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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佰下 三块钢板，22个钢钉，支撑起了母亲78岁的双腿。拄着拐棍，她买来一把芹菜，几斤虾，微笑着跟小区里每一个擦肩而过者打招呼。母亲的笑意里，阳光盈盈。 这是今天，雨中一幕。母亲的概念里没有什么母亲节，她只知道，赶快回家烧饭，给84岁的老伴吃。儿女们也许会来，也许会忙他们的。 她躺在床上，像婴儿一样任儿女们侍弄。等待手术前消炎的一周，下肢四处骨折加骨盆骨折。唯一用来缓解剧痛的，只能是十几条垫在各个痛点附近的小毛巾，并且几分钟就要调整垫法，或者要求把断腿扭转一个角度，减轻一点痛。“来，帮妈妈这里垫高一点。”每一次，母亲望着天花板呼唤我们，脸上都带着纯净的笑，笑里掩盖了所有关于疼痛和折磨的秘密。 邻床的痴呆老人哭喊，拍打着床铺，说胡话。母亲在疼痛间隙，细声劝慰：“三床阿婆，勿响，勿响，听话噢！”有时候，母亲甚至哼歌，让病室里安静下来。 这是四年前，一场车祸过后。母亲自此从还能骑车变成双腿残疾，但见到儿女气喘吁吁上楼后出现在病房门口的一刻，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平静知足的微笑，笑里还有满满的疼惜。 我闷闷地躺在父母的床上，许久不说话，一下午，看骄阳变成了夕阳。母亲以为我头疼犯了，进来帮我按摩太阳穴和虎口。我说没用。她不知如何是好，问倒点水给你喝好吗，削个苹果给你好吗，弄个热水袋给你垫脑袋下好吗？ 看到我起床吃药，母亲不懂外语药名，只是跟着我，看着我。 “你要好好的。”她终于蹦出那么一句。“一切会好起来的，不要七想八想。你一定要好好的，听妈妈的！”我木然地点点头。 这是六年前，被一场股灾消灭了几乎所有资产的我，连续失眠两个月后探望母亲。送我出门，母亲有点迟疑，对我笑笑，骑上车为姐姐去打理家务。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猛然惊觉提包拉链没拉，却发现里面多了两个橙子，还有一小包牛肉干、几卷山楂片。面对儿女成人后的烦恼，古稀的母亲竟然用对付小孩子家家的方式来宽解，看到这些从小爱吃的零食，我失声笑出。 天色发黑，暴雨如注。我在教室里闷头多做了两个小时作业后，犹豫地走出校门。金沙江路好长，雨雾中睁不开眼睛，身上很快就湿透了。反正心情也是潮闷的，就让风吹雨淋好了，我想。 空旷的路上似乎无人。艰难移步到离中山北路还有两百米时，合撑着一把伞的两个熟悉身影出现。越来越近，辨认出是母亲和姐。 接过他们送上的伞，一起回转。我无话。母亲帮我捋了一下黏在一起的湿发，轻拍我的脸，道：“家里饭菜都烧好了。大人的事，别影响到你……我和你爸，不吵了。”我看着母亲，有点初显苍老的脸，目光慈爱，嘴角保留了一丝笑意。刹那间，心头有点不忍。 这是三十年前，家中一场“战争”后，内向的我负气留校，母亲寻来一场。相差六岁的父母磕磕碰碰一辈子，但从那次送伞后直到我大学毕业的若干年间，母亲立言落地，他俩间果然熄火多年，家里再也没有爆发过80分贝以上的刺耳之音。 我知道母亲隐忍了许多，她带给我们美食、操劳和微笑，那个时候的她，沉默而坚毅。 我挥手向相处了多日的小病友们作别，跟着已经二度“进宫”的年龄最大的哥哥走出了被我们琢磨透了的住院楼。脱掉病号服淋浴，换上消过毒的自家衣服，走出了浴室的那扇小门，母亲，在阳光下等着我。 整整三十天，没有见到母亲。传染病分院规定，隔离住院期间，家属只能送东西，不准探视，连隔窗探望都未曾有过一次。我只有每周日下午“放风”发各家送进来的糖果时，才知道母亲和姐来过。第一周母亲没弄清惯例，水果只送了6只，因为她以为可以提前来看我，周日护士说11室2床没有水果吃了。第二周周日，护士说11室2床今天吃一个苹果一个梨。正在想家掉泪的我，眼前出现了母亲送进8只水果的画面，破涕为笑——我想像着母亲一定是一脸天真的笑，跟护士说着：上周少了一只，我多送一只就补上了…… 母亲瘦多了，看我头发老长，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容在阴影里绽开。住院期间我胖了些，又长个了，母亲怕十公里骑行会摔着我，便让我坐自行车货架上，她推着我，一路从同心路走回曹杨路。我兴高采烈地讲住院故事，母亲推得又快又稳，一句话也没有接，只是经常回头看我，笑得心满意足。 那年我9岁，一场甲肝给了我离家一个月被隔离治疗的经历。大姐后来告诉我，每次探院都看不到我，母亲每天晚上哭泣。但我所能看到的，只有母亲的笑脸。 关于母亲，这些也许远不能穷尽，但有这些，我想也已经够了。 够在寒冬取暖，够在炎夏去火，够在金秋沉思，够在盛春，呼吸这人生的，简单而温暖的芳香。只要她是，我一直微笑着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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