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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呼啸呐喊的风带着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崎岖的道路遥远、拉近，又迅速被远远丢在身后，春日温柔阳光照耀下的山间小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如鬼魅一般疾驰穿梭。东边不远的山丘上，海子懒洋洋的半眯着眼，视线跟随少年的身影移动，白晃晃的阳光洒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少年终于趴下了，仿佛一匹奔驰了三天三夜精疲力竭的战马跪倒在路边的草丛，一动不动。海子缓缓转过身，望着西斜的太阳，倏忽睁开了眼，深邃黝黑的眸子宛若缠绕着层层云雾。再次回过身望了一眼躺在路边的少年，海子迈步走下山丘，嘴里零零碎碎叨念着：“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心脏好似要炸裂般疯狂跳动，喉咙仿佛烈火烧灼过干涩疼痛，少年轻轻翻动下身子慢慢坐起来。冬寒还未散尽的春风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打身旁流过，少年伸出手来抹去额头翻滚的汗水，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山脚下的田野，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摇摆，如波浪般高低起伏踏向远方。约个把钟头后，身后陆陆续续传来放学归家孩子的玩闹嬉笑声，少年摸了摸已经风干的衣服，站起身来走入人群。 黄昏绚丽璀璨，夜晚安静而祥和，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日子平凡舒适。小文紧握着拳头在眼前晃动，“四年了，继续加油！” “文文，村里大毛前天说最近考试了，试卷呢？” 正在卧室兴致勃勃做着俯卧撑的小文听到老爸的呼喊，急忙在书包里一通乱翻起来，汗涔涔的手拖出一张破成腌菜似得卷子，不多时嘹亮的巴掌声打碎了原本宁静的夜空。 “跟你说了多少遍好好学习，耳朵聋了是吧？” 父亲咆哮着，整个脸涨的通红，被母亲拦下的手，还挣扎着企图伸向小文几乎开花的屁股。母亲冲小文使了个眼色，小文咧咧一笑跑回自己的卧室，身后还未过完瘾的父亲怒吼着：“下次再考这么两分，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小文揉了揉疼痛依旧的臀部，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做着各种挥臂抬腿的动作，瞬间把挨打之事抛到九霄云外，良久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异常美妙的事，开心地嗤笑着跳上床。小文做过一个梦，梦里他被成群的人注视着，人们鼓着掌，甚至有的手捧着鲜花，他飞奔着，如离铉的箭，周遭满是呐喊。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个梦，除了海子，因为是海子告诉他有一种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跑的更快，他们叫运动员。 所以小文梦想着成为运动员，那样就可以一直奔跑了，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各异的爱好，有的甚至无可救药，小文就是这般。每一天，如每一个读书的孩子一样佯装去学校，离家不远就开始在山路飞奔起来，而放学后同样一路狂奔到家附近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偶尔会不经意看到这个火急火燎飞驰的身影，但也不会询问究竟，毕竟在山里“野孩子”太平常不过了。 但小文不敢告诉任何人，在这个平均文化程度不足初中的贫困山区，根本就没有运动员这个概念，海子是例外，当他发现小文喜欢跑步时，便告诉小文有关运动员的种种，还递给他一些训练的书。小文将这些书籍视为珍宝，藏在卧室的柜子深处，每次看时都要再三确保家里没人。小文识字不多，不能完全理解，总要不时偷偷去询问海子，因为父母不喜欢海子，用村里的话说，“海子太呆板死气，缺少活力”。在村子人的理解范围内，能下地干活的年轻人才是好男儿，但他们也不大敢冒犯海子，因为在他们眼中，海子是文化人。 因为自己文化的缺失，所以这里的大人们格外敬重受过教育的人，因而对于子女更是严格要求，小文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坐在灯下抽着旱烟，每一口烟雾伴随着一声叹息，每一次适当教育成绩不好的儿子后，他都会拼命的抽着旱烟。手中捧着的草药书自是没有了丝毫看下去的兴致，他轻轻叠了一个记号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柜子，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磕灭了烟斗，也不知是因为感叹眼前不争气的儿子，还是那个曾经不争气的自己。 2 “三儿，吃晚饭了。”系着围裙的妇女叫唤着，伸手去拉蹲在门前一动不动的少年。少年回过头，通红湿润的双眼有泪光闪烁，嘟哝着嘴满脸不愉快，怀中抱着一只早已没有了生机的白色斑点小黄猫。 三是指他在家中的排行，他还有两个姐姐，那时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可谓不严重。少年托起双手，将怀中的小猫举起，“娘，小花它怎么了？” 妇女瞟了一眼不知哪里弄出来的死猫，有点不耐烦的说：“它死了。” “那可以救救它吗？”少年拽了拽母亲的围裙，竟止不住抽噎起来。 妇女不悦的瞪了一眼哭泣的少年，声音也不由增加了几分贝，“我又不是大夫，快点丢掉来吃饭。” “那大夫可以救它，是吗?”少年脸上突然呈现一丝笑容，抱紧小猫撒腿就跑远了，完全不理会身后着急叫喊的母亲。 清凉的晚风徐徐，少年用手一捧捧刨着泥土，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散发着新鲜泥土芬芳的土坑里，依依不舍的将小猫放进去，然后轻轻用泥土掩埋。少年良久伫立，呆若木鸡，直到母亲寻见将他拽了回去。 “我要当大夫。”少年嚷嚷着，父母也不大在意，小孩子任性惯了，想一出是一出，只是拍拍他的肩，“在学校要好好跟老师念书识字。” 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先生，戴着一副大框眼镜，显得些许呆板。 下课休息期间，少年寻见老师，揉捏着手指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吐词不清的说道：“周老师，我……我想当大夫。”老师微微一笑，摸了摸少年的头，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很好，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为之痴迷执着追求的梦想。我这有几本关于医学的书籍，你可以看看，另外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多去请教学校的李医生。” 那时人们还习惯于将医生唤作大夫，但不管何种称呼，这个小小的梦想已在少年的心里搁下了一颗茁壮的种子。每当空闲时间，少年总是一个人呆着，捧着厚厚满是奇异图案的书籍，尽管很多不懂，亦不亦乐乎。 “要你好好识字，就知道看些没用的书。”母亲一把抓过少年的书，气急败坏，双眼瞪得圆圆的。少年有些害怕，不敢吱声，再也不敢当着父母的面提当大夫的事，只是偶尔还会想着念着，时不时还会翻开书籍看上两眼。有些梦想，尽管当初来的再坚毅，到头来还是用来破碎的。 少年以为自己会忘记这个不合时宜的梦想，忙碌着自己的事再也不想起。直到有一天，常年操劳的父亲突发羊角风，手忙脚乱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手足无措，除了平时听闻的掐人中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医术不到入门级别的他亦插不上手，一群人一阵瞎忙活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想到送往县城医院。只是路途遥远，抵达医院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最后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那时的少年已经逐渐有了成人的模样，回想起几年前曾摒弃的梦想，说不清的遗憾和悔恨，如果当初坚持从医也许结果会一样，满含着泪水对母亲说：“娘，我要当医生。” 还未从悲伤中走出的母亲闪电般甩过来一巴掌，打在少年来不及诧异的脸上，鲜红的印痕渗着泪水火辣辣的疼痛。 “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有点出息。”母亲泣不成声的搂过儿子。 原来医生是个没出息的职业，而所谓梦想也不过是一场幻梦，少年不能去反驳也无法去抗争，于是种了半辈子的地。 3 “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德智体全面发展……”老师尽量将开场白拉得长一些，并赋予国家的荣誉使命感，但是场下这群即将毕业的孩子依旧了无兴趣，“为了加强体育锻炼，为了提高身体素质，县城要求每个镇上学校的初中毕业班至少选派两名学生参加全县的第一届田径运动会，有没有人有兴趣踊跃报名？”问到最后，老师也没了底气，声音不自觉的降下去了。 眼前的学生，要么就是一心扎入学习想步入高中殿堂，要么就是打打闹闹即将继承父业下地耕种，学校从未开设体育课，也从来没有进行过有关体育锻炼，甚至可以说体育对于他们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汇。老师焦急着，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额头渗出的汗渍，他寻思着该怎样向这群孩子解释清楚田径运动会这个概念。突然一个孩子蹿到他的面前，他面色红润，双唇因过度激动而止不住的颤抖，着急地哆嗦道：“老……老……老师，我……” 老师记得这个孩子，他叫小文，学习成绩并不好，在班上也不出众，但此刻老师真想热烈的拥抱他。出现了第一个，气氛再度沉浸了片刻， 角落中一只小手战战兢兢的缓缓升起，老师厚重的舒了一口气，仿佛积压心里多年的一块顽石终于尘埃落定。 小文整天都沉浸在激动与喜悦中，根本无法消停片刻，即使下课也要在教室外面兜上几圈，多年来的奋斗和拼命，好像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天等着自己。老师看到小文十足的干劲，也表示很满意，大概被他的斗志所感染，竟也开始幻想着要是小文能拿个好的名次，学校也得风光一把呀。 他冲小文招了招手，有点不好意思的拍了拍他的肩，“要是有可能买双好点的鞋，那样跑得更快一些。”毕竟山里的孩子都穷，他不忍伤害他们的自尊。 小文低下头瞅着已露出脚丫子的破鞋， 眼神呆滞，陷入沉思。他不能告诉父母，他们一定不会买给自己，可是他确实渴望一双新鞋，驰聘赛场，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怎么办，怎么办？ 小文在门前左右环顾，再三确保父母不在家，然后蹑手蹑脚摸进父母的卧室，他还有印象，东西就在床头柜子右边抽屉的最里面，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抽屉，有些老旧的抽屉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小文吓了一跳立马停止了动作，迅速朝身后望去。而后更加谨慎的拉着抽屉，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伴随着一次沉重的心惊胆战，汗水已经在额头汇聚成股，终于抽屉完全打开了，小文往身上抹了抹涔满汗水的手，抖动着摸向静静躺在那里的红盒子。 小文将东西紧紧拽在手心，深怕稍微松手它就会飞走一般，他一路狂奔向镇上集市，脑海飞旋着各种各样的新鞋。他喘着粗气冲向柜台，艰难的打开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的手掌，将那枚几欲镶入掌心的银戒指倒在柜台上，“老爷爷，我想要一双新鞋。”那是他父母结婚时的戒指，婚后节俭的母亲一向舍不得带，常年放在柜子里。 店主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约莫六十多岁的老者，戴着一副大框老花镜，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小文后，哈哈一笑，调侃道：“小朋友，我这是服饰店，要当东西去旁边当铺去吧。” 小文有些焦急，咬了咬牙，“我只想拿它跟您换一双鞋，等我有钱了再把戒指换回来，可以吗？”戒指是母亲的宝贝，他自然是不敢卖掉，他寻思着母亲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发现戒指没了，只要攒钱赎回再放回去就好。 老者饶有兴趣了看了看小文，沉默不语，半晌，打身后柜子寻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将戒指装了进去，“喜欢什么样的鞋，自己去挑吧。” 怀抱着新鞋的小文感觉走每一步都格外轻飘，仿佛踩在云端一般，尽管鞋还并没有穿上。当然，小文也走得异常留心，远远避开每一个行人，他不能让人看到他买了新鞋，不然传到父母的耳中就无法解释了。他将新鞋偷偷藏入家附近的稻草堆，而后佯装无事的走向家门，本来之前偷戒指时内心忐忑，可是事后反而镇定下来。 迎面是母亲面色惨白的一脸焦容，小文脑海里惊叫一声“不好”，果然，母亲招了招，“文文，有没有看到我的结婚戒指？” 小文别过脸，不去看母亲，装作一无所知的跨入家门，“没有啊。” 母亲没再询问，自顾着在原地跺脚，旁边的父亲脸色凝重的坐着，额头拧成一股绳，不知道寻思着什么，小文不敢看他，急忙转过脸。 “文文啊，”父亲及时叫住了他，小文心叫“完了”，父亲站起身来，“今天家里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小文心一横，反正都已经说谎了，只有拼命继续演下去。 “小文，”突然门外传来了叫唤声，声源来自于一个挑着扁担的中年汉子，那是村子的邻居，大概正是干完活回家，嬉笑着吆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呐，我看着你把新买的鞋掉在了旁边的稻草堆里，还好我看见了。” 小文还来不及应答和感慨，他已经察觉一阵狂风骤起，父亲怒目跨步而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狗崽子，偷家里东西，还学会说谎了。” 小文往后一闪，躲开了扑面而来的父亲，也不知道哪里爆发的勇气，冲着父亲高呵着：“我就是想跑步，我就是要当运动员。”然后撒腿奔向门外，向远处跑去，速度是那样快，像一阵烟转眼就寻不见了，留下了原地发愣的父亲和一头雾水的邻居大叔。 4 天色渐渐淡下来，灯火一家接一家的升起，母亲有些焦急的望着父亲，“儿都出去两个时辰了，要不出去找找吧？”对于山里的孩子， 晚归什么的也是比较寻常，但是毕竟儿子是负气出走，难免有些担忧。 父亲猛嗑着大烟斗，一言不发，黯淡的灯光映着他愁容满布的脸，烟雾的阴影像一群群蚂蚁般在他的脸上晃动。 突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母亲转忧为喜的小跑出去，毕竟儿是娘的心头肉，犯了怎么得错也免不了牵挂。 “周老师，您怎么来了？”母亲一时希望沦为失望，说话难免不注意有失了分寸。 还好父亲反应够快，急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挤出笑脸迎上去，“周老师，要不来喝两盏。”一旁的母亲方才觉得尴尬，低头走向了厨房。 门口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花甲老者，戴着一副大眼镜，一边点头回应，一边丝毫不客气的踏进门来，“正有此意。” 不多时，饭菜已经备好，话话家常，三杯两盏，宾主尽欢，父亲醉意微醺，宴罢，饮上一杯解酒茶，一时竟也将先前烦恼抛之脑后。 “三儿，” 老者亲切的唤着，抿上一口清茶，“现在还像当医生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让父亲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明白不了其中的意味，只能以不停的饮茶代替。 “哈哈，哎呀……”老师站起身来一阵大笑，而后从口袋中寻出一个精致雕花的小盒子递过去，“你家的那小崽子啊，我说可比你出息多了。” 说完也不理会听者是否明白，周老师哼着小曲摇晃着身子大跨步的离去。 母亲摇了摇仿佛像丢了魂发愣站着的父亲，有些不满的说道：“还出不出去找儿的啊？” 父亲依旧愣神望着门外，良久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要跑就让他跑吧。” 5 为什么要跑出来呢 ？小文想不明白。跑出来能做啥呢？小文也不知道。灯光断断续续的暗灭下去，夜逐渐变得寂静，偶有虫鸣和树叶轻微的沙沙声。他感觉有些凉，其实山里的夜晚都是比较冷的，以前只是待在家里没有感觉到而已。 小文不知道要走向何处。回去吗？回去后大概又是一顿暴打吧，大概父母以后再也不许自己跑步了，想到这小文突然觉得很心酸， 有种不被理解的挫败感，忍不住想落泪。 “如果有坚定不移的梦想，那就努力奔跑吧，将所有的嘲笑和猜疑都抛在身后，让它们永远够不着。”小文轻轻叨念着，试图让自己好受些，这是海子曾经告诉他的话。风轻轻划过他的身旁，他开始起步，然后加速奔跑，也许没有方向，近了，越来越近了，仿佛一点星光，放大，再放大，那是一盏竖立在漆黑夜空的灯火，孤寂无声的顽强战斗着，也许一开始他就想来这里。 他轻轻敲了敲门，门并未锁上，门后的海子对他点头一笑，继续伴着灯光伏案书写，他缓缓移步的靠过去，不打扰思索中的海子。海子正在挥墨抒写，他饶有兴致的望了过去，“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天天寒地冻，山高水长，路远马亡。” 写的多好啊，他虽然无法全理解，却也不禁被深深吸引，直到海子拍了怕他的背他才猛的回过神来。“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似对他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6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只是这一次要比以往的梦境都更加的清晰，周围尽是期盼注视的目光，他蹲步于人群，眼前是平坦笔直的赛道，身旁有穿着运动鞋打着护膝胜券在握的选手，裁判员举着小红旗跃跃欲试。他看了看脚上干净的新鞋，又看了看人群最靠前位置挥手满面笑容的父亲与海子，他瞳孔精光闪耀，没有一丝害怕和紧张。 “如果有一天我淹没于人群，碌碌一生，默默无闻，那一定是因为我没有为自己的梦想而拼搏献身。”海子的话又在他的脑海萦绕，他觉得双腿充满了力量，那是来自心底最最深处的渴望。
他知道当他迈步的那一刹，他会如满弓发出的离弦之箭一样快，比所有人都快，比所有人的想象里还要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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