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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沈尹默先生

 白水神木山人 2015-05-13

记忆中的沈尹默先生


日期:2015-05-10 作者:潘华信 来源:新民晚报

 
 

  • 图片说明:一九六二年,沈尹默夫妇与其弟子胡问遂在沈尹默先生书法展上


  • 图片说明:沈尹默临杨凝式《卢鸿草堂跋》


  • 图片说明:潘阆忆余杭(部分),潘华信书法


  • 图片说明:沈尹默的墨宝:东坡绝句两首


  • 记忆中的沈尹默先生

      ◆ 潘华信

      

    【作者简介】

      潘华信1938年生,中医、学者。任教于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门诊于上海岳阳医院名医特诊部。曾先后师从沪上名医朱小南、严苍山、陈苏生、裘沛然诸公。在医院十余年主持病房医务,于心、肺、消化科诊治,俱有深究。1979年起执教上海中医学院,开设各家学说、研究生班课程。数度赴日本和台湾地区讲学。主编、副主编《叶天士医案大全》《中国医籍通考》和《中国医籍大辞典》,撰有《未刻本叶案发微》《评校柳选四家医案》,发表论文数十篇,既涉医史批评、又多论述晋唐、阐扬金元明清诸子。

      我是一名大学教师,一名中医师,更是一个醉心于汉字书写艺术数十年的书法爱好者。回首前尘,在我相知、相交的师友中,对书法作出贡献的大家几乎占了大多数,如沈尹默、陆俨少、拱德邻、胡问遂、王壮弘、周慧珺、洪丕谟等,或拜谒过从,或茗聚切磋,我的书法情结,从中也一目了然了。现今,故人大抵凋零,苟全的我时时怀想宿昔,兹略记拜识沈老往事一、二,对年轻后来者或许有所裨益。

      

    公书第一

      我自幼爱写字,与生俱来的,未上学先拿起毛笔。祖父命临颜、柳诸碑,依样画着葫芦。1950年进南模中学,当时教室里要挂“爱国公约”,需恭楷大字誊写,任务落在我肩上。一天下午下课后,同学打篮球去了,我独自在教室里抄写公约,代数名宿刘叔安先生经过,看见我写字,随口表扬:“蛮好、蛮好,一手颜体呀!”其实不好,笨拙臃肿,自己不满意,然听到好评心中却甜滋滋的。自己真正心仪的是邓散木体,婀娜漂亮,暗中常比划摹仿。我祖辈姻亲中有位叫王植波的,早岁追随散木,书体酷肖乃师,当时在港长城影片公司工作,书法驰名港九。时我大父蛰居九龙大屿山,知孙辈好书,常将王植波在港刊印的字帖寄回上海,书体的秀逸生动、装帧的考究、拆封后的油墨芬香,令人眼前一亮,于是心追手摹的仍是邓体余绪。大字宗颜,小字师邓,成了我少时写字的两种格局,统一不起来的。这也是初学书者的通病,临颜、柳正楷,像模像样,但不是自己的,离开了帖,顿见其拙,或日后疏远了毛笔,前功尽弃,古人影踪也没有。后来明白,初学书者往往只从外形上摹,忽视了内在的“用笔”规律,而尹默先生在振兴书法中的主要贡献之一,即是阐发了“用笔”之秘,离开了它,机械模仿,其实只是徒然消耗时间而已。

      对我影响最大,提高了自己书写水平的,是在我知道了尹默先生之后。五十年代初,《新民晚报》副刊连载先生的“漫谈书法”,栏目四字是他的墨迹影印,笔墨精良,神采奕奕,既洒逸秀美,又凝厚丰实,把平面书法升华为三维立体的艺术了,从此烙印在脑,终生服膺。

      先生是学者、诗人,“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中的旗手之一。建国后走进了书斋,深邃的学养,睿智的思维,敏锐的触角,凝聚在一枝小的颖毫之端,为我国的书法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发覆明清,阐述了“用笔”千古之谜,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的书法爱好者的道路;先生沉酣汉魏碑版,撷蒐钟、王精髓,究心欧、虞、诸、颜、杨诸家风骨,旁取苏、黄、米、蔡精神,形成了自己丰神秀骨、凝厚静穆的独特书貌。前辈学者书家对之推崇备至,章士钊先生赞曰:“瓠瓜(沈公斋名)庵主到圣处,笔法直迈褚与虞”;前全国书协主席启功叹沈老书“不啻见茧纸真本”;谢稚柳先生更称:“秋明(沈公字)先生书法横绝一代,昔山谷每叹杨凝式书法之妙,而惜其未谙正书,此卷(沈书)所作笔力遒美,人书俱老,以论正书,盖数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先生的书法成就和历史地位无可置疑。

      先生在诗歌创作方面主张白话新诗,而书法学习上却认为宋元以后不可取。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先生弟子拱德邻先生曾经复我一信:“(学书)由元鲜于枢以上,直到晋唐之二王,汉魏六朝碑版,诸家法帖,无不可临。”这正是乃师尹默先生的观点,信件墨迹至今幸存,前我曾经请周慧珺过目,她赞说:老师的字写得真好,仿佛《争座位》一样。元以后书家不能学,根子在明、清“用笔”式微,江河日下,不能与宋前相提并论了。

      关于“用笔”的神妙,相传王羲之也有“不可得而详悉”的感叹,众说纷纭,未能讲清。尹默先生终生浸沉古旨,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提出用笔的要素:五指执笔法(擫、押、钩、格、抵)、悬肘竖掌、掌虚指实、落笔宜轻(如点水蜻蜓)、欲左先右,欲下先上,橫者直下,無往不收,行笔取逆势而能涩,如撑上水船,从而达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的宗旨,科学地解剖了“用笔”之谜,是一把打开书法大门的钥匙,得到了它,就能进门、登堂、入室;离开了它,叩不开大门,即使终身倾其心力,只能徘徊在这扇大门的外边。六十年代,尹默先生在上海青年宫,向青年学子传授他的用笔方法,可谓立竿见影,培养出不少出类拔萃的书法精英,他们的特点是点画精致、波磔考究,是前所罕见的。记得我弟弟华敏与胡考、尔科、国兴等都是当年要好的同学,常来我家叙话,带回同学的习作,颇让我赞叹不已,如周慧珺抚《醴泉铭》、胡考临《夫子庙堂碑》等,可谓把唐碑复真成了纸上墨迹,下真迹一等而已。

      

    此生蒙泽

      是我福缘,能拜识尹默先生。五十年代末我侍苍山先生侧习医,先生精邃于书画,一手孙过庭《书谱》,写得出神入化。夏天摇扇诊病,日换一面。一天上午我正陶醉在先生带来的尹默先生书扇面中,旁坐中年患者随手拿了过去,端详半晌后问我:“写得好吗?”我怪他无知,说这是当今第一的书法作品,他笑吟吟地把扇子还了给我:“这是我父亲写的。”大家愕然,茫茫人海,有这样凑巧的事。他叫沈令年,是尹默先生长公子,魁梧白皙,整饰风雅,当时在淮海中路长春食品店任私方经理。由令年兄热情介绍引荐,其后常去访拜沈老,聆听教诲。

      名医陈道隆先生,当年悬壶在金陵路大成里,他精医博艺,是尹默先生的姻亲。我们常去他的诊室,听他讲授《四诊抉微》。诊室后客堂正中,挂着一幅尹默先生精彩绝伦的立轴,写在红色底笺的行书,参差披拂,洋洋洒洒百余言。记得起首六字是:“道隆弟,少慧悟”,真是风采动人,淋漓酣畅,极具二王的秀骨遗韵,杨凝式的天真烂漫,东坡的丰墨华滋,把书法艺术美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让人震撼,受益不忘。去岁遇道隆先生哲嗣梦月医师,提及此书,她惘然说:不知所终了。令人扼腕。梦月的哥哥德尊医师,精针灸,热诚坦荡,当年自告奋勇:我带你们去看姑丈(尹默先生)。有了这两层关系,其后数年,我与华敏、尔科等就常去沈寓拜谒了。

      一次我与瑞金医院顾瑶荪、曙光医院范希文医师一起去沈寓,沈老正在二楼小客厅临窗的书桌上写字,高度近视的他,几乎面贴在纸,而悬肘竖掌,挥洒如意,见有客访,兴致很高,随手翻开一本放在桌面上的《剑南诗稿》,为各人录写一首七绝相赠,我的一幅是“小舟白竹蓬盖保长所乘也偶借至近村戏作”,二尺小轴,上款“华信医师正之”,我奉为至宝,庋诸秘笈。但后来“文革”也未能幸免,扫四旧被抄走了。将近五十年来,我仍牵挂此书,今日不知散落何方?但坚信一定仍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会被销毁的,故在我也坦然,古人说:“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人亡弓,人得之,又何足道区区呢?

      我另一扇面,也是沈老为我写的东坡七绝两首,今日幸存,寂寞中时时把玩展对,怀想往事,也就慰藉。二十余年前,某杂志“墨趣闲情”栏,要我写篇《秋明遗墨稿》的感识,我讲了此扇的经过,文字不长,附录于下:“予宿尚书,既究心唐宋名刻妙迹,始知沈公书为当今第一,明清诸老亦无能出其右者。记得六十年代初,予随令年兄有缘造拜,荷殷勤指点,由知用笔之秘,历观千古宗师靡不精熟于斯,凡依托而享大名者,皆缘此见绌,洵书法优劣之试金石也。时公近瞽,而书风恢宏,非昔时姣美扎帖之比,公书余尺纸,辄随手书赠,予受益亦多,皆什袭珍藏。迨'文革’动乱,斯文道熄,家庋故物,悉付丙丁。比案余无聊,偶捡旧箧,喜见公书扇面一纸于尘积蠹稿间,其背为谢老荷花,劫后余存,弥足珍贵,盖物之可珍者,固宜乎艺精,尤贵在当时情谊也。公于71年归道山,前此令年兄来商给药事,后彼挈妇去港,未几亦捐馆。79年予与尔科兄为《解放日报》作文纪念沈公,当时稿呈褚先生(沈夫人)正,亦苦肺气肿,困羸已极,唯言:'公泉下有慰耳’。今悉褚先生谢世有年矣。近友人持赠《秋明遗墨》印本一册,墨泽如新,而公墓前宿草矣。人事代谢,往来古今,前尘如烟,不禁唏嘘。”

      沈老晚年喜用白沙茅龙作大字,温穆凝栗,气势磅礴。一次,华敏弟从问遂先生借得沈书陆务观七古(《行年三十忆南游》),悬在客厅,几占半壁,满室生辉,叹为苏、黄遗墨。然我最心仪的还是沈老平时随写的信札、便条,无意间书,别具神采。近见网传四十年代沈老客居重庆时给张充和的各件诗抄便笺,闲逸怡然,得未曾见。我也有几幅沈老小品,乃随意书写,其中一纸是“书李商叟秀才所藏曾文清诗卷后”及感昔七绝二首,数十年岁月后,纸已脆黄,装池后悬墙上,却人见人爱。另一幅沈公临杨凝式《卢鸿草堂跋》,三十年前陆俨少先生见了,爱不释手,我惋惜书未具名盖章,他说:“不怕的,啥人写得出?”话讫,随手拿起小笔,在沈书的上方空间,恭楷题曰:“此沈尹默先生真迹,生前书赠华信医师。予得观览,因书其端。癸亥三月陆俨少”。

      

    振兴有望

      文字是情、理的载体,书法则是这个载体的精神升华,它是四千余年来由我国独特的文化、哲理思维渗透下所形成的一种以线条美为核心的艺术形式,唯汉字书写艺术可称书法,举世无双的。书法之美,大抵有二:粗犷朴质美与秀逸洒脱美。前者豪放,后者婉约;北碑主前,南帖居后。两者其实合一,不同需求、场合下的不同形式表现而已,美的主题亘古不变。右军书既飘逸又古拙,因唐太宗好前者,隶、章古意不传于世,米芾因生“回视二王,顿生尘意”之憾,不免以偏概全。尹默先生书根抵二王之秀骨,更潜心北魏的雄阔,遍临六朝名碑,如石门、瘗鹤、郑道昭、元公姬氏志等,他说:“六朝人作大字,奇逸温栗,无法有法。”体现在先生自己的书风上,既具二王、欧、褚、颜、杨、苏、黄、米等的妍逸遒劲的南帖美,更兼朴质温栗、雄刚放张的北碑美,是一种罕见的组合美,可谓宋后未之见,沈老自评:不在米下。是公允而会得到历史验证的。

      毋庸讳言,近期的汉字书写水平处在历史的最低点,其由也远,其来也渐。百年前硬笔替代软毫,十年来电脑覆盖书写,书法艺术离开了根植的泥土。前人说,书如其人,允许我说句笑话:今已失实。荧屏上堂堂汉子、靓丽淑女偶一动笔,字与其人外形略不相称,幼拙、“蟹爬”尚在其次,间或低俗、猥琐,令人不堪寓目。

      然在我则略不悲哀,却看到一隙微明的冀希,书法的盛时或将来到,原因有三:大凡历史事物都离不开一个盛极而衰、绝处逢生的客观规律,书法也一样,晚近社会老小习书、中青爱字的倾向如雨后春笋,百姓有了感悟,有了忧患意识,书法振兴获得了社会基础,此其一;进入了电子信息时期的今天,南帖北碑、二王墨迹珍宝再无奥秘可言,它毫发毕露地呈现在每一个书法爱好者眼底,心追手摹,格局自高,这与四百年前的“鸭头丸”只在王肯堂一人的赏吟之下的时代,能相提并论吗?此其二;沈尹默先生为我们揭示了“用笔”之谜,让后学者免了跋涉、少走弯路,直接登堂入室,此其三。另外,我有一个养生保眼的建议:上班族、学生能不在公交车上死盯着手机和电脑?让有限的双眼功能为自己多服务几年,我意是闭上双眼,默想汉字书写之美,以指划肚,提按转折,指下追摹,这是陆俨少传授的习书方法,我名之谓“心写”,一定程度上比临帖还重要,缺了此环,死临碑帖,常常依旧故我。

      魂兮归来!汉魏的高古雄风,唐宋的血肉丰采,将一洗今日的低迷与伤心,重新凝聚我们民族的书法之魂,依归于当前的盛世,而重铸辉煌,傲视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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