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家是指熊十力一系以下的学派。熊十力是牟宗三、唐君毅的老师,新儒家学派的创始人。熊十力的代表著作《新唯识论》(以下简称《新论》)是一部创作,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本书元属创作,”(绪言)他明白承认这是玄学,所以对《新论》是不可以用研究的标准去要求的。熊十力说,他造新论的宗旨,就是要明宇宙本体不离人心——本体不是外在的。那么,本体和万有的关系是怎样呢?形象的说,就好像海水与沤的关系。比如,甲沤、乙沤、丙沤、丁沤、无量沤,它们都是以大海水为体。这个模子,我们非常熟悉,像元气成就万物,好像也是如此,所以问题也在这里。简言之,佛学的观点,似乎缺掉了一个环节、要素,就是理,而仅只是材料学意义上的东西(如大海水,等等),所以然呢?所以然在哪里?熊十力举海水为譬,一方面固然是佛学的习惯思维,另外也考虑不周。毕竟海水只是材料,而缺了形式一边。当然,熊十力这个比方是想说明,海水不是超脱于沤之上而独在的,每一沤都是揽大海水为体。照这样说,桌子是木头打的,那么桌子应该以木为体啰!但木头只是材料,桌子还有各种不同的式样。照熊十力这个模子,本体就是材料吗?本体与材料的关系,真得好好摆一摆。熊十力举譬不周,流于狂譬,这与他名理训练不足很有关系。 熊十力认为,学问当分二途,曰科学,曰哲学。科学根本从实用出发,即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出发。科学所凭借以发展的工具是理智,这个理智只从日常经验里历练出来,总要将一切物事看作是离吾心而独立存在的,常向外追求不已。科学的这种态度决不容易改,而哲学自从科学发展以后,其范围日益缩小,只有本体论还属于哲学范围;除此以外,皆是科学的领域、地盘。然本体论究是一切智智:一切智中最上之智,元为一切智之所从出,与科学但为各部门的知识者,自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说哲学的终极在本体论。但是从来哲学家谈本体,未免戏论纷然,其根本谬误即在于,恃理智以向外推求,不曾反诸自心。吾人之理智作用,总认为有离吾心而独在的物质宇宙。因此,推求宇宙本体不外两种结果,一是把本体当做外在的东西来胡乱猜拟,或者便走入否认本体的一路。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的工具是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不可亲证本体。但是说本体论不可以理智推求而得,并非陷于不可知论,其说在“性智”与证量。 当然不是不可知论,而是超智主义。什么都是超越论,也就是架叠、叠架。熊十力看得还是很清楚,哲学发展到近代已经不行了,这是共识,对此我们已经说得很多,不再赘复。我们知道,哲学家虚构人类智识,是很普通的事情,古今中外,同此一理。比如理学家虚构德性之知,康德虚构纯粹理性,熊十力虚构性智,等等,如出一辙,这些显然都是对人类知性的创作。熊十力说,这个智(性智),确与量智不同,就是证明。显然,康德在知性上虚构理性,直接对神负责;熊十力在量智上虚构一个性智,直接对本体负责,其模子多么相像!他说,云何分别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自性的明解。此中自性即目本体,在宇宙论上通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曰自性。这自性当然是超感官经验的。 本体究指什么?这个还须讨论。熊十力谓,就量智来说,系指认识论、知识论一块,亦名理智。量智与性智的关系是体用关系,即性智的发用。人生在实际生活中,恒以官能为向外追求之工具,这是共识。性智为本来固有,而量智却是后起的。量智恒驱逐于物,常以物为外界独存,这都是迷妄。须知天地万物,都是自心的流行。量智是不能得到真解的,必须性智才行。这种模子,熟悉哲学史的人不会陌生。因为量智不易得真解,所以总是妄计有外在世界,量智毕竟不是性智。熊十力想专门写《量论》来论述这个问题,但是《量论》没有做成,可见知识虚构最终是不能得逞的。熊十力说,哲学家谈本体,大抵是把本体当做离吾心而外在的物事,只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此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之立场——哲学的脚跟就是本体论,这是科学夺不去的。原来,《新论》是来自东方的抗科学潮。熊十力说,哲学家为本分事未识得,才研究知识论。但是在知识论上钻来钻去,却终无结果。不悟万有本原(本体)与吾人真性(本心)元非有二,遂至妄臆宇宙本体为离自心而外在,凭量智外向求索而不得,就只好意想了。“于是盘旋知识窠臼,而正智之途塞。”(明宗)这就是说,除了性智是正途,其他的都是妄。熊十力说,不悟自所本有而妄向外求,这就是颠倒。我们说,熊十力讲的本体,弄不好本身就是一个玄学虚构。 熊十力说,哲学家将本体当做外界独存的物事来推度是极大的错误。那么,本体既非外在,应该怎么做呢?求诸己、反之于心而已。但是心分“本心”与“习心”,本心才是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禀之真性,习心则非本有。本心是虚寂的、明觉的,也就是说,本心不被外界扰乱,本心脱离黑暗、不被迷惑。我们看这些都是佛教话语习惯,动用的还是形容词思维。哲学中的唯意志倾向,熊十力也反对,他认为那是在用习心揣度宇宙万化,不是基于本心的立点。本心即是性。熊十力要强调的,其实是宗教性的“证”,而不是知识意义的知。实际上,这就是知识与功夫的同异关系(证≠知)。熊十力显然还是偏向于功夫一路的,而不是知识路子。这是大问题,容待讨论。熊十力谓,如果迷执于小己,势必将物、我隔断,当然就不能理解“体物”的精神原则了。所谓本心,就是要让人打通这一关。所以须反此本心,而天地万物之本体当下即是。由此看来,熊十力讲心、物,不是生成论的,而是关系论的。比如,我能否理解万物,这就涉及理解力的问题;文化理解力也在其中。 量智只能知,不能证;证只能交给本心、性智。但是从熊十力的自道来看,他自己也还没有足够的语言能力说明“诸般义”。熊十力讲到内缘与外缘,外缘就是外向逐物、如夸父追日;内缘才是内证。要获得“实证”,必须本心、性智不为杂染所障蔽。简言之,熊十力标举出了思、修二端,亦即思辨理智和修为两边。这两边只有一边都不偏废,才能成就全德至人之学。这就是说,熊十力这一代的学者,已经清楚的看到了知识与道德的“双重性”。后来熊十力的弟子牟宗三、唐君毅等讨论知识与道德问题,其一脉相承是异常清楚的。虽然师生间所用的术语各殊、话语未尽相同,但是他们都无法回避历史中单边偏重道德学而遗落知识这一边所造成的后果。仅只是,基于对传统的文化感情,熊十力还是强调,理智是性智之用。而这种体用关系定位,延伸到后来,就是唐君毅的“伞”和牟宗三的一心开二门诸理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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