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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爱(苏伟贞)

 王梓瑶的图书馆 2015-05-06
典青入土那天他没有回国,消息到后,在住处敬设果酒遥天聊寄。 
  当天晚上独饮至大醉,梦中不知身是客,醉中的躯体仿佛飘在半空,无所定、也在挣扎,抓不住任何。不知道流泪没有。 
  隔日宿醉未醒,应当过去的痛变成摔之不去的昏沉,反陷人于不易。他原以为──过去就好。 
  若即若离、不到成癖的程度,这样的情怀,够称“过去”“过不去”吗?他于典青卧病期曾经回国,得到她的认可吗?典青放下一切,静养观天效,而且少有流露,处处可见她的独立,实则他们心头明白,种种表象太与事实大相径庭。 
  人生该有过程。速度失之于“急”“缓”皆不正常。太长或太短暂的活着岁月同样与人无所适从脱了自己的想象。 
  然而,人该活多长呢? 
  再短,不该只三十四岁。开始了一切,无以竟成。 
  幸好典青死去过程称得上平静、迅速,在大家交相臆测她阳寿抵终时,她适时离去。至于她心中想法,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留下。 
  他也曾经假设,如果他们真结成婚,日子会不会继续理智、平静下去?像他们给人的外在印象? 
  人生大概皆不过尔尔,没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再有,太多是遗憾。 
  他对自己说──冯子刚,还有你的关节炎该看看了。 
  日影西照,漫长的夜或冬,旧有日子而已。并不难,只有点难过。 
  程家共一儿两女,大儿子留在家乡陪奶奶不及出来。典蓝偏小,和典青差六足岁。典青甫坠地,典蓝的父亲先随部队来台,母亲后面才跟到。典蓝从没见过哥哥,一张照片也没有,这个家,永远少些什么。母亲来台湾后,和父亲感情不知怎么变淡了,据说缘由环境失调症,而且再没满意过。 
  她们母亲成天定坐屋内,不做任何家事,偶尔打扮整齐穿著旧式仍见质料的衣装出门,无非出去走走或看场电影。典蓝恒久记有母亲走过长长眷村马路完全不搭理任何人而周遭尽是诧异眼光的印象。母亲在屋里时,则像一株静静的莲花,太阳出来后枯去,绿树底下是不死的池水。 
  典青首次离家那年她才小学,下课回家,典青一件件衣服往身上试穿,不像要离家,倒像在准备如何出场,洒了一床发绉的衣服。她发现典青的世界根本是个大人世界,白晰而丰满,不似她的孩童梦境。 
  她问典青︰“你要去哪里?”典青穿回学校制服,脸色狠白。附近邻居妈妈都说典青长的好,南台湾的毒太阳怎么也晒不黑。她只知道典青晚上夜校回来每次有男生送到村门口,后来进一步送到家门口。她母亲从头没有看到,父亲问过几次,母亲在屋里叫道︰“你们安静点好不好?”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永远听不到。 
  她是这样看着典青长大的,并且离开远远的。后来成为习惯。彻底是两个世界──她们小时候的身材和长大后的遭遇。 
  典青当时陷于恍惚,没有理睬。 
  好象典青两个月后才回家。这期间谣传四起说典青是紫微帮小幺妹,她不相信。典青像母亲,生性沉默,人家怎么会服气她呢?典青再度失踪时,邻居长舌妇说典青怀孕了,她才不相信。他们家就四个人,典青要跑到哪里去呢?她为什么待不住家里呢? 
  父亲压根不见找典青的意思,当没那回事。家里面从来天黑比别家早,亮的晚。好象没有什么亮不亮。 
  她真难了解大人的想法。未几报上刊登警方呼吁帮派分子自首的新闻,村子上的热闹点火引燃也似,四处可见窃窃私语、踟蹰犹豫的人群。连母亲亦感染上身,反常地问父亲︰“典青呢?”“上台北念书去了。”父亲说。看准了母亲没有时间感? 
  隔壁杨哥哥常跟典青站在巷口树下聊天,也不知道典青下落,几次在路上拦问典青消息,后来更跑到家里来打听,父亲反问他︰“你跟典青什么关系?” 
  是典青自己回来的,换了一身新衣服。肚子没有大嘛,反而小去几岁,瘦了更白了。 
  当杨哥哥和典青在村口出现时,他们在家已经得到消息。杨哥哥推着单车个头高大,两人并肩而行十足引人耳目,走到门口讲了会儿话,杨哥哥说︰“你的事我来解决。”然后目送典青走进家门。她后来想想,那个时代的男孩有一股血性味儿。杨哥哥那年才多大?十九岁吧? 
  典青进门后,父亲未加表示,当昨天才见到她似的,叫典青去梳洗睡觉。母亲反倒好发一顿脾气,隔着窗帘指责,约或气典青把生活秩序弄乱了。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不久,杨哥哥出了事,在别个村子上被砍伤流血过多致死。她真不了解,杨哥哥那么乖的男生。杨妈妈哭昏在他们家好几次。他们家仿佛更暗了。父亲叫典青给杨妈妈下跪,倔强如典青不仅照做恭谨,而且哭了。好象从那时候,就再没见典青流过泪。 
  逾年半之久,典青足不出户,光在屋里看书或发呆,他们家拥有两分沉默,更趋安静。往常盯上门的小太保、非小太保,瞬间失了踪影。恰像他们家的安静流泄出去,那段日子村上亦十分无事。 
  典青再度离家为北上念大学,整整四年,外人对典青表象、内里的了解到达真空。记得放榜当天,村上考取大学的人家,大肆燃放鞭炮,巷弄之间弥漫烟雾及喜气。没有人相信典青会考取大学。典青早早上了床。 
  尔后典青回家,泰半为杨哥哥的冥诞或忌日,杨家自搬离他去,典青回家即与坐监无二样。村上流言并不轻易忘掉典青,多是强加附会,仿佛感叹时下一般鬼混太妹亦不如程典青。 
  她们的母亲恒常如昨年纪,无关生老病死、心情。另有可循的生命脉络。 
  人人都夸典青变好了。她反而喜欢以前漂漂亮亮、偶尔撒野的典青。 
  举家北迁那年,典青留校任助教第二年。家中一切未变,典青不见目的的补托福,她才真正发现典青的生活如此乏味而勉强,一般人很难捱过的。 
  她成年后再看典青并没有小时候那么大,距离更远而已。是典青停止了成长? 
  有个雨夜,她在灯下准备大考,近半夜典青方回家,洗完澡惯常坐到桌前,垂半漆黑的短发虚掩住脸颊,不知道又是几点上床。她比较懂得欣赏女生了,发现典青有分旁人少见的宁静,是大风大浪后的沉着,向不予取有所求。别人看见的也永远是背影。 
  她踱到典青身边,典青摊著书正在看英文单字,反复嚼念,不具任何意义似的。她站了许久。 
  典青看到她赫然跳起,随即又故作无事状低下头,太过无事了,反而很尴尬突兀。典青根本没有用心在书,脑中不知道转念些什么,就这样典青念书才比一般人辛苦吗?还是典青脱离真实生活太远?典青常泛起如小女孩般的生涩,让人更想起那些当年,也许典青自己从来没有忘过。 
  她一直没问典青那年怀孕传言确有其事吗? 
  似乎因为她并无意即刻离开,典青只好问她将来的打算,她直截了当说︰“嫁人!”典青很认真的想了会儿。她问典青︰“妳呢?”典青又是迟迟才回道︰“不急,再说吧!” 
  再说?难道典青不管时间?典青像她们的母亲吗?她背脊一道凉。 
  典青犹豫,显然是在考虑“说”或者“不说”。对她自己的妹妹? 
  “怎么想到嫁人?”典青视线落在一个一个英文单字上。 
  印象中一向以为典青的脸型细长瘦削,逼近了,发现那根本缘由当然联想,不常笑都该是副长脸?典青有张中国人所谓的团团脸,小则小却光洁圆润。 
  “还不够吗?”她问典青。 
  典青顿时沉默下来,她实在不耐烦这种态度,灯下典青仿佛永远不死不活,这幅画面极尽说明,会是典青的目前和未来。以前呢? 
  她离开典青周边的光圈,恰像走出典青的世界。有谁进去过? 
  她不禁回过视线找去,典青坐姿未变,既不向前也不后顾,她们之间的沟通彻底断线,那分姿态一如典青坚持如此? 
  她回房关上门,了无睡意。她在房里踱步,期望听见一点声音,有一点点活的回响和时间过去的太息都好。因为她才是困兽犹斗吗? 
  她们家久不久就会收到村上的红白帖,隔着时间做一级级成长验收。喝喜酒成了父亲唯一的娱乐,去前兴奋难抑,事后则绝口不问典青打算,连背后也不提。事实上,在他们家吃老本的岁月里,完全可见家中最知人间的是父亲,因此最省,什么都舍不得丢。在典青身上没有盘算,都因为舍不得吗? 
  典青到底补了几年托福?仿佛很长,记忆起来,永远是冬夜里伏案的背影,然后把门完全关上。 
  在他们这个时代,她见过太多不用功而分数陡高之人,似典青专心一志而无所得反而少见。一连串夜读在典青研究所通过后依旧密集。她才发现典青像母亲,连柔弱也是分坚持。
  更像典青和易醒文的感情。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们家电话经常三更半夜响起,正确推算起来,是典青进入研究所以后。有几次她回家晚了,推开门便看见典青坐在电话机旁,电灯捻弱了,声调偏低,然而很明显绝非什么甜言蜜语,因为典青甚久方逼出一句。哪种感情使人沉默呢?而对方的深夜之拨,可见也不是个热闹的人。 
  又是一幅画面无从解说、无以释怀,亦将变成典青生命中的代表吗?典青这心境仍不能拒绝感情的困扰吗?母亲视生命如空白,父亲绝口不提,她又能问谁?问典青吗? 
  对方十分了解典青的生活流程,典青不在则绝无电话,踏进家门五分钟后,便有动静。长夜无声,对方没有时差感,以夜为昼。是活在哪个空间?她那一阵子正和汤远初识,对铃声特别敏感。有天,电话响了,典青不在,她拿起话筒急急问︰“汤远?”那头沉默半晌︰“我是易醒文,请问典青在吗?” 
  她听过易醒文,当学生最知道的就是老师,尤其是年轻好老师、尤其是易醒文。易家背景渊厚,文章世传,易醒文在几次政、教交流中担当权冲,备受瞩目。是大专院校的青年之神。她不确定每次打电话来的是不是他,说话太多怕宣泄了自己的疑问。便简单明了反应道︰“大概快回来了!” 
  “你是典蓝?”易醒文问。 
  她怔住了,易醒文说︰“谢谢你!我再打电话找典青。” 
  易醒文挂下电话,她听到喀啦一声,突然明白典青不会平平淡淡终其此生,无论典青开始的早或晚。 
  从没有一次她那么注意典青的消息。典青回来后,电话又响了,她知道是易醒文。典青讲电话的神情,差可预感他们之间的发生。那通电话,逾时两个钟头。当晚,典青房里的台灯漏夜晕黄。屋外又在下雨。 
  易醒文并未在国内久待,报端有段时间经常披露他的消息,似乎随即可布达重用,又迟迟不见下文,症结何在?报纸反而故作姿态惜墨如金,在行批之间,可采证的是易醒文婚外关系多所诟议成分最浓,且女方背景浑浊不堪一提,又以曾涉及帮派,舆论难容。这些都是报上的字眼。 
  这就样草草结束了吗?没有人知道,典青神色如常,她真想剥掉那层皮相,一探究竟。
  易醒文没有再出现,他回来又出国,似乎大半时间在空中,仿佛定不下来。 
  直到典青追思安敛当天,易醒文才再露面,并且单独前拜,神色哀戚。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确信有些事永远不会过去,只是人类把握不住。 
  他和典青三、四年不见了吧?!怎么就两鬓飞白,形容憔悴?他行礼时,典蓝无须匐跪,得以平视他全身,易醒文浑身散发出一股安静的味道,一如典青。他郑重行过礼,便退到灵堂左侧端视典青遗照。她暗地庆幸选了一张典青微笑难得的照片。已死之人仍在那儿高挂开怀,不免带点嘲弄意味;而肃穆相对又仿佛遗憾人间。只有这样的浅笑是适可而止的,无须挽回任何,也不必撒落什么。 
  恐怕易醒文不能如此认为。他置身灵堂,恍若四周无人,典蓝不时抬头找他,一视再三,掉进了时间的差异中。在那样的夜里、雨里,典青跟他通话,也许谈判,然后他离开某个存在。典青适反在真正的现实中离开了。她看着易醒文,深觉四周亦不存在。 
  两厢挽联如幕,一出凄白的末生在其中演出。哀泣最少的祭礼吧!母亲不哭不响,瘦得厉害,父亲穿上舍不得丢的衣服仿佛又回到某个时代。她觉得自己愈掉愈远了。恐怕这一切进行都不必意识。空气闷垂到底,母亲终于昏厥,一场丧事才有了点悲剧意味。 
  目睹至此,应该易醒文要怀疑既往当不当坚持吧?就算坚持,也没有多少日子好过。为什么不坚持呢? 
  易醒文知道冯子刚吗? 
  冯子刚不会来的,他离开时就答应了典青。 
  易醒文远站在人群中目送启灵,典蓝步上车尾,眼及处全是香烟、肃穆的脸,她找到易醒文深深对他一笑,那笑,定格在殡仪馆的纷扰中。是对生者的遗憾致意。易醒文的心情这辈子定格在哪里?过得去吗? 
  灰尘罩住过去的一张张面孔,有轻有重,总也有某些在别人生命中占下一席,是别人脑中的一张脸,有知有不知。典青的灵车在市尘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典青卧病半年,冯子刚曾经回来,听到典青发病后即刻整装。他去国十五年,家业无成。十五年?令人难以想象怎么过来的,如典青一般吗?见面后,她发现这问题太过正常,有些人生活从来没有苦不苦。典青和冯子刚的确有某方面的相像,彼此之所以难相溶入,是命中各有地步?既不能多发展,陷于苦境,亦是当然。冯子刚忍受自甘,易醒文呢?由易醒文不能不油然想及冯子刚。 
  那一个月,冯子刚余事全部放下,经时坐在典青床前。他匆忙返抵,没备礼物,恐怕典青等不及。 
  冯子刚偕同冯子平前来,冯子平与典青有同事之谊兼而居中牵线。兄弟俩在病房外碰到她,冯子刚诚挚十分地问︰“典青确定是肝癌了?”她立刻就肯定冯子刚、易醒文是同一类型。他们讲话都透出一份掩饰住的热。冯子刚还先到主治大夫处研究了典青的病况,不以身分未明在意。 
  见到冯子刚,典青毫不意外,似乎一件事情迟了,所有都赶不上了。心情亦复。 
  典青卧病前后俱十分平静,唯对冯子刚匆匆赶回深觉歉疚。探病人潮逐渐褪去后,经常只他们两个留在病房。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些什么。 
  灵车拋下闹市转往山径,为了方便入土,墓园中心一路详立指针,予人容易引灵西方。墓地在市郊,一段不近不远的人生。 
  典青入院后,父母亲的埋怨日渐高涨,三十多年衷内非倾吐于一旦。上山前,典蓝请朋友力劝两老留在家中,人间抱恨已经太多了。让典青清静去吧。 
  典青面对种种不平与怨怼,向来一径沉默,唯觉无法对冯子刚交待地说︰“真抱歉,我不去念书了。”那是他们俩曾经的约定。 
  冯子刚在场,两老较少去哭诉,典青得以暂度余时最后的安宁。 
  谅解与不谅解,也就不重要了。 
  冯子刚目睹种种,做何感触? 
  典青努力病中正常化,而且仿若置身事外,她对来访者微笑,会同医生分析病情。她要人们忘掉世界上一个苦痛的例症吗?还是苦痛于她从来不是什么? 
  病情转至末期止痛药都失效时,典青不过抱着枕头压住痛处,久久之后抬起头来的表情近乎漠然。完全不像人的表情。 
  一个月当中,冯子刚出面帮忙他们卖掉房子,换了郊区较小一间,余款办妥存进银行。房子卖价奇高,冯子刚想必贴进不少。 
  冯子刚上机当天,典青送到医院大门口,身上披了件绿薄大衣,明明屋外已经春天。绿大衣里面是医院的蓝睡袍,微笑的脸仿佛屏幕上剧终时不可改变的定局,冯子刚意味消沉,应该不只为自身难过。典青握别时似乎满心是话,末了只一句︰“你不用回来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们早点认识呢? 
  他就那样走出典青的生命吗?抑或典青先离开了他?典青和冯子刚,不该是很好的结局吗? 
  或者该怪一切开始? 
  总之,恰如典青脚注──不用回来了。 
  
  没有想到典青和她妹妹完全是两个人。在医院初度见面,没有想到她那么小,没有想到她对未来全无安排。 
  他毫不后悔认识典青。 
  他一直很想当自己并不在乎。 
  那一个月,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复杂到他不想去分析。陪伴典青当场不算痛苦,反倒有分负担挤压出来的酸甜感受。他没办法企盼奇迹,更说不出祝福典青早日康复的话。他单一陪她,眼看距自己离台更近,岁月离她更远。 
  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典青才可能稍稍放松,偶尔还有心情开个小玩笑。有次典青上洗手间一去许久,他找到育婴室,典青脸贴在育婴房的玻璃窗上,看的很专心。他对她说︰“医生来验尿。”她说︰“我知道。他们现在比我还希望有奇迹发生。也许我不在,考验的机会少点。”他很紧张,可是不愿意表现出来影响典青。 
  特殊病房埋伏有多种奇异的味道,安静是其一。他真不知道游丝如典青,同样的安静,她单独一人时,想些什么? 
  他们在医院后面散步,长长堤防,远处山脉,典青精神尚好,静观景致无须涉及生老病死,心情业降至极限,单纯散步而已。他真觉得自己很像典青的男朋友。只没谈恋爱。 
  典青矢口不提美国,不提通过信的内容。不再留半丝希望。 
  癌症引起的并发心情照理应该更难对付,典青则不,她躺在床上永远只像入梦不像生病。直到有一天,午后气压偏低典青迷迷糊糊睡着了,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她想翻身又像被压到似的,十分辛苦,他生怕典青弄伤自己,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典青在挣扎中猛然清醒,犹疑不知身在何处,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我梦到他了。” 
  哪个他? 
  他知道典青记得的。他早脱离吃醋年龄,他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幸福。他和典青之间至少有结束,虽然也没有以后。 
  “他应该在国内。”典青又说,难掩脸色的企盼。 
  他极想去找易醒文,并非跟他去交换心得,走到这地步,好争什么? 
  典青希望再见易醒文吗? 
  一个人打定主意沉了心,恐怕任何涟漪不过白白泛起。 
  在哪一个角落易醒文仍在呼吸?仍有记忆?他还愿意迎接因为典青而来的困扰吗?双方数次是非,再见面,恐怕多的这一点点岁月都会溢出生命之外。 
  “要我去找他吗?” 
  典青摇摇头。很奇怪,他看到典青的爱情习性,好象看到一本教科书。 
  易醒文终于没有出现,典青则住进病房那天起就无出院的打算,他们注定碰不上了吗?
  一个月说长不长,他在典青走到人生绝处才谋面,彼此心境留有太多意况,仿佛人生翻过回头。这一个月,说短真太短。 
  不交谈时,他在床边看书,刚进医院药水味扑面刺鼻渐渐不觉得了。似乎有些像面对爱情和死神。 
  典青很爱看外面,想起话就讲讲,时间不具任何意义,还没有任何发生,断断续续的交谈像断续的感情情结,他真喜欢。 
  然而这一切全不是恋爱,加倍让他心疼。典青何至最亲近的伴亦无着?面对典青瘦的速度,虽达某种程度便停顿了下来,最后剩下额头最圆,分外像个孩子,他真有苛责孩子似的冲动。 
  他实在不能体会一个男人跟一个女孩可以亲到的程度。他自己念及典青时,可以一天去好几次,他回来不就因为她吗?这算不算一种关系? 
  有次深夜想到典青,料想她应该睡了,“如果没睡呢?”他按捺不住,病情多变,不仅时日难测,巨痛亦伴之而来,“如果她痛起来?”多少次他去医院迎逢是典青分外沉默的脸,她不说话真叫人受不了,疼痛折磨尔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晚受了什么? 
  病房里,她真没睡,半身靠起背着门看窗外,可以想象那是她全部生命讯息的来自,他关上门,站了会儿,典青转过脸看他,看了会儿。 
  屋里留有一盏小灯,分明看到她脸颊上的泪、和眼里的光。“她在想什么?”因为他不是孩子了,无法做不保留直问,亦不愿太表激越,事实上,他全想。他可笑自己年龄非浅,经历的心情那么少。 
  “杨照?”典青叫他。 
  不是易醒文,却是杨照?她进入了哪个世界?他迟迟未开灯、未应答,只走过去坐下,这次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床边,他想问︰“痛不痛?”却伏下身子亲她。如果能使她减轻痛苦,他愿意病痛可以过人。病情是一种进入吗?像感情的侵蚀?典青没有拒绝。他十足喜欢窗外夜声和房间的光线。回台北以来,他突然有感觉起来,知道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清楚这并非梦中。 
  典青手腕上满是针痕,像千疮百孔不得其门而入的爱情。他握紧她的手,又抱住她,觉得了她的体温,清楚的意识到──温度不是为他。因为他们的年岁,他无法用“我们先结婚好不好”表达一万、或者挽救什么。也许,他们这年纪,早不相信爱情才愈幸福。 
  他在典青指上象征性套上一个钻戒,不光为了好看,他知道很快用的上。 
  他对典青不尽说毫无想象,一直被其余情绪淹没了。能伏身亲吻、抱抱她,有那样一个晚上,超过典青十封信的感受。很可耻吗?他不管。 
  剧情推展至最高峰,连同他的情绪,他抱住的,竟是“结束”?奇怪的是,他明知死亡是事实,一点不害怕。他知道典青向不规避,那么,别人还有什么遗憾呢?买票看戏的观众散场之后,应该恋栈不去大加指骂剧中人吗? 
  他们关系更趋稳定,他该收假了。原想续假留下,典青拒绝了,理由只四字──“总要走的”,说的是谁?原本病中太久,不像生病了;太短,心情来不及适应。 
  他想她从此是一个人了。 
  走前,典青交给他一包东西。 
  “我写的信?”他一捻手便知道了。何至赶尽杀绝如此,他心往下一沉。 
  “我以为会当面交给你。”的确交给了,不连她的人。 
  “我想一个人走比较好,你别在意。”典青低下头。 
  他也只能陪到这段而不介意。留下她日渐更庞大的独自。谁又不是一个人呢? 
  不为人知的通信内容,从头到尾没有在医院以外见面的恋爱,完全像一场密封似的生命,怎么会有空气呢? 
  他回到学校,继续等消息,他要确定她到底在哪个空间。她还给的信则原封未动还在行李匣中,他这辈子恐怕不会去翻阅。如果有天他结成婚,他会烧掉它们。 
  等待的时日里,他哪儿也没去,偶尔到公园走走,国外的公园在他眼里一无看头,他明白全因他心情之故。种种连锁心情,仿佛他才是坐以待毙的病人。 
  仍然断续有人帮他介绍女朋友,虽说青春无多,反而不急于一时。对典青不能说情有独钟,但偶然之中参与了她的死程。死亡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太规律的日子,仿佛很容易回想以前。第一次接到典青来信,他并不急于打开内容,航空邮笺分量很轻,光看外封劲秀适意一笔字竟觉很重,他有许久不洋洋洒洒挥笔中文了,爱不爱完全是另一回事,可也没印象英文可以写来如此像中国字。 
  在他生命中,三十岁以前不懂得欣赏女性,懂得尔后,周围没什么女性。这样的字迹背后有个什么人? 
  他反复流览,她信中简单,复杂的是他心情,当初为什么给典青写信,已然无从追忆,似乎是因为他向来不善长篇大论,写信是另一种交谈,着墨不必多而意味深远。她真有反应了,他又想人生走到此,恐怕不必爱不爱,正常多么重要。他多么希望,她写多字里行间,这样正常吗? 
  看完信,他去到酒吧,很想喝醉,酒精成分太低,竟像浅薄的交往,徒然饱人,离醉尚远。他想告诉自己保持清醒,又因太胀而昏昏欲睡。 
  因为对典青全然陌生,竟觉得似乎认识她,因为空白太大,有更多的可塑度。是这样吗?他没有分析。总之,他那时根本不对任何事物产生陌生感,没有任何“感觉”,只一味麻木。 
  酒馆归去,他又看了一遍信,典青在字里行间客气而平淡,充满了岁月感,他有点犹豫了,他太怕无法还原的事物,时间、心情和路途。他怕伤害别人。 
  没料到,在这年龄才要开始一件事,伤害已是必然。 
  端为不使这件事变成一分希望,他没有积极进行。 
  不久之后,逢上放长假,他在屋里看书,内外俱静,明明知道外面没有人,禁不住老抬起头来找什么,心神不宁。他仿佛被太多的人生包围重重,有如育婴室,吵得厉害又严肃。他想到自己约束心情发展,它却在另条路线潜伏不甘。简直矫情。 
  于是他提笔给典青写信,希望她能到美国,她可以继续念书。他知道她准备了许多年书。 
  第一次,他用了“希望”两个字。 
  回信很慢,是否她觉得受了屈辱,后来当典青面他没有求证。信寄出他就后悔了,一点点冲动既不足以持续,还可能招致太多情苦。 
  典青信里仍一贯笔意,没有加重,减少什么。隐约可感她的心态。他想,她是在沟通,用一种不太明显的方式。 
  初起因对典青的愧疚,他续往保持他们的关系,更往后演变成为两分生活的试探,他在其中不同,发现了典青的可读面。不知道何以如此,两个成人的交通竟那般困难,他常兴起打退堂鼓的念头。他这一辈子过去大半了,还在乎什么? 
  幸好典青隔的远,否则结束还会早。又因为不必朝夕,他没有下定决心提早结束。 
  随信件指数上升,他愈来愈爱出去闲逛,不是在培养习惯,而是某些情绪的按捺不住。典青还没有表明来的日子,她生活上用得着的物品全买齐了,连洗发精、衣刷。他不愿多想何以没这样大方过。对自己他一直十分懒得。 
  静下来时,他先会觉得自己心态很可耻,后来是可怜。年龄不小而爱情用的太少产生的迟惑。 
  他不免问到典青的过去。 
  典青明白告诉他──你或者认为一个人有历史蛮好,不至于太无趣。读历史可记可不记、可信可不信,自己写历史,如同算命,但或无能为力,仍然有冥冥之中,是你的命,偏由不得你。 
  杨照、程典青两命,就如同早算好一样。 
  那年,杨照即将从一所口碑载道的高中毕业,家中对他期望甚殷,尤其他又是独子。杨照的好在于他从不死读书,也不专门谈恋爱。他干干净净的脸上,很难想象他的未来,不似同年龄男孩子惯常的油垢,可以预期他们的成长。 
  杨照对任何事都因年轻而执着,怕输不起,感情当然管典青尤其紧,典青倒向少抗议。
  杨、程两家虽谈不上是世交,但来台湾后便结成邻居兼同事,关系不谓不深。小儿女事大人不好插手;彼此皆为离乡背井,两手徒负,不好计较了。然而杨家私心里,但求时间能改变小辈的关系,杨照何尝不清楚家里想法。一道竹篱笆隔开两家,杨照算算,感情应该不只这些。 
  典青生肖属狗,却一路就孤僻,十岁还不太会说话。但是女孩子的性情往往与解事多寡没有直接关系,在眷村那样环境下,典青锻炼的颇为自我。跟她母亲不同便是。她母亲一味拒绝,典青则十分干脆。她在孩童时就跟杨照说明她不结婚。 
  杨照向不予理会,她不嫁他,嫁谁呢?因为离得近,他认定两人的将来可以在掌握中,他知道世界上有女孩起就认识典青,他不习惯成长后没有这张面孔。 
  他第一次吻典青是在村子后的田里,典青毫不犹豫反手便一巴掌,打掉了他的紧张。他狠命抓住典青的手质询似的︰“你凭什么打我?”眼睛看到村子里的家家户户。 
  “你?你是谁?”典青一点不怕他。 
  他确信典青跑不掉,至于他们的婚礼,可以无限延期。唯不准别人占有她。 
  他再度朝脸颊亲上去,典青仍然一巴掌。他满意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颇有反应。 
  杨照准备考大学,典青则入了帮派。她不喜多话却喜欢人多的地方。家里太安静了。那些人没有钱,最多的是热情,他们最爱廉价而直接的刺激。他们打群架,去海边游泳、坟堆夜游或偷东西,偷窃不要她去,其它都要。当然杨照不知道。 
  她并不怕杨照,她连死都不怕。只是习惯性不多说。 
  杨照要念书,她母亲太念旧,那群人什么都不是,她心里稍微舒坦点。 
  杨照不时提醒她念书的功效或将来相偕出国,她骗他说好。她一直用消极的方法骗杨照。可说是一种变相的勾引。她长到知道自己是女人后,有机会与杨照相处,每每觉得自己脏,杨照又纯洁的可耻。 
  她不是不喜欢杨照,只是不相信他们俩的未来。他们真有那么多时间长大?而且畏畏缩缩的长大? 
  恐怕杨照只会叫她忍耐。 
  她打杨照耳光,事实上是在出气,他跟她那么亲叫她怎么办? 
  后来学校要去郊游,家里没人理会,她忘了母亲凡事漠然,并非凡事都需要反应,至少要有所反应吧?继续下去,她会先闷死掉。 
  “要死就死一次。”她想。而且要远远的死。 
  下午的眷村分外安静,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孤儿,还在时间的流外。她慢慢收拾包袱,仿佛有意等什么,杨照吗?或者等时间追上来。房里静的可怕,母亲在另个房里,可笑在同样屋檐下。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像一颗心朝弹簧摔去,陡起陡落,没有意义,习惯性停不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随年龄做等加级数的跳动。她有些心慌了,怕自己会在这样的沉闷中太过跳跃,然后重重摔毙。 
  说来奇怪,她一直怕痛。想象中的痛更痛,她没被打过,意识里被打的痛令人无法忍受,因为其它的痛她都受过。离家如果被抓回,恐怕难逃一场抽打。 
  心有感觉,手并没有,她终于理妥要带的东西,居然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他们家里经常是换下来的衣服如果爸爸忙、她懒,就会一直泡到发出异味。她真正觉得好笑,他们家没有声音,可是有各式各类的味道。 
  事实上,她向来没几件衣服可穿,家里最好的门面都在母亲那儿,虽陈未旧,放出一股奇异的生命,但又不是原先的样子。像木乃伊。 
  她只好穿上学校的制服,白衣黑裙,素的像烈士。 
  夏天的黄昏忒长,一天好似很难过去,恰如走出村门那一段路。热的难受。 
  她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怀孕?她不至有如此胆量,大人的世界太多理所当然。她挺出肚子故作旁若无人状,脑里盘算着可去之处。 
  三月的公园颇多繁茂,大半景物是日据时代遗留,树高花少,是场黑白电影,让人心情亦青春难得。她在公园里漫无边际随意错走,走累了就往树干窝上一躺。从密密重重树荫中望到的仍是树。公园里一向人少。 
  天终于全部染黑,仿佛她的心情退到了地平线,褪尽颜色。 
  她居然没有想家。 
  当天晚上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米酒、豆腐干、海带、花生,她不太喜欢酒的味道,可能心情关系,浅饮即恍惚。 
  男生们起初在骂人,拿话下酒似的,引燃更惊人的酒精效果。她才发现男生骂人比女生更具潜力。当然,也许如她静静一旁是另一种形式的吵。她希望在这两者边缘就好。后来大约喝兴奋了,老大捏她肩头的手劲几乎要捏碎她。她闷声不吭。老大曾说典青是紫微帮最阴狠的角色。她觉得那味儿挺够劲,单纯的痛于一点,有别于大动作的鞭打,动作及心理,都会让人产生身心漫开般的剧痛。 
  她说不上来为何喜欢这样的夜晚、星光、顶台、一双手,是因为它放浪形骇吗?为什么夏天的夜晚那么短。 
  散伙的时候,她有些慌了,有哪里可以去?星光不致值得尽夜遥望,她的任性不到罗曼蒂克的地步。 
  她落在最后,眼看女孩们分扬而去,她不愿意跟她们走。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程典青是大伙儿最值钱的财产!”她想到觉得可笑。 
  最后走着走着剩下她跟老大,老大才问︰“跷家了?” 
  她想到他的手劲,没作表示。黑夜使她的去向愈形严重起来。只要别人不知道这事,她就不怕。 
  夜露更重,他们在巷路间左转右弯,终于停在一家小旅社门口,也许是灯光,使她多看了几遍那四个字,“美秀旅社”?这代表什么?而且她知道老大身上一文不名。 
  “没关系,明天才算房租,明天再说。”老大在柜台取了钥匙,自顾自走到房门口,她在后面跟住、提着她的全部财产。房门上写着──四○五。她一直记得这号码。 
  她并不了解老大,平常大家在一块儿疯惯了,很难讲到正经事上面去,遑论心声。她只知道老大在念大学,偏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 
  老大没多问,似乎他们有相同的背景,不说也知道;而心态异同,不问也知道。 
  熄灯后老大睡地板,她则全身武装似的睡床上。房间小,空气凝结成块一样,电风扇发出隆隆的节奏,不具催眠功效。她脑里反复再三──老大在想什么? 
  睡去一夜,反而更累。她仍留在旅馆,老大出去找钱。近中午时分才回到旅馆,问她要不要再住?她推断家里应该知道她离家的事了,便说︰“要。” 
  老大陪她又住一夜,黑暗里她问老大︰“钱哪里来的?” 
  “几滴血还挺值钱的。”老大说得很轻松。 
  她要老大睡到床上,因为感激逼出一分想哄哄他的心态,就如同哄杨照。老大问她︰“明天你要怎么办?”话还没回,老大已经睡着了。 
  将近破晓,她突然在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中醒来,黎明时分、仿佛万物都在争相欲动,甫一转头,老大正睁着眼睛在看她。 
  怎么开始的。因为她太注意掩饰自己的尴尬,以致于完全不清楚。不过是她自愿的。 
  他们爱的程度高低?老大不说,典青没问。那阵子如果是一生的缩影,她希望跟老大过,和杨照在一起,好累好累。更因为回头太累,她衷心祈祷不要再见到家人和杨照。她在这种单纯、封闭的生活里分离出宁静的快乐,她想到母亲,发现有点了解母亲了。 
  他们后来几度换地方,天气愈住愈热,狭窄的空间里,肌肤每一呼吸都有唱和、很粘很腻、很烦。她还不适应旁边有个人、有个活人。 
  是这原因老大从不言及于“爱”吗?她发现,老大比杨照深沉太多。 
  住着住着,她已经习惯每天看到那张脸,杨照出现了。老大被抓走送了感化院,临时叫人通知杨照。他没回来的那天晚上,整夜典青没法阖眼,每个毛孔张着大嘴呼吸似的,她凉的快要感冒了。 
  杨照脸色惨败奇坏。她以为他的痛苦迟早会过去,她忘了杨照根本是个没有适应力的大孩子。 
  还有十天房钱未付,老大的学生证被押在柜台,典青坚持要拿回。杨照问老大怎么筹钱,她照直说了。杨照跟着做了。 
  卖血自不比烈士洒血。难忘的是那画面。尤其杨照心性一路透明长大,现在装了血的颜色,渗透到了外面,渲染了他的生活。 
  杨照付清房钱,问她要不要回家,她真不愿。她问杨照怎么打算,杨照说︰“跟着你。” 
  转眼七月,杨照参加大学联考上榜绝无问题,如果这一切因而改观,谁能完全担下?她一个人也就算了。 
  “我们回家吧!”她对杨照说。起码得等杨照考取大学。忘掉一个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包里有老大买给她的衣服,洗一次褪了三分色。她褪下全身就当杨照面换上新衣服,她要他知道一切,可是不想用话来说明。屋子里更静。她转过身子去看杨照,杨照双手掩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他没有多余的手去擦,只好任由它往下流。她想如果她也能哭就好了。 
  “我是真的要回去。”暂时她还是得哄他。 
  “我真希望我已经三十岁。” 
  他如果有那年龄,可以工作、养家、结婚;问题是她连自己的二十岁都不敢多想。日子又要回头,谈什么以后经年呢? 
  她帮杨照把泪擦干,然后一起回家。她父亲就当没事,她自己也当没发生过。 
  老大被抓管训,完全由他父亲一手策画,并且登报声明此子在外所有作为皆与之无关。老大的父亲典青见过,说是读书人,而刚烈之气冲天。在大学任校长。 
  报上甫经报导,即刻闹的满城风雨。大学校长教育不好儿子?简直太可大作文章,舆论界争相检讨,抓住事件尾巴不放,也没有放过程典青。 
  事情闹大之后,大学校长下不了台,坚不具保儿子,除非他保证和程典青断绝往来。再严重的事总有过去的一天,典青相信问题不在于她和老大太接近,而在于老大和他父亲的对立,他们是标准的两代之间。她学会不多闻问。她不要知道。 
  这件事终于波及杨照。最令人应接不暇的是随时新生的谣言,还有人专门找到他们的学校就为指指点点,她可以视若无睹,杨照不能。杨照功课因此一落千丈。但是他没有讲过一句不要她的话。更没有责备她跟老大的关系。 
  她知道杨照真的在乎,她能做的,除了学校就是回家。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再看到杨照的眼泪。 
  当她以为已经适应了既有的生活,身体的记忆却有了反应。半夜躺在床上,没有出一滴汗,却觉得浑身湿湿的,有东西在体内流动,而且轻盈酥软飘然欲飞。她很想老大。 
  她去跟杨照形容,杨照一句不说,光抱紧她。这次,她没有动手打他,杨照也没有亲她。她想到她第一次去住的旅馆,和房间。 
  杨照抱她的感觉完全别于老大。老大有热情、肆无忌惮,仿佛抱住任何人都如此;杨照虽则重重抱住,没有要求,是一种感情的程度,单独对她如此。杨照真不再对她有所求?典青觉得她身体里流动的暗潮顷刻之间僵停住了。 
  外界的记忆亦有反应,老大那伙人找来,说她是老大的女人,必须好好代为照顾。她问怎么照顾法?根本无非要她重新归队。她名气大了,争起地盘足够号召力。 
  “如果我不干呢?”她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不爱太多人在一起。 
  “歃过的血收的回来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四处拦阻她、传话给她。她扭头要走,当下被强拉住不算,他们还恐吓她︰“如果再不识相,迟早脸上开花。” 
  这不是老大立下的帮规,他们是在欺侮人却自以为义气。典青不服输,继续挣扎要走,拉她的人,伸手一个巴掌,彻底把她打死心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间空屋子里,她不再挣扎要走。如果先前有这么间去处,事情不会弄到如此地步,怪老大自己命不好,错过了这间空屋子。 
  她只担心杨照,去学校接不到她,八成会以为她又跷家了。 
  他们一哄而去,单独留她在空屋子里以示惩罚。四下漆黑,她一点也不怕。她在家里活了十几年,世界上会有更死静的地方?她在屋子里或坐或走动,觉得自己就是时间的指针,每一分钟都在盲目的过去。 
  白昼来时她看到了环境,恰像面对生命一般,同样空无一物,她退到角落坐下,这一天一夜好长。到底因为她是个活人,他们不敢真关久她,而且太没趣了,便将她放了。 
  杨照见到她,连问都不问了。 
  “我没事。”反而她怕杨照受不了,想到最坏那方面。 
  “我希望你好好活到我大学毕业。”杨照冷冷地说。 
  “好好?我倒不敢奢求,我会活下去就是了。” 
  “活的下去吗?”杨照恶毒的说。 
  “你等着看好了!”她足足有月半不理杨照,那个月里,她发现身体不太对,是的,她怀孕了,她真想大笑。如果老大在,她未必嫁给他,何况他并不在。 
  杨照陪她找到一间妇产科,医生问也不问便叫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忘了脱鞋子。 
  妇产科出来,已经天黑。杨照带她去吃当归鸭,叫了两碗,全堆到她面前。他坐在闹市里不知道想什么,四周都是人。 
  “痛不痛?”杨照问她。 
  她想哭,却摇摇头。她要早学会摇头不好吗?就不必学忍痛了。 
  事情告一段落,老大的父亲到底保了他。老大出来那天,杨照放学后直接找去,身上还背着书包。老大没找到,倒被老大的弟兄砍了几刀,人在送医院途中失血过多致死。 
  听到消息,她脑子里第一个闪进的,就是那两碗当归鸭。 
  当校长的父亲流星火急般送走了老大。她没办法出国,只有帮杨照念完没念的书。 
  后来再见老大,他已经学成归国,而且声誉直上。他就是易醒文。 
  
  绝断经月,易醒文完全不知杨照被杀致死一事。匆匆去国,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出了问题。杨照的事,他在国外辗转听来。 
  头半年,他打电话、写信吵着要回去,他父亲相应不理。屋里待不住,他整天在外面逛,举目生人,醉过不知几数。醒了醉、醉过复醒,他足足瘦了十公斤。 
  他发现唯有把书念好一途尚有回国的一天。 
  他假装完全忘掉以前种种,开始申请学校,并寄了封信给典青。学校入学通知不久即下来,典青则石沉大海。 
  那些日子他努力集中注意于一件事──念书。为什么念书?他不能多想。凭了他父亲良好的关系,但很容易进入第一流大学,有第一流同学,第一流成绩,生活仿佛很容易,心理呢?放目异色人种中,他十分清醒自己的定位。他永远不会喜欢那环境和人。 
  无数次夜半醒来,以为仍躺在小旅馆里,同样的黑、同样安静,僵直的身体告诉他──这不是。他于是养成开灯睡觉的习惯。他又不想看清四周环境,只好闭上眼睛醒着。 
  每到放假,他姑妈就把他的护照藏起来,最后,他索性放弃学位到手前回国的念头。日子才好过了些。 
  课余闲暇,他便到餐馆打工,他们家并不需要他太努力于别事,他希望在中国人多的地方试试会不会碰到熟面孔,即令能讲两句中国话,多让他想起某些从前都好。毫无理由的,他觉得国外夜晚特别长、灯特别多。他经常忘掉过到星期几。 
  这期中他母亲过世,父亲调往重头大学,他皆在事后知悉,父亲不必他回去奔丧,要让时间冲淡舆论的记忆。他一字未提,他知道父亲的唯恐中,最致命一环,便是他还记不记得以前。他并不特别恨,人在国外待久了,会自我期望最好某些方面失去感应。 
  他再见到典青已经是他回国讲学无数次以后,他深信典青早在报章得知他的消息。至于何以如此乖折,他已经不想多追究。 
  多年不见,典青比他印象中小的多。 
  他带她到住的饭店,房间宽敞气派,他要他们俩绝对相处,这回四下清凉的多,不变如前的是空气里的安静。 
  “你早知道我回来了?”他问典青。 
  典青点点头,就像她那年离家不愿回家他问到后的点头,教人心疼。他问不下去了。典青该不该知道他找她辛苦?她不欲见他代表什么? 
  竟坐天明,彼此要沟通反而理不清。房租另有人付,他们无关担心,他们也早成年。 
  典青的沉默使他明白典青恨他。他们曾经那么肌肤相亲。他握住典青的手,那双手是冷的,不像她年轻时候。 
  “我怎么赔你?” 
  “是我欠你们。” 
  他第一次好好看清了典青,他年轻的记忆和痛,弥补不了了,又是最直觉的发生。他直截了当说︰“我要带你出国。” 
  问题同样存在,婚姻、聘约、舆论,他们成人了,不能再逃之解决。 
  “我们走的了吗?” 
  典青怎么会如此消极呢?他倒认为就算以时间换取空间,他们大有来日,从前事不由人,时间产生的问题,总有解决的一天。 
  典青沉默个性使然,他们的重逢绝不惊天动地,他发誓这次不让之草草结束。 
  他答应学校继续留下来。他的留下,外界颇多揣测,他们终于证实确如他们想象。 
  即令他认为时间长远,仍无时非要抓紧与典青见面,更毫不回避追到典青班上。典青笑他“永远的太保作风”。 
  可怜典青进入研究所前已经颇多侧目,当她在研究所正式走动之后,评论、传说如风一般散开。不外她家世可能的显赫,及事业心必然的积极。把这些加诸于典青身上?他觉得可笑。 
  最让易醒文深痛恶绝的是围在典青四周蓄意待发之士,易醒文明白表示了他的不满,他不要典青有所选择。很奇怪,他在学校素有雅名,唯面对典青从前的性情勾之而来。完全雅不起来。 
  他认为这一辈子是拿命来换典青的。他要全部揽下对她的交待。 
  无可避免的,他的情绪随时会陷入高度不稳定中,起因于他很怕回复到寻找她的境地,这些不稳定带到了他的处事及人际中。报纸、学校的新闻走向愈加明显时,他一度提出辞呈。他父亲又出现了。 
  他不明白何以做儿子的会跟父亲周旋一辈子,他们又不是仇人。他们父子平心静气长谈多次,一个没有结论的话题。他向不认为离婚可耻,就算可耻吧,尚不致要人性命,而失去典青所带来的难受,会是一辈子的事。他父亲再无法扣压他的护照,他以前不想出国,现在一样。 
  长谈那几天,他和典青暂时约定不见面,他打电话去,典青总是沉默居多。 
  他父亲走后,他太太国外回来。在他最觉生命无所谓的时候,他父亲安排了这桩婚姻。秦晋联姻,锦上添花而已,可叹惹来诸多羡慕。 
  因为他太太并非根深柢固的亲,他向少挖心剖腹,两个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这一次,他太太扯下脸说的明白︰“要离婚就准备收尸。” 
  论说他和典青过往及当时交往,彼此从未人前多置一言,却几乎人人自以为了解。大家冷眼旁观他俩的发展,认定眼见为实。如果又是环境逼成绝响,他怎么办?去跟谁拚命? 
  他终于相信维持现状即最好的状况了,至少仍能见到典青。在潮流中,他们在等什么?时间吗?怎么他们碰在一起便产生新闻?是因为不顺应潮流压力挤出来的反常?他想想不对,这事还没完。 
  他岳家果不然迅速透过管道向典青的学校提出反应。他请典青办休学以为对付,典青不肯,她说︰“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她说的没错,然而他怕典青最后终会将他牺牲掉,坚持典青休学,他才好跟他们周旋。 
  他太太追问他为什么非要跟典青交往,他不愿意跟别人提起他们的过去。那是他们的事。而典青很明显长久之后极不愿与人争夺,任何一点反抗力皆会引发太多回忆。杨照就在争夺下失去了生命。他发现他仍然没法和典青站在同一阵线。 
  他积极和典青商量一切可行的办法,最有力的筹码就是典青怀孕,生个他们的孩子。有个孩子,至少大家不能说他们没关系了吧? 
  典青看着饭店外面,开始说妇产科的事,她说︰“我们已经失掉那个小孩了。” 
  他不能说话。他们还说他和典青的关系不怎么样。 
  “已经可以预见事情最后终不可收拾,何必呢,人的一辈子又没多长,我受不了了。”典青慢慢说来,还叫了他“老大”。 
  要死多少人才过的去?他非要拚拚看。典青未予置评。她回家后,天开始下雨,他不放心,随后打电话去,典蓝接的。他后来再打,典青才接到,说去散了下步。 
  他要典青好好睡,不会有事的。典青说何不学她母亲,乖乖的躲在时间背后。听得懂她是在说──再见,而且平静的绝望。她没有再加重复。再见是不必重复的。 
  他很快辞职远走出国,他相信,他们终有再见的一天。 
  典青卧病消息传出同时他听说了冯子刚的事。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没有去医院视病探望,或者典青可因而多活不苦。冯子刚到医院那天他也去了,远远的站在一旁感谢冯子刚。他要记住冯子刚那张脸,典青不该命薄如此,希望冯子刚是个新生命,递换陪伴,他只有感谢。 
  典青入土那天,他竟觉出奇的轻松,死亡如果有生命,典青终于跨越、握过手。 
  他们谁也留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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