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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毛纺厂(1)

 梦回林芝 2015-05-07

认识58岁的扎西大叔是在距离八一镇8公里远的柏树王公园里。这里的巨柏树直径从2米到5米不等,树龄有数千年之久。时常有人千里迢迢赶来,围着柏树转圈和祈祷。这些数人合抱的古柏累累相接,扎西大叔的工作就是在柏树下巡视,告诉参观者不要乱扔哈达,不要抽烟,更不要爬树。

安静的时刻,能看见肥大的松鼠在粗糙的柏树皮上飞快向上爬,千年柏树的种子落在地上。到了下班时分,扎西大叔骑上自己的28大杠自行车,缓缓地骑过8公里的公路,这是从色季拉山下行至林芝县的最后一截公路,在这8公里的道路上,扎西大叔和318国道一路同行。

和同样58岁的大丹巴大叔相识,则是在他的小酒馆里。这个老式居民房改造的酒馆昏暗,却暖融融的,砖墙下整齐地堆满了绿色的拉萨啤酒罐。大丹巴两鬓微白,喜欢歪戴着一顶棒球帽,他的妻子尼珍则坐在窗下的火炉边,绣着一幅十字绣。除了陪老哥们喝点啤酒之外,大丹巴的消遣是在黄昏时候到一里路之外的工布印象广场去跳舞,路上他会经过扎西大叔家的楼下,那时候扎西大叔很可能背着自己的小孙子在路上散步。

除了彼此居住得并不远,两人的生活并没什么交集,他们会汇入普通林芝人的背影中,毫无区别。然而细心的观察者会发现两人均有一些细微的特别之处:当给扎西大叔照相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并拢脚跟,双手紧贴裤中缝,挺直腰杆,眼望前方,这是标准的军姿;而大丹巴则喜欢穿着一身深色的夹克衫,手插在裤兜里走路,让人感觉他是穿着工作服在工厂里漫步。

而且两人的汉语都极好,大丹巴尤其好一些,他搔搔头发,甚至会下意识地用极标准的上海话抱怨两句。一时让人觉得这个短发、敞开着夹克衫、歪戴着棒球帽的大叔不是在林芝,而是在上海的宝山、曹杨新村和杨浦一带工人集中的地区,他是一个普通的上海退休工人。

如果你认识一个真正的上海老工人,无论是钢铁厂还是纺织厂,那会在瞬间洗清一切关于上海男人娘娘腔的笑谈。这些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巧妙的手法让一台巨大的机器重新轰鸣;他们在挂满锦旗的旧办公室里用极大的茶杯喝极浓的茶,抽卷烟并神侃,一夜不睡,满口脏话;然后他们穿上石棉隔热服,操着长达5米的长棍,捅开高炉的出铁口。1600摄氏度的铁水在巨响中耀眼射出,热浪裹挟着石块飞出20米开外,而他们视若无物。

大丹巴和扎西给人的印象,正是他们的一员。

的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一个在西藏颇为少见的身份:工人。1966年的一个决策,决定了他们共同的轨迹


 毛纺厂最自豪的品牌:高原牌。

 

 扎西大叔保留的全国粮票。

 

 毛纺厂熊猫团案的“高原牌”毛毯。

 

 大丹巴在自家酒馆里讲述往事。


林芝的上海小镇

1966年,纺织工业部决定让上海毛麻公司维纶粗疏毛纺织厂连同其全部人员和设备迁入林芝八一镇。这是宏伟的“三线建设”中一个并不起眼儿的决策,却将一个厂从汽笛声和生煎包子的热气中连根拔走,从天而降,落在4000公里外的林芝。

关于当时的搬迁,我们已经没有资料,只看到如今在林芝的这个工厂当初严格有序的规划:住宅小楼整齐地呈斜线布置,红砖小道通到房前,住宅区的中间是幼儿园,再向前,一路之隔就是工厂。厂房如今已经陈旧,却依然体现出包豪斯式明快的直线。此外还有小卖部、厂部、大会堂、俱乐部,乃至自己的菜园和水厂,可见当时的搬迁工作做得何其彻底。

当时的毛纺厂分5个车间,一律以连队冠名,体现出其军事化管理。一连负责车床和设备检修;二连是洗毛和分拣车间,将粗细羊毛分开;三连负责机器洗毛、弹毛、织毛线;四连织呢子;五连染毡。各车间所在的位置经过科学规划,以减少厂内运输的频率。

当时的林芝,不过是尼洋河边的一处平滩,除了兵站、建筑公司和地区车队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建筑。然而毛纺厂几乎不需要其他服务,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位,1000多职工几乎可以不出厂区。

1971年,大丹巴进厂上班,当年他才16岁,所做的工作是在二连烘干羊毛。小伙子在周末无处可去,经常到自己的上海师傅家里去吃饭,他标准的上海话就是那时候学成的。如今他依然可以摇晃着指头,闭着眼睛说:“上海拧欢喜吃甜个。”(上海人爱吃甜的。)或者模仿自己的师母买菜时的模样说:“几佃?”(多少钱?)。

1978年,出生在林周县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工兵战士扎西光荣退伍,被安排进入林芝毛纺厂五连染毡车间工作。其实早在少年时代,扎西也可以算是一名工人:他全家都在澎波农场务农。然而农场工人毕竟不同于工厂,自从进入部队开始,扎西就决心埋头苦干。他获得三等功一次,也获得了营级和连级多次嘉奖。如今进入全林芝最好的工厂,享受铁饭碗,这是对一个好战士的奖励。五连主要负责染毡、烘干、剪毛工作,具体而言,扎西负责梭呢机。这架机器需要不停地添加肥皂水和硫酸,扎西被浓烈的硫酸熏得睁不开眼,双手脱皮。

当年,厂子生产毛线、呢绒、地毯纱等,其拳头产品毛毯产量达到44700条(根据《林芝地区志》记载)。当时生产的“高原牌”毛毯是人们回内陆探亲时必带的礼物,即便是厂里的职工,也需要厂长签字才能买到。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始,毛纺厂的全盛期也将到来。


那些年我们的厂

扎西觉得,1800名工人还有其家属生活的这个颇为庞大的工厂,真像是一座军营。早上8点准时上班,走出门几十米就进了再熟悉不过的厂门。工作是操作梭呢机,中午和工友换班,机器不停,端着饭盒到食堂吃饭吹牛,回来继续工作,下午4点下班。

原料和销售根本就不是问题,在计划经济时代,拉萨市商业局负责调拨羊毛,产品也归商业局销售。毛纺厂是轻工业,没有噪音,只有三连后面有烟囱一直在冒烟,燃料用的是林芝遍地皆是的木柴,说明工厂正在满负荷运转,1800名工人三班倒,人休息机器不休息,全部的设备都在运行。

1981年扎西结婚,两年后,大丹巴结婚。当时厂里的年轻工人找对象完全不愁,工资高,工作稳定,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工人。对于年轻的农村姑娘而言,嫁给他们,就有希望也成为工人。

扎西的妻子是他工友的妹妹,经工友介绍而成;而大丹巴的妻子尼珍则是厂里的建筑临时工,两人自由恋爱。下班之后,大丹巴穿着羊毛臭味浓烈的工作服,尼珍围着全是灰土的围裙,在厂里转悠,因为除了厂子里,并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单位上经常发福利,也不过是白糖和奶糖之类,大丹巴就提着来给尼珍。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尼珍的姐姐在老家尼木的农村,很羡慕妹妹从此有了一个工人老公。

加班不多,大丹巴和扎西过得还算清闲,和全中国所有的产业工人一样。周末一来,他们先是美美睡一个懒觉,起来劈点柴,点一支烟,慢慢琢磨有啥可做的事情。如果实在是想不出来,就把孩子叫来,看看作业本,如果有必要,就替孩子他娘揍孩子一顿。也可以叫上几个朋友,带上自酿的青稞酒,到附近的山上去喝点,拾点野桃回来。

厂子很红火,大丹巴和扎西觉得。直到退休,面前的道路都已经一马平川,三年涨一次工资,好好工作,他们以身为工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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