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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小说的样式是否已被穷尽?

 洒金谷365 2015-05-17




本书都要引导读者怎么读


艾丽丝·默多克一生中只写了一部小说。但她写了二十六遍。安东尼·伯吉斯从未将同一本书写两遍。他大概写了一千本书。这样的描述准确吗?公平吗?当然不。你不时会听到对默多克的这种评价,而且公平地说,她的小说确实很相似。她在饱受阿尔茨海默病折磨时写了《杰克逊的困境》,而这之前的最后一本《绿骑士》(1993)与《网之下》(1954)差别并不大。相同的阶级、相同类型的问题、相同的道德预设。强有力的人物刻画和扣人心弦的情节设置。在她的有生之年,这些都被认为是值得赞赏的美德:她的小说迷们可以每隔两三年就等来一部既新鲜又熟悉的小说。这些小说总是扎扎实实,而时不时地,就会有像《大海,大海》(1978)那样赢得布克奖的作品,让人大吃一惊。


那么伯吉斯呢?他也有他的一贯性。但他早期的小说没有一本能让读者为阅读《发条橙》作好心理准备。《发条橙》和伯吉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创作的恩德比系列小说完全不同。恩德比系列在形式上和实验主义的《拿破仑交响曲》(1974)相差甚远;而在运用历史叙述技巧和伊丽莎白时代语言风格方面,也与他讲述莎士比亚爱情生活的小说《不像太阳》(1964)和讲述克里斯托弗·马洛生平的小说 《德特福德的死者》大为不同;而且,也跟被许多人称为是杰作的、有毛姆风格的作品《世俗权势》(1980)相异。更别说他的诗体小说了。默多克的读者总是带着宁静的信赖感阅读她的新书,但打开伯吉斯的书,却意味着焦虑:这次他会放出什么样的魔鬼?

这种存在于统一性中的差异是否重要?不完全重要。毕竟每部小说既有老读者,也有新读者,所以每本书都需要引导读者怎么读,就好像读者是第一次读到这样的书,而对某些读者来说,情况也确实如此。


篇小说都是实验性的


真的,每篇小说都是崭新的。在过去的世界历史上,它从未被写过。同时,小说不过是叙述艺术(不只是小说,而是一般意义上的叙述)这一源远流长的家族中最小的一辈,从人类给自己或别人讲故事开始,叙述艺术就已存在。这是文学史基本的辩证法。原创的冲动与既成事实的书写传统发生了冲突。但奇妙的是,两者似乎都未能战胜对方,新小说总是在不断出现,正如阅读它们的读者也在不断产生。尽管如此,一些小说更为传统,一些小说更具实验性,一些小说则无法分类。


1605年,一部令世界大为兴奋的书出现了。我曾听了不起的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在一次研讨会上说:“所有拉美文学都源于《堂吉诃德》。”他说的不是虚构作品或小说,而是文学,一切文学。西语世界声称塞万提斯和他的杰作是属于他们的,那是当然,不过它也同样属于我们其他人。这部作品伟大到没有一个群体能独自占有它。它痴傻又庄严、滑稽又悲伤、讽刺又独创。它是“第一部”。当然,有许许多多“第一部”,但它是“第一部”巨著。塞万提斯向其他人示范了书写的可能。他戏仿了以前的叙事模式,让他笔下的堂吉诃德坠入两个世界的混乱之中:一个是他的罗曼史的世界,他读了太多那样的故事;另一个是他无奈生活在其中的枯燥世界。塞万提斯通过一个被困在既不消逝、也不存在的过去中的不合时宜的人物,对他自己所处的“此时此地”作了一番评说。


他的主人公无疑是可笑的,但有一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感,我们看见他沉浸在幻想中,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走得太远; 而他对杜西尼亚的捍卫以及与风车的作战,这种姿态既高贵又可悲,既令人振奋又毫无意义。当一个人物命名了整个热爱冒险的阶层时,它就已经俘获了我们的想象力。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烙在了西方人的想象中,他们组成了一对原型,成为典范。三个半世纪后,威廉·汉纳与约瑟夫·巴伯拉就按这种组合建了一个卡通帝国。瑜伽熊和波波熊,快枪麦克劳和巴巴·路易斯,弗雷德·费利斯通和班尼·鲁伯,都是这一类型的变种:愚笨无能的贵族和坚忍忠诚的奴仆。现在这成了传统。塞万提斯的手法是旧瓶装新酒。而且,他告诉其他作者,你也能这样做,忽略习俗,去创造发明,边写边把各种素材都用进来。他正是这样做的。以前,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作品,之后也没有。当然,每个人都试图达到塞万提斯的水准,不过,这尝试真的非常堂吉诃德。


当然,在当时以及以后很多年,每篇小说都是实验性的。如果一种文类为时不够长,就无法建立它的传统,那么也就没有一个可以成为“传统”的样本。一直到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这种新形式的作者们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新事物,这是——小说!

线
性叙事结构依旧最有效


对我来说,最根本的是,在小说的那些早年岁月中,一切都令人激动。读者不会说:“哦,我们以前看过这个了,不过是旧货。”每部小说都是实验性的,每一尝试都打开了新天地。当然,情况不一定是这样,但从21世纪看过去,情况的确如此。今天,关于实验性,我们可以说,并非所有的实验都会开花结果。但有件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那就是,大约一个世纪之后,小说家们会发现,有些叙事结构要比另一些更有效,比如靠书信体已经很难构造出引人入胜、条理清晰而直接的叙述。理查逊书信体的尝试没有引发相似作品的浪潮。这对我们而言是好事。


那么,什么样的叙事结构最有效?线性叙事,围绕着个人成长或走向崩溃而展开情节,有能够让读者投入感情的人物,并有给予情绪快感的清晰的情节展开。换句话说,就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写作方式。


你要做的就是等。


多长时间?两年怎么样?这些小说(那个时代大部分的英国小说)每个月都在发表,要么在杂志上,要么出单行本(你只需步行到附近的书摊,购买本月精装本,里面是威廉·麦克皮斯·萨克雷的新小说),或者每星期在类似狄更斯创办的 《家常话》或者《英国图片报》这些报纸上看连载。《英国图片报》就是我们现在的《今日美国》、《纽约客》和《人物》的混合体。


以下是这些连载运作的情况:每期连载都保持一定的字数,通常是两个章节,也就是四千来字。连载一个月一次(或一个星期一次),有时会延续两年,直到终曲奏响。结局的长度是通常连载章节的两倍,一部分原因是最后章节囊括了许多分散线索的结局,因此并不一定引人入胜,一部分是为回报读者长时间的忠诚。


那么,连载小说看上去像什么?多数像肥皂剧(只是性描写不那么直接)。因为同样的理由,肥皂剧也像连载,只是更缓慢。长时间讲故事需要面临的难题是:
保持连续性。

让信息容易处理。

让读者保持忠诚。

连续性是所有连载叙事的大问题。你不得不保持连续性,如此保证人物在上星期和这星期有同样的行为方式。你还要周期性地巩固读者对某些角色的熟悉程度,因为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这些人出现了,也要让读者更新事件的进展。连载开头通常会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进行概述——这有点像小学的教育方法,每年秋季开学都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温习上一年教的数学。


处理信息?在狄更斯的三层交叉式小说中,常常会有大量(甚至上百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个次要人物从这次到下次出现,往往会间隔几个月。如何保证人物不被忘记是关键。好吧,如果你是狄更斯,你可能会赋予这些人物奇怪的名字、异常的癖好、怪诞的相貌、滑稽的口头禅。马格韦契、贾格斯、文米克、郝薇香小姐、乔·葛吉瑞、乔大嫂,这些都是《远大前程》中的人物。文米克总在担忧他的老父亲,称他为“老爸爸”。郝薇香小姐穿着她五十年前的婚纱,坐在从未开场的婚宴废墟中。想一想,你会忘了他们吗?


读者的忠诚度是什么?就是给他们一个理由,可以在明天、下个星期、下个月重新回到作品上来。要做到这一点,叙述就要倚重情节;也就是说,驱动力必须是故事,而不是主题、形式、原创性或者其他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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