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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写诗的理想地方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4-29

一个写诗的理想地方


  胡晓明
  合一亭的故事表明,所有的大学都是最理想的写诗之地,而中文大学因为有这个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著名典实,而更成为一个写诗的理想地方。
  
  诗人余光中教授,最近再访香港中文大学,讲了三讲,盛况依然空前。他发现他住的教授楼,已经变成了研究生宿舍,进门要刷卡,不好进去凭吊一番了,鬓毛尽衰而乡音未改,却不见了今日的童子相问。而昔日山下的九广铁路,到了樟树湾转一个弯,火车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听不到而斩不断的,总是北上的乡愁;而今电动火车,达达的车声,不绝于耳的只是市声喧腾。每回归来都觉得大楼增加了很多,原来的三间书院,变成了九间,学生也变得高大漂亮了,路上到处都是金发、黑肤以及说普通话的,这座校园每天有五十多种语言在使用,也有近五十种鸟语在啼叫。诗人还是很肯定地说:“中大是一个写诗的理想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最近住在山上的北岛,还得了一个写诗的大奖。诗多得写都写不过来,八仙岭与吐露港的诗共有十斗,北岛、余光中以及新近出版了第十四本诗集的黄国彬教授,各得一斗,我们还可以享有剩下的七斗。
  譬如这曲曲折折的山间径,穿花戏蝶的林中道,错错落落的楼宇与回廊,校园犹如一大迷宫。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大学有这样的迷宫!借助于道法自然的巧妙设计,贴着山体的气脉,利用电梯与回廊,它的校园道路的好处是化高楼而为通透的时空隧道,以梦幻般地连接九间书院与七座图书馆。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于是人在溪谷、山巅、丛林、白云、清风、翠岚与各种楼宇间穿行复穿行,一会儿看天光海色,一会儿听竹林清音,一会儿沉落于渊深的书海、浩渺的诗思,以及孤寂的乡心。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说江南,春天里的中文大学确实像群莺乱飞杂花生树的江南。台湾相思树在晓烟朦胧中疏疏筛下光影,夜里只要有一点雨,第二天早晨就会有“土膏欲动,万草千花”的感觉。每天睡醒前的枕边音乐就是不知名的鸟儿们混声合唱,芳香清甜的空气教我贪婪地大口呼吸,务必在早餐前,使之熏浸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清晨里我在院子里蹬蹬腿伸伸腰,鸟儿的粪便和未开的小花蕾就会亲切一起降临到我的肩头。门前那条山间小径,落英缤纷、玉钗横斜,即便是无人走过,如膏似油的雨水几遍,满地是胭脂泥,总教人不忍踩过。而任何一条校园小道上,都会有不知名的草或枝条,总之是春天里新发的绿枝,牵衣拽袂,顽皮捣蛋;或不打招呼,忽然垂在眼前,像香港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会飞来请教一个小问题的伊妹儿。
  傍晚时我与太太在山上散步,最好看的是海景。世界上少有大学是三面临海的,吐露港是一个美人优美的臂弯。余光中窗前总有海上的暮色苍然而至。“暮色”,一如神话中美的精灵,有时候,“已经埋伏在、黑虬虬那一排松林外了”,有时候,化身为“一只诡异的蜘蛛,蹑水来袭”,略一回顾,“你我都已被擒,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更多的时候,诗人在暮色里“不忍开灯的缘故”,书桌上有老杜暮年的诗篇,“一抬头吐露港上的暮色,已接上瞿塘渡头的晚景”。他的诗不仅发现黄昏吐露港有情而神秘的品性,更赋予了高斋临海的庄严美感。有人用西方的身体理论来分析他的诗,说宇宙的体液及人间的血与泪,在他那里是融合的。1994年我住在半山的雅礼宾馆,八仙岭的暮色像余光中的“光谱在天壁上迷幻地旋转,炼金、锻赤,一把霞火烧成了紫灰”,而我这回住伍何曼原楼的边上,看吐露港对面马鞍山林立的楼宇,二十年后,楼更高灯更亮,夜色苍茫中,余光中的灿烂油画变成了水墨画,如宋人诗意:小市张灯归意动,轻衫当户晚风长。
  更不同的是,山上新亚书院临海之处,现在有了一个香港最奇妙的风景,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观赏者。有时候居然开来了旅游大巴。金耀基教授戏题为“香港第二景”,却并没有第一景。那就是天人合一亭。
  呵,我刚才说了什么,如果中大的诗有十斗,天人合一亭就独占了八斗。
  这个亭其实没有亭子,只是在临海的山崖边,做了一个清幽的水池。水池没有边界,与海天相接,仿佛所有的水,都流到海里,所有的海水,都流到天空。亭畔有一棵大榕树,亭亭如盖,又似浮在虚空。我第一次是晚上来看这个亭,恍然有一脚踩空,飘飘欲仙的感觉。
  有一天,春天里一个周日的清晨,我散步上山,天人合一亭边上,已有更早的游客,是几个女孩子。她们从池边走过,裙袂在晨晖与清风里轻拂。个个都是古代那凌波微步的仙子,噫,古诗里说的:一片空岚罩云海,几人罗袜踏苍烟?
  然而,天人合一亭绝不是营造现代社会里虚幻的神仙世界。来来往往的游客,罕有人知道,此地正是新亚书院的院址,山深夜永,海阔天远,当年有大儒藏焉,新亚的创办人钱宾四先生与唐君毅先生,正是这样的高人大德。他们在夜色密密麻麻、山影深深邃邃的时代氛围里,所营造的,是天人相接、一灯荧然的诗意。
  天人合一亭犹如一首诗,有其本事:
  1989年,钱宾四先生以95岁高龄自台湾返回中大,参加新亚书院四十周年活动期间,忽然有悟:撰成《天人合一论》一文,未久而辞世,遂成绝笔。2003年,中文大学将此临终悟道之文,刻录于山顶,后有加拿大建筑家夫妇,新亚校友,以此做成天人合一亭。钱先生的文章里有这样几句:
  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
  这里的每一个字都不难懂,但是真正理解他的意思,必然需要每个人拿出自己的生命去亲证,才体悟出许多的感受。
  我个人的体会,最好是在有星光的夜晚,来观赏天人合一亭。那时候,星光会透过池边的大榕树,落到水中,天水相连,密密麻麻的夜与深深邃邃的山影,忽有星光来接应,天与海,连通一气。如苏东坡诗:空水两无质,相照但耿耿。
  昨天,香港中文大学研究生会办了一个论坛,论坛的名字即是“合一论坛”。邀请我去讲演,我讲到中国古代的诗,跟现代诗不一样,可以用“興”字来证明,那起初的源头,是巫师沟通天人的技术,是将人心与天心接通的艺术。这是中国最高的诗意。我还讲到,可以用余光中的一首名为《一灯就位》的诗,来解读天人合一亭的诗意:
  夜色密密麻麻围住的
  不过是一层层的山影
  山影深深邃邃围住的
  不过是这么一盏灯
  ……
  让夜之巨灵去占领
  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只留下这一盏孤灯
  把夜的心脏占领
  这里的夜里灯,就是天人合一亭的天与水、钱先生的天与人。合一亭的故事表明,所有的大学都是最理想的写诗之地,而中文大学因为有这个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著名典实,而更成为一个写诗的理想地方。
  写于香港中文大学,2015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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