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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然/文
1953 年，英国海军情报处退役上尉伊恩·弗莱明准备结婚：一位与他长期有染的已婚妇女安·罗瑟米尔突然宣布怀孕，因此理所当然的要成为弗莱明夫人。在等待安离婚的日子里，这位二战时期的间谍心怀忐忑，为了摆脱对婚姻生活的恐惧，他决定创作 “一部终结所有间谍小说的间谍小说”。两个月后，《皇家赌场》问世，开篇不到五页，詹姆斯·邦德便活生生地站在读者面前：他有一双冰冷而肆无忌惮的眼睛，他开 1933 年的宾利跑车，抽的是镶有三道金边的特制香烟——银质烟盒里藏着一把隐蔽的手枪，只喝香槟和马梯尼酒——“摇的，不要搅的”。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间谍就这样在一场逼婚事件里诞生了……
镜面人生
写《皇家赌场》时，伊恩·弗莱明已经 45 岁了，但其游戏人生的性情丝毫未改。书中主角的姓名，按照弗莱明的意思，应当 “简洁而有力”。就在他绞尽脑汁依然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忽然瞥见书桌上的一本书——《西印度群岛的鸟类》，书的作者叫詹姆斯·邦德。于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间谍，英国军情 6 处 007 号特工的大名就这样 “随意” 地诞生了。
在弗莱明创作的 14 部 007 小说里，随处闪烁着他人生的点点滴滴。1908 年，他出生在伦敦的一个银行世家，父亲瓦伦汀·弗莱明在一战中为国捐躯，他的老友温斯顿·邱吉尔在《泰晤士报》上撰写了冗长而浮夸的讣告。这副装裱起来的剪报，大半生的时间都挂在弗莱明书房墙壁最醒目的位置上。在家人的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小子，在就读英国著名贵族学校伊顿公学时，弗莱明在入学申请表的 “特长” 一栏中填了 7 项运动项目，却没有填写任何学术特长。他在学校果然表现不佳，毕业前，因为一段绯闻而被学校开除。其后在桑德赫斯特军校又因违反校规而肄业，未获军衔。
也许是为了表达对伊顿公学那些优等生的厌恶和不屑，在小说《金枪人》中，弗莱明将其中的大反派命名为弗朗西斯科·斯卡拉曼加，这是一位校友的名字。1974 年电影《金枪人》大获成功，这个名字开始家喻户晓，成为反派角色代名词，这让斯卡拉曼加的后人哭笑不得。潇洒而又身手敏捷的邦德同样曾就读伊顿，而且在读过两个学期后，便因太过叛逆被迫退学了。
虽然性情不羁，却丝毫不影响弗莱明成为伦敦社交圈里的红人，他位于埃伯利街的公寓里常常高朋满座，人们都乐意与这个精通高尔夫、烟酒、赌博以及女人的富家子开怀畅饮。弗莱明热爱跑车，虽然他没法像邦德那样横冲直撞。不过也曾在美国因飙车被警察拦截，最严重的一次，还因为开快车撞毁了一辆送奶车。关于食物，他借邦德之口表明：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对他毫无诱惑力，别人都在大快朵颐，他却独爱简陋的 “炒鸡蛋”。
在 12 年的写作里，邦德是弗莱明的密友，他的私语对象，他的秘密之花，最终，他是他的镜面，他们互为对方的假面。而这一点，弗莱明是绝不愿承认的：“我可没他那么贪得无厌，当然，我也没他那么帅。” 他不愿人们联想他像邦德一样，是个卡萨诺瓦式的浪荡子。然而，这却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他的女友之一玛丽·帕肯汉姆说：“我还没碰到过比伊恩更喜欢成天想着女人的男人。” 女小说家罗莎蒙德·莱曼说他 “因为不能跟女人搞好关系，所以只好跟她们发生关系”。
但弗莱明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婚姻的枷锁，1953 年，与他长期有染的有夫之妇安·罗瑟米尔突然宣布怀孕，因此理所当然的要改嫁弗莱明。不过，就在等待安离婚的间歇，弗莱明还是抽空与二战著名女间谍克里斯汀·格兰维尔谈了一场恋爱，两人经常在多佛市一个同样叫做格兰维尔的旅馆里秘密幽会。情浓之际，他甚至给安的哥哥胡戈写信说：“我想我跟安并不适合。” 不过，这段恋情最终无疾而终，弗莱明还是与安结了婚。
虽然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一生，但正如邦德那样，弗莱明始终对一夫一妻制感到惧怕，对与有夫之妇发生一夜情毫无招架之力。在婚礼越来越临近的时候，心慌意乱的弗莱明匆匆逃到他在牙买加的 “黄金眼别墅”，并在 5 周内，端着鸡尾酒、抽着烟，将萦绕心头多年的故事写成 007 系列小说的开山作《皇家赌场》。在小说中，邦德的妻子特蕾西在他们新婚蜜月时非常 “合时宜” 地被杀害了。
间谍生涯
如果不是二战，也许弗莱明始终只是一个伦敦社交圈广受欢迎的花花公子，一个半途而废的路透社记者，一个 “世界上最差劲的证券经纪人”，但是二战的爆发给弗莱明的生活带来了转机。
1939 年 5 月，他成为英国皇家海军情报局中尉，上任时年届 31 岁，从司机到海军大臣人人都喜欢他那充满了生气的堂堂仪表。因工作出色，弗莱明深得局长约翰·戈弗雷海军上将的赏识，后者以作风强硬著名，是 007 邦德的老板——M 的原型。他曾多次陪同戈弗雷上将去美国与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会晤，交流情报。弗莱明为戈弗雷起草了无数的报告和备忘录，他的写作才华开始展现，枯燥的案件被他描述得跌宕起伏，这些文件至今还是英国谍报部门授课的范文。
弗莱明并非一线谍报员，他主要从事后方的策划与准备工作。作为戈弗雷的私人助手，他拥有超出其职位的巨大权力，比局里三个处的许多高级军官掌握着更多的机密。他对 “间谍工具” 兴趣浓厚，与供给部门的科学家查尔斯建立了合作关系，查尔斯经常在他的建议下制造出各种工具，包括隐秘的指南针，能藏在手杖里的微型照相机，以及把英国空军的军装瞬间变成平民服饰的装置。这些小道具同样在后来的 007 电影里大放光彩。
1942 年夏末，英国海军情报局配合英美联军进攻北非，一直对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而牢骚满腹的弗莱明终于抓住了实战的机会，他奉命在大部队展开行动之前，组建起一支代号 “30 冲锋队” 的先遣队到德军后方活动。这是一个由间谍精英组成的小分队，队员个个身怀绝技，从神枪手、化妆师、武器专家到解密高手、间谍美女一应俱全。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纳粹占领国的高级官员逃亡以及窃取德军重要档案。
第一次行动，弗莱明率领 “30 冲锋队” 来到葡萄牙的卡斯卡伊斯，策划阿尔巴尼亚国王索古从德国、意大利占领区潜逃。他设想的营救计划是这样的：清晨，在国王寓所门前，两名清洁工 (由英国特工扮演) 出现了，严密监视国王寓所的德国卫兵问了两句，就让他们进了门。待了一会儿，两个清洁工 (已是国王夫妇扮演) 再次出现，拖着垃圾袋正向大门走来。这时，事先安排好的一场车祸准时在街对面发生，德国卫兵赶紧召集人手灭火救人。一个蒙太奇镜头：两个 “高贵的清洁工” 登上垃圾车渐渐远去。待德国人发现国王夫妇失踪时，国王夫妇已化装成葡萄牙人搭乘一艘意大利游轮安全抵达卡斯卡伊斯。结果，伊恩·弗莱明的策划与行动一样顺利，犹如他在执导拍摄一部 007 电影。
当盟军攻入德国本土的时候，弗莱明的小分队袭击了汉堡的潜艇工厂和埃肯福德的鱼雷试验站，最后发现了一座密窟，里面藏着自 1870 年以来的德国海军档案。弗莱明亲自乘一条渔业保护船，把文件和一个企图焚毁文件的德国海军上将一起带回英国。临走前他给 “30 冲锋队 ” 下了最后一道指示：“立即找十二位德国海军最高指挥官，命他们每人写一万字，解释德国为何海战失利。”
二战期间，弗莱明与 “疯狂比尔”——美国战略情报局局长威廉姆·多诺万将军关系密切。1941 年，多诺万计划成立新的情报机关，要弗莱明策划一个蓝图。弗莱明为他撰写的计划共 72 页，描述了一个完美特工应具备的特质，“年龄在 40 岁到 50 岁，经过特工训练，拥有出色观察、分析、评价能力，完美判断力，能随时保持头脑清醒，对情报事业有献身精神，并有广博的生活经历。” 这和詹姆斯·邦德的形象几乎一致。1947 年中情局正式成立，很大程度上借鉴了 “邦德标准”。弗莱明毫不掩饰得意之情，向多个朋友吹嘘 “我创造了中央情报局”。
1945 年 11 月 4 日，弗莱明离开了海军情报局，戈弗雷上将对他做出了闪光的评语：“他的热情、才能和见识都是无与伦比的，他对海军情报局的战时发展和组织活动做出了巨大贡献。”
写作机器
自《皇家赌场》大卖之后，弗莱明就成了一架被烟草和酒精驱动的写作机器，在他人生的最后 12 年里，一共写了 14 本 007 小说。每天早上，他都会早早地从位于牙买加的别墅中起床，在山下海湾碧绿色的海水中畅游一番。然后，打开便携式雷明顿打字机，用六个手指在上边敲击三个钟头，到了下午，还要再写一个小时，他每天都能写两千字，两个月就能完成一部小说。其余时间，弗莱明就在他的豪华别墅里纵情享乐，经常去他家做客的剧作家努埃尔·克瓦德将弗莱明的家描述为 “金耳朵、金鼻子、金嗓子”。
海外生活和供职军部的经历给了他足够的原料，使他可以从容的造出一个英雄、反派和罗曼史俱全的小世界。所有的故事都源自记忆里的吉光片羽，他像打扮洋娃娃那样打扮往事。
丧心病狂的 “金手指”，一个五短身材的红发男人，他那充满特色的姓氏源自彼时在英国如日中天的某匈牙利裔建筑师，他对混凝土塔楼的热情让弗莱明无比痛恨；还有那个叫罗莎的母大虫，长了一副蛤蟆身材，那是影射了塔玛拉·尼古拉耶娃·伊凡诺娃，一个臭名昭著、有严重虐待狂倾向的女克格勃；怪乔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经常从圆顶礼帽下掏出致命武器，这一细节来自弗莱明对英国情报人员的了解，据说他们经常在帽子里藏东西。
冷战背景成为邦德大显身手的舞台，在小说中，他多次与苏联特工对决，并且每次都赢得漂亮。这引起了苏联人的不满，他们将邦德小说视之为一种反苏宣传。克格勃为了反击邦德，委托保加利亚作家 A·古雅什写了《扎霍夫的使命》，在书中邦德败于一个共产党英雄之手。这本书在《共青团真理报》上以 “阿瓦库姆·扎霍夫大战 007” 为题连载。1968 年终于在英国出版了一个译本，此时弗莱明已去世四年了。
在弗莱明生前，他的 007 系列小说就销出了 4000 万册，迄今为止，该系列小说在世界各地的销售量已超过 1 亿册。不过，英国评论家却对弗莱明没有好印象，他们曾称他的小说是 “性和阴谋丑闻的混合体”，并刻薄地称之为 “伊恩的色情小说”。即使弗莱明本人也从不吹嘘自己的写作才能，他没有巴尔扎克式的文学雄心，拼命写作只是为了高额稿酬和版税，若非如此，他那穷奢极欲的生活便无法继续。1963 年在 BBC 的一档访谈节目里，当被问到 007 小说的写作是否影响了他从事更严肃的写作时，他自嘲道：“我倒是想等着文学的天分和灵感降临，可它们就是不搭理我。不是邦德系列占据了我的精力，让我无暇写严肃的东西，是我根本没那野心。真不幸，我不是长在莎士比亚那条根上的苗。” 弗莱明的成功甚至没能换来家庭的尊重，同样出身名门的妻子常对他笔下的间谍人物嗤之以鼻，称他们粗俗不堪，不登大雅之堂，催促他早日封笔。
当然，还是弗莱明笑到了最后。当大多数 50 年前的小说都被人忘却之时，詹姆斯·邦德仍然人尽皆知。《纽约书评》评论员惠特克·罗夫特在《邦德产业》一文中感叹道，通常都是没多少才华的写手给大作家写续书，到 007 小说这儿却倒过来了：严肃作家，甚至布克奖得主，都加入到写续书的行列。那么，到底是什么令弗莱明的小说经久不衰呢？第 5 任 007 扮演者皮尔斯·布鲁斯南一语道破：“是美艳的邦德女郎，是新奇的道具、是性、是罗曼蒂克、是幻想、是最终的英雄，赋予了 007 长久的生命力。”
不老特工
代号 007，出道 55 年，6 次易容，永远活力四射，使用过 13 种甜言蜜语，至少与 20 多个不同肤色的绝色美女有过恋情，倚仗 30 多种小到钢笔、大到汽车的暗器装备，19 次拯救地球和人类，先进事迹报告会截至目前全球推广 22 次，至少有 20 亿人次目睹过其风采，有 34 部长篇和 8 个短篇的小说以其为主人公。此人是谁？当然是詹姆斯·邦德。
1953 年，邦德在《皇家赌场》中初次登场，他温文尔雅，谈吐睿智，幽默豁达，行走花丛却能片叶不沾衣，贪杯好赌但总是笑到最后，他总是在赢，一次次将英国和全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当战后英国上下困于国力衰退、物资贫乏时，这样一个男人的出现，如同鸦片酊一样抚慰了英国人的失落和挫败感。从此，詹姆斯·邦德成为英国的国宝，在迄今为止的 22 集 007 电影中，只有前 13 集和第 21 集《皇家赌场》是弗莱明的原作，其余全是后来者续写的篇章。
与电影中那个万人迷有所不同，原作中的邦德并不风度翩翩，他的形象更接近于第六任 007 克雷格，而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皮尔斯·布鲁斯南。弗莱明在《皇家赌场》中如此描画邦德：“他有张冷酷、野兽般的脸，右脸颊被一道刀疤分成两半，烟整天叼在嘴上，一天要抽 70 根。” 同样，与电影中无坚不摧的邦德相比，弗莱明小说里的邦德更人性化，也更接近于现实。在《皇家赌场》里有一个情节：邦德在牙买加给 M 局长快速回复任务后，又后悔自己语气太过傲慢了。作为一个赌棍，他知道要与强敌抗衡，必须有充足的赌本。而从 M 局长那里要钱，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傲慢，要起来会更难——电影中的邦德可从不用操心这类琐碎的问题，他总有花不完的钱。
邦德带给英国人和全世界男性无穷的白日梦，带给弗莱明的则是噩梦般的写作和生活。詹姆斯·邦德永远不老，可以每天抽 70 支香烟、狂喝鸡尾酒而不会有任何不良症状。但同样把烈酒当水喝，以及日抽 70 根香烟的自杀式生活却把弗莱明的健康拖到了悬崖边。1960 年，他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但却依旧如往常一样，随心所欲地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当医生出于健康考虑，劝弗莱明不要喝杜松子酒时，弗莱明转而把酒杯伸向了更烈的波旁酒。1964 年 8 月 11 日，在 12 岁儿子卡斯帕生日的前夜，56 岁的伊恩·弗莱明死于心力衰竭。据说，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急救人员呢喃道：“老兄，麻烦你，真是抱歉的很。”
1990 年，好莱坞拍摄了一部电影《弗莱明的秘密》，用戏剧化的手法演绎了弗莱明在二战中的间谍史，捎带着插入不少取材自 007 电影的笑料。片中伊恩·弗莱明的扮演者，正是第一任 007 肖恩·康纳利的儿子杰森·康纳利，这也算报答了当年弗莱明对老康纳利的知遇之恩。但更多的人却早已将他忘记，2008 年，是弗莱明的百年诞辰，英国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许多 007 迷此时方才知道，在那声势喧嚣的詹姆斯·邦德身后，还站着这样一位沉默的父亲。只不过，沉默的仍将继续沉默，喧嚣的也将继续喧嚣，弗莱明早已定格为一幅纪念的图腾，而邦德仍将第 N 次地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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