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阅读不过是自己思想的代用品”,叔本华如是说。这个观点包含着隐秘的傲慢,而危险潜藏在水面之下,以至于差点得到我的认可。如果阅读的本质确乎如此,那么阅读者完全可以终止阅读。除非已经失去了思想,否则我们并不需要代用品。这个悖论看上去如此自尊,其结果,只不过为跃跃欲试的自恋提供了一小盘不得体的佐证而已。我认为,阅读是一种加法意义上的累积,也是一种减法意义上的清洁。阅读对我而言,通常情况下不是加固,也不是撕裂,而是有方向的毁与塑。一方面,这充分证明了我心智的不成熟;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我对这种不成熟的清醒认知和执意坚持。 诗篇其一:《一夜肖邦》,欧阳江河作,见《透过词语的玻璃》 ,改革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三月第一版。推荐理由:就像面对一个固若金汤的城堡,无法挪动其中的任何一块条石;当我们面对欧阳江河的诗,无法挪动其中的任何一个词。词与条石,它们的位置不容置疑。这种密不透风、无懈可击的严密组织把每一个闯入者彻底囚禁。这样,江河的诗有时候不免显露出微弱的匠气。指出这一点,正是因为我们对他的完美期待。但是,我们的完美期待不会落空,如果拣出行云流水般的《一夜肖邦》。《一夜肖邦》不会给予任何人吹毛求疵的机会。一方面,这件作品将诗人从色情暗示、政治揶揄和文化炫耀的写作定势中拽了出来,剔除了世俗元素和现代技法合谋而成的玄秘与幽深的氛围;另一方面,这件作品在对音乐的吸收和感悟之中超越了音乐本身,让我们最终达到一种简单而澄明的禅境。是的,弹曲可以一而再,可以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可以弹得好像没有肖邦,可以弹得好像没有在弹,手指与耳朵最终都成为一种累赘。音乐,或者说心灵,因为空无而高妙。值得注意的是,《一夜肖邦》与诗人的随笔《蝴蝶 钢琴 书写 时间》构成了严丝合缝的文本互涉,在这篇随笔中,欧阳江河写到:“我承认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弹错的和弦,寻找海底怪兽般耸动的快速密集的经过句中隐约浮现的第十一根手指。……书写和弹奏是一道乘法,在等号后面,是飞来飞去的慢动作蝴蝶。”从这个角度上讲,《一夜肖邦》既是一次理论实践,也是一次理论再阐发,既是写作境界的达到,也是关于写作境界的梯田式演示。最后我要说:蝴蝶不是话语者,而我们都是,所以我们可以退场了。 诗篇其二:《窥》,树才作,见《单独者》,华夏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十月第一版。推荐理由:在树才内心,“虚无感”和“安宁心”是一对谁也不服输、谁也不罢手的隐形剑客,他们互有攻守,互有进退,在短暂的和解之后继以更大的冲突。树才的几乎全部作品,都是这样一个两难生命的“分泌物”。《窥》则十分特殊:这首诗不但是诗人迄今为止篇幅最长的作品,而且意味着诗人终于将目光从个我的深渊中拔了出来,痛切地投照着另外一个生命:“这个年轻人”,手无寸铁,为了信仰,不惮于牺牲。《窥》的巨大张力就来自于两个生命、两套价值系统之间的诱惑和抗拒,来自于一个生命对另外一个生命的“误读”,——因为对朋友生命的惋惜最终干扰了诗人对其追求的理解。由此可知,诗人的叙述不可能不是一种“半知叙述”:“他想改变生死分明的纹路/他已经弄乱了五脏六腑”,“真理的残酷,在他身上,噢/又一场雪冻死一根枯枝……”、“他命令自己做那无法做到的……/他肉身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说——不……”、“色、香、味俱全的乌托邦呵,/他跳上的贼船不允许他上岸!”“这个年轻人”如此单纯、决绝而幸福地赴死,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忧虑和悲悯,却被诗人回之以怀疑、忧虑和悲悯。“我的这一端已不可能接通他的另一端”,这让全诗看起来像是一出奇怪的“双簧”:动作者一意孤行,说唱者左右为难。诗歌的复杂性一至于此。当然,虚拟的对话口吻、在肯定和否定之间游移不定的独白、对“时间”和“命运”的拟人化处理、通过短句调配产生的顿挫感、直示性的语言所成就的看似透明的深度,也使这首诗获得了活泼新鲜的艺术徽记。毫无疑问,《窥》是树才的代表作之一,其未尽之余绪甚至影响了他后来写作《兰波墓前》一诗;《窥》也是当代诗歌的重要收获,其特殊意义,要参考“本事”才能洞悉,现在也许还不是全面总结的时候。 个集其一:《好刀》,张新泉著,四川最近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二零零七年印行。推荐理由:张新泉的辈份有点模糊。古典小说的白描技法和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让他显得固执,然而,这些老针线缝合而成的,仅仅是他的皮表。在一首诗的展开过程中,很快我们就会遭遇那种年轻得让人吃惊的灵动与顽皮。这种“皮里阳秋”的美学取向让张新泉的作品具有巴赫金所谓“复调”特征:两个诗人以各自独立的声音展开了平等对话,在互动互补之中达到了共存共生的境界。惟其如此,几代中国诗人都可以在张新泉的作品中一眼找到自己的兴奋点,但又总是觉得剂量不够。平和、谦逊的形式策略来自于与之相表里的思想生态。张新泉并非一个叛逆者,他所做的,就是和弱者们一道,绕开那些轰鸣着的巨大机器,并在某种狭缝之中求得继续生活的乐趣,有时也伴之以一触即退的调侃和游击。批评家燎原认为,张新泉通过对平凡人物和细小场合的摹写,完成了“一种快活的当代市井生活游览”,同时展现了一种在二两老酒、一堆花生中又得浮生半日闲的“喜乐精神”。当然,在强调诗人的“小民智慧”的同时,我们不应该缩小他的善良;另外一些作品,比如《白羊渡》、《七楼上的鸡》和《一只羊对记者说》,可以证明,诗人的善良已经及于万物,——这种悲凉、坦荡和敬畏的大境界更加值得我们惜重。最后要说的是,张新泉在六十六岁之年印行的《好刀》,以六十四开一百一十八页的小小情怀向这个豪华的多卷本时代示弱了;这种示弱,不能不让我们油然而生敬意。 个集其二:《喊故乡》,田禾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二零零六年九月第一版。推荐理由:尽管“乡村被我一块一块地/甩在身后”,但是田禾始终是一块乡村的泥土。所以,他的全部作品都没有采用所谓文人视角。“民间疾苦,笔底波澜”之类的俯瞰与悲悯在田禾这里并不存在。他张开喉咙,就可以与屯子里的土豆、小河、山坡和树林一起合唱。这声音潮湿、孤单、贫穷,但又不愿意追随任何一个文人的响哨。就这样,田禾呈现了乡村的某种自足性:与世不争,知足常乐,常人眼中的艰辛被装在安全帽里带回家的“两斤红苹果”轻轻化解。“细民”的坚韧与祥和让我们的诗人看不见“那男人棉袄的破洞”,他想起了壶口,“要在他的身体里舀一瓢瓢黄河”。所以,我愿意推开精英主义者们的七手八脚,承认《黑土》、《亲戚》、《矿难》、《泥瓦匠》、《夕阳》、《四阿婆死了》和《老木匠》是真正的好诗。这些作品写到了木和二大爷、满意三哥、村长杨金锁、二贵、仕和大伯、窑工王腊明和黑皮媳妇;而田禾,本名吴灯旺,正是他们中间中的一个。可以这样说,田禾诗的出现,让许多诗立马失去重量,或者显得矫情,而仅仅成为思想的、道德的、知识的饰件。 选本:《刀锋上站立的鸟群——后非非写作:从理论到作品》,周伦佑、孟原主编,西藏人民出版社,二零零六年八月第一版。推荐理由:非非主义已经结束。“后非非”的命名,意味着借势和新的造势。“从逃避转向介入,从书本转向现实,从模仿转向创造,从天空转向大地,从阅读大师的作品转向阅读自己的生命”,后非非写作在复杂的路径上导演了倒戈般的急行军,企图穿过非非非的密林完成一次突袭。他们甚至骄傲地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嬗替,而是发展的新阶段,只有这样非非才能最终得以完成。当然,在某些向度上,比如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坚守,后非非的确相承于非非并开拓出了新的区宇。作为体制外写作的倡导者,周伦佑也是最彻底的践行者。他从《头像》中分身,为我们带来了《象形虎》。周伦佑安居于漩涡中心,吸引了一批诗人的自觉卷入。然而,《象形虎》并不能一统后非非的河山。其他的后非非诗人在具体的写作中也并不需要一只头虎。我们看到,“鸟”、“马”、“乌鸦”、“象”、“豹子”、“鱼”、“蝴蝶”、“鹿”、“白驹”和“巨兽”在刀锋般的荒原上展开了各自的汹涌。这不是一种混乱,诗人们坚持按照对人与时代的洞察,转移而对动物伦理作出互不雷同的阐发。所以,我们在此看到的,仍然是一个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诗人群体。比如陈小蘩,她以女性特有的悟性和魅力,醉心于词语的拆解、组装和再拆解,最终影显的却是精神的灾变。我们不能把她与任何人混为一谈。还有蒋晓韵,这位最年轻的入选者,以一首《鸽之变》让我过目不忘,“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群洁白的鸽子/全都变成了红色。鸽子/是一只一只变红的/我不希望它们再变/鸽子不听我的话/最后变成了五星红旗”。 论著:《朦胧诗以后》,刘春著,昆仑出版社,二零零八年一月第一版。推荐理由:这本著作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人与诗”可以视为个案研究,下卷“词与物”可以视为现象分析。毫无疑问,全书价值重心集中于上卷的三十三篇印象记。当然,也可以将这些印象记当成诗人论来看待,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挑剔刘春的偏颇、片面、放纵和旁逸斜出。可是刘春之为刘春,正在于他不是一位“全知”的学者,而是一位“半知”的诗人。所以,通过对诗人行状、掌故、初夜般的文本记忆、美学上的横向联想、个人营养和即兴议论的裁剪与镶嵌,刘春让我们得到的不仅是三十三位诗人的侧影,更多地,他让我们洞悉了这三十三位诗人对一位年轻诗人的塑造和引导。的确,刘春有时候更关心自己。可以说,经由诸多偶然或必然的阅读渠道,那些最终在刘春内心盘桓不去的诗篇为学者们提供了真正有意义的线索。换言之,刘春在完成一部彻底个人化的接受史的同时,恰好有可能为一九八六年以降的中国现代诗给出了一份客观的草图。需要指出的是,刘春的《朦胧诗以后》不能,甚至连芒克的《瞧!这些人》也不能为我们留下一部《人·岁月·生活》。中国需要一个爱伦堡,我们仍然在期待。 民刊其二:《大象诗志》第二期,阿翔主编,二零零七年十二月行世。推荐理由:大象诗社成立于二零零七年初,当年便编辑印行了两期《大象诗志》。面对本期刊发的十三位大象同仁作品,阿翔对一些诗人的“孩子气、率真、脱口而出的幼稚、懵懂、局限”表示了珍视,指出诗写一定要“带着健康与病菌”,可谓深得三昧之论。十三位诗人中,穿过尘埃的三十首短诗成功运用古绝句“克制陈述”(understatement)技法,大量留白,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可是我竟然不知道穿过尘埃为何许人也,可见夜航船上多有“拳足而寝”的寂寞高人。本期“诗人研究”栏目集中刊发余怒的年表、作品和大量相关评论,则再一次巩固了我对余怒的基本判断,这个判断也不妨引用于坚的话来表述,“他是九十年代幸存的神经之一”。有此两大亮点,本期《大象诗志》可以藏入琅嬛精舍。 译诗:《后垮掉派诗选》,弗农·弗雷泽(Vernon Frazer)主编,文楚安、雷丽敏译,张子清校,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零八年一月第一版。推荐理由:我认为,作为惠特曼的嫡系后裔,垮掉派(Beat Generation)彻底驱逐了美国诗中的英国诗阴影,从而强化了自身的传统;而后垮掉派(Post-Beat)则有可能促进美国特征的泛化。后垮掉派诗人,比如杰克·弗利、鲍勃·霍尔曼、唐纳德·列夫和珍宁·波米·维加,均曾向垮掉派主帅金斯伯格致以无以复加的敬意,坚称“所有的人”“都在依照他写作”;他们也的确在写作中捍卫了垮掉派的性放纵态度、毒品嗜好、社会主义信仰、反战立场、修行观和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或说唱诗歌的即兴表演传统。但是,后垮掉派作品在运用活泼、空灵的语言表达崇尚自然、保护生态的思想方面已经蔚成风气,将垮掉派的局部特征放大成了主要特征。一些学者早已指出,美国诗在寻求和巩固美国特征的过程中,中国文化包括中国诗为之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异域参照;我们在这个选本中可以找到很多新的证据,比如劳伦斯·卡拉迪尼的《易弯曲的头——献给寒山》、《兵马俑主祷文》,杰克·弗利的《读禅诗<明心>有感》,鲍勃·霍尔曼的《步李白》、《在杜甫之后的一千年想起李白》,米克哈伊·霍洛威茨的《唐代断忆》、《中国王朝的一件珍宝》。最后,尽管诗人伊沙宣称“因为译不出金斯伯格的体臭,所以中文的金斯伯格就成了一个太监”,并进而指出金斯伯格为文楚安“所骟”,但是我仍然要在这里感谢文楚安和他的学生雷丽敏,并为文楚安先生逝世三周年而默哀三分钟。 附件:“诗篇”原文。 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奏一遍,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
树才 1. 这个人的命正悬在一根头发丝上 他屡次求助于衰竭的死 但是,九月啊,让他别太用劲 不是由于鲁莽,或者绝望 他全心全意献出自己 他那张被苍白扭歪的脸呵 相信命运之后,感悟神秘之后 他想改变生死分明的纹路 他反复强调:“我熬过了八月, 他的命还不老,但他已在拼老命 2. 他也没能告诉我。他结巴得像块石头, 九月,他相信了“那个东西”! 不可能的谈心,持续了半夜。 他这么专注于造就自己, 真理的残酷,在他身上,噢 他究竟想干什么?谁也不可能 他要是飞奔在天空中该多自由! 他命令自己做那无法做到的…… 九月啊,只有你能救助他—— 太高了,他几乎耗尽全部力气。 九月啊,请注视奇迹出现的一瞬, 3. 在核桃树下,如同在石桌旁 我窥见他出现在另一条地平线上 他误入自己布设的陷阱了—— 他忘了怎么解开自己打的绳结 我不能退,我退就死了……” 我哑口无言的脸竟收不住最后一缕微笑 啊,我窥见了——救过我的九月之神 我也在打盹!让我摸一下他的脸 这一切多么惊人啊!他 他如果真的死了,他如果真的死了 如果他真的死了,这死本身便成奇迹 4. 我坐着,我走动,我吃透这个“窥”字—— 我来到一棵榆树下,窥见一只知了—— 我穿过一条街道,顺便买好蔬菜 他就不同。不,他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于清浅的感伤,命该如此的人 麻烦事不断。他想让尾巴长出 我没有掉以轻心,我窥见了不少人 每个人只相信他所深信的—— 不能不死的在修理死 他不离开,否则他的命要离开 他不腾出身子,他只用眼睛瞟瞟 5. 这不是一匹马,这是一个人呵—— 他枯坐的身子一挪动, 九月,他从指头上扳倒一个个日子。 他当然喊过,他大声喊过疼。 他躲起来。他秘密地向死的圣地进军, 他多么想撑过九月! 十月即不死,即永远…… 色、香、味俱全的乌托邦呵, “好了,让我给你讲一段轻松的寓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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