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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城人文读本(草案)第十三编 山里有我好家园

 雨中笠翁 2015-04-24
 
邹城人文读本(草案)第十三编 山里有我好家园

 












 
 
 
 

第十三编 山里有我好家园
雨中笠翁图书馆


 

 
第十三编  山里有我好家园
 
到深井看深井
王次勇
 
深井是一座老村子。由邹城市石墙镇南面的长青山东行几里路就是。很早以前,从济宁州到徐州的官道是要横穿村子的。当年,在这黄土大路上的行商逆旅、贩夫走卒想必是络绎不绝的。街衢的通达能打破地域的闭塞与人的头脑的僵化,因了这,所在的村子也往往就阔就发达。那时的人在阔了和发达后往往只做几件事:买地置屋,娶妻纳妾,“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过地主闲适而享受的情调日子。
 
其实深井村并不大,现在也就是一千多人。上溯至百年前,顶多也就几百号人。然而,就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却建有连片的覆着鱼鳞小瓦的房子、规整的四合院,以及高敞的砖楼。直到现在,历经变乱、几易其主的四合院中仍有摇曳的青竹,高大的核桃树,老屋里仍有新燕啄泥筑窝。
 
村庄是聚族而居的地方。就如其他村子一样,郑姓是深井村的望族了。老屋也是郑姓的先祖所留下的。但郑姓的后人很少提及先人留下的财富,毕竟那曾经的收租与享受是活在饥寒的呼号与仇恨的目光中的。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是村中的百年老井。深井村建立于明朝洪武年间,很早的名字叫东堡子,同本地大多数村庄一样,他们的祖先也来自于山西洪洞县,依托在邹县南部的黄土大道旁繁衍生息。此地土壤倒也肥沃,但是也有缺憾——水脉不足。往往凿地数丈,也难得一口旺泉。因村中有井皆深,汲一罐水须前人提绳,后人扯绠,连跑带颠,村子故此改名为深井。到了清朝同治九年,郑氏开办了一座酒坊,但苦于水源不足和水质欠佳,好酒难酿。郑氏不屈不挠,继续打井,光绪二年,郑家酒坊“用金十万”,掘地“五丈有三”,穿透岩层,恰好打在水脉上,甘冽清水汩汩而出。以水造酒,浓郁香醇,远销周边数县,酒坊由此兴盛,遂将酒坊定名为“永福泉”,并勒石纪念:“半为园工半为酒,一井泉水一井金”。可以想见,当时的酒坊是多么地兴盛:掌柜地拨拉着算盘,时不时抬头看看进进出出拉酒的人们;酿造作坊里,年轻的伙计们在水汽氤氲的窖池旁挥汗大干;绳痕累累的井台上,清冽的井水正缓缓地提出… …“永福泉”酒坊在经营了70多年后,在日寇侵华战争中没落倒闭了,这不是酒自身的问题,而是动荡的社会和惨淡的岁月酿制的。“永福泉”酒香散了,剩下的只一眼空洞洞的深井。
 
在村中胡乱堆放的柴禾垛旁,依然可以寻到过去的老井。老井的确很深,俯身下看,黑黑的井筒下泛着一圈银白的水光。世事百年已沧桑,现今水井虽被机井取代,但水脉未断,泉水汩汩未绝。古老的井壁上,青苔遍布。靠上,有一明显的凹处,村人指点,那地方原是井中的又一块石碑的嵌入处,最近滑脱落水了,不好打捞了。阔大的井台为青石铺就,六棱形,平整的石板上还浅雕着纹饰,透着精致和古朴的韵味。石板缝中钻出的野草,在恣肆而茁壮地生长着,老井看来真的是寂寥很久了。
 
走在深井村,不经意间会看到百年以上的老屋,这些老屋虽然没有雕梁画栋,但处处显示出当初建造时的刻意。一方基石,一扇小窗,一座门券,都安排得那么到位,那么细致。深井的老屋高大敞亮,没有窝窝囊囊,胡乱地凑乎,一律地严整和规矩。村北有座荒草遍生的庭院,其中的砖楼,虽然门牖紧闭,废弃不用,但墙面平整如砥,仍不失大气。方砖漫地的四合院,依然结实,还有人家居住。老屋冬暖夏凉,安逸舒适。但老屋也少有人住了——住老屋是是经济不好,不体面的了。人靠屋养,屋靠人养,没了人住的老屋倾废得很快。在村中的一座老四合院,一位少妇将新洗的牛仔裤,花衬衣晾在粗壮的核桃树下,搭在雕刻精美的香台上。问及此房的建造年代及最初的主人,少妇的一脸的迷茫。说谁知道也,俺家正盖新屋,借住老屋,有本事的还住这老屋。有年老的村人说,深井过去的老房子忒多了,但大都拆了,留下的就这些了,这些老屋都是地主的或富家盖的,听说盖屋时那个讲究呀,用罗盘定方位,砖要烧好多天,烧好再一块一块地验,还要敲击,声音要亮,发闷的不好,不结实……就连石头垒的寨墙,也很讲究,看了没,那一段红石墙就是寨墙,现在连裂缝都没有。因了深井,这周边后有的村子都以深井为名,前面只是加个方位就成了,西边的叫西深井,南面的叫南深井,而深井被“强”加了个东,叫东深井了。
 
我们身边有许多的村子在迅速地壮大,也在迅速地消失。壮大地是人口、和千篇一律钢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消失地是千百年来村子特有的印迹,包括一棵古树,一盘老碾,一口老井,一座老屋,以及由此衍生的逸闻和传说。
 
一个用农用三轮载着锨镢瓦刀等物的建筑队进村了,他们是为一家农户盖楼的,是盖现今最时兴的贴瓷瓦的那种。他们首先要破除的是一座碍事的老式门楼。
 
雪打灯
王次勇
 
   “雪打灯,好年成,拉风箱,蒸面龙... ...”
    在春节的醉步趔趄中,小年就要到了,看着城里夜色中艳丽而妖冶的霓虹,我的耳畔忽地回响起奶奶遥远的歌谣,眼前又摇曳起儿时的孱弱而温馨的灯火,它将我的思绪又拉回那个雪花飘飞的元宵之夜。
    我的故乡是鲁南的一个小镇,在这里,正月十五有着蒸面灯的习俗。那一年,奶奶已有八十多岁了,小年到来的时候,她忽然向全家宣布一个决定,今年小年蒸面灯,我们听了,都欢呼雀跃,因为在此之前,由于经济拮据的原因,我家已多年未蒸面灯了,每到小年都是在清清冷冷中度过。这久有的风俗我还未曾谋过面。
     傍晚时分,天忽地纷纷扬扬下起了雪,不一会院子里便成了白色,奶奶盆里的面也已发了起来,她望着门外的雪,嘴里唠叨着: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风也顺来雨也顺,秃尾巴老李多照应... 雪和着奶奶的歌谣,密密匝匝地下,那盆面也被和好放在了案板上,奶奶一边摆弄着面,一边继续唠叨:先捏龙,后捏牛,捏个老鼠偷灯油... 我们惊奇地看着那团软塌塌的面在奶奶手中不一会成了惟妙惟肖的小动物。一,二,三...,我们数。别查了,奶奶笑着说,不多不少十二个,十二属相。我们看着,手也发痒,便学着捏,但那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捏得什么也不象。我捏了一条小龙(蛇),大家都啧啧称赞:象,真象,象曲了蜷(蚯蚓)。奶奶看我们失望的样子,便抓了一把绿豆,分给我们,说,给他们点眼吧。那绿豆给十二生肖安上眼后,一个个变得活灵活现。剩余的面,奶奶还捏了些许个小灯碗,最后还盘了个枣山。面灯上锅时,天已完全黑了,奶奶在灶台边坐下,向炉膛内续着柴禾,灶火在风箱的抽拉下使奶奶的脸忽明忽暗,我们依偎在奶奶身上,感觉好象躺在摇篮里。奶奶在蒸笼氤氲的热气里还在念叨:雪打灯,好年成,拉风箱,蒸面龙...我们忽然想起秃尾巴老李,就问,奶奶,你刚才说的秃尾巴老李是谁,奶奶就说,老李是条龙,他娘生下他就死了,他爹老老李认为是怪物,拿镰刀就砍,削下了老李的尾巴,老李跑了,跑了很远很远,在黑龙江住了下来,老李每年都要给他娘上坟,周围都下雨,就他娘的坟头是干的,唉,也可怜了这孩子。老李有老乡味,咱山东人如果过黑龙江,遇到风浪,只要说俺是山东人,保管就没事了。
    在仁义老李的传说里,面灯出锅了,那些面灯都膨大了不少,更显得结实和精神,绿豆深深嵌入面中,熠熠发亮。我们急着要去拿,奶奶却左挡右阻,小乖乖们,别慌,别慌,敬完天地祖宗再说。面灯带着香甜的气息被奶奶供上了院中的香台子,簌簌落雪中,奶奶点燃香烛,拉我们跪下,然后率先磕头。我忽然觉得很好笑,原来天地和遥远的祖宗也馋觜呀。待香烛燃尽,也就是天地祖宗享用完面灯后,奶奶才取下面灯,她在面灯上插上杆草,缠上棉花,倒上豆油,点燃,面灯才真正成为面灯,这时的面灯还要履行神圣的使命,奶奶指挥着我们,先用面灯的灯火院子里的角落都照遍,奶奶念叨着:照照里,照照外,大鬼小鬼进不来,然后再要求我们互相照,奶奶又念叨:照照脸,照照腚,一年平安不得病。最后将面灯各就各位,鸡灯放在鸡窝上,猪灯放在猪圈上,龙灯放在写有“仓龙引进”的粮囤旁。我家没猴,怎么办,我问奶奶,奶奶说你属猴,搂着玩去吧。雪还在下,我们就各自拿着面灯,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红红的烛火映照着我们的脸庞,家中的大黄狗也跳跃着加入我们的队伍,它的蹄子在雪地里印下一朵又一朵梅花。
     奶奶在屋中,她静静地坐着,她的前面横陈着12盏小小的面灯,她是在占卜。12盏灯分别代表了一年的12 个月,如果那一盏灯先耗尽灯油,就说明那一个月可能出现旱情或者其他不好的事情,这个小年之夜,她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农事,关心着一家的生活。望着枯坐中的奶奶,我忽地感到,奶奶有一天也会故去,也会成为我们后人祭祀的祖先,在那个时候,我还会有那种大不敬的态度吗?想到这里,我把早欲下口的面灯护在胸前,蹋着雪虔诚地向我的奶奶走去。
   雪打灯,好年成。
黑棉袄 黑棉裤
王次勇
在我的印象里,故乡的冬天是由两种颜色构成的:至纯的白和至浑的黑。白的是雪,覆压着村庄、田地、沟渠,茫茫无际,寒冷而肃杀;黑的是人,是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在街巷、集市、阡陌上游走的人,温暖而生动。那时的冬天仿佛特别地实在,硬梆梆的没有几丝温柔,而黑棉袄黑棉裤这时则铁肩担道义,温存而体贴地陪伴人们走过整个漫长的冬季。
 
霜降一过,那时的人们就急急地套上了冬装,但这并不见得天气多么得冷,而是大家窘于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供添添减减。因而在黑棉袄黑棉裤
 
初冬时节,人们猛地臃肿了许多,行动也颇感笨拙。这时会经常看到一些劳力,穿着棉袄,却大敞着怀,露出强而健的肌肤,有的在劳作时甚至会扒掉黑棉袄,光起脊梁。这时的黑棉袄,就象不识时务似的,被冷落到一边。但是,西北风一起,那棉袄就金贵起来,就要上下周正好,有的还要在腰间束一根粗布带,天气越冷,这根粗布带也会越勒越紧,不给寒气丝毫的可乘的机会。
 
寒冬总是显得特别地漫长。雪一下,乡野就沉寂了许多。太阳出来得晚,人也变得懒懒的,早晨贪恋被窝不愿起床。但总要许多的事体等着要做。起床穿衣是艰难的事,乍暖乍凉的,是需要勇气的。我和俺哥那时正上学,起床时总要给自己以鼓舞,高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脚把被子蹬开,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棉袄棉裤穿上,为的是长痛不如短痛。老年人则不同了,要先坐起来,披上棉袄,在床上磨蹭着。条件好的老人还要小辈端来饭,在床上吃。其实,贪恋被窝的还有皇帝。据传朱元璋勤政之余就曾写诗发过牢骚:“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披被。”看来朱皇帝也喜欢锦被春秋,厌倦上班了。
 
黑棉衣与人们的关系太紧密了,可以说朝夕相拌,须臾离开不得。乡人云:宁舍一件宝,不丢破棉袄。白天,人们穿着它上坡下地,赶集上店,做工上学,游走在天地之间。入夜睡了,则要把棉袄盖在被头,棉裤压在脚头,权顶一床被子用。我和俺哥通腿儿睡,彼此总嫌自己的身上盖得太少,老把棉袄和棉裤望自己这边拉,互不相让,急了的时候,就在被窝里你蹬我一脚,我踹你一下,打起腿仗,甚至光着身子起来争抢,有一次为夺一条棉裤的归属,竟把棉裤从裆部扯开,各自缴获了一条裤腿。害得俺娘挑灯夜战,赶在天明前缝补上了裂痕。冬夜是寒冷的,更多的时候,俺和老大你抱着我的腿,我搂着你的脚酣然入梦,老大经常向老娘抱怨,老二睡觉不老实,好啃俺的脚趾头,还流口水,梦见吃东西了吧。俺娘好象每天都睡得很晚,因为我每次半夜醒来时,总见她凑在煤油灯下做活。老娘的活计主要有两项,一是针线活,缝缝补补的。因为我们哥俩特别能摸爬滚打,所以棉袄的肘部,棉裤的膝部坏的很快,棉花经常绽放,俺娘必须及时地进行增添补丁;另一个是逮虱子掐虮子。棉袄棉裤上了身,就要穿整个冬天,脏兮兮的,棉袄的前襟布满了糊涂的疙巴,挺硬,就如打了明铁。里面则生了虱子。虱子随时出动,冷不丁咬一口,奇痒难受,手够到的地方还可以抓挠,够不到的地方只能在墙上蹭,很可恶。俺娘为我们逮虱子,是在我们睡时,她将我们的棉衣翻过来,搜寻着,俘获一个虱子,会两个拇指甲一挤,就听得啪的一声,一个小寄生者的生命就发出了最后绝响。渺小的虮子深粘在棉衣的皱摺和线脚里,手指是难以凑效的,俺娘就用牙咬,咯咯吱吱地。她在向侵害她孩子的敌人的孩子进攻。
 
       冬日在外的人们大都步履匆匆,极少有慢吞吞的。暴露在外的头和手也紧缩着,努力避着寒气。除非必须用手,否则手会永远抄在袖口里。冬天的性格是内敛的。倘若天好的时候,向阳的墙跟或麦秸垛下会聚有许多的老人晒暖,他们通常蹲靠在那里,双手抄在袖口里。这些老人的棉袄的扣子很少有板板正正地系着的,棉袄是斜掩着的,腰间扎着一根粗布带子。老人的棉裤一律地肥大,且上面是一圈白色的粗布边,裤腰要系上,必须抿几折才行。裤脚要用黑线扎紧,防止寒风的进入。老人们晒暖,大都是排成一溜,就象聚集在一起的黑蝙蝠。蝙蝠们大都是默默的,他们从未激烈地争吵过什么,他们劳累了一辈子,力气已耗尽了,他们只图穿着这身黑棉袄黑棉裤,在阳光下懒懒地晒。如果有一小瓶老酒从怀中温着,能偶尔拿出来咂几下,就更好了。阳光在棉袄上留下了焦热,留下了惬意。蝙蝠们对着阳光,眯着眼,享受着。冬日的阳光在棉衣上留下的味道是特别的,俺对棉衣上阳光的味道是情有独钟的,俺娘背着俺赶集的时候,太阳也是这样晒着她的黑棉袄,阳光把黑棉袄晒热了,蒸腾出棉袄里人的味道,这种味道很自然、很纯正,也很亲切,就象夏日里田野的五谷的味道。这种味道,叫你得到温暖和安祥。我在棉衣的熏陶下,很快就能甜甜地睡着。多年以后,我曾经得过一段时间的失眠症,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痛苦不堪。后来偶然在老娘那里住了几天,老娘夜里给我盖了她的旧棉袄,我在旧棉袄的气息里,就象回到了从前,就象又伏在了她的背上,得到安慰抚爱,竟然酣然入梦。后来我把老娘的旧棉袄带回家,放在枕下,睡眠意外地好了。
 
那时大家还都挣扎在温饱线上,置办一套棉袄、棉裤着实不易,完全可以把它看作重要的家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置办了差不多要一穿到底。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凑凑乎乎再三年。兄弟姊妹之间还要“薪火”相传。阴历六月是“晒龙衣”的日子,也是套棉衣的日子。女人们把家人穿了一冬的棉袄和棉裤拆了,将表里洗了浆了,绷在桌面或石片上,和被汗水渍黄了的棉花同放在烈日下曝晒。做棉衣并不是难事,但要做好却不易。正长个子的孩子是要添补棉花和衣料的,她们将孩子的身子用手量了,在叹息又要添补费用的同时,也在为孩子的成长高兴。手巧的女人做出的棉衣可体、舒服、干活得力,还好看。手拙的自己弄不好,则要请教左邻右舍的女人,特别是在挖领口,煞裤裆、棉花的薄厚铺垫等的关键环节上,更要请人家把关。所以,村里的女人在做棉衣时往往凑在一起,席地而坐,一面在手艺上取长补短,一面啦着呱就把棉衣做好了。棉袄的扣子都是用布做的,因象吐蕾的梅花,所以叫做梅花扣。套梅花扣是最难的活了,小小的一个布扣子,手巧的女人能将一股短短的布条,在手中缠绕、穿行、打结、拉实,状如顶蕾梅花的布扣子很快就成了。手拙的则慢吞吞地将扣子结了,左看右看,不饱满,也不匀实,什么花也不象,便散开,再结了,再散开……记得那时干部的棉衣也是黑色的,只不过他们的的棉衣是制服样式的,扣子是塑料的,最讲究的也不过在外面套一件褂子。他们的手取暖往往是抄在裤兜里,很象是在提着裤子。社员就笑他们,原来干部的裤子是没有束腰带的。干部好下放,下放的干部穿着制服棉衣和社员同吃、同睡、同劳动,同样在灯下逮虱子。后来手也被社员同化了,也拢着袖口背着粪箕子下地了。俺村的有个蹲点的干部,在一年的隆冬为救一名落入冰窟的孩子献身了,社员们把他打捞上来,解开冰冷的棉衣时,发现这位干部的褂子里的棉衣已是补丁摞补丁,比社员的还破。社员们都哭了,不仅为他的壮举,还为他的棉衣。最后为他送葬时,一位老人把自己的送老的棉衣给他穿了。
 
套棉衣还包含着着亲情。乡人云:亲娘套肩,晚娘套边。说的就是续棉花时该厚的的地方要厚,如肩;该薄的的要薄,如边。套棉衣的时候,女人们很爱絮叨“鞭打芦花”的故事。故事讲的是孔子的学生闵子骞少年懂事,后母给他做的棉衣里面填的是芦花,而给亲生儿子即闵子骞的弟弟装的则是棉花,其父在严寒中让闵子骞赶车,闵子骞冻得握不动鞭子,其父认为他偷懒,拿起鞭子就打,结果飞出了芦花。真相大白,其父要休了他的后母,闵子骞跪地求情,说,母在一人单,母去二人寒。以德报怨了。俺的父亲曾讲过一件事,解放前的冬天他参加队伍,临走前,奶奶把他的黑棉袄黑棉裤拆了,重新套了一遍。父亲在外,觉得棉衣比原来暖和了很多,后来他才得知,是奶奶将自己棉衣里的棉花掏了放在了儿子的棉衣里。每逢讲到这里,父亲总是泪流满面,即使在他70多岁,奶奶已离世多年,每谈及此事仍哽咽不止。
 
那至纯的白和至浑的黑呀。
微山湖的根
济宁/孙继泉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两条留下深深刻痕的河流。
 
    望云河。流过我童年岁月的河。望云河是穿过我们的村子望云村的一条河。每年夏季洪水暴涨的时候,河把我们的村子隔分为河南河北,两边的人十天半月不相往来,使一个村的人产生了几分陌生感和神秘感。洪水一路咆哮向西流去,裹挟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板、猪羊、没长好的花生棵。河水最终流到哪里去,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几个小伙伴曾经相约沿着大堤一直往下走,直走到天黑。我们出了村,但是我们却没有走出自己的镇。后来才知道,望云河在太平镇注入白马河,白马河流入微山湖。
 
    妻子的家在八十华里以外的瓦曲村。在她的村外,绕村而过的是沂河。第一次见到沂河是个秋天。河里的水清、浅、凉,水中的石头清清楚楚如镜中之物,石头上长的藻类如丝绒粘在上面,被流水冲得飘来摆去。里面的小鱼不是初夏那种悠闲快活的样子,显得惊惊慌慌,像住无定所的人似的。河的南岸或北岸,隔不多远总会有一处人家,一座用石头垒的房子,一个用玉米秸圈起来的院落。院中的树上挂满黄灿灿的新收的玉米,屋后白杨树的树梢上悬着一两个松蓬蓬黑乎乎的鸟窝。这些小院像是一处处驿站,在默默地传递着某种东西。
 
    一个星期天,我和妻子从瓦曲出发,顺着沂河往上走。我们想走到它的源头。妻子说,沂河的源头在一个叫厂里的小山村,那儿还有她家的一个远门亲戚。到那个叫厂里的地方,已经是午后了。到了这里,河明显地窄了,水也细了,但依然流得劲猛,而且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们该歇歇脚了,就来到那个亲戚家。他们热情地拿出花生和大枣招待我们。我向他们打听这条河的源头,他们说,这里哪是源头啊,源头离这儿还远着呢,在几十公里开外的尚河。
 
    其实,沂河是泗河的一条较大的支流。沂河在一个叫粉店的地方汇入泗河,泗河流入微山湖。
 
    在微山湖的周边,有多少条这样的河?谁也说不清。有的资料上说是七十多条,那是指在地图上标注了名字的,那些直接流入微山湖的河。而那些没有在地图上标注的呢?这些大河的支流呢?支流的支流呢?那些无名的小溪和山涧呢?数也数不清。今年春天,我去邹城市最东端的城前镇采风,这个镇距离微山湖有二百多里路。这个镇上有一条河叫戈河。戈河在城前镇盘桓流淌,最后向南流入滕州的岩马水库,岩马水库下端流出一条河叫城河,城河又流入微山湖。我从镇志办公室找到一张镇地图,惊讶地发现流入戈河的支流就有十多条。这些支流基本上穿连着这个镇上的所有村庄,像一片树叶上清晰毕现的脉梗一样,像一个人身上的毛细血管一样。
 
    我曾经不止一次从邹城经济宁、金乡到单县去,有时候从单县再到曹县。这个几年,又几乎一年一趟地陪了朋友去微山湖,从邹城出发,经滕州到微山,然后从微山县城再去塘湖乡码头,从那里乘船去微山岛。这两条路线,实际上已经围拢了半个微山湖。走完这两条路,大约要跨越流入微山湖的80%以上的河流。从邹城到单县,要跨过白马河、石里沟、泗河、幸福河、蓼沟河、光府河、京杭大运河、龙拱河、老赵王河、洙水河、蔡河、北大溜河、新万福河、老万福河、金鱼河、东鱼河。从单县到曹县,又要经过万福河和东鱼河的六条无名的支流。而从邹城到塘湖,又要跨过大沙河、望云河、北界河、小龙河、北沙河、城河、郭河、新薛河、蟠龙河。它们像一只苤蓝四散的洁白的根须。像大地伸出的一根根绵长的脐带,养育着微山湖。
 
    从表面上看,这些河水急匆匆地流向微山湖,一去不返。实际上,不少东西都沿着堤路逆水而行,一直到达河的源头。这些东西是微山湖的鱼、虾、蚌、螺丝、藕、莲籽、莲芯、芡实、菱角、荸荠、蒲苫、苇席、松花蛋……携带这些东西的是来来往往于堤顶大道上的人,他们是从湖里走来或向湖里走去的生意人。
 
    其实,不仅仅是我们能够用眼看得到,用手摸得着的生活用品,从各个地方流向微山湖的,绝不仅仅是水和泥沙。在上游以及沿途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某些需要流走、能够流走的东西,都交给身边的河了。这些河就承载了无数的特质默默地流淌,昼夜不息。在漫长的流动中,浓稠的变得清淡,脏污的变得洁白,粗糙的变得精细,尖利的变得圆润,单薄的变得丰满。到了入湖口,有的东西已经成熟,有些东西依然稚嫩。它们又在这座湖中汇聚、碰撞、溶合、沉淀、发酵、孕育和新生。从湖里回到源头的,也不仅仅是那些仅供吃和用的湖产品,某些裹挟着水气、鲜气和腥气的东西与此同时也在逆流而上,不可阻挡。
 
    我渐渐觉得,在山东的枣庄、滕州、邹城、曲阜、兖州、济宁、泗水、汶上、梁山、嘉祥、巨野、郓城、鄄城、菏泽、东明、定陶、单县、曹县、成武、金乡、鱼台、薛城、峄城、山亭、台儿庄,江苏的徐州、丰县、沛县、邳县,安徽的砀山、淮北,河南的商丘……这个被称作大鲁南的地方,这个环绕微山湖的地方,他们基本上住一样的房子,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食,说一样的方言。他们在这个区域里来回走动,像走在自己的庭院里。他们在这个跨县跨省的范围里买来卖去,自由嫁娶,相互信赖,像一家人一样。
 
    从微山湖走出去的人,像经过加工的茶叶一样,虽然在焙制的过程中改变了形状,在漫漫岁月中裹上了尘埃,但只要泡在水中,就立即现出了澄明的本色。
 
家谱
孙继泉
 
我停下手中的一切活儿,专心致志地帮父亲打印家谱。
 
我打得很慢。因为我们祖先名字中的许多字现在看来十分生僻,得一个劲儿地查字典,有些字字典上也查不出,就只好空着,然后用钢笔写上去。
 
父亲的字写得横平竖直,特别工整,但却显得没有个性,像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写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惯用的工具是镢、锨、锄、镰,乍摸起钢笔来,大概觉得很不顺手。也许他用起笔来感到很吃力。从纸面上看出,父亲写字的时候用力很大,有些字简直“力透纸背”。
 
父亲是两年之前着手整理家谱的。那一年,父亲将家中承包的几亩地转给了堂兄,把当年收获的小麦和玉米变成了钱装进兜里,将他的家当拾掇好,装了三个大纸箱子进城了。家谱是在村里的几个定居城里的乡贤动议下开始整理的,大家一致推举这项重大的文化工程由父亲执笔。父亲是族里的一个文化人,早年在村里教过夜校,还当了多年的生产队会计,而且父亲还是一个做事仔细认真的人,这样的大事交给父亲让人放心。
 
家谱共有六大本,所记谱系从明末孙家先祖迁居望云村直到现在。实际上这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孙家家谱。把自己的始祖确定为明末那个迁居望云村的人,那么之前呢?之前的之前呢?我们真正的始祖是谁?谁也无法考证。就像我们观察、考查一棵树,只能从这棵树生根萌芽的那一刻算起,而无法细究这棵树的种子来自何方一样。
 
父亲从乡贤们手中接过的孙家家谱蓝本是一本破旧发黄的线装本子,经乡贤们考证,其中的错讹很多,而且已经断修近半个世纪,而这半个世纪孙家人丁兴旺,家道中兴,总之“内容”非常多,所以其工程量是很大的。
 
在整理家谱的许多日子里,七十岁的父亲骑一辆旧自行车一趟又一趟地返回老家望云村,找老者座谈,有时一家一户地核对姓名。他在望云村带捎儿又办了这么几件事:一、找乡村医生高善洋治耳聋;二、找理发匠孙德刚刮光头;三、去高维温家买烧饼。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高烧差点儿夺去父亲的命,是高善洋背着药箱及时赶到,打了一针,救了父亲,打那,父亲一有个头疼脑热就找高善洋,以致进了城还回村里看病。此举曾引起乡邻嗤笑,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一直留光头,而城里很难找到给剃光头的,那些年轻的新手父亲也信不过,这剃头的事儿还得回村解决。而对望云村烧饼的钟情,我想大概源于那些吃不上饭的年月,那时,父亲累极了,也饿极了,就狠狠心,掏出兜里仅有的几毛钱,到街上买几个大烧饼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当年烤烧饼的高维温去世了,这项手艺传给了他的儿子,父亲吃起来多少有些不满意。
 
我对孙家家族的直观印象是当年村中央的孙家家祠。大约1970年,我5岁,家祠院墙严整,庙堂巍巍,古柏森森,院子里有一块碑,上面刻着“人生祖为始承德维善继兴裕保克永光大先世业”,大一些的伙伴说,这是祖先为我们起好的孙家行辈。我们曾像念诵古诗一样,每五个字作一停顿,把这二十个辈儿读成了五言绝句,以便于背诵。家祠院子很大,村里常在那儿开会。我清楚地记得随父亲去家庙里开会,台上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台下的人高举着手也这么喊。可惜的是,后来家祠拆掉了,在这儿盖了两排屋,前边的一排成了村小学,后边的一排当了望云管区办公室。
 
那时候,孙家在世的共有七辈儿,即从“始”字辈直到“兴”字辈。我们“继”字辈是比较低的了,见了谁总得叫老爷。我们的族长是孙始辉,孙家门儿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他的日子却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辉煌起来,他过得很不好。一开始在村里卖开水,后来,家家用上了蜂窝煤炉子,没人买开水了,他就拣垃圾,再后来,讨饭。到死没过一天好生活。
 
终于在家谱中找到了我的名字。我们弟兄三个的名字排在一起:孙继安、孙继泉(原来是孙继全,后来我自作主张把“全”改成了“泉”)、孙继强。上边是我们的父辈:孙善平、孙善正、孙善方(我们的父亲)。再上边是我们的爷爷孙维锦。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是从春节期间父亲供着的牌位上找到爷爷的。牌位前面摆着几样贡品,爷爷在香烟缭绕中和我们一块儿过年。另一个印象便是孙家林地里的一座诺大的土坟以及坟土上生出的旺盛的茅草、苦菜和地黄,坟旁还有一棵楝子树。春天,苦菜开黄色的花,地黄开红色的花,楝子开紫色的花,使人感到无比温暖。爷爷没有留下照片,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儿,但单从他为我们的父辈所起的名字上(以及父亲为我们弟兄三个所取的名字。遗传因素?),我就猜出他是一个正统、严谨、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爷爷的坟前,是大爷孙善平、二大爷孙善正的坟茔。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儿,那一准是给父亲留下的。我忽然觉得,那块可怕的空地像一块磁铁时时在吸着父亲,不定哪会儿,父亲抵挡不住,像一粒铁屑儿啪地一下就被吸过来了。这样想着,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块地方,只把目光望向远处,望向无边的麦田和渺茫的山影。
 
现在,“继”字辈往下,“保”字辈的人都出生了,就是说,有人喊我老爷爷了。叫我这个四十岁的人一下子感到了沧桑。我担心一贯随意、率性的我从此将变得严肃深沉不再“可爱”了。
 
家谱整理好之后,父亲又为孙家后裔起定了二十个行辈:传广懋盛守智文繁宪柏奋发庆建积久强昭尚扬。原有的行辈目前还有七个,用完这七个辈份大约需要二百年。父亲所起的新行辈要二百年后才能使用。父亲着的什么急呢?闲暇的时候,我拿起父亲的这二十个行辈反复揣摩,终于悟出了父亲:一生为农的父亲,一生没有干出惊天动地宏伟大业的父亲,冥冥之中似乎真正找到了孙氏家族的汩汩脉系,他在欣喜之余深思熟虑为孙氏家族这条不息的河流规定了潜在的流向,指出了命定的前途。
 
我不仅对耳聋弓腰的父亲肃然起敬。

 

 
 

 
 
雨中笠翁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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