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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 | 新作《远去的人》关注阿尔茨海默病

 洒金谷365 2015-04-30

『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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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薛舒

薛舒:记录失去,抵挡遗忘


“原本存在记忆库的事物,如同一页满负着主人大半辈子的书写和涂鸦的纸张,正遭遇一块强悍的橡皮擦,纸上的字迹和画痕正被迅速擦去,很快,它将变成一张消退了每一丝痕迹的白纸……”这是上海女作家薛舒在其非虚构新作《远去的人》中的开场白。


作为一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属,自2012年春天起,薛舒已经陪同患病的父亲一同走过三个春秋。从短暂失忆、偶尔情绪不稳定,到如今不认识包括子女和妻子在内的所有亲人。遗忘的过程迅疾而苦楚,伴随着一次又一次情感的撕裂和重新缝合。这部原来为记录父亲病程而留下的日记逐渐延展为一首以非虚构形式为亲情和记忆唱响的挽歌——看着亲人渐行渐远,既拦不住,也追不回,而这种痛苦,正在中国近千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他们的家属身上不断上演。

在4月24日上海思南读书会所举行的活动中,薛舒与《收获》杂志副主编钟红明、编辑走走就《远去的人》进行对谈。“这是薛舒面对逐渐失去自己父亲的过程,她既是子女,也是作家,她没有放弃父亲、以及他们相处之间所有的细节,包括对于她父亲一路走过来历程的挖掘,没有装饰性,直白袒露。”钟红明说,“很多人会写私人家族史,但它又不仅是个人的,而对于所有人都有‘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意义。薛舒的作品就是这样,是一种直接的、跟心灵没有距离的撞击。”

作家王安忆在读了《远去的人》后说,薛舒的这本书是“用我的记忆,挽留你的记忆”。而一开始,薛舒只是以日记的形式倾吐无法排解的情感。“那段时间父亲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他的记忆有些丢了,有些破碎,只能把残存的记忆不断拼凑,拼出的又都是错的,这些错的记忆在脑子里混淆,让他着急,产生各种怀疑,并向周围的亲人发泄。”她回忆,“他经常与母亲吵架,而我经常飞车回去救场,我没法工作、没法写作,我的焦虑和伤痛没法向别人吐诉,只能用写作的形式宣泄。”写着写着,想说的更多,各种困惑、各种无助、各种无奈,无法避免的争执、埋怨以及所谓的“家丑”,都被如实记录下来。“我无须逃避,也许最为真实的呈现,最为坦然的记录,恰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在作品中,薛舒这样写道:“我想,每一次我意欲寻找父母的人生缺憾,那就是一次满怀敬重的追忆,以及一次自我的完善。”

作品问世后,不断有阿尔茨海默病家属找到薛舒,流着泪说这简直就是他们家的写照。薛舒也加入了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的一个QQ群,里面的800多位群友每天面对着与她极其类似的问题——病人独自在家,万一开了煤气怎么办?烫了手脚怎么办?为了照顾病人,拖垮了家人怎么办?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让薛舒无暇考虑文学在这部作品中的意义。 “文学是否必须要有一种责任感?这本书中我很难这样说。只是在这个作品中,虚构的形式已经无法承载我的情感,我沉浸在眼前密集的情感中无法脱身,只是如实地宣泄和记录。”薛舒说,“生物学来讲,我的存在只是千万分之一的渺小重复,缺了我这个世界一样很好。但如果我的存在对我的家人、对爱我的人是一种幸福快乐的话,这个才比较重要,这个才是有意义的。”

近年来,非虚构文体的升温,也使得许多作家开始思考与周遭世界的直接关系。今天文学为什么还存在?某一天听到的歌、特殊的天气也许都能击中你,比虚构的小说更能击中你。——这也是钟红明所面对的疑问。

“以往我们的散文范畴其实也是非虚构,但在抒情散文里有些虚假抒情,有些东西不是真正贴近人的内心深处的,这也使得现在许多孩子不爱看抒情散文。就写作而言,非虚构的叙事力量更强,能够表达和承载的更丰富。就像薛舒这样,内心情感喷涌的时候没有太在意文学笔法,写的时候未必有选择,是非虚构选择了你。”钟红明感慨,“在非虚构创作中,有一个特质很重要——不是简单的忍耐,不是浅层的再现,而是追问。有了追问,内里和肌理都会浮现出来。”

在带父亲看病的过程中,薛舒经历着许多家庭正在面对的问题:老人年岁渐长,就医、住院和护理都存在各种困境。 “地段医院、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里住满了老人,上海好几百家养老院里能够医养结合的只有个位数,想要住进去,需要排很长时间队。我感受着更多家庭正在遭遇的问题,可能不仅仅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是更多老年人正在经历的生活。”对此,她的决定是继续写下去:“也许爸爸是用他的病,身体力行地告诉我,我应该面对的是这样的现实,我应该写这个。但我又要警告自己,不能这么地当下,要沉淀下来,先问问自己,到底要写什么。”


《远去的人》节选


晚饭后,我早早躺下倒时差,弟弟在电脑边工作,母亲帮父亲洗漱完,安顿他先上床,自己进浴室洗澡去了。也许是因为我刚到家,父亲有些兴奋,每隔二三十秒就要叫唤一次,叫母亲的名字,或者叫我:女儿啊——


自从母亲病后,我睡觉时大多不闭房门,这样可以及时听见他的动静。这会儿他叫唤得紧,我便躺在床上大声向他喊话:爸爸,你先睡,妈妈洗好澡就去陪你。


他乖乖地答应:好的!可是半分钟不到,他又开始叫唤。我依然躲在被窝里大声问:有事吗,爸爸?


他用无辜的语调申诉:我睡不着!


我无可奈何,只能半开玩笑地问:睡不着?那怎么办?要不要给你讲故事?


他居然朗声答道:要!


弟弟在电脑边发出近乎宠爱的笑声,仿佛做父亲的人是弟弟,而我们的父亲,却是一个孩子。


我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去了隔壁的父母卧室。我坐在父亲床边,这个七十岁的老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充满期待。我便如同哄我幼年时的儿子一样,开始给他讲故事:


……那时候,这个小孩已经六岁,可是六岁了,他还没断奶,真够丢脸的。有一天,小孩的妈妈去河对岸的田里摘棉花,留他在家里自己玩。他玩啊玩啊,肚子饿了,于是跑到河边,跳上一条小船,自己撑船过河,去田里找他妈妈吃奶去了……这个小孩,是不是你啊?我嬉笑着问我的老父亲。


他居然微红了老脸,继而自嘲般哈哈大笑,然后惊异地问:你怎么晓得这事?这个小孩就是我啊!


我继续回忆过去从奶奶、姑妈、大伯母抑或父亲自已口中听来的故事:你小时候,你大哥半夜睡觉磨牙齿,你妈就去买猪尾巴,煮熟了让他躲在门背后吃,据说这样可以治磨牙。可是被你发现了,你吵着也要吃,你妈就哄你,说吃了猪尾巴屁股上会长出一根尾巴的。可你宁愿长尾巴也要吃,把你大哥的猪尾巴抢走大半。有没有这事?羞不羞?


他再次兴奋地大叫:是的是的,这事有的,你怎么啥都晓得?还有没有?再说说?


你七岁那年,你二哥带你去河浜里学游泳。在水里,你二哥一直是托着你的,学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可以让你自己游了,就忽然放了手,你没防备,呛了好几口水。从河里爬上岸后,你追着要打你二哥,你二哥就逃啊!你人小,追不上他,可拚命追。你妈就在屋门口喊你二哥:你停下来让他打两下,打两下就好了,他人小,你让让他。你二哥只好停下来,硬是让你打了几下,你才罢休……你妈都把你宠坏了,看你多霸道啊!是不是?


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真的什么都晓得啊!你讲的,就是我呀……说着,他激动地从被窝里坐起,几乎扑上来要拥抱我。


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下意识地挡住他意欲抱住我的张开的双臂。我把他的手轻轻塞回被窝:睡觉,快睡哦,手伸出来会着凉的。


他怔了怔,而后很乖地缩回被窝,接着要求我继续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他在薛氏宗族里算是最小的孩子,上有堂兄、堂姐二三十人,还有两个亲兄长,一个亲姐姐,他是穷人家被宠坏的孩子。


我就这样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听来的有关父亲的往事:上小学时,你有一个小李先生,还有一个老李先生,小李先生凶,但有才,老李先生慈祥,课讲得却不怎么样。有一次,你被小李先生打了一记头塌,因为上课钟打过了,你还在“哇啦哇啦”唱歌,你从小爱唱歌……


有一回,你们一群小孩跑去乡里看电影,没钱买票,就翻乡政府的围墙进去。围墙里边是一个茅坑,你们都小心翻过去了,可是轮到那个郑志根翻墙时,他笨得要命,居然掉进了粪坑,搞得你们都没看成电影,陪他去河边洗,臭得要死……


那时候你们家穷,你妈做饭时,总是把大米和麦麸混在一起煮,你放学回家,掀开锅盖一看,立即撅起嘴闹绝食了。你妈就用饭勺拨开面上一层麦麸,露出底下的大米饭,她把大米饭盛给你吃,你哥你姐都吃麦麸饭,给你搞特殊,真不像话……


他凝神倾听,脸上带着欢喜,仿佛被带到了遥远的往昔,回到了他那无忧无虑的儿童抑或少年时代。好几次因,为听得激动,他又要从被窝里坐起来拥抱我,而我,一次次阻挡着他,虽然竭尽温和,却是无疑地阻挡。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接受我的老父亲像一个孩子那样,从我这个女儿身上寻求温暖和愉悦的肌肤体验,可相信,倘若这个听我讲故事的“孩子”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儿子,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拥抱,并且给予他更温暖的回抱。


为什么?我质疑这发自本能的抵触。我并不怀疑自己的孝心以及责任心,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起某一年的重阳节,在枫泾的众仁养护院,我们为老年人表演节目演出结束后和老人们聊天。我记得,我拥抱了一位坐在轮椅上已经不会说话的老太太;我更记得,老太太的护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直接用自己的手指捏去老人鼻子底下淌出的两条鼻涕……当时,我很骄傲自己能拥抱那个淌着鼻涕的老太太,当然,我从未指望自己直接用手指擦别人的鼻涕,除了,除了我的孩子……


那么,我既是可以拥抱一个陌生的患病老人,又为什么要拒绝父亲的拥抱?我想象着,当父亲的AD发展到完全失去智能时,我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端屎接尿的工作吗?我一直觉得我是可以为我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可是现在,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到那时候,我不需要亲自动手为父亲端屎接尿,只要花钱请护工来替代我完成那些工作,就足以证明我的孝顺?可我在给婴儿期的儿子端屎接尿的时候,何曾想过要请保姆替代我履行作为母亲的职责以及亲历那些幸福的体验?


我知道,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端屎接尿”当成成一种幸福,尤其是,这个需要我给予“母爱”般付出的对象,竟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亦相信,当那一天来临时,我还是会去做,对,去做,就像去拥抱那个养护院里的陌生老太太,那是—种出于责任、出于人道、出于同情、出于道德要求的行为。可是,我拒绝了父亲的拥抱,父亲的拥抱!不是责任问题,不是人道问题,绝不是,我确知我爱他,我也愿意为日渐年迈的父母担负起一切责任,可我无法敞开怀抱接纳我那正在变成孩子的父亲。如同他小时候,玩到饿了,撑着一条小船过河,闯进棉花田,扑到他母亲怀里,撩开母亲的对襟布衫,毫不羞涩地在众多农人面前吮吸着来自母亲身体的甘霖……我做不到,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父亲,我拒绝把他当做一个孩子,骨子里拒绝。


我一边质疑自己,一边依然没有勇气逼迫自己去接受父亲的拥抱,我只能假装关心他的身体,一次次挡住他意欲拥抱我的双臂,并且把它们塞回被窝:会着凉的,快钻进去,快睡,睡哦……

是不是,我们生来就这么羞于表达对父母的爱?可是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给他抚慰?当他需要我的拥抱的时候?我犹豫着,不知所措。


终于把他童年的故事讲到弹尽粮绝,手机铃声适时在隔壁房间响起,我急急站起来:爸爸你睡哦,我要接电话……然后逃也似的回自己卧室去了。


弟弟接替我去给父亲讲故事,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并没有在父亲的床边坐下,而是,就这么捧着一杯茶,站在床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童年时代与父亲共同经历的往事。


(《远去的人》薛舒/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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