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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你若着履,便不会冻成这般模样

 残云伴鹤归 2015-05-03


尼泊尔,内忧外患的佛陀之地,全球化时代的悲情注脚。


▲震前加德满都杜巴广场。




作者:周小元

简介:受过人类学训练的假记者,游走于第三世界与世界工厂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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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关于世界屋脊旁下山国的故事,它立国的故事与佛相关。与严酷高寒的青藏高原不同,喜马拉雅山南麓已算的上是气候温和。人们传说,文殊师利菩萨追随梵天之光来到这里,他以神力排干湖水,造出加德满都谷地,文明开始在此处繁衍。今日人们将这片土地称为尼泊尔,一个夹在中国、印度两大国间的狭长国家。


公元前后的千年中,数个王朝在此更替。如同一切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的古王国一样,你只能从史诗中追寻他们的征伐、贸易与信仰。据传那时加德满都谷地里各小王国的贸易范围甚至远至斯里兰卡,由此可知南亚文明间,有着悠久深刻的交流。那么对于佛教和印度教在尼泊尔的纠缠,就容易理解的多了。


▲尼泊尔街边神像。


古伽毗罗卫国,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的故乡,即在今日北印度与尼泊尔的交界处。尼泊尔南部特赖平原上的蓝毗尼园,摩耶夫人行径此处时,在一棵桫椤树下生下了佛陀。至今。有无数虔诚的信徒,梦想着前往佛陀故里朝拜。但若习惯了香火旺盛古刹庄严,你必惊讶于此地的凋敝。因为这里曾被长久的废弃和遗忘。


佛陀为追寻真理而离开的释伽族的故土,在他还在生时,已被异族灭国。超越了悲痛之苦的佛陀,依旧不断旅行、讲道,直至加德满都谷地的克拉底王朝。他在此朝拜了印度教诸神的神坛,并招收了 1350 名弟子,包括他最为得力的弟子之一,阿难。


据《有部律》记载,佛陀在生之时,加德满都谷地已向山下平原的商人开放。在印度和尼泊尔之间,存在地区间的文化与经济联系。在大屠杀中幸存的释伽族的族人,迁徙到加德满都谷地,习惯了南部平原的亚热带气候的他们,在此饱受严寒之苦。阿难的家人通过商人传话,希望他来看望他们,了解他们的苦难。


阿难说,尼泊尔王国靠着喜马拉雅山,由于寒风与冰雪,我的双手与双足冻成了这般模样。


其他比丘说,你若着履,便不会冻成这般模样。


阿难回答:佛陀还没有允许。


于是佛祖说,在寒冷多雪之地,可以着履。佛陀的原始戒律,已依时间与环境的不同,而有所变通。


佛陀圆寂两百余年后,一统北印度的阿育王将佛教思想发扬光大。他曾隆重造访佛陀的出生地蓝毗尼,留下宏伟的寺庙和一根带有铭文的石柱。公元 636 年,玄奘来到蓝毗尼时,曾经看到过这根石柱,以及佛陀诞生于其下的桫椤树,只是“已然枯悴”。


但在其后漫长的两千年中,佛教在它的兴起之地湮没,多神的印度教重新以其种姓制,统制起喜马拉雅山南麓种姓制为这一多民族的国家提供了的治理秩序:公元十四世纪,加德满都谷底的马拉王朝,依照印度教《摩奴法典》制定了各种种姓和等级的地位、职业和生活风俗的守则。印度教徒必须按照古雅利安人的方式生活,本地的原住民,虔信佛教的尼瓦尔人也按照种姓制度分为四个等级。教师、学者、商人和术士被为最高的种姓。而手工艺人则被视为第二等,农民属于第三等级,扫除工和皮匠则被看作最下贱的不可接触者。但由于印度教将佛教看作自身的一部分,这里没有宗教迫害,始终坚持着和平的品格。


▲图片中的元素展示了尼泊尔宗教的融合。


划一的规则统合了古王国,人们各司其职,商业由此蓬勃、艺术与文学也逐渐繁荣。


加德满都河谷确是迷人的,这里有三个由古国形成的古都——加德满都、巴特岗、帕坦。每一座城的老王宫广场,是最能体现尼泊尔古文明气质的地方。这里的宫殿与庙宇密集而错落,毫无秩序地拥挤在一处。暗褐色的木质与浅灰色的石质,共同铸就王室与神灵的居所;狭窄街巷的每一个转角处,都可能遇到一尊新的神像。门廊窗棂处,多有繁复灵动的雕饰,细腻的纹理意味着艺术曾在这里达到的高度。



▲加德满都,帕坦杜巴广场。


毗湿奴,印度教三主神之一的保护神,有无数凡间化身。以印度教立国的尼泊尔诸王朝,其历代国王都是毗湿奴的化身。王宫内处处可见的眼睛蛇铜雕,即是毗湿奴的标志。而你亦能于平民居住的街巷里,于每座建筑中,感受到人与神灵的交流。列维·斯特劳斯有言,手艺,是人在浩瀚宇宙中安放自己的方式。


来自于印度教与佛教性格的细腻与哲思,或许是这狭长山国的居民竟能组成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奥秘所在。尼泊尔全境近 30 万居民,却有 92 种正在使用的语言和 103 个不同族群来自南部平原的多是印度-雅利安人种,来自北部山地的多为藏缅人种。山地国家多变的地貌特征,塑造了依环境而变化的多样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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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还有另一重性格。16 世纪末期,起源于尼泊尔西部的廓尔喀王朝统一了尼泊尔全境,以武力立国。被尼泊尔人尊为国父的普利特维·纳拉扬,即是创下这一彪炳战绩的统治者。他身上有着山地民族的坚强意志和果敢性格,在统一尼泊尔全境后,开采矿业、封锁商路,培养尼泊尔境内的商业与工业。然而,此时尼泊尔的对手,已不再是割据一方的诸侯,而是已控制了整个北印度的东印度公司。



东印度公司(控制斜线区域)迫使尼泊尔签订了苏高里条约,使尼泊尔失去近三分之一的土地(阴影区域),其中包括著名的大吉岭(Darjeeling)和锡金(Sikkim)。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17 世纪初,东印度公司和廓尔喀王朝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战役。廓尔喀军人的勇猛之名因此广为流传。在今日的尼泊尔纪念品市场上,你常常可以看到的廓尔喀军刀即来自于这支军队。在保卫南部平原的卡朗加战役中,战士们以这种介于匕首和斧头之间的厚重弯刀,抵挡了英国人的炮火。出于尊敬其不屈的战斗意志,英国人为他们树立了一座纪念碑。


然而在殖民帝国席卷全球的近代史中,一个内忧外患之中的小国,万千志士的慷慨悲歌,不过是其现代化历程的一个悲情注脚。一场宫廷权变,权臣拉纳家族上台,开始实行英国支持下的独裁统治。此后在外交政策上,尼泊尔唯英国是瞻。廓尔喀人只能以英国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在南亚、中国、乃至欧洲的战场上。


在加德满都的王宫广场上,有一座融合了欧洲风格的白色宫殿,这即是拉纳家族统治时期留下的痕迹。与中世纪的国王相似,权臣们依然试图以宏大的建筑,来表达自己对庄严的定义。只是这一次,建筑里没有了神灵的位置


1920 年代起,受印度国大党的反英斗争影响,尼泊尔也开始了有组织的反英与反独裁斗争。尼泊尔受过西方教育的年轻学生,模仿国大党的经验,成立了独立政党——大会党,并与自国外战场回归的雇佣兵一起,形成了别于权臣家族的政治同盟。二战后,英国撤出印度,伴随着殖民体系瓦解后的民族国家独立浪潮,变革的时代已经到来。


▲1920年代的尼泊尔王室成员


在尼泊尔的国王纪念馆里,沙阿王朝第7代国王,特里布文的一生,被浓墨重彩地刻画。因为他不甘于百年傀儡的身份,与大会党等民间革命势力取得了联系。1950 年,国王通过出走印度,与起义军内外呼应,推翻了拉纳家族的统治。1951 年 2 月 18 日,特里布文国王颁布临时宪法,宣布尼泊尔成为独立的君主立宪制国家。这即是尼泊尔近代历史上光荣的“立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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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国的种种风云际会,其实并无法赢得外人太多注目。


高华礼,一个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尼泊尔导游,人过中年,正是爱用政治发牢骚的时候。年轻时,他曾拿到政府的奖学金项目北京居住 8 年,学习机械制造。然而就像在几个旅游都市散布着的尼泊尔中产阶级一样,他一样以导游为业,因为这个国家,至今没有太多可令他一展才能的现代工业。至今,尼泊尔在赢得世界十大旅游国家的美誉的同时,依然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尼泊尔山村里的小学生


“谁还关心政治呢,我们只想做旅游,赚够足够自己用的钱。”高华礼总这样发着牢骚。


什么是尼泊尔?在外人眼中,它就是雪山、徒步、滑翔伞和泰米尔区。泰米尔区,一块为旅游者而生的飞地。在这拥挤逼仄的街巷内,藏着无数的旅店、餐厅、纪念品商店。你可以与各种口音的背包客一起,在印度餐厅内喝着南美咖啡谈天。对于熟悉丽江和乌镇的中国人来说,几乎已不用对它的存在意义做任何解释。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加德满都曾一度被称为嬉皮士的麦加、东方的阿姆斯特丹、“水瓶时代”的首府,甚至是新“耶路撒冷”。它代表了垮掉一代对东方文化的想象,所以至今,在弥漫着香烛气味的加德满都山谷里,处处都有西方流行文化和反主流文化的碎石。



1971年的嬉皮士在加德满都


1924 年,英国登山家乔治·雷·马洛瑞在珠峰顶峰附近失踪,他曾是一战后不满现实的年轻人的偶像。


那时,不仅是登山家们将喜马拉雅当作其精神朝圣之地,赫尔曼·黑塞也在《通向东方的旅程》中写道:“人类精神的内在斗争通向东方、通向家园、通向光与奇迹。”随着西藏的关闭和尼泊尔在独立后的开放,这些在二战后的婴儿潮出生的西方年轻人,追寻着他们前辈的精神历程来到东方。



▲安纳普尔纳峰的银河。


在沉迷于 LSD 的哈佛教授蒂莫西·利里用东方宗教来为致幻剂的绝妙体验做注脚的同时,为了五卢比一小瓶的吗啡,嬉皮士们来到了加德满都。至今在尼泊尔,仍有国际机构负责将那些滥用毒品至生命垂危的瘾君子送回国内。接着,追寻着东方宗教所能提供的内在平静、或者仅仅是为了逃避越战,无数欧美年轻人踏上了“通往加德满都之路”。英国民谣摇滚的时代人物 Cat Steve 在曾为这里的精致木屋和山地风光而歌唱,尚存一份对自然的清新眷恋;而 Bob Seger 的名曲《加德满都》就更直接些,他在歌中道尽对美式生活方式的厌倦,随着马丁路德和肯尼迪的被刺,离开美国,已经不需要理由。


如今,当年轻人试图离开令人窒息的庸常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尼泊尔。追随着嬉皮士前辈,他们试图用登山旅程来安放无以排遣的浪漫情绪。只是如今的他们已不再有任何现实的政治抗议对象,所以也丧失了用激烈行为来开辟乌托邦的冲动混乱的泰米尔区里无数娴熟叫卖的商人证明,这块土地,已经承载不了年轻人反抗资本主义的梦想。



▲加德满都的街市一角


导游高华礼不年轻了,他之所以还愿意来做这一极需要体力的生计,是因为他的流利汉语是尼泊尔旅游业炙手可热的资源。10 月,理应是尼泊尔的旅游旺季,但第二大旅游城市博卡拉的街头情调,却可用安静寥落来形容。高华礼却说,这已经算是很多人了。户外用品店的年轻打工仔说,现在人最多的时间反而是 2 月春节期间,那时的博卡拉,看起来就像一座中国城。中国人正在成为尼泊尔旅游业的拯救者


你应该到山里去看看,那里才是真正的尼泊尔,这里不是。”来自山中的年轻打工仔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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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年前,当高华礼和这个打工仔一样年纪的时候,他也曾满腔热情地投入到政治运动中去。1951 年尼泊尔独立后,粗粗草就的首部宪法,具有三权分立的性质。但八年之后,国王又颁布了一部正式宪法,在规定国王具有最高权力的基础上,确立尼泊尔实行多党议会民主制。然而二十二个月之后,尼泊尔国内局势即陷入混乱,国王解散了议会和内阁,亲自主政。再次出台的新宪法中,尼泊尔开始行驶一种无党派的“评议会”制度,将权力进一步收归王室。这种依据地域和职业划分的管理系统,似乎带有几分印度教种姓制度的色彩。


1972 年,新即位的比兰德拉国王在答记者问中说:“尼泊尔的君主和臣民,都是受达摩(法)法则统治的,这一价值体系来源于印度教传统。国王不能改变这一价值体系,他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人民,实施正义……我有责任区保护人民免于不义之害,神明的概念存在于人民之中。”


如何完成从王国到现代国家的转变,这是无数冲突转型国家难以处理的课题。1990 年,在第三波民主化运动中,尼泊尔人再次走上街头,反抗“评议会”制度所带来的颛臾腐败,呼唤民主与赋权。在国民和西方的压力下,尼泊尔再次转向多党制的君主立宪制。这些走上街头的人们中间,就有年轻的高华礼。他加入了尼泊尔共产党,写信举报上司的腐败行为,却最终丢了工作,只得负笈海外。


1950 年,将国家从权臣独裁中解救出来的大会党,本应是尼泊尔政治中一笔丰厚的遗产。但半个世纪以来,议会政治中不断的争端、无解的立法僵局、短视的内斗、私欲和腐败,让这个国家丧失了将民主制度化的机会。你在加德满都等大城市中,你能在高华礼这样的中产阶级身上,看到一些尼泊尔现代化的影子。但城市里还有无数的穷人,他们被传统的种姓制度所分割,唯一能刺激他们的,反而是旅游业带来的消费主义尼泊尔无法培育出新的中产阶级,城市居民对政治毫无影响,因此大会党堕为软弱无力的资产阶级政党,既无法制约国王,亦无法与另一股势力,毛派共产主义者相抗衡。


尼泊尔是典型的农业国,90% 以上的人口以农业为生。建国初期,尼泊尔绝大多数的土地掌握在权贵和富人手中。数次土改,均成效不大。此种现实成为尼泊尔共产主义思想发育的土壤。1994 年的中期大选,尼泊尔共产党赢得了绝大多数票数;1996 年,更为激烈的尼泊尔毛主义者,选择放弃议会,走入山林,开始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道路。此后,尼泊尔陷入长达十年的人民战争之中。



▲尼泊尔山间稻田,图片来自国家地理。


2001 年,尼泊尔王室血案再度为这个已深陷泥潭的国王涂上一层阴影。王子枪杀了国王和王后,以及另外十几名王室成员。对于尼泊尔之外的人来说,王宫血案被涂上一层中世纪的宫廷悲剧色彩,尼泊尔王室对外称,这是王子选妃受挫,一时冲动做出的行为。但是对尼泊尔人来讲,这不过是无尽政治斗争中的又一个血案而已。一位尼泊尔作家写道“我们丢失了真相,丢失了我们自己的历史。我们只能被告知一个戏剧性的故事,让我们满足于一个神话。”


新世纪的十年中,尼泊尔政局仍旧跌宕。新国王宣布解散议会,再度集权,然而旋即被政党联盟推翻,结束了二百余年的王朝统治;毛派革命军停火加入议会,领导人普拉昌达通过选举意外上台,转而又在各方的压力中辞职。


“这已经是第三次民主化了,我已不关心谁在台上,我已不关心这个国家。”在这样说的同时,高华礼却仍一次次清晰地报出尼泊尔任一件政治事件的准确年号。他的失望夹杂在加德满都新区混乱的交通中,这个城市总在尖锐的车笛声之中迎来黄昏。逼仄的街道遮挡了最后一点夕阳,使得加德满都的夜,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的要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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