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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至上”以外的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5-24

“知识至上”以外的


  胡宝国
  几年前,我在《文史》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知识至上的南朝学风》。我不会给文章起名字,如果哪一篇文章的标题还可以,那通常是编辑给改的。这一次我依然想不出叫个什么名字好。开始的标题好像是《知识主义的时代》。这个标题被老教授讥笑了(“老教授”即罗志田先生。他从比较年轻的时候起就自称“老教授”,日子久了,江湖上的人也都称他为“老教授”)。后来费尽心思才想出“知识至上”这么一个标题。隔了几年再看,这个标题也不理想,为何不选用一个当时人习惯的说法呢,比如“渊综广博”、“博闻强记”一类的,我也不知道,或许潜意识里有一种想赶时髦,发明概念的冲动。
  这篇文章大意是说与魏晋人追求思想、追求智慧的风气不同,南朝人最崇尚的是知识渊博,这不是某一个领域的现象,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思潮。大概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不多,我可以举文章中的几个例子来说明当时的情况。《南齐书》卷三九《陆澄传》:
  (王)俭自以博闻多识,读书过澄。澄曰:“仆年少来无事,唯以读书为业。且年已倍令君,令君少便鞅掌王务,虽复一览便谙,然见卷轴未必多仆。”俭集学士何宪等盛自商略,澄待俭语毕,然后谈所遗漏数百千条,皆俭所未睹,俭乃叹服。俭在尚书省,出巾箱机案杂服饰,令学士隶事,事多者与之,人人各得一两物,澄后来,更出诸人所不知事复各数条,并夺物将去。
  王俭、陆澄都是博学之士,但互相不服气,最后竟然作起了比赛知识的游戏。所谓“隶事”就是指引用典故。“隶事”的游戏就是比赛谁掌握的典故更多,结果是陆澄取胜。据陆澄本传载,“澄少好学,博览无所不知,行坐眠食,手不释卷,……当世称为硕学。”陆澄取胜自有道理。又,《梁书》卷二七《陆倕传》:“倕少勤学,善属文。于宅内起两间茅屋,杜绝往来,昼夜读书,如此者数载。所读一遍,必诵于口。尝借人《汉书》,失《五行志》四卷,乃暗写还之,略无遗脱。”《梁书》卷三六《孔休源传》:“孔休源识具清通,谙练故实,自晋、宋《起居注》诵略上口。”孔休源、陆倕之辈可以背诵《起居注》、“暗写”《五行志》,确实相当惊人。如果不了解当时的学术风气,对此现象是很难理解的。刘宋时,陶弘景“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很能反映当时士人的心态。影响所及,当时的一些家训也都特别告诫子弟要多读书。
  文章写好后,立刻就想到了博学的钱锺书先生。南朝有如此强烈的追求博学的风气,要是钱先生能活在那个时代就好了。不过很快就不再这样想了,因为钱先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也受到了最热烈的崇拜吗?除去钱锺书,这些年人们还喜欢谈陈寅恪先生,但专业以外的人大概并不能真正读懂陈氏的论著,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其实是陈寅恪究竟通晓多少种外国语等传奇故事。钱、陈受到最热烈的追捧,这不也是知识崇拜、知识至上吗?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类似魏晋,也是一个追求思想,充满激情的年代,那么到后来,学术文化的发展似乎越来越像南朝了。我们可能正生活在又一个“知识至上”的年代?
  在这个著作堆积如山的时代,一篇文章不会引起什么反响,但是它对我自己却触动很大。我发现相关的史料非常多。因为讨论的是一个新的问题,我在文章中引用了不少的史料,但是可引而未引的史料更多,为了防止过分堆砌,只好忍痛割爱了。这么多重要史料为什么以前竟然视而不见呢?是什么遮挡了我的视线呢?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我想,遮挡我视线的应该就是一些传统的旧套路、旧问题。
  过去讨论东晋南朝历史,人们最重视的领域就是政治史。具体来说就是门阀士族问题。不仅中国学者如此,日本学者也是如此,只是在他们那里士族被称为“贵族”。我们的注意力主要就在此处,所以与此无关的史料就被忽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周一良先生撰写了《论梁武帝及其时代》,文章虽然涉及了梁武帝时期的政治、文化、宗教等各个方面,但通观全文,重点讨论的还是门阀士族问题。在我看来,梁武帝以及他所处的时代,最显著的特点是在学术文化方面,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整个南朝历史的价值也主要是在这个方面。以周先生的博学,他最有条件研究此类问题。我觉得,他之所以没有把学术文化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来讨论,很可能也是受制于旧套路、旧问题的影响。这个旧问题吸引力巨大,甚至研究文学史的学者也试图把文学与门阀士族联系起来,刘跃进先生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一书就是显例。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日本学者吉川忠夫先生的著作《六朝精神史研究》。该书共分五个部分,其中第二部分讨论了范宁、范晔,第三部分讨论了沈约,第四部分讨论了颜之推、颜师古。这三部分在全书中分量很大。范氏、沈氏、颜氏三个家族过去都有人研究,但像吉川先生这样合并起来观察的似乎没有。这是为什么呢?其中一个原因可能还是在于我们过分关注政治史的线索。在这个线索上,这几个家族并不重要。去年最后一次见到田余庆先生时,谈话涉及了他的《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他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书已经出版三十年了,学术界也不能总是讨论门阀政治。我对此深表赞同,只可惜没有能展开讨论。
  大约是受后现代史学的影响,现在一些年轻人热衷于“史料批判”研究。有青年学者介绍说:后现代史学“否认历史的真实性、客观性,视史料为文本,把史学等同于文学,强调史家或其他因素对历史编纂的影响。这一点与史料批判研究以探求史料的‘构造、性格和执笔意图’为目标无疑是契合的”(孙正军语)。这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研究视角。我们在使用史料时的确应该充分考虑到过去史家进行“历史书写”时的动机、意图。不过,我这里更想强调的是,对我们今天的研究者来说,也有一个“历史书写”的问题。事实上,我们的研究也是一种“书写”。当我们忽略其他,只把与门阀士族有关的史料集中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叙述时,我们已经写出了一段新的历史。这个“历史”不一定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如果不带偏见地读史料,就会发现当时人并不是天天都在议论门阀士族问题。他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一样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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