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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陪明月看荷花 ——《迦陵诗词稿》中的两首咏荷之作
我特别喜欢荷花，我现在顺便告诉大家：我为什么喜欢荷花呢？很多人看到我所有的书籍跟图画上印的都是荷花的图案，刚才我赠给长庚大学的那28张光碟，你看那个封面是什么？是荷花荷叶。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荷花？你要知道，因为我出生在夏天阴历的六月，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父母就给我起了一个小名，我的小名是荷，我叫荷，所以我就对荷特别有一种感觉和感情。 1940年，我十六岁的时候，写了《咏莲》。你要知道北京呐，荷花很多，什么什刹海啦，北海呀，到夏天都是很茂密的莲花、荷花。我们家是个大院子，院子里边有没有这么大个的荷塘、池塘呢？朱自清写的《荷塘月色》，我们没有这个荷塘。但是中国古代凡是这些有大院子的人家，没有荷花塘怎么办呢？就弄个荷花缸！好大的一个缸，也养这些荷花，所以当时北京有一个俗话，说这些大宅门里边有什么特色？是“天棚鱼缸石榴树”，鱼缸就是那个荷花缸，里边还养一些金鱼之类的。所以我们家虽然没有荷花塘，但是有个大荷花缸。不管是荷花塘也好，不管是荷花缸也好，荷花一定底下有很多污泥，你用干净的泥说不定还种不出来。然后这荷花就从里边伸个梗子啊、枝叶啊，然后含苞啊，就开花了。宋朝有一个学者周敦颐写了一篇《爱莲说》，说它是“出污泥而不染”，荷花从污泥里长出来，但是开出来非常皎洁晶莹的花，所以我就说“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而且这个荷花，因为它从污泥里边长出来，可是它不沾染污泥，所以就变成了佛教的一个象征的图像，所以你看，所有的庙里边，那些佛都坐在莲花的宝座之上。而且我小的时候喜欢读李商隐的诗，李商隐有一首诗说“苦海迷途去未因”，我们人都在苦海之中，我们都是迷失的人。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因缘，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我们的人类堕落到现在，经过多少微尘大千世界，“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什么时候有千百万的莲花？而每一朵莲花上边，“一一莲花现佛身”，每一朵莲花上都能够现出佛像来。大地上能够有这一片祥和吗？没有罪恶，没有诡诈，没有欺骗，没有战争？什么时候才实现这样的一个世界？所以荷花就在现实以外，有了一种神仙的境界，有了一种高洁的向往。我说“植本出蓬瀛”，说这个花的种植是从那神仙的世界来的，所以它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如此之清白。这是佛教上这样说呀，果然有佛吗？果然我们都可以渡脱苦海吗？我这十几岁的小女孩忽然间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因为我们家不信宗教嘛，什么如来佛救苦救难，念什么阿弥陀佛，有什么用呐？“如来原是幻”。可是人生真是有这么多的痛苦，有这么多的罪恶，有这么多的不平！为什么我们现实的社会是如此的？佛说能够拯救众生，佛既然不存在，我们这些个在罪恶、痛苦、困惑之中生活的人类，我们的救赎在哪里？我其实是很小，可是，莫名其妙我就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后来我又写了《木兰花慢·咏荷》，这已经是1983年了。“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我说我小名叫做荷，因为我生在荷花的生日。而在北美，没有荷花，非常少见荷花，温哥华真是说像个大花园一样，每个人家前都是花圃，万紫千红都是花朵，要找荷花，那真是你难得找到荷花。我其实本来还有一大篇序言，没有写，我说荷花在《尔雅》上说它的根是什么，叶子是什么，花是什么，花苞是什么，莲子是什么？每一处都有名字，就因为荷花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用处的，而我的小名叫荷，所以我说“花前思乳字”。我回到故乡老家，那北海、什刹海，我暑假回去，都是荷花。我小名叫荷，我在加拿大看不到一朵荷花，我回去到处都是荷花，所以“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我的平生这么多忧患，这么多苦难，我所经过的那些个生活，谁知道？抗战、沦陷、解放战争、台湾的白色恐怖，谁经历过这些事情？“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我现在虽然是流落在海外，卅载在天涯，可是我梦里边常想的就是那个荷花，“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这应该是短句，有个韵。“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我飘零在外，总是免不了一种离乡背井的离愁别恨，而“芳根不向异乡生”。当然，我实在说起来，我过去这么多年，只有加拿大给了我退休金。可是，我还以为加拿大不是我的故乡，这就是人的无可奈何的地方了，“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我很欢喜，我回来又看到荷花了，它还像从前一样的美丽。“月明”，还是短的韵，“月明、一片露华凝”，在明月之下，荷叶上都是那露水珠，“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你看不见那个荷花上面的那露水，因为荷叶上好像有一些毛毛，那个水汇成一个一个圆珠，风一吹，荷叶一摆动，水珠滚在一起很重，“叭”一下就掉下去了，所以是“珠泪暗中倾”。那个水滴就从荷叶上跌落下来了。“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像荷花这种植物，周敦颐的《爱莲说》说的“亭亭净植，出污泥而不染。”我这个人当然是微小不足道，但是我这人很奇怪，我从开蒙读《论语》，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就想，“道”是什么东西？那我又喜欢诗词，我总想这诗词里面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如果不传下去真的可惜。我常常说我经过忧患苦难，在一个私立中学教书，尽管那些学生的程度不好，但是我说，我不只是对得起对不起学生的问题，我对得起对不起李白跟杜甫，苏东坡跟辛弃疾啊？我既然讲，我就要把我的感受都说出来。所以我“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也许你愿意化成百亿莲花上的佛身，是“枉负深情”，你有这个能力吗？你要想教古典文学，要把古典文学的生命传下去，你，有这样的能力吗？所以是“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我的头发白的算是晚的，不过现在也是“星星”，上面都是花白了。“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当秋风吹起来了，柳宗元的《小石谭记》说：“闻水声如聆珮环”。荷花是长在水中的，向晚的微风吹过，你听到水波的声音，所以“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栏小立，几多心影难凭”。你立在荷花池畔，你少年的时候，你对着荷花的那种理想、那种愿望，你实现了多少？你辜负了多少？所以“独倚池栏小立，几多心影难凭”。我那个时候已经回国去教书了，所以就写了这样的小词。
本文系2007年10月叶嘉莹先生在台湾长庚大学和清华大学的演讲片段，演讲题目是《镜中人影——<迦陵诗词稿>中的我》，题目为编者所加。
最后修改于 2008-09-05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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