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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京味怀旧小说《琴腔》

 hanxf2621 2015-05-03



关于作者


这是一个“80后”作家常小琥京味怀旧小说的惊艳之作。精致而含蓄的笔法,讲述令人惆怅的老北京梨园往事,处处流露出“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意味,余韵无穷。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京剧团,琴技高超而为人清高的琴师秦学忠和同为琴师、善于钻营的岳少坤,都对团里的顶梁柱、名角儿云盛兰心有爱慕,但阴差阳错,云盛兰这朵人人觊觎的花终被岳少坤摘去。


光阴流转,秦学忠、岳少坤们的下一代在院里逐渐长大,他们被上一代寄予传承的厚望,却在京剧团日渐惨淡的光景中,各奔歧路。而云盛兰和秦、岳的感情纠葛,亦在多年后随形势变化而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波折。京剧团的明争暗斗,时代大潮的变幻,两代人的情感与命运皆裹挟其中,半点不由人……


节选


秦学忠很独,他的京胡就和别人不一样,份大的琴师讲究用上等黑紫竹或染竹打成担子,不仅花纹养眼,材质坚实,音色还清脆、透亮,跟在角儿身后,提上场,有里有面儿。这种档次的琴,须在琴行定做,要等很久才能拿到。秦学忠不是,他的琴居然是自己来做,选材还是次一等的凤眼竹,这种竹子虽也耐用,但往往第一节竹身尺寸偏短,烤成担子总不大好使。年底剧团放幕盲考,角儿都不在,几位老琴师聚在后台扯闲篇。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化妆间里,正挂着笑靥缓步爬升,资历浅的都拎着琴,挤在门外候着,每人手里就跟攥着一根鸡脖子似的。头把琴徐鹤文左肘支着一张橡木方桌,被围在人堆里,一眼就瞅见秦学忠的这把担子,他把头一扭,笑着要借过来试,而秦学忠坐朝过道,做闭气凝神状,没搭理他。在身边同行异样的眼光中,老徐咧着嘴,摇了摇头,说:“这孩子挺各色,家伙有点儿年头,就是琴轴偏了,还是枣木的料,意思不大。”几乎在他语毕的同时,这老先生的脸也拉了下来。此时,没人再言语。很多年来,后台能如此安静,这还是头一回。


大多数琴师都爱拉《柳摇金》和《夜深沉》,熟,可刚到一半,团长刘荣就坐不住了。“没一个是活着的!”他搭着腿,细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的缝隙,眉心朝小何使劲一拧,“还是板,暮气重,跟放糟了的面条似的,再来一个还这样就算了。”

直到小何蹑手蹑脚地从后台传话回来,幕后还是没有声音传出,急得她直磕鞋后跟。也就在那两三秒的当儿,台上台下,静如空寂,那一刻,甚至连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像是被一股气垒成的墙垛,纹丝不动。她留心瞄到团长却比之前要平静,似乎在等什么,她不懂。当一阵急切的快板过门骤然从幕后窜出来的时候,小何着实被惊了一下,她立刻又扫了一眼团长。

“这个行。”见团长张嘴就给出这话,她刚想跟着夸两句,又听到,“再等等。”

很快小何就知道,不用等了,团长已经跟起板式地敲着膝盖,两只眼睛很努力地朝外瞪,但看上去依旧像一对刀片。一曲《斩马谡》虽不复杂,快板也少,但简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发涩。当拉到“快将马谡正军法”结尾时,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渗过幕前,弥漫到观众席,他禁不住地哼唱起来。

“这人琴中有话,不光包得紧,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该阴之处,如虫潜行,该阳之时,也有拆琴之势。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显不是一茬人,这次我捡到宝了?”刘荣跟自己说到这,眼睛眯了下来,“可惜老云不在,否则这事儿就大了。”

“刘团长您看……”小何不明就里地候在一旁,不知哪句话该接。

“就他吧,直接办正式的编制,至于跟谁,等等再定。先让他住进来,你安排一下。其他人,让老徐再过一道吧,我还有个会。”

“秦学忠!拿好东西跟我走!”小何这声尖嗓,直接砸向后台,把他和其他琴师生生地划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盯在他身上。秦学忠面无表情,夹着琴箱忙找退路,也没跟在座的几位老师傅打个招呼就撤了,令在场的诸位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臊得慌。很快,左躲右让间,一双懒汉鞋在锃亮的地面上,蹭出冷飕飕的“刺啦刺啦”声,且渐行渐远。

“没大出息。”老徐掸掸裤腿上的线头,嘟囔一句。

大院里还是有些闹心,尤其整个剧团,上上下下,都在传一个没评级的琴师,直接被刘团看中,但不知会给哪条出路,扰得秦学忠无所适从。傍晚,灰冷的天色把黄昏裹压得极低,一枚枚隐弱的微亮,被逼向道路两旁的树干处,闪烁出芒刺般的光束。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棉褂,独自走在黑窑厂街过道上,阵阵阴风顺着两个袖口往胳肢窝里直灌。躲在戏曲学院传达室里的大爷,死活不让他进去,气泡管灯在屋里忽亮忽灭,伴着院墙里依稀传来的单薄的胡琴声,射放出一股绿釉色的照影。秦学忠想过街去买一块烤红薯,结果快走到南横街,才记起那股从胶漆桶里,被炭烤熏烧出来的甘香滋味,以及那阵“噗滋噗滋”的跳跃声,是从西面的自新路上飘过来的。时间有点紧,他还要穿过车流芜杂的虎坊路,顺着骡马市走回剧团。顾不上食堂人多嘴杂,咬牙吃完就走便是了。

铝制的饭盒拿在手里,就跟捏着一块冰坨没有两样。秦学忠闷头从食堂折回宿舍,溜着墙根,快步踏在泛着青光的灰砖路面上。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裸露着肥厚的鳞盾,晦明交替间,树影随着晚风汩汩摇曳,抻拉出苍劲的黑褐色叶鞘,如带刀侍卫般交错在他的脸颊上。

(《琴腔》常小琥/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4月版)




短评:喑哑与悲鸣
上世纪,讲梨园行的小说着实不少,无论是张恨水的《斯人记》,还是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和毕飞宇的《青衣》,都在刻画时代洪流中,小人物的浮沉炎凉。

时过境迁,这些当年被认定为类型文学的大众读物,随着时间的发酵,反倒被计入纯文学的领域。而一旦提起纯文学,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它的命运也就不外乎两种:被束之高阁,或遥遥无期的等待商品化包装。这样一来,能写好这类题材的小说便日见稀少。

所以《琴腔》,让我有了久别重逢的欢愉。

《琴腔》也讲梨园行,但作者常小琥独辟蹊径,主人公不再围绕着生旦净末丑,而是个拉京胡的琴师。独就这一选择,就能看出作者的野心和水平。

梨园行题材受欢迎,不是凭空产生的。对于作家来说,选择这样的题材,很大程度上在于“省劲儿”。这题材天然带有层次多样的戏剧性,容易勾勒出时代性和命运感,为个人创作提供了优渥的基础。

具体说来,梨园行这个悬浮于现世的生态圈,拥有迥异于生活逻辑的生存法则。而长期遵循这套法则的人,一旦跳出这个生态圈,重新去接受另外一套生活逻辑,便会无所适从。所以,即便没有时代变迁的矛盾,这类题材也天然带有圈里圈外的矛盾冲突。例如程蝶衣和段小楼、筱燕秋和面瓜,就始终贯彻着这条矛盾写下去。

还有戏曲演员。写他们,无疑带来另一种天然的戏剧性:作者实际上写的并非演员这一人,而是演员和他所饰演的角色两个人。前者实写,后者虚写。随着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他渐渐懂得梨园行的生态圈规则,在痛苦中,成长为与角色融为一体的名伶。

反过来说,戏我合一的状态,其实是一张白纸如何被涂满色彩的过程,是一个天真少年被角色填满的过程。然而,被掩埋的自我,只能被压抑而不会被舍弃,所以在描摹演员方面,人物性格的阶段性、复杂性、暧昧性,无须太过穿凿的设计,就会顺理成章地出现。

可是,《琴腔》虽然也写梨园行,但对这种题材所带来的便利,作者却丝毫不取:琴师不是演员,没什么戏曲角色可以虚着写;时代的确变迁,但整篇小说勾勒的生活圈子,仍然以梨园行当为主,圈外的事务极少展现。

这位年少的作者有野心,更有与这份野心相衬的能力。他完完全全抛却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而是花了一年时间钻研京胡演出,半年时间琢磨琴、琴技和琴师情感、认知的关系。尔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做到了用文字来展现人琴合一的境界。

写乐曲,常小琥不用形容词堆砌幻景,而用动词彰显琴师之心。这个平日死气沉沉,可一沾京胡就如被附身的琴师,用乐曲跟人沟通、恋爱、斗气,除了琴艺,他不懂跟人相处。如果不是中途失势,琴师这个人怕是直接变成了一把京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琴师只是他琴和琴技的影子,一个喑哑的存在。
(陈琼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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