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北京读三年研究生后,我对食物的接纳开始变得辽阔。所有的菜系都能接受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有一回下夜班,一干人去并不八卦的八卦一路吃宵夜。吃着吃着上来一份爆腊肠。一入口,我觉得整个人被雷击中了似的,好像无数根沉睡的味蕾被唤醒,又好像一颗球突然被挥杆击出,回到了多年之前。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以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感觉究竟为何而来,门外长途运菜的车子停下,饭店的员工卸菜时说的家乡话让我明白了,这腊肠和母亲做的风味很接近。家乡的腊肠是将猪小肠清理干净后,在烟火中熏得焦干。而母亲只在家里有贵客来的时候才会炒这个菜下酒,每每得到客人的盛赞。因为她做的爆腊肠吃起来很有嚼头,而香味弥久不散。
我楞在那里,强烈地想念着母亲。
不久,我把父母亲接到深圳来。这是我十八岁上大学后与父母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日子。但是也没有更多的交流。我总是夜班,每日里过午才起床,勉强能和他们一起吃上午饭,而后在他们午睡的时候,我又要赶去上班。后来母亲就不再午睡,说是中午睡了晚上难入眠。
每天下午,母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视力差了,又不识字,也听不懂普通话,所以连电视剧她也不看。那时我们还没有孩子,午后家里总是显得格外安静。深圳冬日的太阳在午后会穿过餐厅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变形的光影。母亲就呆呆看着这光影,她小而孱弱的身体因为卷曲而显得更小,只能占到沙发极小的一角。我总问她,“你不舒服吗?”母亲回过神来,“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用?”她总是用这样的感慨来开始一场意义不明确的对话。当然,我知道她内心里是希望我能坐到她的身边,用乡音和她聊天。
在深圳的那些日子,我发现母亲的变化。她再也不扯张家长李家短的话题,也不再对生活感到忧心忡忡。有一天她告诉我,“你爸老糊涂了,居然问我们现在住在哪里?我告诉他住在儿子家,他不信,还说反正他现在一无所有,骗不了他什么。”母亲觉得这件事很好笑,她张开觜大笑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缺了好几颗牙齿了。
如果不陪着她说话,每次我到客厅时总发现她在打着瞌睡,开始轻轻走过去给她批件薄毯子她又醒了,然后:“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用?”
有一天母亲突然没有办法吃进东西了,她赶紧告诉我说,她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我饿了一辈子,最后肯定会饿死啊!”医生安慰了她,打针,配药,回来,果然又能进食了。
她没有糖尿病,没有心肺病,没有血管栓塞。母亲七十几岁的时候,几乎没有白头发,她思维清晰,记忆力也超级好。
母亲每日的主食总是流质食物,粥,面。她吃苹果用小刀一层层刮着吃。她喜欢好丽友的巧克力派,喜欢将橘子掰成一瓣一瓣,把所有的经脉都剥得干干净净才吃。
母亲突然嚷着要走的,她说不能客死他乡。她怀疑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这半年是我上大学后与父母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日子。也是我永远难忘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