托身绝域而作胡语,含许多悲愤。曲中诉论,正指昭君怨诗,不作后人词曲。黄生曰:怨恨者,怨己之远嫁,恨汉之无恩也。陶开虞曰:此诗风流摇曳,杜诗之极有韵致者。

    明人胡震亨《杜诗通》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

    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说:“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

    清杨伦《杜诗镜铨》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

    清朱瀚《杜诗解意》说:“‘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

    清李子德说:“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诸家,总不能及。”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咏明妃诗多矣,沈归愚推此诗为绝唱,以能包举其生平,而以苍凉激楚出之也。首句咏荆门之地势,用一‘赴’字,沉着有力。次句谓如此山水名邦,而清淑之气,独钟于女子,至今江头行客,犹说遗村。寰中艳迹,可与西子苎萝村千秋争美矣。三四谓一去胡沙,愈行愈远,而芳魂恋阙,墓门草色长青,表明妃之志也。五六谓汉帝仅于画中一见,悔莫能追,环佩空归,安得更承恩泽,哀明妃之遇也。收句谓汉家宫阙,久已烟消,即埋玉荒坵,亦长沦边徼。其遗音感人者,幸有马上琵琶,流传旧乐,掩抑冰弦,如诉出绝塞飘零之苦,差足为明妃写怨矣。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此在阁夜而伤乱离。上四,阁夜景象。下四,阁夜情事。鼓角,夜所闻。星河,夜所见。野哭夷歌,将晓所伤感者。末则援古人以自解也。鼓角之声,当更尽而悲壮。星河之影,映峡水而动摇。皆宵霁之景。吴论:悲壮动摇,下两字另读。思及千古贤愚,同归于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漫付之寂寥而已。黄生注:题云《阁夜》,而诗及晓景,乃知为人事因书之故,彻晓不寐也。卧龙跃马,因夔州祠庙而及之。

  杜修可曰:《西清诗话》云: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藏也。如子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陵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故事也。

  胡应麟曰:老杜七言律,全篇可法者,《紫宸退朝》、《九日登高》、《送韩十四》、《香积寺》、《玉台观》、《登楼》、《阁夜》、《蓝田崔庄》、《秋兴八篇》,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

 

小至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上六冬至景事,下则对酒思乡也。一年各有时事,到冬至春来,而岁功将尽,故云相催。线揆景、灰候气,此承冬至。柳将舒、梅欲放,此承春来。或以三四贴人事,五六贴天时,似是而非。首句“天时人事”,原从以往说到现在,且三四亦正言天时,不得分属也。朱瀚曰:将舒承容,欲放承意,用字精贴如此。

 

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

中丞问俗画熊频,爱弟传书彩鹢新。

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

楚宫腊送荆门水,白帝云偷碧海春。

报与惠连诗不惜,知吾斑鬓总如银。

  上四,柏二将中丞命,往候卫太夫人。下四,公送柏赴江陵,嘱其寄诗从弟。中丞频问民俗,故须弟代行。三四,主宾流对。五六,时地兼举。送行在腊而云春者,所谓腊近已含春也。东方春气先行,故又言云碧海春。王维桢曰:末言鬓今尽白,本以苦吟之故,不能别寄一诗,非惜诗也。时解谓望弟寄诗以慰衰白,恐非。

  黄生曰:首联用字平钝,次联对语朴拙,经五六渲染,方见清新警拔,而一结造句,又自曲折可思。后半,得诗家回互周旋法。

 

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他鹰恐腊后春生鶱飞避暖劲翮思秋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二首

雪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

在野只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

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

鹏碍九天须却避,兔藏三穴莫深忧。

  首章,咏白鹰。上四错综叙题,下写其英决机警。雪玉,比鹰色之白。奇毛,指毛骨之异。清秋远游,所谓劲翮思秋也。心力虽破,而网罗难求,所谓罗取未得也。知无敌,自信其能。耻下鞲,不受人役。鹏须避,欲击其大。兔莫忧,不屑于细也。卢德水云:一生二句,可以想鹰之有品而不苟。张綖注:汉张纲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末联意正如此。朱注:太白乐府:“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义与此同。

 

其二

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

正翮抟风超紫塞,玄冬几夜宿阳台。

虞罗自觉虚施巧,春雁同归必见猜。

万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次章,咏黒鹰。上四,溯其来之远。下四,悯其去之速。北极、紫塞、玄冬,皆为黒鹰点染。正翮,言直北正飞。几夜,言暂时停宿。虞罗自觉,言其机警。春雁同归,言皆北向。虚施巧,取之未得也。必见猜,恐其抟击也。万里一日,见飞腾之迅。金眸玉爪,谓形质之奇。首句明提其黒,末句反衬其黒。

    杨德周曰:诗家论唐律,有明、暗二例,作者皆然。如杜诗《黑鹰》、郑谷《双鹭》,是明也;杜诗《白鹰》、郑谷《鹧鸪》,是暗也。四诗可以为法。《双鹭》诗云:双鹭应怜水满池,风飘不动顶丝垂。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一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早秋时。林塘得尔须增价,况与诗家物色宜。《鹧鸪》诗云: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唤湘江曲,苦竹丛深春日西。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八)

 

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一)

高栋曾轩已自凉,秋风此日洒衣裳。

翛然欲下阴山雪,不去非无汉署香。

绝辟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
看君宜著王乔履,真赐还疑出尚方。

  此章从水楼说起,结终明府。首切水楼,此贴初秋。楼高风飒,如此倏然,疑下阴山之雪。今对之不忍舍去,非为无郎署而留此。正以壁开锦绣,松奏笙簧,楼上见闻绝胜故耳。终在此间,去仙何远,故遂以王乔比之,且望其即真也。

 

见萤火

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

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前星宿稀。

却绕井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
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

  萤火飞,领下五句。自山而帘,自帘而衣,从外飞入内。自屋而檐,自井而花,从近飞出远。六句皆摹写见字。《杜臆》:本意全末二,借萤发端,正诗之兴也。坐,如黄莺并坐之坐。却,如却立苍石之却。琴书添冷,夜凉故也。星宿同稀,高飞故也。邵云:却绕,见聚散不常。偶经,见明灭不定。照入井中,一萤两影,若添个个。闪过花间,其光互映,如弄辉辉。顾注:萤尾耀光,迭开迭阖,不停一瞬,如弄光然,弄字工于肖物。

 

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

青帘白舫益州来,巫峡秋涛天地回。

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

贪趋相府今晨发,恐失佳期后命催。
南极一星朝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

  上四,舟行之景。下四,赴幕情事。蜀舟赴峡,其波涛激荡,势若天地回旋,即所谓“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也。毛奇龄曰:石崖横出,则落叶之声在上,故曰倒听。飞橹迅行,则菊岸之移忽后,故曰背指。上句,作上下两层说。下句,作前后两际说。《杜臆》:三四状舟行之疾,五六明疾行之故。毛又曰:《汉·天文志》:南极星,在益州分野,觜参之傍,而三台三公,又在北斗傍。时杜相还朝,李从益州来赴京,故言南极而向北者,以三公在北斗傍也。

    黄生曰:起语轻秀,接句猛健,三四更奇险,五六稍率,得一结称起前段,七突然而转,八悠然而合,虽用对结,然笔意极其顿挫。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九)

 

九日五首(其一)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首章,思弟妹也。上四,叙事伤情。下四,对景有感。本是登台酌酒,起用倒叙法耳。曰独酌,意中便想及弟妹矣。曰人无分,恨弗同饮也。曰不须开,恨弗同看也。顾注:殊方猿哭,益增独处之悲。故国雁来,适动雁行之念。两句紧注末联。干戈既侵,衰谢又迫,恐两相催逼,终无聚首时也,结意十分惨切。

  黄生曰:岑参诗云:“见雁思乡信,闻猿积泪痕。”与五六同意,而十四字之融会蕴藉,更过彼十字也。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此章总结。上四,登高闻见之景。下四,登高感触之情。登台二字,明与首章相应。猿啸、鸟飞、落木、长江,各就一山一水对言,是登台遥望所得者,而上联多用实字写景,下联多用虚字摹神。罗大经曰:万里,地辽远也。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唐解:久客则艰苦备尝,病多则潦倒日甚,是以白发弥添,酒杯难举。此诗八句皆对,黄生谓结调略须放松。

  胡应麟曰: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深沉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又曰:《黄鹤楼》、《郁金堂》皆顺流直下,故世共推之,然二作兴会诚超,而体裁未密,丰神故美,而结撰非艰。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又曰:此篇结句,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极飞扬震动,复作峭快,恐未合张弛之宜,或转入别调,反更为全首之累,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未为不称也。昆明池水,虽极精工,然前六句,力量微减,一结奇甚,竟似有意凑砌而成,益见此超绝云。

  张綖曰:少陵诗有二派,一派立意宏阔,如此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及“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等作,其流为宋诗,本朝庄定山诸公祖之。一派造语富丽,如“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等作,其流为元诗,本朝杨孟载诸公祖之。

    清许印芳《律髓辑要》云:“七言律八句皆对,首句仍复用韵,初唐人以创此格,至老杜始为精密耳。”

    东方树《昭味詹言》论《登高》章法:“前四句景,后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变化笔法。五、六接递开合,兼叙点,一气喷薄而出……收不觉为对句,换笔换意,一定章法也。”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七律为格调所拘,欲寓神明于矩矱,殊非易事。惟少陵才大,变化从心,如公孙舞剑,极纵横动荡之致,七律而同于七古之排奡也。起结皆用对句,一提便起,一勒便住,忘其为对偶。首句于对仗中兼用韵,分之有六层意,合之则写其登高纵目,若秋声万种,排空杂遝而来。中四句,风利不得泊,有一泻千里之势,纯以气行,而意自见。五六句亦分六层意,而已融合出之。末句感时伤老,虽佳节开筵,而停杯不御,极写其潦倒之怀也。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诗,格调相同。若仿其用对句作收笔,而结束无力,则无异颈腹二联矣。”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

 

冬至

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

江上形容吾独老,天边风俗自相亲。

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
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

  上四言旅居冬至,下意长安冬至也。惟客途久滞,故自伤泥杀。形容独老,皆穷愁所至。风俗自亲,于为客无与。身临丹壑,而意想紫宸,故有心折路迷之慨。心折则穷愁转甚,路迷则久客难归矣。

 

题柏学士茅屋

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身岩居。

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馀。

晴云满户团倾盖,秋水浮阶溜决渠。
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学士茅居,旧有藏书。上四叙事,五六屋前秋景,七八勉其子侄,下截承上。银鱼自焚,白马却走,遭禄山之乱也。云如倾盖之团,言其浓。水似决渠之溜,言其急也。

  杜诗近体,有两段分截之格,有两层遥顶之格。此章若移晴云、秋水二句,上接首联,移古人、年少二句,下接末联,分明是两截体。今用遥顶,亦变化法耳。又中间四句,平仄仄平,俱不合律,盖亦古诗体也。

 

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

汝迎妻子达荆州,消息真传解我忧。

鸿雁影来连峡内,鶺鴒飞急到沙头。

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
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

    首章,弟到江陵而喜,下半叙欲往之志。鸿雁影来,承消息句。鶺鴒飞急,承荆州句。弟到沙头,则峣关不见其远矣。身在寒江,则稳流正可出峡矣。从此乘舟东下,无烦报书峡中也。衣朱绂而乘彩鹢,兄弟骨肉,须作此慰劳语,不嫌侈张也。此诗末二句,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语意相似,但彼诗语势轩豁,此将朱彩青黄作对,不免拙滞矣。

 

其二

马度秦关雪正深,北来肌骨苦寒侵。

他乡就我生春色,故国移居见客心。

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
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
    次章,悯弟远来之情,下半写喜慰之意。卢世氵隺曰:他乡就我,故国移居,还题明净,而意更温深。欢剧喜多,尚与弟相隔许程,于是步绕檐楹,索梅花共笑。此时梅花半开,即冷蕊疏枝,亦若笑不能禁矣。说得无情有情,极迂极切。他乡,指江陵。故国,指蓝田。弟在客途,故云客心。

 

其三

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

短墙若在从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
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三章,谋卜居江陵,下半喜同室聚首也。庾、罗旧宅,久历春秋,未知今属谁家。倘故宅犹存,虽一草一木,亦不忍伤也。若须别为营构,亦当开蒋径以延客,学邵瓜而治生。兄弟劝酬,乃豫道新居乐事。庾信、罗含,就江陵而言。蒋诩、邵平,本长安人物,公以故里先贤偶忆及之,非谓欲卜居长安也,钱笺太泥。黄生曰:此借先贤旧宅以寓意,乃见诗肠之曲,诗趣之灵。

 

人日二首(其二)

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

尊前柏叶休随酒,胜里金花巧耐寒。

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
早春重引江湖兴,直道无忧行路难。

  次章,当人日而思出峡也。人共得,举世同此人日。俗相看,流俗相沿为乐。柏叶休随,言元日以过。金花耐寒,见人日尚阴。《杜臆》:琴剑乃作客随行之物。醉后拔剑鸣琴,则江湖兴动,直谓行路无难矣。直道句,旧引忠信可涉风波,解作直道而行者,非是。直道处世,固属正理,但用之此诗,却非本意。当时一救房琯,十载流离,尝云“薄俗防人面”,又云“全生狎楚童”,艰难险阻,备尝之矣。岂敢自矜其直,与世无患哉。李梦阳诗“中年独觉沧洲稳,直道谁非行路难”,是翻用杜句,却是错看杜句。

 

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杜臆》:题云赋七字句,知当时无律诗之名)

楼上炎天冰雪生,高飞燕雀贺新成。

碧窗宿雾濛濛湿,朱栱浮云细细轻。

杖钺褰帷瞻具美,投壶散帙有馀清。
自公多暇延参佐,江汉风流万古情。

  首章,誌新楼落成,而称阳城韵事,在四句分截。碧窗朱栱,楼新故丽。雾宿浮云,楼高故凉。瞻具美,言文武兼优。有馀清,言儒雅不俗。延参佐,暗用庾亮登楼事。黄生注:一席风流,与江汉相为终古,命意弘远。

  黄生曰:首句见时,结句见地,此杜诗章法。其全篇温润和雅,非公平日本色,却是盛唐正宗。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一)

 

暮归(拗体)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上四,暮归见闻之景。下四,暮归流落之感。《杜臆》:阙舟楫,无钱雇船。多鼓鼙,吐蕃为寇。杖藜看云,可谓时安而处顺者。黄生注:朝出于斯,暮归于斯,南渡不可,北归不能。年老客居失意,可胜道哉。起一复字,结一还字,见日日如是,皆无可奈何之词。

  卢世氵隺曰:《崔氏东山草堂》、《暮归》、《晓发公安》三首,皆拗调诗之绝佳者。“爱汝玉山”,前半篇高爽鲜新,操胜于人。后半篇质款近情,诙谐有趣。诗之顿放宜如此。“霜黄碧梧”,全首峤秀,原是悲诗,却绝无一点悲愁溽气犯其笔端,读去如竹枝乐府。《晓发公安》一首,更瘦更狂,摇曳脱洒,真七言律中散仙也。

  申涵光曰:作拗体诗,须有疏斜之致,不衫不履,如“客子入门月皎皎”,及“落日更见渔樵人”,语出天然,欲不拗不可得,而此一首律中带古,倾敧错落,尤为入化。又曰:“霜黄碧梧白鹤栖”一句中用三个颜色字,见安插顿放之妙。

  毛奇龄曰:杜律拗体,较他人独合声律,即诸诗皆然,始知通人必知音也。

 

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

逍遥公后世多贤,送尔维舟惜此筵。

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

时危兵革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
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

  上四送韦之情,下四离别之感。《演义》:韦盖后辈而知慕公者,故起用朴直之词。诗不必传,旧指韦诗。《演义》谓公诗多伤时语,故嘱其不必浪传。时逢兵革,身泊江湖,白发之年,短如秋日。此情此景,乃今古所同悲者,况故人分手于风烟之际,能不为之伤心而肠断乎!四语叠递,意极惨凄。

 

晓发公安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上四晓景,叹流光易逝。下四发舟,伤行踪莫定。杜律有语承、意承之法,不迟承欲罢,几时承如昨,此句承法也。邻鸡承击柝,以所闻言,物色承明星,以所见言,此意承法也。

  物色指物,生态指人,陈迹指公安之地。

    王嗣奭曰:七律之变,至此而极妙,亦至此而极真。此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自合者,盖夔州以后诗也。

 

酬郭十五判官

才微岁老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

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

只同燕石能星陨,自得隋珠觉夜明。
乔口橘洲风浪促,惊帆何惜片时程。

  上四自谦,下四怀郭。药裹承卧病,花枝承春生,燕石比己诗,隋珠赞郭诗。乔口橘洲,去衡不远,且风浪甚速,行当挂帆一至耳。燕石系宋人事,并缀以陨石于宋,言己诗如星陨于地,不见光彩,然两事牵合在一句中,不如对语自然。

  集中酬答诸诗,皆据来诗和意,语无泛设。如此章,首句酬旧德,次句酬江湖,三四酬新诗春兴,五六酬衡阳纸价,七八酬天阔风涛及莲叶操舟,逐句酬答,却能一气贯注,所以为佳。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二)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上四寒食舟景,下四即景感怀。朱瀚曰:颔联分承上二。时逢寒食,故春水盈江。老景萧条,故看花目暗。须于了无蹊径处,寻其草蛇灰线之妙。腹联兴起下二。戏蝶轻鸥,往来自在,而云山万里空望长安,所以对景而生愁也。首尾又暗相照应,与“几年逢热食,万里逼清明”参看。篇中看字两见,亦无他字可代。

  赵注:此以首二句领起全局,春水春花,寒食时景。天上坐,水涨浮空,雾中看,花前遥望。二句皆承上佳辰。戏蝶、轻鸥,亦舟中所见者。过闲幔,兴己之飘零。下急湍,伤己之淹泊。语意紧注在万里长安。愁看二字,正言隐几萧条之故,遥应次句作结。朱瀚以三四分承一二,认脉未真。

 

燕子来舟中作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上四客舟逢燕,下四对燕自伤。顾注:识主、看人,世不怜公,而燕独相怜。巢室托身,公方怜燕,而旋复自怜矣。暂语而去,燕若辞人,穿花贴水,仍不忍别,对此沾泪,伤人情之不如也。

  清人卢世氵隺曰:此子美晚岁客湖南时作。七言律诗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内,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不说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世之相后也,一千岁矣,而其诗能动人如此。

(以上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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