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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如何穿过针眼?| 向卫国读田暖

 洒金谷365 2015-04-30


田暖的诗集《如果暖》中有一辑爱情诗“缘结一生”,爱得真叫一个热烈,而且疼痛,“……在古寺,在墙角,在塘边,在围城 / 破败的人生卷角。爱的比夜还深/ 开的比银还纯,还亮。却享不得光 / 却享不得亮,黎明时它即玉殒”(《刹那芳华》)。用她自己的诗说,因为有爱才能“这般奢华的生。这般绝望着死”(《最美时遇见》)。生和死都可以是爱,这是一般女诗人进入诗歌创作时的重要切入点,所以诗尽管好,但无论她写的怎么惊人,大概都难以再让读者受惊,因为这类的诗实在太多。

再美好的爱也不迁就任何人,我感觉田暖的生命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惊人的变故——这一点似乎在《星星草》一诗中有着暗示,既改变了她的人生主题,也改变了她的诗歌审美基调。以至于一个刚刚接近中年边缘的芳华女子,却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像春水正熬煮着流年”。

像是一个在现实汹涌的河水中经受了恐惧、绝望,眼望着模糊的对岸却又无法上岸的人,经受着煎熬,只能通过言说的方式为自己打开一扇语言之门,在“道法自然”和“黑白无常”的说教中向所谓的“慈悲”寻求一条自我宽解的道路。所谓“让我们各有所属,让万物各得其所”,其实是向命运低头,没有办法的办法呵。

这么说也许残酷,但它却是事实。我们的时代,无人可以轻松,无论你遇到的是特殊的生活变故,还是庸常的人生不经意的磨损。但对诗歌而言,重要的不是你是否向命运低头(一度低下的头颅还可以再度昂起),而是你是否真实地感觉到了这种时代的命运本身,而且对此发生一种认知上的自觉。只有自觉的意识才是一个人的生命发生质地上的变化的开始,才是一个诗人的语言世界开始具有自己的个性和灵魂的开始。“要么去死?要么去疯? / 倾听灵魂的人,在云端还是早已消失在肉里”(《药》)诗人无疑选择了后者——“疯”!疯就是选择“在云端”里的生活,就是一条没有翅膀的鱼却爱上了飞翔,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在语言的世界里浴火重生。所以,她的诗从现实的方面看都是“逃遁之诗”:“逃出关山,逃进一首诗里”(《逃遁之诗》);从另一方面看又是凤凰涅槃后的飞翔之诗:“就这样飞起来,我常常吃着烟火”(《看我怎么飞》)。

当诗人感到自己可以“月光般轻轻滑翔着”遨游在语词的虚空之中时,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被那绵软的风吹得“辽阔无疆”。这就是诗歌的伟大自信,它不是虚幻,而是诗人进入语词空间之后对创造力的感悟和享受。

但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是,诗人在御空而行的时候依然醒觉:你可以呼吸花香,“在刀俎之上”;诗歌的星空中“一纸幽蓝的静”,却压着底下的“万千雷霆”。所以,诗人对诗歌、对飞翔、对安慰都有明确的自否意识:

即使它拔不起深陷刀锋的手脚

即使它短暂得仿佛一行无用的诗

却还在安慰着,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

——《安慰之诗》

这似乎不是一种反讽,而是一个矛盾的,安慰与警觉并行的真实诗歌之旅。诗人在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神秘鸣叫的光”的牵引之下,力图安慰“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却没有感到惶恐和无力,而是在波澜不惊的宇宙般的平静之中说出这一切。强大的张力场却在某种特殊的平衡中隐而不显,这显然不是语言上的修辞造成的平衡,而是来自于精神,是现实世界和诗的语言感受世界在诗人的内心达到了某种平衡。如果说这种平衡并没有真的实现(因为这是非常难的),但起码应该是诗人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她正在向它急切的逼近。这一点可以从两个方向加以证实:

一方面她写有《与神为邻》这样的相当形而上的诗,毫无疑问,这样的“与神为邻”的生活就是诗人隐秘的愿望和诗歌写作的动机,但是,哪怕是“暗居高处”、“与神为邻”也并不能免去人世间的各种“暗伤,和疼痛”,而且诗人使用了一个对女性来说无与伦比的俗世的比喻“被暴力撕裂的产道”。对一个女人来讲再没有比这更深刻的现实生命的记忆,形而上的神性的生活始终无法摆脱形而下的沉重牵绊。

另一方面,田暖的诗有大量对现实生活中柴米油盐的表现——这些分布在她的大部分诗歌中,以及对故土和亲人的抒写——这有她诗集《如果暖》中的“彼岸”一辑为证。有意思的是,她把这些本属于俗世的生活内容却偏偏命名为“彼岸”:故乡是彼岸、爱情是彼岸、柴米油盐也是彼岸。这说明在田暖这里,“与神为邻”的彼岸与现实生活的此岸并无差别,至少是她希望达到没有差别的境界。我们可以看看《小团圆》这首诗中,在温馨的农家生活画面之后却是这样一段诗:

远处那座山上,那个一直在搬运石头的人

那块看不见的巨石,仍在山坡翻滚着

甜蜜的酸辛,就像一生人们都无法翻越的狂欢

西西弗斯的身影竟然就在农家小院不远处的山坡上隐现,他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大石,同样永恒地压在一个中国农人和他的家庭肩上。其实这不是神话,而是活生生的生命过程,关键是人自身的生活态度,你能不能在推巨石上山的同时听到“童话里的蛐蛐和疲惫的水声”?

田暖比较偏爱一个神奇而复杂的组合式隐喻,并使用过数次:“大象穿针而过的疼痛”(《暖家大院》)。生活的现实是一道窄门,是细小的针眼,而人生是大象,如何让大象穿过针眼?这是一道考题。无数的大象倒毙在针眼前,也有少数人偶尔穿了过去。在田暖这里,大象穿过针眼的方法就是把大象形而上学化,或者更准确地说诗化为一头轻烟一般可以飞翔的云中神兽。换句话说,诗歌 使大象穿过了针眼!

可是,大象穿过针眼时,终究有着无比的“疼痛”。诗人的自我在更多的时候也并不能穿过现实的针眼,这时她就必须面对自我的分裂,穿过去的那个“我”忍着撕裂的疼痛,向另一个或者无数个我,深情地凝视、召唤,或者无奈地看着她远去和消逝,或者黑色幽默一般地写一封“漂洋过海的信”,“把它寄给了另一个自己”(《寄一封漂洋过海的信》)。田暖的许多诗歌中都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自我的残酷分裂和作为不同自我存在之证词的相互对立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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