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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已不再适宜歌唱,我也无从给予赞美| 施茂盛

 洒金谷365 201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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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豸


愁苦来得早了点,我还未饮尽白露
我和今晚的虫豸一样,用滚烫的身子慢慢咀嚼
我从烂掉的叶子里捕到一只
受辱的陶潜。它像一颗枣核,非得用
死后的沸水浸泡。我和它,四目向外翻卷
用一根空闲的竹枝,将刚刚蜕下的硬壳晾起
在尘世,我们蒙头倒在初春的泥泞里
每日向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声:对不起

旷野


芦苇像是从荒芜的七窍里长出来的
蒿草也是,野蕨也是,爬满一脸
连昏厥的鸟鸣,也在枝头坐不住,跌下来
不过是一个傍晚的工夫,旷野被万物
消化得只剩三两座坟墓。而我们
倏地,又从枝头冒出莫名的脑袋
身旁的麻雀在自造的空中飞,越飞越硬
仿佛是我们灵魂上,一颗颗羞愧的补丁

死者


早晨起来,看见每人的窗棂上挂着
各自的尸首。青黛的树冠上滴下的鸟鸣
仍在喂养着他们,像喃喃自语
养活了垂死中的我。这垂死缓慢地
必要经过春风泛滥的两岸
两岸,无用的良心顺着拖垮的身体轻拂河水
令河水没日没夜地,坐在乱石岗上熬药般自赎
请原谅那么多人终将无端死去
原谅他们将死者的善恶吞进了肚中

暮春


1
暮春。熏风半真半假。
拂面时也是。
半真半假地欲将这人间抹去。


而,煞白的田垄上,
甚至云端喑哑的树梢,
一群麻雀在死去。


为了宽恕活着的、更孱弱的同伴,
他们一点点死去,
埋头替别人烂掉五脏六腑。


2
暮春。从腐泥中阴凉醒来,
半边脸似乎仍未回来。
但熏风却已将我披上了麻雀的形骸。


麻雀是枝头唯一的轻盈之作,

令正在经过的槐花黯然失色,
在恍惚的日光里跌倒。


而我的牙齿有些松动。
松动,是因它藏于这人间太久,
再也无法啄食黑白善恶了。


3
暮春。麻雀在一点点死去。
往日旷野里的雪,
如今已是回忆中的爪印。


我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对生的羞愧!
内心一地的战栗,
久久地、久久地不能熄灭。


因此,不要忘记用身子煮一锅稀汤。
让亲人们年年有欢饮,
又在欢饮里,一点点死去。

石榴


我和母亲剥一颗石榴
我们分食
石榴一颗颗饱满的心
父亲正好从一朵云中路过
化作去年的雨水经过


我们剥一颗石榴
我替父亲剥一颗石榴
母亲,母亲
让我也替父亲活在这人间吧
日日与你分食
每颗心中埋着的善恶

岁末书


揽镜自照:脸庞里空山骤雨,马蹄急。
而亲人们把坟墓抬高。如果再高一寸,
将直抵波谲云诡的天庭。那上面
凿出的窟窿,我派守墓人日夜守候。
我可不想让全世界的光,都泼进来。


再看看骨头架上,似已多了几两脂肪。
酒精们的腼腆与沸腾,使它一日
更比一日老练,但又松垮得一无是处。
我想:如果它是我与生俱来的淤泥有
多好呵,不必担心掘地而去留下踪迹。


肺腑却依然新鲜!在兄弟们的婚礼上,
我用它朗诵过诗篇。我朗诵的诗篇
是我身体里的一阵微澜。哦,对不起。
我没有献出叶子上面漫步跑来的春天,
只是在冬天的炉膛里,塞了几把稻草。


今年,我的心脏内还新筑了一座坟墓。
其实父亲希望我为他添置一个树瘤,
好让一切的流逝在它板结的内部凝止。
我知道,凡他爱过的,现在都已变得
短暂,就像我过早懂得结束的意义。


夜愈加深了。身旁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像两只天鹅为一座梦之海所牵引。
她们两个,有时是我悲观主义的花朵;
有时又是我自身携带的雨水:纠结时

把我手缚住,锐利时又锯去我的脚


但我乐意降作牲畜,为她们啃完草根。

只是我更像打理花园的糊涂的钟表匠,
负责修剪枝蔓,培土,采三四缕煦风,
却误将一生稀释在时钟里——在它的
表面,我机械地擦着蒙于其上的灰尘。


直至镜子将我描述得越来越像座倒闭的
店铺:一年下来血本无归。但如果镜子
足够清澈,我也允许它照见我脸庞里的
坟墓。今夜,亲人们派来两耳守候我
天庭的窟窿旁,等待世界为我送来哀悼。


聆听七人唱诗班唱诗


我在一棵老榆树下
聆听一年级新生唱诗


他们一共七人,各自负责一副墨绿嗓子
练习啼鸣


他们用体内钨铁的喑哑
交换教室外桃林深处一桶清水的悲恸


而七里之外的青松岭上
七只断喉之鸦耸起陡峭的肩胛


随之而来的唱诗又将我带至谷底
那里,踩烂的晚霞宛若支教老师带血的餐布


他们这样唱:两岸渐生碧溪
茅屋已为秋风所破


他们轻轻地唱:秋风里

两岸渐生碧溪而我们的教室却搬上了天

城乡交界处


我为即将到来的晚霞惊讶。它把集市偏执的
一角冲垮,小贩们却用近乎自娱的吆喝迎接


不远处,煤气厂在半空黑压压一片
像极了舌尖沾染饥饿的麻雀从田间蒸发


我认不出蔬菜新鲜的绝望。认不出他们被蓬勃的
乱发所切割的一张张向无所惧的脸


——
哦,哪张是我脱下的 ?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祖父将垃圾堆里刨出的枯菜叶煮得满屋香


因此我至今仍羞于面对比我更穷的人
他们叼着烟头,从随意掉落的烟灰里获得启示


有那么几次,他们蹲在货摊旁,老泪纵横
这漫长的呜咽抵得上一封家书。是的,这么多年


故乡已变成埋葬他们的他乡,而他们却依然
热爱这厌倦的生活,和它铁锅里煮烂的良心


当晚霞送来马路对面煤气厂民工们下班的
嘈杂声,他们又在吆喝里填平来自生活的愧疚


他们终于将我唤醒——我看见晚霞里涌出
一群孩童,推着铁环,提着灯笼


他们野蛮地成长。就在这条马路上
而现在,他们都在哪里

读史


松冠饱蘸雨水,
煮熟了似的,

吐出最后一页怨气。


斜风写就将来史。
他只写将来史,
因他找不着源头。


苦瓜架下有人微微发甜。
这惊悚有点发甜,
令他未完成的身体虚构中喷薄而出


他不惜赌下重誓:
我用此刻的滂沱,
换你长久的湍急。


天使


天使住在乌云里,
鲜有踪迹显露。


某日,我从檐下的鸟笼里,
见她探出半张脸。而后,


沿着镜子的另一端,
在一两件琐事里,扩散。


偶尔她也坐在镜子里,
于尘埃中,无关痛痒。


或许她已不再适宜歌唱,
我也无从给予赞美。

来源:《诗刊》2013年3月号下半月刊“银河”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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