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重点高中教书的日子

我在重点高中教书的日子

题图: 来自 taopic.com

华章：最近看到两条新闻，一条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中学女老师，居然来自我的母校 -- 河南省实验中学。不由得想起母校的校训 -- “异想天开，脚踏实地”。校训反映了学校想把学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校训，我要为母校点赞。另外一条是今天的新闻，美国硅谷由前 Google 工程师创立的学校 AltSchool (面向 k12 教育) 融资 1 亿美金。我们前些天有幸去访问了 AltSchool 在旧金山的总部和校区，非常感叹硅谷创业者和投资人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和脚踏实地的努力 (我们会写写这个话题)。国内最近也不断报出天价的教育方面的投资，真心让人感觉到教育，这个地球上最古老，同时也是所有人最关心的行业，真的到了被颠覆的边缘。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们彻底颠覆了教育，把教育数字化，教育最重要的角色仍然是我们敬爱的老师，同时还需要家长的支持和理解。是老师们的默默付出，和家长和社会一起，最终塑造了学生的灵魂和性格，完成了他们的知识和能力的积累。让我们看看这篇来自一线教师的文章，希望可以带来一些思考和彼此的理解。

---

前段时间看到原同事圈和学生圈热门的一篇帖子《在X中学就读一种怎么样的体验》，里面有笑点泪点，还有痛点，各种画面太美，槽点太多。学生那边聊的热闹，而作为X高中另一个庞大的主题，老师们，却基本没声，这与平时上课的对话节奏，截然相反。于是，作为被X中学的“荼毒”多年的“资浅”一线教师，内心肿胀，写了了这姊妹篇——《我在重点高中教书的日子》，看似吐槽，实则追忆。

X高中老师是我们那事业单位或者体制内工作最忙的，不太可能有之一。

在X高中教书，忙是常态，不，是固态。从几个维度进行佐证；第一，从工作时间长。学生早上七点钟到达学校开始早自习，本人不幸是英文老师，意味着读英语的早上七点钟要到达学校监督早自习。这意味着早上六点出头就要起床。去年刚来香港的时候，听说香港这边早上九点钟开始上班，有的甚至九点半，顿时凌乱了，我们早上七点就已经在学校检查早自习了好么。

七点到学校，检查完早自习，然后开始上课。经常听到别人对教师的评论是，说当老师最舒服啦，你们老师每天只要上两节课就好啦，都不用两个小时，多轻松啊。一看就是外行中人。请注意，我们是重点高中好么，再强调一遍，是省一级重点高中。

上课，对于X高中老师来说，只是一天繁重事务中还算比较轻松的一项，就像一堂课前几分的warming up，热个身而已；就像餐前的一道冷菜，开胃而已。真正的“硬菜”，从改作业开始。一个老师一般带两个班，一个班50来号学生，所以作业加起来一百来份。一门课如果这一天没作业，就像上课铃声响了老师没进教室上课一样，属“教学事故”般的不正常。课代表一定会弱弱的追问一句 — “老师，是真的没作业吗？”所以作业天天有，天天改。改个试卷也就罢了，一两个小时的功夫，最痛苦的是改作文。改一篇作文，至少得三五分钟吧，100多份，埋头苦改，一抬头天都黑了，还只是只改完一个班的量。感慨人生苦短，改作业无涯。更加痛苦的是，看着一篇篇主题雷同，内容肤浅，用词屌丝的英语作文，别人不知道，反正每次改完，我都觉得自己原有的英文水平被硬生生的拉低几个层次。

有一项能力被训练得登峰造极，就是改作业的速度——不比香港点餐出单的速度慢，不比在考GRE时候打字的速度慢，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节奏。办公室里最常听到的话是——哎呀，上个星期刚领的红笔，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听着敬业，实则心酸，无奈，自嘲。问时间都去哪了，红笔的勾勾叉叉中，勾出来学生的成绩，叉进去老师的青春。

除去上课和改作业，一天的时光已经耗了一大半，wait，还有一半呢，备课和辅导学生。辅导的内容，学生作业做的不好要辅导吧，作文写着么烂回去重写给我面批！今天你没有好好听课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啊？这次考试为什么没考好啊？这段时间作业质量不高是什么情况啊？这段时间成绩下降了怎么解释啊？blablabla….负责任的老师吧，每个学生都是她亲生儿子和闺女，100多个，都要做心理辅导，考前鼓励，考后安慰，早恋咨询，等等等等。老师说不完的唾沫，学生掉不完的泪水。

做完这些，此时窗外操场上空的夕阳，温暖的余光开始悄悄的溜进老师的办公桌，等辅导的学生成批散去，眯起疲惫的眼睛望着血红的夕阳，心里轻叹一声，一天过的好快。

等等，明天的课还没备。

X高中的老师，一周都会被安排几个晚上值班的，因为学生要晚自习，周一到周五，五个工作日的晚上，一般会被排到三个晚上值班，两个晚上休息。说白了，就是三个晚上必须来，两个晚上选择来。比如我自己是周一周二和周四晚上值班。值班时间从晚上六点二十到九点二十，冬夏日有微调。那么，假如我周三或周五有一个晚上因为学校开年级大会啦或者其它一些工作上事情，那基本上这一周从早到晚一直都在学校了。所以老师们经常有的感觉是，他们有时候都分不清今天是周几，因为，每天都在学校，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内容都是一样的——上课，改作业，辅导学生，备课。

坊间有句话，叫X高中老师没有生活，或者说没有业余生活，这话说的，不算夸张。因为晚上的时间也基本在学校啊。今晚哥们约你去打麻将，哦，不好意思，我晚上值班；明晚姊妹约你去唱歌，那啥，我在学校备课呢。婉言拒绝几次，人家就不愿找你了。并不是高姿态，实在是真无奈。日子久了，社会圈就是同事圈，今晚突然不用值班了，那一刻都不知道要找谁玩玩什么了。嗯，还是去学校备课吧，那几个学生作业做的一塌糊涂，今晚得好好训训。

经常有同事开玩笑，说今晚休息，没去学校，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不安心。

想想确实挺“贱”的。但是，好像在X中学教书的老师，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感觉。

说什么在外企工作，经常一天工作15小时，一星期工作时长超80小时。在X高中，呵呵，那都不叫事。记得去年带高三，一整年都忘记怎么过来的，早上7点到学校，晚上9点半关上办公室的灯回家，一天天过的漫长而飞快，像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

在X高中工作，除了工作时间长，工作压力还大。

一个学期四个多月，前两个月期中考，后两个月，期末考。两个月之间还有月考。于是，一个月有一次大型的年级考试。有考试就有监考。监考是我最想吐槽的一个点。学校规定老师在监考时不能在台上改试卷，不能看报纸，不能看手机，唯一做的，就是静静地，默默的看着可爱的同学们埋着头，在台下奋笔疾书－－两个小时。一个老师一般轮到三场监考，监考的时间，走的极其缓慢，就像和一个极其无趣的姑娘面对面吃两个小时的饭，需要强大的内心和修养。在监考的时候，特别能明白，为什么在监狱里，关禁闭几乎是最残酷的刑罚。

我自认为人生阅历丰富，想象力也不差。通常第一场监考的时间用来回忆自己过去；第二场监考用来展望美好的未来；第三场的时候，整个人生都已经思考了一个轮回了，只能骂自己多么傻B。

成绩出来后就要开始一系列的统计，排名，哪个班考的好，这也是老师们感到紧张的时刻——谁说考试只有学生欢乐忧愁的权利。然后就开教师年级大会。所有科目的平均分都明晃晃的投在洁白的幕布上，亮的刺眼。校长们就要开始分析成绩。当然，他们不会直接说哪个老师教的分数最差，因为大家都看的到啊，心知肚明。如果分数还行的，表示暂时安全。如果你教的班级一不小心垫底了，现场有种分分钟切腹自尽的节奏啊，接下来的一个月可以不用睡满6个小时了。

虐心的分析会将近尾声的时候，校长总不忘加一句“X高中老师的工作是辛苦的，老师们也很努力，但是——努力是没有尽头的”。言下之意是，大家已经这么辛苦了，大家就再辛苦一些吧。

一线教师，想要在自己教的这门科站稳脚跟，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套“杀手锏”。有些老师属于人格魅力型的，上课幽默风趣，学生在课上不开瞌睡，不走神。有个理论是，学生要是喜欢这个老师了，这门课的成绩一般不会太差；有些是学术型的，讲课效率很高，学生一听就明白，自然不会太讨厌这门课，哪怕这个老师颜值不行；有些是特别认真负责型的，行话说很会“抓”的，每份作业恨不得面批，他（她）的办公桌旁边总是围满被训话的学生，学生一开始会怕会恨，但后来就会发现这才是真的对自己好。

总之，X高中教师，那是教师界的特种兵，各有独门兵器。以前的文章我有提到，说咨询公司的文化是up or out。在X高中，能不能up不知道，out倒是有可能的。尤其是年轻老师而言，虽然考进了编制保证你不会被解雇，但是，如果业务能力不行，期末考结束后，有可能会被调到其它普通的学校，就这样被流放啦，发配啦。You are good, but not good enough. Sorry, you are “fired” 。

X高中，真是堪比投行圈的高盛和摩根，咨询业的麦肯锡和波士顿，教育界的黄埔军校。

如果非要定义一下工作文化，我觉得，X高中是有狼性文化的。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教师，工作积极敬业，作出了很好的垂范，比你优秀的人往往比你更努力，还真没办法。他们是学校的砥柱和瑰宝。这一年，我有时候反思这些年X高中带给自己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高强度的压力下工作的状态，这很重要，因为这就逼着自己做好时间管理，分配好工作和生活，以及在单位时间里提高效率，精神的弦处于微微紧张状态，不是坏事。如果当年如果被分配到一所普通的高中的话，如果对自己没有要求，过不了几年，能力可能就被养废了，长了一身精神上的肥肉，只能混下去，而出不来了。虽然当时没少抱怨学校几乎无人性的压榨教师的时间，但是，怎么说呢，这种如同像创业者版般“ALL In”（全身心投入）的状态，对于年轻的生命，是锤炼，否则，还真不能抵御外面世界的只会更加残酷——尤其是在香港。

单从中学教育的平台来说，X高中是可以的，毕竟是老牌的宁波10所重点高中之一，有历史的传统和逼格。我依然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另外一个同事一起在进行入职培训。当年我进了X高中，他去了普通中学。去年，在宁波市的高中论坛上发言的时候，我是台上讲的人，他是坐在下面听的人——这和学校的平台分不开。

问在X高中教书最大的满足是什么，对于我，肯定不是薪水，而是教了一批还算不错的学生。他们能考进X高中，智商不会太弱，有些情商也不低。我知道他们以后大多数人在社会上应该不会混的太差，可能有些还有所成就。而我们作为老师，我们的知识，思想，精力和时间，都付出在一帮肯愿意学习，愿意努力的孩子身上，在他们最好的年华里，你说的话，教的东西对他们一生都有可能产生影响。这样一想，自己的时光也不算浪费。

偶尔会怀念平日下午第四节活动课的时候，在篮球场上和同事，和学生们挥洒着汗水的时刻；或者跟在学生后面，陪他们一起跑步的场景。

偶尔会怀念晚自习结束，关上办公室的灯，开车送我师傅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片段。

吐不完的槽，道不尽碎碎念，这一切的苦和乐，泪和笑，只因为，发生在最美好的青春里。

文： Spenser Chan 个人微信公共账号：Spenser的二次学习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