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传统,爱在高于平地处建屋,有的说是利于排水,有的说步步登高。日本人也爱选择高处建筑,尤其能够看到富士山的屋子,通称“富士见”,价值不菲而极受欢迎。别处缘由或者多样,当年在我的故乡,住所位置的高低,确确实实体现了人们身份的贵贱差别。 故乡本是一座江心洲,五百年长江南移,沙洲渐与北岸连为一体,吸引流民到此繁衍。彼时当然没有数十米高的混凝土大堤,江水年年泛滥,先到的人民往往选择不易遭水患侵袭的高地。这些高地接近原本的长江北岸,故称老岸,居民就叫老岸人。后来者无从选择,只能在低洼的新造沙地上生活,称为沙上人,更低一等的,就住在长江新堤下边,紧邻江边口,如若大堤崩塌(这并不罕见),须臾就有家毁人亡的结局,他们最苦,多是船户渔民,称作口底人。 老岸人讲吴语,沙上和口底人讲江淮官话,他们互市有无,但较少通婚,总的来说,按照地势高低形成自身的心理优势。口底人的优势?他们活着就是个奇迹,要什么心。然而水患却不是最大的生存危机。 我的爷爷一生认同解放战争,尽管他是大地主的儿子,为此吃尽苦头。我家这一房自太祖时迁居沙上,三代勤奋耕耘,到高祖一代已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大庄园主。有多少地呢?人骑着马,就这么绕着走,走一天正好把领地绕一个圈。高祖任侠,不拘外物,广结朋友,万贯家财散了大半,等曾祖当家时光景已大不如乃父,然而毕竟还有一些地。有地此有财,有财易有祸。爷爷感谢解放,因为如果没有解放,他可能已经当了强盗。这个地方比水患更毒人的,是匪患。 其实哪有什么匪呢?都是百姓。他们多数都是勤恳种地的农人,或者糟了水火,或者青黄不接,于是成群结党出来求财活命。这些人过得并不好,哪怕打家劫舍,依然多数时候吃不上早饭,他们也没有传说中的山寨与旗号——夜里出去行事,天亮之前回到家中——他们的家也和其他百姓在一起,第二天照样打招呼一起下地干活。你听过种地的土匪吗?可是从黄巢到太平天国,就是这样的人一次次重创、毁灭世界。一旦淳朴的人们因为想要对抗命运的共同心理走到一块,将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这能量往往走向破坏的方向。黑泽明的《七武士》中说,农民是狡诈、卑鄙、低劣的人群,可是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他们成为这样?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在缺乏秩序的世界里,活下去并非每个人的权利,于是,城市有了军队,乡村有了土匪。我的爷爷是头生子,当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已经认了八个“先生”,这也是传统——他的父亲怡山公幼年也认了先生,这些先生是老乡,有的甚至是本家,是农民,有的甚至是家中的佃农,但是黑夜降临之后,他们都成了蒙面飞奔的土匪。爷爷庆幸解放,并非由于解放之后土匪被镇压,实际上只要没有害过人命的强盗,被杀的不多,他庆幸的是自己不用加入这些人当中去——拜了先生,就入了他们的党了。 拜了先生也不能就说保险。强盗队伍太多,不可能全部拜到,富户就那么些家,很好分辨。很显然,做匪的多是沙上和口底人,他们惯于抢劫老岸富户,也不惮于以最恶劣的手段残害同乡。强盗几乎不带刀,他们带绳子,如果不交出钱来,拿绳子捆人吊起来,下面点火烧死。粮食不好拿运,他们只要钱。可是就算地主家里,粮食或许有,哪来的余钱呢?夜里有人叫门,怡山公开了门就吃了两耳光,问有没有钱,说没有又吃了两耳光,再问再没有就被吊起来了。来人从灶间取来了稻草准备烧,怡山公和家里的人已经吓得哼不出来,要烧的档口,来人多问了一句,还曾拜过先生?怡山公挂在那叫拜过,自己拜了王少佛,大儿一拜了谁,二拜了谁......不知提到哪一个人,来人不吱声了。过会儿说,既然你拜了某某,我们饶你一条命,明天带三百元钱去八字桥把这事情了了。三百块钱是什么概念,要了命也拿不出来啊,怡山公当然睡不下了,连夜走到那位先生家里,先生应承下来,才算过了一劫。 求财活命,可以理解,杀人放火,是不能容。却还有更丧天良的恶匪行径。他们注意打听口底人家的单传子,专挑有幼年独子的人家下手,叫做“捧财神”。把人家的儿子偷回来,又不留信,这样找到这里来的人家交钱赎了孩子走,没有信找不到的么,强盗当然不会帮人养儿子。不知道多少胖大小子活活的饿死了。对这些人家,真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儿至少留得住,将来或可嫁比邻,男童子未及长大,早已埋没随百草。 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知不知礼节我不知道,但是仓廪不实必生祸乱。其次就是,国家从诞生伊始就与公民自由对立,我们应当限制它,改造它,防止它的越界与侵害,而不得消灭它,因为若是公共秩序如同大堤一样崩塌,那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口底人,彻底丧失掉保护屏障。到那时候,最凶恶的罪犯,都来自你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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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联合参谋学院 > 《修养: 心态-眼界-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